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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谁都想知道徐北方在他的屋子里干些什么。他那间小屋令人神往又令人狐疑。

团支书很反感地叫她闭嘴。没想到这姑娘傻头傻脑的,有关思想作风问题,她一点儿都不开窍。他耐心地告诉她,比如徐北方那家伙就是个“不良倾向”的典型,违反战士着装条令,穿着四个兜的演出服到处逛,还戴手表、穿皮鞋、住单间。他的房间从来不让任何人进,连内务检查都免了。谁知道他整天待在屋里干什么?

有人向队长通报了一件极其秘密的事,是有关徐北方那间小屋的。

“不讲卫生是愚昧的表现……”

队长一听就犯了高血压。他想,他对徐北方这小子偏袒得太过分了。他懊恼地在屋里踱步,又把团支书叫来,表示不能再对徐北方姑息下去。

“谁让你负责卫生来着?”

“我不行了,坚持不了……”

“可我就是恶心在床上吃东西的人!”

“求求你别动!最关键的两笔!”

“那是医生的事!”

“你疯了,那么大嗓门儿?”

陶小童认为不少女兵晚上上了床还吃零食是个严重问题。她说:“我怕她们没几年就得拔牙……”

“求你别动,珍惜时间,姑奶奶!”

他找到陶小童:“不良倾向是指思想上、作风上的,你咋回事?”

“天太热,你看我这汗!……”

这个故事又巧妙又圆满,陶小童写起来得心应手。黑板的右边,只写了寥寥数行,因为她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什么是“不良倾向”。团支书看后很不满意,所谓“不良倾向”,一则是声讨某些人给狗吃安眠药;另一则更不着边际,讲起牙齿保健来。

“手再往前伸,最好让血管突出来!”

陶小童主办的第一期黑板报出来了,许多人挤在那里看。黑板一分为二,左边写好人好事:董大个老婆生孩子,收到一笔匿名汇款;伊农家修房子,收到一笔匿名汇款;团支书王掖生家粮食歉收,收到一笔匿名汇款;彭沙沙母亲犯哮喘病,也收到一笔匿名汇款。经过复杂细致的调查,终于搞清:董大个家收到的钱是彭沙沙寄的;彭沙沙家收到的钱是伊农寄的;伊农家呢,是团支书寄的;团支书家呢,是董大个寄的。

“……哎,你过来干什么?!”

听众人谈得热闹,徐北方慢慢收起画架子,说:“这年头,除了正常人,什么人都有。有句名言,‘我们如此紧密相处,但又彼此孤独得要死’。”他估计别人听不懂他的话,独自走了,手表放在皮鞋里,皮鞋挂在画架上,他赤着脚。

“我不会碰你的。画画的时候我绝不碰你。你现在对我而言不过是静物,是写生对象……”

从小周开始,人们对周围的人都警觉起来,总想在谁身上发现异常现象。比如某人特别爱剪报纸,各类报纸都有他认为事关重大的文章,于是报纸一经他手就变得千疮百孔;比如某人半夜老讲梦话,每次都是啰啰唆唆地检讨自己。包括刘队长的两个儿子都不大对劲儿。有一天,“小半拉儿”在马路上挨了打,“大半拉儿”不但不帮,还高兴地到处说:“这矮子给人打死就好了,那我就成了独生子,独生子不用插队落户!”还有还有,那个小号手伊农,他每天对着墙歪着嘴练号,练得楼上楼下的人都急躁起来。连牧羊犬“颗勒”也有点儿疯疯癫癫的,总见它吐着舌头煞有介事地跑来跑去,不懂它成天忙些什么。只要留心,从任何人身上都能找到类似小周的蛛丝马迹。

“别人要知道这事,准说我是个浪货。”

从此吴太宽不让他做饭,只让他喂猪。大家还是担心,伙房那几只大铅桶长得一模一样,哪天他把盛饲料的跟盛面条的弄混就惨了。吴太宽也不许他写字看书,不许他拿大顶,不许他用鼻子吹笛子。他也从此不吃饭,每天吃块儿“战备粮”。事实证明,他没饿死。

“他们愚昧。”

