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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连厚道的蔡玲也控诉我:“你还说我爱照相!”

“她说是装装样子!”

“还说、还说咱们班长!说她有件衣服打的是假补丁!……有意见当面提嘛,背地里捣什么鬼!”

自从我作诗的才华被遏止,我就开始写真正的心得了。我老老实实地记录了我的一些想法和对别人的一些看法。不知怎么的,又有人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彭沙沙悲愤地指着我说:“好哇好哇,你说我入团是扫地扫来的!还说咱们班许多同志,没必要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学‘毛选’……”

我讲不过她们,但有一点我是讲明白了:我反对别人翻我的日记本。你们凭什么乱翻我的日记?那是能随便翻的吗?真荒唐。日记是每个人内心思想的保险柜,怎么可以随便打开窃取里面的内容呢?每个人都有思考的自由、感受的自由,也有把思考与感受记录下来的自由。这种自由不应被干涉!比如你随便去搜人家的私宅是要被人理直气壮地打出来,并让你“滚”的!这是作为人的权利之一,这权利不是说有法律保护吗?法律,可了不得!那么甭管我怎样思考与感受,都属于我个人权利的范围;怎样写都没错,因为我从不用它去影响别人。那么我到底错在哪儿了?

“你真傻,干吗要在日记里写真话?”

徐北方听完我的话哈哈大笑,说我这些年白活了:“什么他妈的人的权利,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但我摸不透他这个人。他有时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有时我对他近乎傻气地殷勤半天,他却表现得浑然不觉。我拿不准他到底喜不喜欢我。有一次我在洗衣台碰见他。夏天的中午,这里没有人。他问起我的日记是否惨遭批判,我顿时流下眼泪来。这不怪我,是他那亲近、体贴的样子使我大受感动。

我说没错,她们的确叫我糊涂虫。她们发现我太缺乏这方面的教育,全冲我嚷起来:“什么?日记是个人秘密?只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才是秘密!”

我常常躺在床上,在入睡前踏踏实实地想他半小时。一想,就想起那双聪明的眼睛。那是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嵌在与众不同的额骨下,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有人反映他在侧幕里常对舞台上的女演员挤眼睛,孙煤立刻说:“绝没有这回事!”那人又说:“你叫唤什么,他就是跟你挤眼睛!”我不相信徐北方会干这种不雅的事。我偶尔回头,倒见他常常对着我出神儿,一双眼睛很茫然又带着某种忧郁。当然,他也常常看孙煤,但那眼神要单纯得多,仅仅是对一个完美物体的惊叹。我认为谁对孙煤的美麻木不仁,谁就是白痴。

“《雷锋日记》怎么不是秘密?”

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我越来越想跟他待在一块儿。我一看见他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活,同时又察觉到这种快活不很正当。十七岁的女孩子不该有那些不明不白的念头。

“还有《王杰日记》……”

我想把这事跟谁谈谈。我立刻想到了徐北方。

“《刘英俊日记》……”

我说过我不想再管班长的闲事,可她要把我调到另外一个寝室。她随随便便就给我来这一手,这可让我受不了。这样一来我反而断定她心里一定有鬼。

我想说:彭沙沙的日记也不是秘密。她常把日记拿到“讲用会”上去读。她的日记我相信所有人都烂熟于心了:开头写她怎样落后,有哪些“活思想”;后来猛学习,从红宝书里找到某一条,把“活思想”干掉了。我承认彭沙沙的日记写得不错,但永远这样写,不知她本人怎样,人家听起来可够腻味的了。

“㘗㘗”的哨音使医生们烦躁至极。他们骂舟桥连是笨蛋,从早干到晚桥还合不龙。一定是河水太急,这场灾难使一切都变了态,一座看上去挺牢固的桥几天前被河水冲垮了。孙煤总是悄悄地为我做着一切:撤下那根管子,换上这个瓶子。她把这些事做得很细致。我对自己说:好好看看吧,记住这个形象。她在我最后的印象里并不恶劣,甚至美好起来。我知道,这正是她巴望的。

后来,大家起劲儿地给各种日记定性:有革命日记,也有反动日记。比如某地有个坏蛋,日记上写的全是反动的话,假如也保护他的“个人权利”,那不乱套了吗?

