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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然后,我吞吞吐吐地说起有关家庭成员的事。我说为了避免麻烦,并没有把阿爷的名字写上去,希望他能体谅我,等等。

吃元宵的时候,他似乎豁然开朗,叮嘱我出门的种种事项,我也感到松了一口气。

阿爷一听就明白了,频频点着头,识趣而尴尬地说:“晓得了,晓得了。”

阿爷一见帽子,顿时明白了它的意义。它将代替活泼的孙女伴他度过风烛残年;它将给他实在的、具体的,但不再是活生生的温暖;它温暖着他并不重要的一部分,而他最重要的那部分将裸露在冷寂中,直到死。他摸摸我的脑袋,笑了,表示尽管如此他也十分领情。

“阿爷,你没有不开心吧?”我担心地盯着他。

等待太漫长了,完全用不了这么长时间让我做出发的准备。我用自己平时存的零钱买了毛线,给阿爷织了一顶罗宋帽。过正月十五,阿爷出门买了一些采芝斋的元宵馅儿,见他那完全不保暖的稀发,我拿出刚刚织好的帽子,叫阿爷往后出门千万要戴着。

“没有没有。军队里很严,我晓得。你到了部队也顶好不要提起阿爷,哦?”

现在想来我很后悔,那些天我和阿爷应该尽情享受最后在一起的日子,但我们过得很不顺心。我把阿爷给我最后的慈爱白白糟蹋了。

“阿爷……我对你顶顶好噢!”我的意思是:我向来都把你当自己的亲祖父。

我简直不愿待在家里,既不能忍受祖孙俩装聋作哑的交谈,又不能忍受等待的焦躁。我已经跟阿爷闹了几回小脾气,并且越见他忍气吞声越想闹。我希望我和他最后闹翻,来个不欢而散,两人都可以在分离后的日子里少些思念。我可以走得爽快些,义无反顾些。可阿爷像个受气包,只一味地讨好我,我简直难受得要死了。我狠着心说出几句难听的话想刺伤他,可他偏偏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我不得不让自己残忍起来,这样两个人也许都能舒服一些。

“晓得晓得。”阿爷笑眯眯的。但我看出那笑容很空洞、很乏力,还有几分惨淡。

通知书并没有来。

“下次回来,我不去看阿爸姆妈,就来看你噢……”

博学的阿爷正日益变得狭隘。他把一生的追求,都浓缩到对我的爱中;而我正在长大,人生的欲望正在膨胀,他的爱对我来说像穿小了的衣裳一样,使全身心不得舒展。但我毕竟是爱阿爷的,我历来把伤他心看作不可饶恕的罪过。因此,谁能知道,在我和阿爷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的心每天都在受毒刑。

“阿爸姆妈要看的。”

自从那次百般惊险地争到我的抚养权,他心里几乎笃定孙女一定会陪着他,终生在这座小城里生活下去。他不止一次讲过:“没有你,我还有什么活头。”他没有了书,没有了老伴儿,只剩下我了,而我一天比一天更加坚决地要走。我对他说我这次走定了,谁也留不住我,因为是我自己要走的。我讲得那么肯定,生怕自己的含混让阿爷有机可乘,给他精神上造一片海市蜃楼,那样更添出不必要的麻烦和痛苦。

“先看你!”

一天一天飞快地过去了。我终于告诉阿爷,我将去的地方在几千里以外。说完这话,我胆战心惊地等候阿爷的反应,不料他却异样地笑了笑。他这样笑是想表明他没把这话当真,他只当我在胡说胡闹。他或许故意不想当真,为的是让我把它当成玩笑忘掉。于是我不敢再讲下去。此后的每天都是这样,只要我一本正经想谈点儿什么,他就用这种笑容把我堵回去。阿爷明显瘦了,一望而知,他每天都在极度的惊吓中过日子,就像阿奶死后,父母随时要来领走我那阵儿。他知道不可能阻止我,但他仍天真地做着,他宁可晚一天证实这种切肤般的离别之痛。

“先看阿爸姆妈!”

