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兵站卫生员,他听说是给藏民瞧病,头摇得飞快。我说那孩子挺危险。
这藏族汉子蛮够朋友的嘛!凭刚才那一番胡思乱想,我也该向他道歉。
“越危险越去不得!”
没错,那的的确确是洛桑兵站:两排红房,半个球场。那不是一队军车在进站?那小不点儿的身影不就是唐站长?我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哭着跑进兵站,扑到年轻的站长面前。我这一扑也是无可厚非的吧?虽然什么也没发生,可我比死里逃生还累。此时,我更感到唐站长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军人。
“为什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不敢相信。兵站魔幻般地出现在山的这一面。我感到一下子从阴间还了阳。
“老藏民的事情……”他又飞快地摇头。
马终于上了山顶,我还在磨磨蹭蹭。咦,怎么回事?
我说:“他要是死了怎么办。”
他牵着马在前面走。又有希望了,我悄悄地把两只脚从鞍镫里抽出来,以免重复刚才那个愚蠢的动作。我拿不定主意是往左还是往右跳,不管我往哪边跳,都有跌断腿的危险。
“死了谁都知道怎么办。”
我斗不过他俩:他和那牲口。
“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他轻轻一抬臂膀,我就重新被扔上了马背。
“就算是吧!”
汉子及时拉住马缰对我说:“叫你莫动!”
“你不管人民死活……”
大黑马耸肩扭胯还是前进不了,我被它弄得几乎要跌下来。那汉子不再用手打马屁股,他跳下来继续对马进行诅咒。我豁出去了,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这下我可以逃了。不料我的第二条腿还未脱镫,那混账马猛地向前蹿了几步,我顿时被倒挂着由它拖去。
“就算是吧!”
车总算开了。它跌跌撞撞像个醉汉。
我气疯了。这时正好唐站长从卫生室经过,我叫住他。卫生员抢先说:“打死我也不去。”
他们马上制止我。孙煤轻轻伏在我的耳边说:“别想那么多……”
唐站长轻描淡写地说:“不去拉倒吧……”
我说了句:“团支书……”
我想我这双分得颇开的眼睛这时肯定聚到一起了。我就那么死死地盯着站长。好哇好哇,这就是我打心眼里爱慕的形象!我就那么盯着他,用我黑白分明、并不美丽的眼睛。我要盯到他害臊、感动,或者理亏。
我极想从蔡玲那里了解团支书王掖生的情况。我相信他不会死。可他现在在哪儿,我却不敢去想。
可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这种闲事你别管。”他好心好意对我说。
一小时前,蔡玲代表全队来看我。孙煤没让她上车。他们认为,一切可能引起我情绪波动的事都该避免。情绪波动会让我出意外,所以他们不许我说话,尽管我还有说点儿悄悄话的力量。蔡玲在车外雨地里站了好一会儿。昨晚蔡玲劳苦功高,全仗着她把我挖掘出来。多年前在雪山洼里刨出一些搪瓷碗,打那以后她就落下毛病:一逢刨坑挖洞这类事她就特别来劲儿。不论在哪里、刨什么,她都十分用心。不负她的苦心,这辈子她刨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我。
我垮掉了。真可怕,人能在一瞬间随着自己精心塑造的东西垮掉。我伤心至极,看着这个陌生人。他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那熟识感、钦佩感、爱慕感,骤然消失殆尽,连同他的英武、俊朗一块儿消失了。我别提多失望了!费这么大劲儿寻找,并认为终于找到的,不过是个误会而已。我心目中那个标准军人的形象一下子被曝光了。望着站长走出去的背影,我想:他并不怎么魁梧高大。
车并没有如期开出。路被堵住了,那些石头仿佛从天而降。雨点打在车顶篷上,使车内有了点儿活力。医生焦急得要命,他们断言我撑不过今晚。有时我闭上眼睛,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讨论我大致断气的时间,以及断气前的一系列麻烦。其实我只是闭闭眼,并没有睡着,他们说的话我全都听得见。我的确长了一对敏锐的耳朵。好在到了我这份儿上,也就不在乎那些刺耳的话了。那些话他们不说,我心里也有数。
我自作主张拿了打虫药和其他一些药品给那生病的孩子。我这才知道,受那场惊吓太多余:这个藏族汉子是当地乡党委书记。坐他的马,就像在省城坐司令员的小卧车一样保险,同时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救护车里就躺了我一个。四周有很多架子,还有很多瓶子、管子,它们通向我的体内,有出有进,川流不息。
当晚为兵站做告别演出。正唱到“八路军来了……”忽然冲进一个警卫战士,他紧张地对唐站长嘀咕了几句。站长脸一沉,马上跟他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回到食堂,对演员们大喊一声:“停!”
