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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不是精神病!”伊农突然喊了一句,把大家吓了一跳。他这句话说得不能再流利了。他忽然倒抽一口气,又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然而徐北方却咬着精神性疾病不放。

“这叫作一刹那的精神愈合。”徐北方立刻又手舞足蹈地讲解,“这说明精神性疾病的不稳定性和神秘性。它往往会出现一刹那令人意外的灵光。所以口吃现象在当今世界仍是精神病学与心理学的疑谜。有的精神病学者专门设立研究口吃的学科。”见伊农又在椅子上耸了耸肩,他双手一按:“你别一听‘精神病’几个字就难受。用国外精神病专家的说法,每个人都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精神病。所以国外平均每个精神病大夫要负责二十五个人的心理健康。伊农同志,这有什么不合情理呢?”

伊农被种种玄而又玄的学术分析差点儿气疯。他的脸变成紫色,嘴一张一合地露出那颗虎牙。他的样子更让女兵们开心了。陶小童觉得他有点儿可怜,便安慰他说:世界上十四个人里就有一个口吃,他大可不必感到孤独。

团支书王掖生真的被人忘得一干二净,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忘了。刚开始他认为他们不像话,撇下他和一大堆文件去讨论有关结巴的问题。渐渐地他听得有点儿入神了,觉得那不是胡说八道,那是一些挺深奥的学问。他觉得徐北方这个人自由散漫,但那个聪明劲儿还是很讨人喜欢的。他就凭这点儿讨人喜欢。王掖生几次想打断他们的讨论,但都忍住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点儿胆怯,或者说是自卑。

伊农口吃得更凶了,往往张好多次口都发不出音,所以没等他有效地反驳,女兵们就一起哈哈大笑,笑得他捶胸顿足。徐北方趁机加强攻势,认定口吃绝不是口腔缺陷而是精神缺陷,起码是脑子有问题。陶小童马上接着说,她曾看过一位外国精神病大师的著作,说口吃是大脑的两个半球体,争夺对语言的控制权而造成的冲突。这种冲突使发音器官无所适从,便出现口吃。

团支书第一次感到有种奇妙的东西在吸引他。他默默地坐着,装作心不在焉,其实他对每个陌生的词都抓住不放。

“是精神性疾病,不是精神病。”孙煤帮徐北方解释。好半天,她因插不上嘴而不悦。当大家争论“蝉”字时,她认真地查了字典。她不得不承认,体育学校毕竟不是训练脑子的地方。她认为陶小童这时简直得意扬扬,跟徐北方有来有往地争论。他俩几乎甩开了所有人,所有人都只有糊里糊涂地跟着傻笑的份儿。

正式的批判会在食堂里举行。

伊农抗议他总把这个问题往精神病上扯。

炊事班班长吴太宽读批判稿时大哭。他最近心情不好,不知为什么,他总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发泄一下。他的批判稿里写到了苦难的家史,说他家过去从来吃不起肉,最了不得就是到屠宰场弄些猪尾巴回来吃。他是为这哭吗?不是。他还写到母亲的沙眼,父亲的罗锅背,妹妹十二岁才上小学,还留了级,以及他最近错了笔账、炊事员小周不安分,等等。他哭着控诉,那么宽大个人竟瑟瑟发抖。他恨不得把一辈子的不顺心都清算了。

徐北方说陶小童只是一般逻辑推理,缺乏名家理论做依据,如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派的专家指出,人的敌意或焦虑使语言表达发生阻碍——也就是结巴。他们认为,口吃是一种精神性疾病。

刘队长松了口气,一台配合形势的新节目终于排出来了。除了《八路军来了烧开水》还接着唱,其他一律换新节目。有个歌舞表演叫《历史车轮绝不能倒转》,具有很复杂的悲剧情节。他拿不定主意让谁担任剧中的女主角。

陶小童对这个讨论产生了兴趣。她认为口吃源于初学语时,一般儿童都是模仿父母说话,如果父母说话过分快和流利,必然使孩子学语时变得急躁。要不就是父母过分严厉,在他们面前,孩子始终畏缩,所以说话变得迟疑,久而久之形成口吃。

“队长,是你叫我吗?”彭沙沙一蹦,趴到他家的窗台上。她跟队长说话总是表现得特别天真。

伊农不乐意了,反驳说自己的喜、怒、哀、乐特别规矩,从来不会混乱。伊农吃力地辩解道:“用、用、用医学来解释口吃,不过……是极简单的病理:因、因、因为口腔送气不足,不、不、不能把要讲的话音连续发出。就、就、就这么回事。”