这次休克是耳朵首先苏醒的。我听见“㘗㘗”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蟋蟀什么的,后来它越来越响我才听出是哨声。见我醒了,那些聚集在我眼前的面孔慢慢散开。休克,是让我一遍遍演习着死亡。到时候,我就可以信心百倍地对死亡说:好了,来吧。我准备就绪。

徐北方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的一脸倒霉相把他逗乐了。

说完,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那是真的晕倒还是我装出来的。我的确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我大概装得非常逼真,把我那毫无医学常识的父母吓得够呛。那样吓吓他们,如今想起来极称我心。

“我的日记也公开!”他摊开两手说,“真的,不骗你!不过没人看得懂。我在日记里净胡扯,编了好些暗语。比方说,把开会写成‘磨豆腐’;把刘队长写成‘老面瓜’;把蔫头耷脑的伊农写成‘茄子’;中间我还用一些只有我懂的阿拉伯数字,再加些英语单词和汉语拼音,你想想看,这么乱七八糟的日记就是公开有谁高兴看?”

“阿爷……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陪着你!”

“那你自己看得懂吗?”我担心地问。这人对自己也如此恶作剧。

父母露出稳操胜券的神气。

“自己还能看不懂?唉,我劝你学学我。”

“阿爷……”我泣不成声。

我闷声不响了,我想我可学不了他。

我绝望地看看阿爷。阿爷似乎明白自己不应再奢求什么。但他仍怀着一丝侥幸,这一丝侥幸使他看上去不堪一击。

他却还要跟我唠叨:“你不要把生活搞得那么严肃,学学我。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当成负担了。”

我忽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三个人都静了下来盯着我,像三个下了大赌注的人盯着要停下来的赌盘。

哎呀,他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这时发现他在反复洗一个颜料罐。我忽然猜出,这罐子并不需要那样认真洗,他来这里是为了我,为了见我或开导我。望着他热情的、有点儿神经质的脸,我心里一阵从未有过的温热。这感觉没治了:又异常又舒服。他说得很对,我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孩子,往往需要隐藏自己的聪明,才能得到伙伴们的认可与信任。我发现他在盯着我,用那种我熟悉的茫然和忧郁的目光。

“怎么不是折磨?!你们就忍心让她哭成这样?小童,阿爷领你心了。你不必为难,跟父母是对的。哪个孩子不跟父母呢……”

“你真逗。”他忽然讪讪地说了一句。

“这怎么是折磨呢?”母亲说,“小童,你快讲话!”

我很孤独。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孤独。我还想问他,在这个热热闹闹的集体里,孤独是从哪里来的。

“不要让孩子为难了!”阿爷忽然提高嗓门儿,“你们折磨一个孩子干什么?”没想到老头子原是有脾气的。他使我们三人都吃了一惊。

“喂,把你的手给我!”

父亲胸有成竹地说:“让孩子自己选择嘛,我们都不要强迫她。”

我吓了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人家说过分聪明就会长六个手指。”不容我迟疑,他抓住我的手,并没有去看它而是用力一攥。

我哭得头都晕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记住,以后我们是好朋友了,你有什么为难事或者委屈事就来对我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还是挺能开导人的吧?”

“小童!你讲话呀!不是让你自己选择吗?有什么哭头!……”母亲快沉不住气了。

我点点头。等一下,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遥远的、儿时的愿望,我想对他请求:“噢,抱抱我!”