其实我到现在也没看透自己。对徐北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他与我心目中那个标准军人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
刘队长从幕布后面探出身问:“啥情况?”
我说我爱徐北方,她就给了我那么一下,就这么回事。其实我也是心血来潮,成心要气气她。正式跟徐北方建立情侣关系,是在那一巴掌之后。也就是说,我没有对不住她,我是先发宣言后付诸行动的。
“出事了!”站长挺凶地一挥手,“警卫班集合,都给我上岗楼待命!演出队找地方隐蔽!他们又要打兵站了!”
她把注射针头抽出去。这段时间里,他们把一管又一管莫名其妙的液体输送到我的体内。我的胳膊上大概留了无数针眼,他们像在那上面刺绣或纳鞋底。我只剩一条好胳膊了,那一条被绑了夹板。他们带来的所有夹板给我一个人用都不够,我的小腿上,就捆了两条板凳腿。我被他们捆绑得不成人形。据说我全身有五处骨折,两处外伤和内出血。我偶尔睁开眼睛,孙煤却不理我。她以为她戴着大口罩、白帽子,我就不认得她了。自从知道她和徐北方有一手,我就不怎么怕她了,尽管表面上还很顺从。由于我的坚持不懈,终于搞清了她的秘密。那是个能置人于死地的秘密,当时把我也吓得半死。我蹑手蹑脚地跟踪她,本不是想刺探她什么秘密,我最讨厌小探子了。我深夜跟踪完全出于好意,想调查她的“梦游症”临床表现。我居然始终把她当作“梦游症”患者,我蠢就蠢在这里。事实证明我不是探子,我没有出卖孙煤,尽管她后来欺人太甚地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还是守口如瓶。在她被选去演电影之后,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扇了我一巴掌。那时电影里的女主角差不多都有这个动作。
我们哪见过这阵势,简直像爆发了世界大战。从窗口望去,山坡上一溜火把,隐约可以听见杂沓的马蹄声。火把渐渐逼近,已能看见那些被火光扭曲的脸。
我漠然地看着自己淡蓝色的血管,它像地图上的河流标志。我的胳膊很细嫩,血管也很细嫩,不像我的脸,步步紧追着我的年龄。我一生气或激动,鼻梁上的血管,就是扯住两只眼睛、怕它们彼此失散的那根血管就会鼓起来。它已不像胳膊上的血管这样柔软。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不好惹了,甚至爱生气了。
电闸关了,一个温暖的兵站顿时落进夜的山谷。唐站长摸黑走到我们中间,让演出队连夜撤走。
眼看大黑马向山顶走去。山那边一定更荒凉,也许有洞穴什么的。马走不动了,踏空好几下蹄子,要不是那汉子把我钳得死紧,说不定我能趁机跳下去逃掉。可我不想喊,只有傻瓜才毫无作用地“哇哇”乱叫;我也不挣扎,因为那也是白搭。那汉子恶狠狠地咒骂着马,用大巴掌拍它的屁股,拍得比鞭子抽还响。翻过这座山顶,这家伙就彻底得逞了。我完了。我等于自己送死。
“那合适吗?”刘队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就那样把一整头牛在刹那间割零碎了,全数填进肚子里。唯一能降住腰刀的就是枪。炸弹也行,拉下导火索,听那“嗤嗤”声该多过瘾。我生来第一次对各种凶器产生渴望。枪,多么可爱的东西啊!要是有枪我现在就照后头来一下。
“我也搞不清!”站长说,“你们今天给一个小孩治了病?……肯定给他吃错了药,他们找上门算账来了!这事发生不止一次了……”
大黑马上山之后,自动走“之”字形。这牲口也搞这些拐弯抹角的名堂,它也会搞鬼,它和他站在一边。我想,我要是带着枪该多好!这时我突然恨起孙煤来,班里发了一把“五四式”手枪,她整天挎着没够,除了上厕所让别人挎一会儿。我要有那把“五四式”手枪就全解决了。当那家伙打开牛皮口袋的当口儿,我猝然亮出枪来,然后我便像女英雄那样冷笑:“哼哼!”坏就坏在我手无寸铁,倒是他别了把刀在腰里。我见识过那种刀的锋利,割起牛皮比裁纸还省劲儿。
我这才知道祸是我闯下的。这下我跑不掉了。
“走近路!”他答道,“莫动,坐好!”他用魔鬼般有劲儿的胳膊钳住我。我觉得这股劲儿来自一种古老的欲望。天蓝得有些失常。太阳完全融化在自己的炽热里,使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的形状和它的位置。山坡上长着乱蓬蓬的草。完全是一片蛮荒时期的宁静,危机四伏的宁静。我被他钳得一动不动,脑子里在想那些糟透了的对策。
以团支书为首的几个男兵说,要撤女兵撤,他们留下帮兵站抵抗。女兵们一向恨自己没生在战争年代,了不起的事全让刘胡兰等人干完了,现在好了,可出事了,怎么甘心撤退呢?