我说不下去了。从小到大,阿爷印象中的上海,对我来说已经远得不能再远;而一个礼拜的离别,对阿爷来讲已是久得不能再久了。

“先看你!先看你!”

“不是就在上海吗?你要回不来,阿爷可以去看你的……”

我和他像吵架一样推辞着。

“很远的呀!”

阿爷先不出声了,他低下头,仔细看着自己一双抖得不像样的手,像不认得它们似的。

“噢……一个礼拜好回来一趟吗?”阿爷抱着可怜又可笑的希望。

一阵沉默。沉默在延长,看样子要无限延长下去。此刻,长久的沉默显得可怕。人在这样的沉默里只能变得更加胆怯和笨拙,越是胆怯、笨拙越无法摆脱沉默。

“听我说,阿爷。我已经考上了……”

我只好早早地睡下了。睡到半夜,听见阁楼上有响动,分明是阿爷的拖鞋声。深更半夜,他去爬那快被遗忘的阁楼干什么?

我心事重重地挨了几天。有天晚上,我不得不把自己将要离去的事对阿爷讲了。我既绕着弯子,又讲得深入浅出,生怕阿爷一下子就听懂,又怕他老也听不懂。阿爷正在看报,报纸被他抖得沙沙作响。越听我说下去,那沙沙声就越吵人。我不得不把他的报夺了下来,免得乱极了的心更乱。

在尘土飞扬中,我看见阿爷坐在一把藤椅上,膝盖上放着一堆旧物:有那个蚕沙枕头,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小鞋。阿爷失神地看着我,脸微微抽动,似乎在为自己失常的行为难为情。

阿爷七十岁了,手害了老年性震颤,夹一口菜要经过多次失误才能送进嘴里,而送进嘴里时已所剩无几,大部分都被他在途中抖掉了。但我回来,他又兴奋得为我夹菜、为我舀汤,手忙脚乱地把菜抖了一桌子。

“阿爷!……”我站在楼梯口,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张大嘴哭得惊天动地。

我忽然觉得好心情一下子跑光了。怎么能对这样一个孤老头子说出那样的话呢?

阿爷被我哭得越发难堪,坐立不安,欲劝无词。他抱着那堆乱七八糟的回忆,站在那里一筹莫展。

我满心欢喜地回到苏州。我记得清楚极了,当时阿爷正独自在吃午饭,背朝着门,稀疏的白发仔细地梳向脑后,但仍有破绽,露出发亮的头皮。他的背驼得很厉害,这与他在弄堂口挂了半年牌子有很大关系。他的体型渐渐变得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了。

我看着阿爷的模样,哭得更加不可遏制,尽管我在心里哀求自己:别再哭了,这时候哭要让两个人的理智都完蛋的!

我写下的家庭成员中没有阿爷,为了政审把握大些。那大块头军人叫我安心等通知。

好不容易我抑制住哭声,跑过去抱住阿爷,浑身发抖地说了一句:“我不走了!”说出这句话,我简直幸福得要死,痛苦得要疯了。

“只要政审合格就行了。”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在两个同样心爱的东西中割舍一样呢?看见阿爷的脸上升起希望之光,我立刻就后悔了。

“我能当兵吗?”我还想听一句更加明确的回答。

我真的很后悔。我说那句话时太冲动,等于信口开河。但阿爷却信以为真,第二天他早早地就起来了,也许一夜未睡。他高兴得神魂颠倒,去菜场买了一大堆菜,庆祝自己又一次抢回了孙女。

我连着几天都在跑考场。最后,一位大块头老军人对我颇为赏识(他就是后来的刘队长)。他看我跳了一段,说“不错不错”;听我唱了一段,说“没有跑调”;但我一开口朗诵,他却说“一塌糊涂”。末了他爽快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小鬼,差不离吧!”