小周最近一直在给中央军委写信,说他发现了一种战备粮,只要啃手指头那么一点儿,就能一整天不饿,而且能保证营养。他还把它搞出一套理论写了本书。他热情地推荐自己的发明却得不到认可,这使他大惑不解又委屈冲天。有一次,他拿了块儿东西去找军需部的首长。首长恐惧地看着他把拇指大的一块儿“战备粮”吞下去,忙问:“要紧吗?”他说完全不必在乎胃的异常蠕动。他非得请首长尝一块儿,说:“您吃吃看,随时把感觉告诉我。假如大家都不把感觉告诉我,我就无法对它进行改进。虽然说它目前的味道差劲儿,但我认为这是个次要问题。”等他一走,首长就把那东西从窗口扔了出去。他陆续跑了许多首长家,结果都一样,都把他的发明从窗口扔了出去。终于有一天,来了两名精神病科的大夫。大夫很和蔼地跟他谈了一阵儿,对他的重大实验表示出极大的关心,又翻了翻他床下堆满的手稿,私下里跟刘队长说:“病状比较明显。”

“这事肯定会被人发现!”

“这家伙病得不轻!”有人说,“据说医生怀疑他得的是‘幻想症’……”

“别动!别跟我聊天儿!”

炊事班小周挑着猪食走过,众人把注意力移到他的身上。他剃了个青光头,表情很超然。

“你画这画有用吗?”

许多人弄得满身泥土,似乎得到了某种证明,退到一边聊起天儿来。他们认为,大可不必像团支书那样傻干。他们跑去看徐北方的画。画上一片混乱,有人评价说“像屎一样”。于是人们开始乐。徐北方并不恼,也不乐。他有意要表现这种“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气质。他压根不把这些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不知道。”

他拿出画笔,调好颜料,刚才找到的那点儿感觉已经没了。这时,他才看见那个一起一落的方方的后脑勺儿。他干得那样认真卖力,一下一下地抡着钁头,动作均匀得像部机器。他这个形象鼓动着一群人煞有介事地忙着,其实这里挤不下这么多人。大家相互妨碍,却忙碌得十分融洽。他画了三两笔,突然恨起这帮呼哧带喘的人来。

“肯定没用!”

其实徐北方一点儿也不惭愧,他甚至连团支书渗满汗水的方方的后脑勺儿都没注意到。他只觉得每天让他画画的时间太少了,时间都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占据了。令他奇怪的是,许多人都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当最正经的事来干。他觉得要干的事太多了,而时间却被白白浪费掉。他想按自己的意愿过自己的日子,就这么简单。他谁的账都不买,谁也别想改变他。他刚才干活儿时偶然抬头,发现一片深绿中露出几点嫩黄。不知怎么的,他被这几个可怜巴巴的果实感动了,这是树挣扎着表现的一点儿生机。那些长势不良的小果子妙不可言,它挂在茂密的树上,令人心酸地为夏天捧出一点儿奉献。这一点儿奉献已是它的全部。

“管他呢!别跟我聊天儿!……”

团支书王掖生脱光了膀子,身上溅满泥点。他干活儿时最讨厌游手好闲的人在眼前晃,比如这个徐北方。他刨了几下钁头,就说人太多,干这活儿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不一会儿就见他端着画架,画那两棵枇杷树。树上总共结了十来个果子,比羊屎蛋大点儿,有啥画头?团支书觉得他装模作样,其实就是懒骨头不想干活儿。团支书对这种人从不进行口头教育,那样毫无效果,他只是闷头苦干,用双倍的力气拼命干,让这种人看着惭愧。

“不聊天儿我就要困了。你困吗?”

下水道被挖开,一节节地疏通。一群群潮虫往外爬。最终发现洗衣台下面堵得最死。蔡玲伸手去掏,掏出了不少宝贝,光手绢就有十来条,还有口罩和一堆袜子。蔡玲认真地把这些臭气熏天的东西漂洗干净,然后叫全队来认领。徐北方领走的最多。其中一只墨绿色尼龙袜,据他说半年前是银灰色的,大家死活不信,他立刻取了另一只来做证。从此以后就见他一双脚穿两色袜子。

…………

“颗勒”这畜生挨了两脚,以为是莫大的鞭策,干得更卖力了。有时不得不给它吃点儿安眠药,提防它对付来视察的首长。

“哎,你说什么叫失去贞操?我这样叫吗?”