“哎!哎呀!”我叫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唐站长好歹把演出队弄上了车。车刚要开,又有人跑来报告,说他们的先头部队已把大门堵上了,车恐怕开不出去了。
不料他一抖缰绳,马拐了个弯,绕开公路朝山坡跑去。这下我完了。
听说全国闹武斗的年头,这个兵站就出过一次事。那时有个得严重肝腹水的老乡已奄奄一息,卫生员送了药去,但第二天人就死了。结果他们包围了兵站,并扬言要放火把兵站烧掉。最后兵站抵挡不住,让他们冲进来混战了大半夜。后来他们打饿了,弄走伙房所有的馒头和熟肉才兴高采烈地撤走了。这一仗伤了兵站不少人,幸亏卫生员藏在大米箱里,不然准让他们宰了。
马颠得我浑身不舒服。我越想越怕,尽量把身体前倾,想躲开那汉子强悍的胸脯。那胸脯热气扑人,有股生羊肉、熟羊皮、鼻烟与汗混合的乱七八糟的气味。我就这样把小命交给了这个带有陌生气味的壮汉子。快上公路时,我稍微松了口气,因为公路上常有道班巡路,或有军车过往,他要收拾我也不会太省事。
这时我才谅解了卫生员和唐站长。
我坐前,他坐后。马跑出去时,我看见同伴们用生离死别的目光盯着我。我忽然害怕了。进藏前听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传说,其一就是这里的男人会用牛皮口袋把汉族女人装到老山沟去。我要是被装进牛皮口袋,那可是自找的。
没想到我闯下这么大的祸,把兵站和演出队全坑了。
汉子穿着褪尽颜色的蓝制服,口袋上插着钢笔;腰间缠着藏袍,并挎着一尺来长的腰刀。最滑稽的是,他的脚上竟穿着一双内地时兴的北京松紧口鞋。
藏民在兵站门口越聚越多。一名警卫战士从岗楼跑下来对站长说:“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一个劲儿地唱歌!”
我说我回兵站去找。人群里出来一条汉子,用混浊的低音说:“我骑马送你!”
“发什么神经!谁唱歌?!”
许多藏民拥进帐篷围住伊农,显出拥戴的样子。“现、现、现、现在暂时止疼,”他结结巴巴地说,“虫不打下来,闹个胆道蛔虫,是死是活都难说。得马上找个医生来!”
“藏民啊!把我们都唱糊涂了!”
伊农倒蛮镇定,随她咬。事后他说幸亏穿了棉衣,不然胳膊就被她咬下去了。那男孩果然安生多了。
果然,歌声越来越响,听上去竟无敌意,甚至充满欢乐,但我仍感到恐惧。所有人都被这歌声搞得毛骨悚然。
男孩的姐姐发出一声惨叫。见弟弟的肚皮上竖着一根针,她一脸恐惧和不解。突然,她扑过去咬伊农的肩膀,从声带深处发出报复的低吼。我玩儿命地去扳她的头,可扳不动她。于是大家都来扳。
当年铁木真的部队进攻时,马队排成整齐的方阵,每个骑手都用奇特的喉音连续发出短促的吼声,那吼声可怕极了,先把你的精神吓得溃散。
伊农向老奶奶要了一根缝衣针,又在一碗水里放了盐。然后把针在火上烧了烧。他用自己的手帕蘸着盐水在男孩黑乎乎的肚皮上猛擦,顿时这块儿皮肤的颜色变浅了,但手帕却脏得一塌糊涂。他用缝衣针代替银针,针灸止痛。谁能想到,刻板的伊农在这方面竟有一手。
但藏民只是唱唱而已,并不往兵站内侵犯。演出队陆续从车上下来,但仍保持警惕。唐站长这时跑来宣布:解除战备!这群藏民是病孩子的姐姐带来感恩的!