我从学校回来,发现房间全变了样。阿爷把我那间小屋和自己的大屋调换了,并把所有贵重摆设全留在大屋里。

到了上海,我偷偷打听到考场所在地。那阵势很吓人:主考人是齐刷刷的一排军人,许多女孩往他们面前一站就成了木偶。好些姑娘比我本领大,会新疆舞的扭脖子、蒙古舞的抖肩膀。我想,这里到底是上海,和她们一比我成了乡下人。我穿着一双打了掌子的布鞋,在考官们严肃的目光下,寒酸地立起足尖来。我穿这双鞋简直像来捣乱的。

“你做啥,阿爷?”我吃惊地问。

我从十四岁那年碰上那个军人开始,就铁了心要当兵。我的心思没跟阿爷透露过,没跟任何人谈过,但我是铁了心的。那年春节,我听说上海有许多部队在招文艺兵,就跑去了。自从阿奶故世,父母不再请阿爷去上海吃团圆饭了,总是我两头跑,给双方捎点儿由我瞎编的问候。父亲谈到阿爷时,总是那样苦大仇深。他在单位不太吃得开,是因为阿爷那段不过硬的历史。听说阿爷叫什么“伪职人员”,父亲常感到替一个继父背这类包袱很不划算。

“你以后住这间房吧。这房子好。”

我想,我这短短的一辈子没做过对不住别人的事,但我对我的阿爷不够意思。我参军后,他从没给我写过信,尽管我给他的信很勤。我在参军这件事情上把他给得罪了,他万万没想到我会耍那种手段。

我当然知道好。

抬可不容易: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两个瓶子,因为没有这些瓶子、管子在我身上输入输出,我就得完蛋。于是我们就这样啰啰唆唆地上了路。外面空气很好,它让我有一种错觉:我已摆脱了危境。夜里清凉的风使我对自己的生命突然产生了信心,我或许不会死了。所有人都把步子迈得尽量匀称,我不反对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做一次集体散步。

“可是——阿爷你常常写字、画画,那间房连纸都铺不开!”

这时,孙煤咬牙切齿地说:“走!抬!”

“没关系。你小,要光线好、有太阳,不然身体不好的……”阿爷说。

“这里离火车站不远!把她抬到那儿去……”有人兴奋起来,建议道。

我还看见,阿爷那个唯一没被抄走的红木书案,如今已放上我的文具和一面小红镜子。桌上插着一把鲜花,大概是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为了使我昨夜那迷乱中的许诺变成事实,他得把一切都弄得更加牢靠些。

一切都没有变化。救护车像是先我一步死了。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

我并未因此高兴,他这样讨好我使我无法忍受。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班长手下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她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弄得全班都在猜测,陶小童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有一天,她突然对我好起来,又哭又笑地向我做检讨。谢天谢地,万事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以后的日子,我虽然一口咬定绝不离开阿爷,但又时时让他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付出了极大牺牲的。我想,接到《入伍通知书》,我绝不看它,马上撕掉。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拖鞋和梳子在一个男子的床下,这事谁听见都要会心一笑。再看看那个蓝色肥皂盒,我突然毛骨悚然。假如这世上没有鬼,那我无疑是卷到什么大阴谋里去了。

但我并没有做得那样爽快。一张决定我命运的纸真的来了,我顿时觉得阿爷不是那样重要了。

“不是你是哪个?你的拖鞋和梳子就在他床底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个肥皂盒是他的,怎么到你这儿来了?你说呀,怎么回事?!”

我开始像耗子搬家那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运东西,把要带走的行李分批藏在同学家。我表面上和阿爷照常度日,哄他高兴,直到最后的时间他仍蒙在鼓里。我一边蒙骗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卑鄙东西。和阿爷度过的最后一晚,我记得非常清楚。他买了我最爱吃的小鲫鱼,一边用油煎一边说:“还是不去军队好,军队哪里有鱼吃,哦?”