刘队长首先被叫去训了一顿,紧接着原先谈妥的几个提干名额被冻结。本来答应给调一名教导员和装一只锅炉,这下全不算数了。吴太宽发现肉票少了,玉米面多了。打电话说这边下水道堵得厉害,那边装聋作哑,“下水道?臭着去吧!”刘队长吃了一肚子闷亏,回来给了“小半拉儿”一巴掌,照“颗勒”的屁股就是两脚。

…………

下水道堵了好些日子了。听说不止这一家堵,“人防工程”在地下建设了好生活,可地上让它弄糟了。这事该管理科管,但他们趁机报复。事情是这么引起的:虽然演出队的院子已从幼儿园名下划了出来,但幼儿园仍以房东自居,几时高兴就领着成群结队的孩子过来逛逛。孩子们最喜欢排练室。正在排练的队列里,常常出现几个大模大样的小家伙,又学舌又做鬼脸。有一次,一把小提琴被他们偷了去,他们想看看它的肚子里到底有什么名堂使它一碰就响,便把它解剖了。等找到小提琴零散的尸首时,大家都佩服这帮小坏蛋的力气和残忍。“小半拉儿”说这事交给他办。他要展示一下牧羊犬“颗勒”半年多来的训练成绩。“颗勒”果然不负众望,头一天就吓退了孩子们的侵犯,有个小家伙腿脚稍慢,裤子被“颗勒”拉了下来。内地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宽头阔脑、又憨又蛮的大个子藏狗,都传说这院里不知养了什么野兽。消息传到机关,说是不少孩子让狗吓病了。孩子们的家长都是实权派,轻易地就给了演出队好看。

“我肯定倒霉倒在你手里。你说你们学校几十个人画一个女的,那女的后来哪儿去了?还有人愿意跟她结婚吗?”

陶小童抄写黑板报时,团支书领人在掏下水道。

“别说话!”

她没说话,心里却在摩拳擦掌。

“我困……要是人家知道我自己送上门,准说我死不要脸!你们几十个人围着一个女的画,那女的臊不臊?那女的肯定嫁不掉。你们画画的都是流氓!”

“好好干!”

“胡扯,我可没碰过你!”

那还用说。她想,这可太器重我了。

“反正我以后不来了。”

“虽然你目前还没入团,但提前为团的建设工作,应该感到光荣!”

整座楼被突发的哨音惊得一阵战栗。

为了尊重他的谈话习惯,她也尽力东张西望:“可我……不是团员呢!”她认为所有人都比自己过硬,去批评谁呢?

团支书底气很足,连续吹二三十声哨子不用换气。哨声短促有力,足以驱尽所有人的睡意。

“团支部准备培养一名报道员写稿子。我发现你在这方面挺有一套,就决定你来干!”团支书东张西望地说,“一个星期出一次黑板报,写好人好事、坏人坏事,最关键的是一发现有不良倾向就马上写!”

刘队长在黑暗中显得很高大。楼上楼下骚动起来,大家对这种事很熟悉,隔一阵子就会搞一次紧急集合,有人认为倒挺解闷儿。

…………

陶小童一边打背包一边想,肯定是那两个浑人的事败露了!她探头往院子里看,果然见刘队长和团支书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看来真要逮人了。这下好,他俩的蠢事算干到头了。

“知道不知道,我今天专门找你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团支书说。

蔡玲是全队打背包标兵。她背起背包就跑,只是睡眼蒙眬,记错了门的方位,头“咚”地磕了一下。这一磕她才醒了一大半,想起班长的床上毫无动静,便叫道:“班长!班长!紧急集合了,快起来!”

她说的是真话。最近她学其他人的模式,开始写被人们认可的那种日记,那种可供所有人阅读的日记。写这种东西她感到非常轻松,似乎卸下了一个大负担。她这才知道人没了秘密是件愉快的事。过去真傻,干吗守着“思想的保险柜”呢?现在她和大家平等了,和大家一样光明正大,心门大开,随时欢迎大家进来瞧瞧。她有意把日记本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有意安排机会让别人了解她的“活思想”。有一次,她们在寝室开团员小组会,她作为非团员照例回避。日记本就大大方方地放在桌面上,谁都可以顺手翻起来。可偏偏没人翻它。她发现它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简直失望透顶。

班长的帐子里纹丝不动。蔡玲顾不上班长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她总要抢第一名。

“我相信。”

队伍渐渐列齐了。大家睡眼惺忪地互相打探出了什么乱子,队长显得这样气急败坏?他两腿叉得很开,手背在身后,这是他大发雷霆前的姿态。团支书还在没命地吹哨,搞得人心惶惶。人们依稀猜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陶小童这会儿蹲在团支书面前,抠着地上的草根嗫嚅地说道:“我后来再也没写过那些……嗯,不健康的玩意儿。”

人到得差不多了。

这事使陶小童在团支书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立正——稍息!——各班班长——清查人数!”