“我说,你别见天到处扫地,有时间抓抓自己的业务……”队长说。

徐北方说口吃现象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专门研究过口吃,说口吃是人的四种基本情绪发生混乱的结果,即喜、怒、哀、乐彼此撕扯。

彭沙沙一会儿把头偏向左边,一会儿又偏向右边。她在人群里一贯扮演小淘气之类的角色,但总是掌握不好分寸。她虽然晃着头,却把队长摊在桌上的“演员表”看清了。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并用红笔在名字上画了个框;接着她又看到陶小童的名字也画了个红框。

有人发现伊农私下说话很正常,但谈话对象超过两个,他就结巴了。

在彭沙沙看来,陶小童的表演才华根本不值一提。上西藏之前精减演出人员,陶小童差点儿被减下去。后来排了个表演唱,里面有个哑巴角色,陶小童赶紧声明她可以演哑巴。彭沙沙说既是哑巴,我也能演。刘队长就把专业文工团那套搬了出来,安排A、B角,让她俩替换着演。可B角彭沙沙一出场就大放光彩,于是她自作主张连续演下去。起初陶小童不好意思提出异议,有一天实在忍不住,暗示彭沙沙,她们是A、B角关系。

伊农最恨谁提他那些历史,立刻飞快地说:“蝉、蝉、蝉,那字读、读、读‘蝉’!”他整天沉默寡言,当众说话就像要他的命一样。他越是惧怕讲话,别人越要千方百计地逗他开口。他从来不笑,总是憋一肚子气,再通过那支小号把气撒出去。他之所以爱吹号就是因为通过这支铜管他多少能消点儿气。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他生来就对一切都有气。

彭沙沙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你这样争角色可不对啊!”

最后有人指出问问伊农,他当年险些考上南开大学,要不是闹起“文化大革命”的话。

班长孙煤也插手了这件事,明确说,她反感任何人争角色。她认为那是旧文艺界最令人恶心的事,争着出风头是最糟糕的作风。班务会上,她就这么说的。大家一致反映陶小童演得不如彭沙沙。虽然演得蛮像哑巴,但剧场效果不如彭沙沙强烈。彭沙沙一上台就有人笑。陶小童不服气,说:“剧情在此处并无喜剧性发展,观众不是笑错了地方吗?”

徐北方说:“嗨,瞧你说的。不在这儿坐着就到其他地方坐着,除非你没有屁股。”

“什么剧情,管他呢!让人笑总是好事!”大家都这么说,并劝陶小童,应虚心把彭沙沙那套学到手。那些层出不穷的噱头真把人逗死了。

“咱们干吗老这么坐着?”有人问。

陶小童闷闷不乐,后来她忍无可忍地大声说:“你们说得不对!”她满脸通红,圆脑门儿也红得厉害。她严肃地告诉众人:“艺术的第一要素是准确。随心所欲地出洋相,靠这个取悦观众,是江湖艺人廉价的技艺。”

过了一会儿,蔡玲突然懵懵懂懂地叹声说道:“哎呀!烦死人。”

大家起初愣了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后来彭沙沙跳起来,指着陶小童对大家说:“什么呀!什么呀!你们都听见没有?”

团支书愤怒而窘迫地沉默着。徐北方简直开心得要死了。

“江湖艺人怎么啦?他们都是劳动人民,你贬低劳动人民!”彭沙沙说得很有力量。

徐北方立刻严肃起来:“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把它念对呢?”

“我没贬低……”

团支书老实地说:“我是念错字了。”

大家一口咬定陶小童对劳动人民确实不大恭敬。连一向温和、无所谓是与非的蔡玲也义愤填膺地跺跺脚,因为她讲不出什么。

徐北方扯起嗓子说:“对呀!听中央文件,你们蛋啊蛋的像话吗?”他嬉皮笑脸地转向团支书,“我差点儿以为你念错字了。”

“我们不是在讨论表演方法吗?……”陶小童寡不敌众,“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团支书已经被人遗忘了。他无论是跺脚,还是把文件翻得哗哗响都依然被忽略。他的四方脸突然涨得紫红:“现在是听中央文件,你们在搞啥名堂?!”

“你明明贬低劳动人民!”

“喂!是一男一女!……”

“我没说……”

“看,就这样——嘣嚓嚓、嘣嚓嚓……”

“你没说江湖艺人?”

“华尔兹?……”

“我说了……”

“就是华尔兹!……”有人眉飞色舞地解释。

“那你说你没说!”

彭沙沙又举出例子证明陶小童口音不准:她曾把自己一个好端端的名字误叫成“嘣嚓嚓”,害得别人总是想起那种怪下流的三步舞。

“我说了江湖艺人……”

大家“嘿嘿”地笑起来。

“那你说你没说什么?”