“你的意思是我跟他……”我一阵绝望。

我心不在焉,在盘算当夜应该怎样逃走。第二天傍晚,从上海始发的火车上坐着穿新军装的我。火车驶过我生长了十几年的这座城市时,我的脖子都拧酸了。我想在那一片拥挤的、灰乎乎的房群里,找到阿爷踽踽独行的身影。阿爷这时候在做什么?他一定看完了那封残酷的信。他伤心得晚饭也忘了吃吧?他会孤单单地坐在窗前看着天黑下来,再看着天亮起来,然后,这样孤单单地走出这个世界。

“你说,你跟徐北方到底怎么回事?”她忽然用颤抖的嗓音问我。

我看见自己的泪水急速地顺着车窗玻璃淌下来。我真是混账得可以!我对不住我的阿爷!同行的新兵发现我在猛烈地抽泣,他们奇怪,在上海站辞别父母时我并无悲痛,此时为何哭得这样不知羞臊?

我糊里糊涂让她骂到现在,已经头晕眼花了。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我有这样一个阿爷。几年来,我一次也未提到这个非血缘关系的祖父。我一想到他,心就会疼起来,似乎我这么多年都欠着他的情分。不光我,我的父母,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包括我的阿奶都欺负过他。他的懦弱和谦让使所有人都觉得他好欺负,他习惯于被人拿捏,我那个厚道的阿爷啊!

“有种干就要有种承认!我跟谁好敢当着全世界讲!你们这叫干什么?”她用脚轻蔑地点点肥皂盒,“搞这些花样真让我恶心!”

我欠他的,是永远无法偿还的。

“我是不知道哇!”我这一声叫得真有点儿惨。

他们步调一致地往前走,我躺在担架上。由于他们步伐均匀,担架颤悠得十分优美。如果以为我让人抬着很享受,那就错了。清新的空气使我清醒地体会到,人原来是由二百零六块儿骨头拼装的,而我的其中一些骨头或许永远无法拼拢了。那些骨头的碎裂处在肿胀瘀血,在夹板的钳制下变得僵硬麻木,我的肢体好像先于我的大脑死去了。僵硬和麻木使我真切地感到悲伤,我为我死去的肢体悲伤。我曾经是完整的,皮肤上没有一个疤痕。我的骨骼柔韧,神经丰富。在每平方厘米的表皮上有着六百多个汗腺,七十尺左右的神经纤维,一千个神经末梢,六十个毛囊,那些粗粗细细的血管加起来有十多尺长——可这些东西统统都死去了。对我没用了,因为首先我对它们没用了。

“还装?!”她把肥皂盒也往我脚前一扔,“告诉你吧,我早就发现你跟他明来暗往!”

可他们还在起劲儿地跑着,卖命地跑着。孙煤,你疯了,这样跑下去,不等把我抬上火车,你就得趴下。刚才他们从一个巡道工嘴里得知,半小时后有班火车,于是他们打起精神跑起来,其实这里离火车站还有好几公里,难道他们真的以为这样傻跑能追上火车?

“不知道……”

一切都是无谓的。天一点儿一点儿地亮起来,我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死去。死亡从我的神经末梢慢慢地往上移,我无法阻拦它。远处的山坳里,有一丝浅红。我断定谁也看不见那红色,除了我。

“你知道它是谁的?”

他们要这样跑,我也没办法。孙煤伸头缩颈地跑着,我真想对她说:得啦,何苦哪!