接下去这两人争了起来,他们争得众人莫名其妙。高力说印象派反动、腐朽、没落。徐北方拿不出有力的论据,只笼统地说高力“放屁放屁”!到头来,徐北方那完全不讲道理的辩驳把高力气疯了,几乎要揍他。陶小童惊慌地站在一边,好像为自己引起这场纠纷感到不安。她喃喃地说:“可能我记错了……”

陶小童急出一身冷汗。彭沙沙在那里大叫大嚷:“咱们班的班长哪?!”一帮女兵群龙无首,都在左顾右盼。只有陶小童一个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想队长这一招儿也太狠了,分明想叫那两人日后活不下去。她想扑过去替那两人求饶,给队长磕头如捣蒜。一片乱哄哄的议论。陶小童几乎要昏倒。这时有谁昏倒就好了,她想,那样肯定大乱,一乱就有转机。

陶小童红着脸摇摇头。徐北方嘻哈着大声嚷道:“同志们!狗皮膏、狗皮膏,就是从狗皮上揭下来的!”

刘队长得计,他深更半夜把大伙儿折腾起来就为这个。他百事马虎,就在男女问题上最较真儿。他曾一再告诫部下,在这方面栽跟斗顶不值,可惜了名誉,可惜了前途。他爱才,但越是有才的人他越不容忍他们在这件事上放肆。他培养一个人才容易吗,为了徐北方的提干名额他跑细了腿,像晚辈对长辈似的跟干部科的小干事们赔笑。为“小半拉儿”妈妈的调动,他都没使过那么大劲儿。徐北方提出为了方便工作,必须住单间,也是他批准的。不图别的,只图这个美专生干点儿真活儿。不料他干出这种好事!刘队长伤透了心。

“那不完了。印象派、印象派,就是从那幅《日出印象》里来的!你敢说不是?”

这时,人们一起扭头,因为徐北方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队伍末尾。与众不同的是,他没打背包,而是把被子像斗篷那样很帅地披着。他大声说明自己的背包带不幸失踪,只好这样随队伍开拔了。刘队长惊得一怔,刚想说什么,一个锐利的女高音突然出现在队伍的另一端:“报告!”人们又一起把头扭过来,只见孙煤衣冠齐整,背包打得一丝不苟,挺胸收腹地站在那里。

“他是。”

刘队长立刻和团支书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是不是印象派创始人吧?”高力不耐烦了。

人们感到这两人的迟到多少有点儿蹊跷,但谁也没有证据。因为人人都眼睁睁地看见她与他从两个方向跑来,这座楼是不可能上下串通的。

可陶小童很认真,她胆怯却坚定地说:“绝对不是,马奈是画《草地上的午餐》那个。”

陶小童诧异得几乎叫出声来。这怎么可能?除非那屋里有个洞,直接把班长从楼上漏下来。

大家都说:“管他呢!”

刘队长起先是惊讶,而后是沮丧,接下去不知该干什么了。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但他又未抓住把柄。一股无从发作的怒火冒了上来。

“嘿,外国人的名字,翻译过来就千差万别了!马奈就是莫奈!”

“孙煤!身为班长,为啥迟到?!”他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们。

“不对,叫莫奈。”陶小童轻声说道。

“下次一定注意!”孙煤“啪”的一声,来了个漂亮的立正。

高力不理睬他,马上谈起最具代表性的“印象派”——《日出印象》,说这位画家是印象派鼻祖,叫马奈。

“不像话!”他咆哮道。

这时,徐北方说:“你哪怕稍微弄清楚点儿再卖弄也不迟。”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并不是存心要气高力。

大家从没见过刘队长的大圆脸上,有过这么可怕的表情。

高力挥挥手:“这个问题不重要,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

“是!”孙煤干脆地答道。

她慢吞吞地说:“我记得好像是用亚麻仁油和蓖麻油。”

刘队长气馁了。“你和你,”他指了指徐北方,又指孙煤:“下去给我写检查!”

“用油做的。”高力抢着回答。

“是。”回答得别提多爽快了。只要现在能蒙混过关,下去宰他们都成。

高力不计较他的粗鄙,对大家讲起欧洲绘画史。陶小童忍不住插嘴说,“蒙娜丽莎”时代还没有现在这样理想的油画颜料,是用胶和蛋清以及蜂蜜调制而成的颜料作画。所以那个时代的画保存下来极其不易。大家一下子把脸都转向她,仿佛说,你居然比这个什么都晓得的家伙晓得的更多?她的脸立刻红透了,看样子后悔自己多了嘴。有人问她:“现在的油画颜料用啥做的?”