阿爷始终安详地坐着。他比我转弯转得早。我想他天生是个受气包。

他有一双聪明的眼睛,能看懂我深藏在心的愿望。因此,他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

这段话,父母设计得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可我怎么努力也张不开嘴。

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渐渐变冷了,僵在那里。谁也想不出怎样将手抽回最为得体。似乎我们同时感到两只手都带着很复杂的表情,远比我们脸上的表情复杂。

我想,我还是老实点儿吧。眼泪在我脚前越聚越多。按预先排演好的台词,我这时该说:阿爷,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跟爸妈走的好。一方面上海学校好些,再说您年纪大了,又在被审查,照顾不了我。我走了,会常来看您。您也能去上海看我,不是还像没分开一样吗?

事后,我稍微冷静地想:跟自己的班长争夺情人并不明智。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孙煤,我要插进去,人家准说我不地道。再说我不一定插得进去;再说我还不一定想插进去;再说我还没搞清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是怎么回事。

有一阵,我突然想冲过去和父母理论。此刻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他们生下我有什么功劳。我恨他们。他们正当年富力强,有足够的智慧和精力对付一老一少。他们在老的和小的之间显得那样自信与霸道。我真的恨他们。他们控制着孩子的命运,从来不把孩子的感情当回事。他们漫不经心地行使自己的法定权利,要怎样就怎样;孩子真切的悲伤被他们看成好玩的事,孩子的反抗全被当作无理取闹。我咬紧牙关,不然我真的会照我想的瞎说一通。我还有一丝理智:父母是得罪不得的。

我想我喜欢这家伙,这个我行我素的人物。仅用“喜欢”来表达,显得太过乏力。它超出“喜欢”的厚度、深度与广度。“喜欢”是一大堆混乱不堪的情绪的主旋律,有着许多远比“喜欢”更强烈的意识混在其中,搞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

“你说话呀!爸爸妈妈绝不勉强你,完全由你自己选择!”

不过我否认这是爱。我早已谈过我那段了不起的爱情经历。我的爱的领域狭小得只容得下那个标准军人。“他”像神灵一样主宰我的爱情,使我不敢随随便便再对另一个人动心。有时我也疑惑这主宰未免空虚,但我立刻又笃信:爱,是不应有人间烟火味的。

我不偏不倚地站在“三八线”上,看着自己的脚尖,精神在过大刑。不一会儿,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很快在地上聚拢成一小摊水。

当我用这点儿信念鉴定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时,并非有足够的把握。我甚至感到自己可耻,当徐北方一出现,心目中那个偶像立刻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主宰”也没了。但我不再感到空虚,我实实在在地享受着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异性气息。

“小童!现在爸爸妈妈不勉强你,你自己做出决定:今后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上海?随你便,你说实话好了。”

我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把爱情搞得没了真理!

隆重的“选择”仪式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举行。过去这里摆满令阿爷骄傲的大堆书籍。我站在中央,阿爷坐这端,父母坐那一端。马上要由我自己发出我背叛阿爷的宣言。父母这么干够绝的,这么干他们倒是开脱干净了。他们狡猾、虚伪,阿爷哪是他们的对手!

就在我那个充满情愫又充满烦恼的晚上,班长的秘密,就是深夜失踪的秘密被我识破了。

我表示一切都按父母安排的去做。只能这样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第一次想到“命中注定”这类词。阿奶、阿爷和我,我们能联系在一块儿乍看极偶然,其实是必然。我不妥协还能干什么?

我至今一想到那件事,浑身还会起鸡皮疙瘩,但绝不是恐惧。我现在的健康状况不适合去想那件事,那件事太刺激了。不过我担心我不把事情搞清楚,人们会错看孙煤,其实她不像后来传说的那样下作。人们用生物学的概念去给她的行动下结论是不公正的。我只怕没有时间和精力把这件事讲清楚了。

我妥协了。阿爷压根儿没对这件事抱希望。最残酷的是,父母还要制造出一个假象:是我自愿离开阿爷的。他们让我当着阿爷的面宣布这个选择。

又是血压计、听诊器、人工呼吸……他们真能打搅我。

接下去的三天,父母两头忙,分别跟我和阿爷谈话。他们十分严厉,要一老一少放明白点儿,正视前途。我和阿爷相依为命的日子是过到头了。

我决定在搬寝室前搞清班长的秘密。大月亮下,我发现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运动衫。睡梦里只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声我就醒了,我只需要一丁点儿响声就足够了。因为我等的就是它。