彭沙沙突然蹦起来指着陶小童说:“她舌头有问题!有一次她对门诊部的医生说她咳嗽,咳出很多‘蛋’(吴语‘痰’与‘蛋’同音),把医生吓坏了!”

陶小童眨着眼睛:“啊?不是你们说我说了什么吗?”不知是她被大家搞糊涂了还是她搞糊涂了大家。后来彭沙沙一直把“哑巴”演了下去,越演越来劲儿,直到有回在某兵站食堂演出,地方太小,她险些给观众来了个大耳光,才有人意识到她的表演已经夸张得不像话了。

陶小童耐心地解释:“知了有个习惯……”

刘队长还是把主角给了彭沙沙。别人说他对矮矮胖胖的人存有偏爱,是他对“小半拉儿”的剩余感情所致。他觉得这样说的人很无聊。

“知了跟冠军有什么相干?”

炊事班班长吴太宽把“颗勒”踢得大声惨叫。“小半拉儿”哭着跑来,叫他爸管管这事。吴太宽心里有火,这是谁也管不了的。他干了四年火头军,却让小周那小子捞着改行了。那个《历史车轮绝不能倒转》里缺人,小周就去当了演员。他天天在伙房练习拿大顶,原来是有图谋的。

“对呀!”

小周聪明伶俐,在一帮演员里并不碍手碍脚。他一边排练一边对吴太宽挤眼,下来还对他说:“老吴你不行。你那张大宽脸要化起妆来还不跟漆门板似的。”吴太宽就因为怄气才算错了那笔账。

“你刚才不是说蝉是知了?”

但到了正式演出时,小周并没上场。有人反映他精神上有毛病。症状是他常对几头猪唱歌,还说猪听了音乐胃口好,容易长膘;有时又去猪圈猛敲一阵锣,吓得猪乱跑,他说这样吓吓,它们体型会变好,不至于全长肥肉。他学会了吹笛子,却不用嘴吹,用鼻孔吹。他每天夜里很晚还不睡,发明了一只腌咸蛋的坛子,使腌熟的蛋自动顺着一个小口跑进槽里。据他说这是根据比重改变的原理发明的,结果搞砸了,津贴赔了蛋钱。总之他有很多可疑的行径。总之让他上台是不妥的。这么严肃的演出,万一让他闹出政治事故,大家倒霉。

“是蝉联冠军。”

幕拉开了。

孙煤却叫起来:“谁说念‘蝉’?就念‘单’!我在体校时就一直念‘单’——‘单联冠军’嘛!”

由彭沙沙扮演的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在台上东倒西歪地舞着。灯光惨淡,表示旧社会暗无天日。天幕是徐北方挖空心思制造的:一片灰白的芦苇被风刮得左右摇摆。他告诉人们,这是象征生命在挣扎。

“好了。”团支书做了个手势。

彭沙沙演得很有感情。这姑娘有个好处,干任何事都劲头十足。比如扫地,简直像跟地有深仇大恨似的。有一回陶小童见她对准一小块儿地方横扫竖扫,扫得非常认真、吃力,便好奇地凑上去问:“彭沙沙,你在扫什么呀?”

“蝉,就是知了……知了的学名叫蝉……”陶小童怯生生地解释道。

她头也不抬地说:“你看谁扔了块儿纸,粘在地上了。怎么也扫不下来!”

不料团支书很快放下面子,用颇为谦卑的语气说:“这个字我不认得。陶小童你刚才说它念什么来着?”他虚心而诚恳,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陶小童乐了:“什么纸呀,你再仔细看看!”

“你再重念一遍,我们没听清。”徐北方做出天真的样子说。

彭沙沙稍稍冷静了些,一看,原来是屋顶漏下一缕阳光,投在地上形成一块儿白斑,被扫地心切的她当成纸了。因为大家都很看重扫地,所以颇难找到一点儿可扫的东西。后来陶小童到处跟人讲,彭沙沙是近视眼。彭沙沙为了找台阶下,从此真像近视那样眯起眼来。

团支书的四方脸涨得通红。一抬头,发现徐北方满怀景仰地凝视着他。每当这种时候,这家伙总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出洋相。

不过彭沙沙在舞台上从不眯眼。她只有一个优势,就是眼睛,她的眼睛说流泪就流泪。她扮演给地主放鹅的小女孩,不断有泪水从她的腮帮上滚下来。

团支书王掖生拿了一大摞文件来念。他把“螳螂捕蝉”的“蝉”读成了“单”,陶小童马上纠正他:“念‘蝉’。这个字读‘蝉’。”