“好吧,你俩入列!”刘队长命令团支书把队伍带出院门,来了个强行军。徐北方你小子既然敢披着被子来见我,就披着被子给我跑吧!谁掉队都行,就你小子不行。我就这么惩治你,为啥惩治?你心里可太明白了!

徐北方看也不看他说:“我知道修拉是哪个㞗!”

徐北方一再喊“报告”却得不到答复。跑到后来,他急了,大喊一声:“老子不要这被子了!”

高力看见徐北方坐在那里画画便说:“呵,新印象派嘛,修拉的弟子嘛!”他的学问多得随时往外冒。

他果真把被子扔到了路上。团支书替他拾了回来,顶在头上跑完了全程。

新调来一个作曲家叫高力。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是个公子加才子。他老子是军区一位副司令员。有一天,高力和陶小童争论起来。作曲家口才了得,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但总是很快地转换话题,因此听他谈话常常被搞得晕头转向。许多人都挺佩服他,他的知识包罗万象。人们连自己最在行的事,也要去听他讲解。没有他的讲解,似乎万事都没了定义。当时院子里有很多人,陶小童就跟他争论起来。

蔡玲回到屋里刚拉开灯,班长孙煤就把灯拉灭了。仅一瞬间,蔡玲已看见一根背包带从楼上窗口垂下来。但她生性不爱动脑子,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楼上楼下两个窗口不过相隔两三米,对于曾经跳过伞的孙煤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只是刚才动作过于紧张,胳膊磨破了皮;那根背包带太细了,勒得肉疼。孙煤一夜未睡,这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够她后怕一辈子。

陶小童总是与众不同。不知怎么的,他感到所有人都对她有点儿另眼看待。她那圆鼓鼓的额头塞满让人捉摸不透的念头,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感到新鲜。她很聪明,但时常把聪明掩藏起来;偶尔露一点儿锋芒,但马上显得很难为情似的。有一次团支书无意间问她:“你一定读过不少书吧?”她顿时红了脸,像被人揭了短一样。她好像知道很多事,或者说挺有文化,但与别人相反,她并不总想让人相信她对事物的理解正确无误。她总是谦虚或害羞地在她的见解后面加上一句:“可能我记错了。”或者:“大概是这么回事,也不一定。”

第二天,刘队长悄悄问蔡玲:“紧急集合的时候,你们班长确实在床上?”

陶小童想:这是哪辈子的事?自打一年前大伙儿说她写的诗“叫人肉麻”,她就把那份心收了。如今她不写诗,连日记也不写了。她们何时何地抄的呢?总不能一边批判一边抄吧?人会在憎恶某个东西的同时又欣赏它吗?不会的。团支书当时问彭沙沙为什么抄,她躲躲闪闪地说不出名堂。反正大家都偷偷地抄,也不知为什么抄。团支书深深地感受到:一个人产生了不良影响,本人往往不知道。好比这个陶小童。

“嗯。”她肯定地点点头。

“不少人都说过。前两天,我在彭沙沙的笔记本上看到不少,她说是抄你的。”那意思是:趁早别耍赖啦!“她说你们班好些人都抄你写的玩意儿。”

“确实?”

“……你听谁说的?”

“我喊她,我说:班长,紧急集合了!你没听见?快起来!”

“有人反映都是些不太健康的东西。什么蓝蓝的天……星星跟月亮亲嘴。”他严厉地背诵着被所有人歪曲过的诗。

队长不耐烦地打断她,甩甩手走开了。

……她惊慌地看了团支书一眼。

蔡玲想,队长什么意思?难道我是瞎子?床上躺着人我会看不见?她一遍遍回想,认为自己是有把握的:班长的蚊帐掖得仔仔细细,被子里分明是班长优美的曲线,还有床前那双拖鞋。

“写些啥玩意儿?”

缺心眼的蔡玲怎么也想不到,那是班长精心布置的“空城计”。她从西藏买回来一个掸床用的黑色牦牛尾巴,往枕头上一放,活像一堆头发。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就把老实的蔡玲哄住了。

…………

不过孙媒永远不会再用这法子哄谁了。这次冒险搞得她心力交瘁,她可受够了。再说,紧急集合的第二天,队长就派团支书进驻徐北方的单间了。

“听说你每天都往本子上写点儿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