阿爷终于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门口。一见父母,他的一双眼睛立刻掉进两个深深的坑里。

我并没把班长往坏处想,只是好奇,想调查一下她奇怪的毛病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发作。我也打开窗户翻了出去,因为我要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出去肯定跟不上她。她走得又轻又快,穿着软底练功鞋的双脚显示着完美的弹力。

阿爷没下工,父母趁机和我谈话。但我十四岁了,要我就范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的跟踪是很成功的,一点儿也没惊动她。我说过我在这方面是挺杰出的。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然后拐了个弯,我差点儿叫她“站住”!因为她毫不客气地闯进了男宿舍,队长规定,夏天男女宿舍互为“禁区”。

其实她和父亲早在阿奶生前就开始挖墙脚。那时我八岁。上海举行全国少年诗歌大赛,我得了奖。父母那天都到场了。我领了奖品后走到他们面前。我觉得他们很生疏,他们也对我感到生疏。他们一时竟没找出话来对我讲。只记得母亲古怪地朝父亲笑了一下。我猜她是说:早晓得这孩子长大了这么有出息,小时候我们该对她好点儿。从那时起,他们就绞尽脑汁要收回抚养权。

我最好先把这座楼的地理环境交代清楚:它坐落在院子中央,楼有两个出口,各自东西。这座楼绝就绝在这里,楼上楼下互不相通,各有各的进出口。假如楼下的人想上楼必须先走出自己的走廊,再穿过院子从另一端上楼。此地过去是卫生院,楼上是隔离区,这样避免了病员自由交往,可防止交叉感染。我闭上眼也能把这座楼的平面图画出来,但我不知我是否把它描述清楚了。

母亲说,你阿奶死了也有两年了,我们仁至义尽。现在他(指阿爷)知足了。这次我们正式来给你迁户口。

就这样,班长孙煤从另一端钻进黑洞洞的楼门里了。楼上全住着男兵。我想这事不那么简单。

这个人就是在马路上敲石子儿的阿爷。我那善良、懦弱的阿爷。

我迟迟疑疑地也上了楼。走廊两边的宿舍全开着门。因为天热,我们女兵睡觉也不关门。整个走廊充满音色不同的各种鼾声,一股汗味和脚臭味,还有令我莫名其妙的一些气味。这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但孙煤显得轻车熟路。我不敢往前走,在楼梯拐角隐藏起来。

故事没有结束。许多年后,那个曾救过阿奶的青年忽然找上门来。这人其貌不扬,凭他在政府里任一个不起眼儿的职位就想娶阿奶。阿奶被他的诚心打动,便不冷不热地与他来往。后来他辞了职,带着几十箱子书住在阿奶家里。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合了。

这时孙煤回头看了看,但她绝对没有发现我。我瘦,贴在墙上薄薄一片。她感到安全了,便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我把那屋的位置与楼下房间一核对,心里“轰隆”一声,便不再跳了。

不过我认为阿奶不一定后悔。她只是遗憾:她深爱一个人而被人更深地爱着;她为了去爱那一个却毁了这一个。

那是徐北方的房间。

父亲说:你阿奶这时候才知道好歹,才晓得后悔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精神混乱的自己,也不知道靠着发黏的墙站了多久,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我来到那房间门前。

我觉得父亲的表情像个女人,像个多嘴饶舌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我听完后一点儿也不吃惊,相反,我觉得阿奶特棒,真不简单。想想看吧,她在富有的丈夫身边,公然去爱一个穷学生,就凭这点,她在九泉之下也该得到我深深的致意。阿奶怀着几个月的身孕从家里偷跑出来,去寻找那个学生。她只见过他一面,是在一次募捐会上听他讲演。她找到他时,他已经被警察逮走。她等着,一直等到他死在大牢里。阿奶当时失去所有希望,再回到丈夫那里已不可能,她就在人地生疏的情况下分娩了。这时有个青年来看望她,并把她接到自己家住,这个青年是死者的同学。阿奶并不爱这个青年,孩子满月后,她便悄悄地离开了他。她回到故乡,见满城张贴着寻找她的启事。她万念俱灰地回到家里,丈夫却已因思念她死了。