她用脚把它够出来,反复打量着,眼睛闪闪发光,好像在我床下勘探到一块儿稀有的矿石。

瞧瞧你干的好事,你怎么能同时抓住两个男子不放呢?你想想,你再美丽,你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同时把两个男子摆平。我就是趁机插进来的,在你无力设防的时候插进来的。这不能全怪我,那时你对高力的钟情使你顾不上徐北方。于是就出现了我这个不起眼儿的姑娘。我长到十八岁时稍稍有了点儿模样,但还谈不上有魅力。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我是怎么赢得了徐北方的心。想知道那年春节,高力用挎斗摩托送你回家后发生了什么吗?年三十夜里,我一直和徐北方在一起。我们在马路上——年三十的马路很冷清——散了一夜步。不过我要是告诉你你准不相信,我们除了散步什么也没干。那一夜我对他讲了许多傻话,他听得很吃惊也很感动。我和他是从那一夜开始真正接近和了解的,完全没发生什么你料想中的事。你从一双拖鞋和一把梳子就推断出一个简单明确的故事,你把我想得太恶心了。我很纯洁,并知道他也很纯洁。

我忙说:“不是!”

那天夜里,我和他谈到拖鞋和梳子的事都笑了。那种笑看起来是苦笑,实则另有一层温馨的含义,好像这个天大的冤屈给我们带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幸运。

“那个蓝色肥皂盒是你的吗?”

我的拖鞋第二次,甚至多次出现在他的床下,而那个蓝色肥皂盒也一次次固执地往我这里跑,这真成了神话或者奇案了。孙煤不理我,由最初的愤怒变成冷笑。这大概是她抛下徐北方,去和高力接近的原因吧!高力在孙煤冷落徐北方的当口儿,请她上了自己的挎斗摩托。

孙煤俯身往我床下看,我也跟着她一块儿探身。

我和徐北方忍受着众人的白眼与唾弃,只有我俩心里明白,我们什么也没干。我们的接触纯洁得像天使。可没有人相信我们,我们越想解释越没有人听。谁能想到是“颗勒”这畜生呢?它又蠢又憨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它有那么多花招儿。

“别急,我还有证据——”

“颗勒”在人群里过得十分无聊,于是生出点子来干预一下人们的生活。它对看大门没什么兴趣了。小半拉儿成天想把它训练成马戏班的演员,它学会了爬梯和前滚翻,有一次幼儿园的小鬼又过来骚扰,大家唆使“颗勒”上,它却兴高采烈扭起十字步来。总之这狗越来越不成器。女兵们已不敢再招惹它,说它眼神色眯眯的。有一次洗澡,大伙儿发现这狗竟贼眉鼠眼地趴在窗口上看。它成天忙来忙去,却不干一件好事。有一次它把鼓槌叼到猪圈,拌猪食的木棒却出现在高力的总谱台上。高力当着全乐队的面大发雷霆:不喜欢演奏他写的乐曲可以,但谁用这种下流的寓意侮辱他,他一定会追查到底。当然,后来搞清楚了,我的拖鞋和徐北方的肥皂盒就是这畜生暗中交换的。日子久了,大部分女兵的鞋都被它叼到了男宿舍,而男兵的东西照例被它叨到女宿舍。有一阵,弄得所有人都疑鬼疑神,似乎每个人的操行都有了疑点。

“啊?!”我完全像个呆瓜。我的拖鞋和梳子一向规规矩矩地跟着我,它们怎么可能跑到男宿舍去。

有一天,“颗勒”乘人不备又叼走某女兵的鞋时,途中被人截获。原来它整天忙的就是这个:不厌其烦,尽心尽力地撮合人们成双成对。我细细琢磨,发现它这样给我们配对并非毫无道理,它似乎是根据某种神秘的信息来干这件事的。大家骂它乱扯皮条,用脚踢它,它却得意地摇头摆尾。不过我还是反对给它吃安眠药。

“全答不上来。好吧,你要装傻我就不客气了!”她“噔噔噔”地冲出门,一会儿又冲了回来,“唰”一下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双拖鞋,往我面前一摔:“这下不装了吧?你的拖鞋怎么跑到男宿舍去了?还有这把红梳子!”只听一声脆响,我那把心爱的梳子碎成两半。