陶小童跟在孙煤后面,舞台上有十个姑娘为彭沙沙伴唱伴舞。年底有两个女兵复员,宿舍做了调整,孙煤要把陶小童换到另一间寝室去。陶小童凭直觉感到离班长的秘密已非常近了,可班长来了这一手。孙煤知道自己这一手是很有效果的。

最繁重的任务是写批判稿。孙煤这个班的稿子总是收不齐。团支书指责她,她就快快活活地说:“我们班没文化!”她们班的女兵写一篇稿子,总要不断地往走廊上跑,然后站在走廊里喊:“某某字怎么写?谁会写?”这时十几个房间里会给出十几种似是而非的答案。团支书只好派了几个有文化的到她们班,其中包括徐北方和小号手伊农。

彭沙沙穿着烂成丝丝缕缕的衣服在台上咚咚作响地舞着,烂衣衫紧紧地裹着她的胖身材。剧情发展到后面,放鹅的小女孩饿死在芦苇荡里。音乐是由一位新调来的作曲家写的,到此处简直像台风警报一般。小号蠢头蠢脑地冒出几串高音,让人觉得恐怖。小提琴手们闭着眼睛拉着没完没了的颤音。而作曲家刻意在大家的谱子上标明:“此处悲痛欲绝,怒火中烧,催人泪下……”这曲子由作曲家亲自指挥,他全然不管乐队演奏的效果如何,只管一个劲儿地注视着舞台上的孙煤。他觉得这姑娘简直美得要了他的命。他这么美的乐曲全是为她而写,可惜让矮胖子彭沙沙给糟践了。彭沙沙已跳得颠三倒四,她踉跄着、趔趄着,表演生命垂危。她准备奋不顾身地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往地上一倒。这一倒要想倒得真实就得不怕疼。只听“砰”的一声,彭沙沙倒在了舞台中央。

“小半拉儿”最近心情很好。他多了个伙伴,是条肥肥的小狗。这只良种牧羊犬是孙煤那个女兵班救下的一条命。有一次,途经一个道班时,小狗的兄弟姐妹正被人逐个烤了吃。小狗名叫“颗勒”,因为它是条公狗。藏民叫“颗勒”就像管十分熟识的人叫“爷们儿”。回到成都,活玩具已经长成了一条真正的狗,站着、走着、叫着都有点儿威风凛凛的味道了。除了“小半拉儿”整天跟它厮混,再没有人顾得上搭理它。刘队长开完那个重要的会,马上又召集党员,然后是团员,然后是青年、群众。直到开会前,伊农听某个党员一口一个“林秃子”,他还在结结巴巴地辟谣。炊事兵小周听完文件后,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受了刺激,夜里大哭不止。炊事班班长吴太宽问他抽什么风,他泣不成声地说:“不晓得毛主席现在还住不住在中南海……”原来他操心伟大领袖的安全。一切日常生活都停止了,这院子跟全国各地一样,每个人都呆呆傻傻,脑子里却都在飞快地转动,思考的尽是大事情。

观众们呆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砰”的一声把他们吓坏了。他们从这“砰”的一声中感到上了当。台上这个“穷孩子”那圆滚滚的小腿真结实啊!还有那屁股,拱得像座小山!这孩子哪能是饿死的,活活是撑死的!

“我就敢叫他‘林秃子’!”他拍拍面积可怜的胸脯。

观众笑了!这还了得!侧幕里的男演员也笑出声来。担任伴舞的十个姑娘努力忍住,但还是有人领头笑了。笑在舞台上是多米诺骨牌,只要有了开端,后面妄想抵挡。开始她们还闷在嗓子眼儿里笑,不一会儿就浑身抽筋,腮帮子作酸。后来她们索性撒开了笑,虽然有一丝明智在提醒着:再笑下去要倒霉的!但谁也停不下来。刘队长在幕边呐喊:“不准笑!不准!……”乐队拉出的颤音一点儿也不心酸,听上去也像在笑。

“啊?!你怎么敢……”大家想这孩子准是疯了。

直到观众们先回过神儿,意识到这类节目不应该笑,他们全都惊愕地睁大眼睛,望着这帮失去理智的演员。这事态发展下去可不得了。

一回到成都,刘队长立刻被召去开会。他的儿子“小半拉儿”挤眉弄眼地到处说:“林秃子摔死啦!”

只有彭沙沙一个人稳住气,躺在台上纹丝不动。听见有人笑,她简直悲愤透顶。她想,这样笑还有点儿原则吗?她决定就这样躺着,让自己苦难的姿态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