屋里亮着灯,只不过门上方的玻璃遮了深色的布帘。我终于在门下端找到一条极细的缝儿。我缩下身体,为了能把眼睛贴到门缝儿上,姿势一定又笨拙又丑陋。我像个密探或狗特务,这副姿态连我自己也嫌恶。

父亲说:你闭嘴。让我来跟小童讲。小童,我们不是讲你阿奶坏话,她年轻时……

门缝儿里显出这样的图景:孙煤伏卧在地上,脸朝下,双手伸向前方,像在够什么东西却够不着,模样十分痛苦。

母亲说:好极啦,以后少把你死去的娘那些馊事情讲给我听。你们家是什么东西!

我纳闷儿透顶,真想闯进去问问这叫什么把戏。

父亲说:你别插嘴。你没资格管我们家的事。

不一会儿,徐北方的背影把孙煤挡住了。他手里端着调色板。他走来走去,房里几盏灯被调整得同时照准孙煤。

母亲说:对呀对呀,她也太风流了。

我知道了,他把她当模特儿。我看得眼睛酸胀,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父亲说:你阿奶当年的行为很不像话。

等这个背影从门缝儿挪开,我傻掉了。我看见一个完美得令人昏厥的人体霍然诞生!维纳斯的诞生!

父母对我进行血统教育。这时我十四岁,对自己的来历已不感兴趣。这个谜我猜得太久,好奇心早就耗尽了。

好哇,这就是我们那个神气活现、威风十足的班长啊!她往我们面前一站,对我们讲述风纪问题。可她倒好,跑到这里,在几盏灯光的照耀下,痛痛快快地把自个儿剥个精光,我的天,我的天!

从门被推开的声音我能判断出,进来的不是阿爷。父母风尘仆仆从上海赶来,这回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们决定带我走,彻底走。阿爷去砸石子儿,他每天要到天黑才收工。

我的心脏像在胸腔外面使劲儿捶打着我。我气喘不停,手指冰凉而发黏,似乎我正囿于巨大的危险之中而无力摆脱。半晌,我咽下一口沉重的唾沫,几乎连舌头一块儿咽了下去。我痴痴呆呆地沿来路往回走,下了楼,我突然撒腿就跑。

救护车外面一片紧张的混乱,或叫严肃的混乱。各种声音汇进我这双敏锐的耳朵:它的形态能过分有效地接收一切声音。我觉得吵闹声让人忍无可忍。工兵要修路,救护队要抢救,话务兵要架线,炊事兵要做饭,各自都有妨碍别人的理由。好像整个救灾大军都集聚在我的车外。我到底没有找到原因,为什么我对声音如此敏感。

我就在院子里跑开了。我觉得必须用这种剧烈的方式,才能与我活蹦乱跳的心步调一致。我想,他们可把我毁了!

徐北方现在还关在那黑房子里。他要能请个假来看看我该多好。我要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他和孙煤的手拉过来,再紧紧捏到一块儿。我要用最后的力气干完这件事。等着瞧吧,这事准让我干得相当漂亮。

我再次被他们抢救过来。

孙煤看着我。我呢,也看着她。我的眼神很呆。她呢,依旧有神。我不欠她什么情分,看来她在我最后这点儿时间里也不想和我算总账。就这么看着看着,我觉得她挥手弹下一颗晶亮的东西。我想,是我俩讲和的时候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舟桥连从早干到晚,总算把桥搭好了。听医生们说那个挥小旗的指挥官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了一万遍,看得所有人都厌烦了,但他仍满怀信心。