自从“颗勒”把伊农的一只袜子叼到蔡玲的床下,蔡玲再也不抱怨伊农的号吵人了。有一天,“颗勒”从马路上跑回来,一边拖住蔡玲的裤脚,一边发出异样的哼哼声。蔡玲踢它打它,它仍不屈不挠地把她往院外拖。它的声音很奇怪,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果然,蔡玲很快从马路上奔回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伊农撞车了!只见她冲进卫生室,抱着一大团棉花和纱布跑了出去。见她抱着那么多棉花,人们猜想伊农准是血肉模糊了。大家赶到出事现场,发现地上倒着两辆自行车。原来伊农骑车去修他那把号,与一个进城卖菜的农民迎头撞上了。伊农的几颗门齿包括那颗虎牙正啃在对方的脑门儿上,牙全部报销了,对方的脑门儿也被他啃出个洞。蔡玲用一小团棉花堵在伊农嘴里,一大团棉花捂在农民的头上。伊农满嘴是血,泪流满面,他口齿不清地说:其他牙碰掉也就算了,那颗心爱的虎牙一掉他就全完了。他的事业完了。他吹号全靠这颗虎牙。蔡玲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儿,一直把伊农架到医院,并一路安慰着他。

“好像……好像是昨天丢的。”

我说“颗勒”是聪明勇敢的,但大家立刻对着我哈哈大笑,像是听见一个傻瓜在说胡话。但我坚持我的看法。

“我再问你,你的梳子呢?那把红的!”

就连死了头猪也是“颗勒”第一个发现的。大清早,大伙儿就发现它在出操的队伍里乱窜,情绪很不对头。团支书王掖生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别吵,忽然吃惊地说:“颗勒”在哭!这狗东西哭了!“颗勒”边哭边跑,直奔猪圈,大家这才明白它悲伤的原因。猪死了。虽然“颗勒”每天都要欺负这个笨头笨脑的伙伴,但伙伴长辞于世,还是令它痛不欲生的。它甚至默哀了好几天,谁见它垂头丧气地坐在猪圈里都觉得好笑。

“不知道,丢了好几天了……”

吴太宽为了推销死猪肉,说这只猪根本没病,只是不肯吃食饿死了。过去一直是小周喂它,鬼知道给它吃了些什么山珍海味,长得飞快。小周被送进精神病院后它总是懒懒地卧在那儿,食一倒进槽里它就上去吸吸鼻子再看看主人,又卧回去了。另一个炊事员说小周好像在饲料里放了佐料,比如盐什么的。吴太宽火了,说:“我还给它放味精呢!……死了算毬!”

“谁?我问你,你的拖鞋呢?”

大概只有“颗勒”明白伙伴的死因。那个又蠢又丑的家伙或许生前跟它有过交流,所以“颗勒”在空荡荡的猪圈里连日沉思。我们无法了解“颗勒”和它的伙伴。猪绝食,原因不一定在饲料上。据有关方面研究,猪脑子里的沟回是动物中最多的,人类主要急于吃它的肉,顾不上研究它的思想。这呆东西或许很聪慧也很多情,也许它的厌世是因感情上的失落——它思念小周。人们完全忽略了它的内心因素。对于它,人们的成见是永远不可改变了。但我敢说,“颗勒”理解它,可惜的是无人理解“颗勒”。

我忙问是谁。

我不喜欢高力这个人,尽管他长得很神气。他逼着“颗勒”吃一只死老鼠,这事让我反感透了,但他很快博得了一群女孩子的欢心。对他这样有才有貌的男性不生出某种念头,恐怕只有身心不正常的女孩子了。就算我不正常吧!孙煤自从上了他的摩托,眼睛里添了一些新的内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我看出这个家伙正变着法儿地向我们班长献殷勤。

“别装了!当我不知道你和他的事?”