孙煤又爬上车来。她来来回回地跑,总是传达同一个消息:舟桥还没合龙。我很纳闷儿,是什么原因让她放着现成的电影明星不当,干起护理来。大家都说她比“田春苗”长得好看。她要演电影,非成大名人不可。

救护车第一个过桥,轧得钢板“咣咣”作响。孙煤极力护住我,不让我受太大的颠簸。她美丽的脸挨我很近。我回忆起我当时是怎样恨她来着。我感到受了欺骗,徐北方骗了我,班长也骗了我。她那样不知羞臊,真令我恨得咬牙切齿。我也觉得自己很下作,去尾随她,结果参观了这样猥亵的场面。我从那条门缝儿里窥视到最丑也最美的物体。这物体亵渎了我、亵渎了我干干净净的十七岁的灵魂。人类、男女、爱情、欲望,原来就那样混乱地融在一起。爱情是虚伪的,是人们给欲望找的一个美丽的借口。我当时觉得班长的身体美得触目惊心。那个青春、高洁的肉体融汇了多少无耻和丑恶,但它恰恰又是一切无耻和丑恶的原动力!

可现在我很硬气,死到临头,一声不吭。许多人从现在开始觉得我了不起,是一个女英雄。我没工夫推敲这事是否有点儿滑稽。

从那天晚上起,我感到庄严、神圣,还有好多好多被我敬重的东西,一下子结成糊里糊涂的一团。

他们曾说我没有演出“兵”的硬气来,说我没劲儿,一点儿力量都没有,没有那种令他们自豪的大老粗的劲头。我觉得这是我的先天缺陷。我请教过不少人,学他们的一招一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比如变魔术的董大个,他演英雄人物的要领在于亮相。他说相要亮得毒、亮得猛。为了这一毒一猛,他的经验是完全屏住呼吸,让气全憋在胸腔里。有一次他客串李玉和,憋了一口气等着亮相,结果锣声敲迟了,他差点儿憋晕过去。我不行。我一上台就飘飘悠悠,把什么都忘了,只想着给人留下优美的印象。事实证明我不适合塑造英雄人物。

车在过桥时,我听见很清晰的哨声。这哨声像是团支书吹的。就在孙煤和徐北方干荒唐事的当夜,团支书突然吹起了紧急集合哨。刘队长和团支书并肩站在院子里,分别监视着两个楼道的出口。孙煤被困在楼上,根本没有下楼来的可能性。

他们抢救我或许是因为我不是个一般人物?拥塞在道路上的所有人都向这辆车里生命垂危的女英雄致意。我知道,他们肯定向这辆救护车行了注目礼。他们钦佩我就像我曾经钦佩别人。一个长长的时代,每个段落总有那么一些人矗立着,作为时代的支撑点。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并不是大言不惭的人,我的确在献身的那一刻毫无杂念,满怀虔诚,并找到了一种气概,或者说是英雄特有的内心境界与自我感觉吧!就像在舞台上扮演英雄一样,感觉找得不对就很别扭,偶尔找对感觉就很舒服。感觉是一股气,贯注全身。在舞台上找不到感觉,简直就没治了。

我当时听着短促、急速的哨声,心想:他俩这下要出丑了。这是当众出丑,无处可逃。哨声像催命一样急。我当真替这一对无法无天的家伙着急起来……

按我身体提供的各项参数,他们断定我的生命只剩几个小时,最多十来个小时。这点儿时间还够他们干什么?我认为他们这样玩儿命地抢救我根本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遵照他们这一行的原则。

过了河,医生催司机把车尽量开快。天亮前若赶不到手术台上,我是怎样也躲不掉死亡的到来了。他们在我死前还要狠狠地折腾我一番,他们要不嫌费事,就随他们好了。我还在想,当时听见紧急集合哨,不知孙煤吓成什么样。

我和许许多多的人拥塞在河这边的公路上。装载我的救护车由于警报长鸣,所有车都为它让了道。它现在开在最前面,只要舟桥合龙,它必将第一个冲过去。看见了吧,我的情况很严重,所有人为了抢救我都做了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