孙煤抬着担架机械地在枕木上迈步。看样子她不希望我死,可是我死了对她一点儿坏处也没有,她不必再为嫉妒而烦恼。她如此美丽,不知还有谁值得她嫉妒。我吗?我一点儿也不出众,或者说我出众的地方都是缺点,比如我这圆鼓鼓的脑门儿和这对奇怪的耳朵。

她“咣”的一声关上门。

不管她怎样希望我活下去,我还是决定要死。时代需要牺牲者,需要一种忠诚和无私,需要无条件献身来为它提供一个伟大的证明。死去的人总在为活着的人塑造楷模、更新人生观、变换新的奋斗口号,为社会创造一种理想的境界。我死后将肩负如此重大的使命,我不能对死有任何迟疑。不管怎么说,时代需要我献身。时代造就英雄,时代需要光荣的点缀和精神的支撑。时代已为我的献身做了安排,准备了种种荣誉,假如我变卦不死了,这不成了件尴尬的事情?所以我想,孙煤犯不上这样辛苦地奔跑。

“你有脸写别人?!你自己干了什么,好好想想吧!……”说完她要走,我一把拉住她要她讲讲清楚,不然我就冤枉死了。

尽管我生前平凡、平淡,甚至平庸,我和其他英雄相比太过普通,但最后一程毕竟还算辉煌。我想,我最后的行为肯定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将根据最后的印象来给我的一生下定义,于是我普通的经历便有了新的解释,有了深刻的含意。其实谁也不知道我脑子里曾经转过多少乱七八糟的念头。有一点我还是过硬的:我从不吹牛。即使后来我成了先进人物也没吹过牛。不像彭沙沙,没有一件事她肯老老实实地说出真相。她说她的祖母是“老地下党”,她的父亲和几位叔父是“小地下党”,她有位表哥是省革委头头,她可以无上光荣地出入省革委大门,等等。

我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写黑板报纯属不得已为之,可听她那口气,好像我干了什么了不得的缺德事。

那时彭沙沙已不再热衷每天早晨扫地、冲厕所了,她好像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每个星期天她都要我替她梳头,还要我给她修剪刘海儿和鬓发。按她的要求,我只好把她的头发搞得一团糟。但她端着镜子,挺乐意地做着媚态。她准以为她那样子漂亮极了。我却想:你已经够丑了,没必要非丑得惊世骇俗。她每个星期天必定打扮得一塌糊涂后去她表哥家做客。

“哼!我告诉你陶小童!你不要人小鬼大,平时装得跟真的一样!我哪点错待了你,你说!”

孙煤也注重打扮起来。她再不穿那件补着假补丁的军装,她的军裤总有两根笔直的线,她的辫梢上出现了两根黑缎带。她打扮得如此漂亮却突然邀我逛公园。

我想班长言过其实了。我至少没像她那样胡作非为,充其量,我只是在心里浪漫,有时想点儿不该想的念头,想入非非罢了。

要知道,因为“颗勒”的离间,她和我生分了半年,突然对我出奇地好,我大为感动。我和她很快来到公园里。

“你少来这一套!”班长手一挥,“你自己坐得正行得稳吗?假正经!”

然后我们碰上了一个人:高力,似乎是偶然碰上的。孙煤一见他立刻两颊绯红,又长又黑的眉毛快要飞到鬓角里去了。他俩谈得投机,很快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这才明白自己上了班长的当。班长了解我的为人,知道我从不搬弄是非。她这一招儿很聪明,带我来不仅不碍事,反倒很安全,万一在公园碰到熟人,就说是三个人一块儿呀!

我回过头看见完全走了样的班长孙煤,马上明白她的来意。我在黑板报上写了一条人们都关心的“不良倾向”,即男女作风问题。我尽管写得圆滑婉转,好心好意,但仍把她气成这副模样。

我对他们说:你们谈吧,我想看看风景。他俩露出巴不得的神色。

我第一次看见这张漂亮的面孔变得凶悍时简直吓坏了。我当时在写第二期黑板报,只听很响很响的一声:“哼!——”

我其实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埋伏了下来。这里种了许多菊花,但常年无人管理,它们已退化成野花了。听说公园是为了纪念一位伟大的诗人修建的,过去菊花丛里有座诗人的胸像,“文革”初期被人搬下来了。可惜这塑像是金属做的,怎么也没捣碎。当时有人用绳子拴住“诗人”的脖颈拖到废品店当铜器卖,废品店不收,说它只是外面镀一层铜里面是生铁。我发现“诗人”目前的位置仍在花圃中央,不知哪个聪明人把它头朝下栽在泥里,那方方的底座正好当一张小桌,两个老头儿在上面画了棋盘,认真地对弈。我注意到“诗人”的鼻孔正好露在泥土外,虽然它被倒栽下去,但不至于憋气。

我知道,此刻孙煤的目光在我身上轻轻地掠来掠去。我现在的样子很狼狈,真不愿意她把我这副样子牢记下来。我呢,也尽量不去想她发狠时的那张脸。

我不断窥探高力和孙煤。我的班长正埋头听他倾诉什么,大概尽是些最美妙的语言,隔老远我也能看出她听得多么舒坦。盯着他俩干什么?我说不清。好像有个隐约的目的,要替谁看守一件珍贵的东西,免得这东西被窃走,或被弄脏。是替徐北方看守孙煤吗?我不愿把这话说得太直白。

周围一片沉默,他们在遗憾。我不用睁眼也知道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别提多灰心了。他们兴冲冲地把我抢救到现在,眼看有了希望,这下可好,前功尽弃。我害得他们两天两夜没睡觉,结果却白搭。看他们那意思我是快走到终点站了。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我再怎么硬撑,也不能让他们满意了。他们原指望我能坚持到手术台上。干医务这行谁愿意伤病员在自己手里断气?我害得他们交不了差。当然,他们也舍不得我,短短两天我们相处得不坏。我一断气,他们少了个旅伴,并且少了我,他们剩下的路程一定百无聊赖。

想到徐北方,我忽然冒出一种暧昧的期望:假如孙煤真被这公子征服……可我不希望孙煤落到他手里。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配不上我的班长,他要得到孙煤可赚大啦!

就这样,它一动不动。这白色的笼子。

班长,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那时我还没有明确的念头要把徐北方趁机夺走。自从我从门缝儿里看到那个惊心动魄的画面,我对徐北方的感情复杂极了,嫌恶中含有理解。奇怪的是,强烈的嫌恶感并没有阻止我喜欢他,这大概基于我对他事业上的追求有较深的同情和理解吧!你不要否认这一点。尽管你曾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支持他的事业,但你毕竟没有理解过他,或者说你远不如我理解他。理解,是我赢得他的唯一本钱吧?你说呢?……后来发生的事你不要怪我,那是自然而必然的。从那个年三十的夜晚,我就看出了这种趋势。

司机修了一会儿车,说根本找不出毛病在哪儿,但就是开不动。它只是成心不想帮忙,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远远的一道白光硬生生地投了过来,紧接着是一声汽笛长鸣。

我曾经把救护车看得很神秘。那年元旦,炊事班小周就是被这白色的家伙带走了。他被弄进去的时候我想,这车活像个白色的笼子。起初刘队长对大夫的诊断将信将疑,后来他疯得越发出格了,偷偷给军委写信,报告他的发明成果。军委把所有的信转了回来,大概首长们被他烦死了,让我们这边赶快处理。他在救护车里大喊大叫,哭得像个正常人一样伤心。车开走时我都有点儿想哭了。

“快!火车来了!……”

我万万没想到救护车也会抛锚。

抬着我的人们下了路基,呼哧带喘地跑了起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塞进这辆列车里。车站还远,我估计他们赛不过火车,可他们顽强地跑着,和火车并排,又被一节节车厢落下。我在担架上起伏有致地欢快颤动,浑身七零八碎的疼痛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