团支书胸有成竹的样子,主张给那孩子灌姜汤。他们村里都用这方法治肚子疼,很灵的。伊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仿佛说:竟有这种无知的东西存在。
我一露面,就被病孩子的姐姐认了出来,接着我被藏民包围了。所有的火把被扔在地上,聚起几大篷篝火。他们力气极大,我被拽得东倒西歪。他们把我拉到火边,我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整羊。
这时,老奶奶拿出一块儿不知什么肉,劝极度痛苦的男孩吃。大概她认为世上一切不舒服皆因吃得不够。我奔出帐篷。等我回到帐篷时,身后跟了一大群毫无医疗知识的演出队员。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有了秩序。一个贼亮的女高音领唱,其他人团团围住篝火开始跳舞。不一会儿,兵站和演出队也加入了这种原始的舞蹈。伴奏的弦是几根羊肠线,绷在一只罐头筒上,拉起来尽管很动情,但总有些像羊叫。舞蹈永远绕成一个圈子,永远重复一个动作。我跟在唐站长的身后跳,惊讶他的动作竟做得如此地道。我的心此刻充满宁静。
姑娘说:“我们没有门巴。”她用生硬的汉语说。我见男孩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白斑,估计他是让蛔虫闹的。
奇怪的宁静。我的头脑清醒了,眼前的唐站长是个挺不错的人,但他绝不是我刻意求慕的那个男性,那个救了我,又把永恒的魅力留在我心里的标准军人。
“得去叫医生!你们这里的医生呢?门巴?”
“不要想什么事,要平静。”这时孙煤对我说。她知道我在想事哩!她能看透我,就像我能看透她一样。
这时帐篷里闯进一个姑娘,背上还驮着一个小男孩。这男孩大约十岁,一下地就满地打滚。老奶奶不唱了,脸上露出宠溺和爱怜。
我还是想抓紧时间多想点儿什么。糊里糊涂连总结都不做就死掉,是图省事,是对自己不负责。什么事都得做个总结,不然就没头没尾。我还来得及想很多事呢!
老奶奶很想跟我交谈,但她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她失望了一会儿,突然用汉语唱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边唱边得意地点头,表示终于找到了一种沟通方式。她在歌里加进他们民族独特的颤音,使这首歌变得更好听了。
车猛地一颠,孙煤马上紧张地看看我。我还受得住。他们说我脊柱严重受损,因此我的下肢像不在了一样,但并不觉得很疼。
就这样,一位老人按住我,要煮茶厚待我。帐篷里充满又膻又香的热气。老人将袍子的上半身脱下,我大吃一惊:两只皱巴巴的乳房在我眼前乱晃,我原以为这是个老爹哩!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车停了下来。外面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
我想不起当时怎么产生那股奇怪的兴致,钻到一顶帐篷里去了。我一进去立刻被人按住。是个老人,又固执又热情,又慈祥又凶狠的老人。老人嘴里一颗牙也没有,脸上一根眉毛也没有,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
“让开让开!先让我们过去!”孙煤喊道,“我们有急救伤员!”
后来……就是在洛桑的最后一天,我们赶上了当地的跑马节。兵站山后是一片草地,藏民们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牛铃声遥相呼应,男人女人很原始地吼叫着,草地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帐篷。真奇怪!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这么多大活人。
吵嚷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各种汽车喇叭声。
有一天,我们一帮女兵替兵站劈柴。柴场有专职劈柴的战士,见这么多女兵来抢斧子,顿时溃不成军地散开了。我刚劈了一下斧子就拔不出来了。唐站长正好走过,便一边替我拔,一边说:“小同志精神可嘉。”我张口结舌地傻笑,事后为这副傻样我直想扇自己耳光。他走了,什么也没发生,我倒在这几秒钟里经历了一场死去活来。
“让开你也过不去!”一个人说,“前面舟桥连在架桥!”
在洛桑兵站住了三天,我和唐站长仍没有那种惊心动魄的相认场面;相反,他都没有正眼瞧我。演出在食堂里举行,演员和观众面对面。唐站长坐第一排,一到女演员跳舞他就显得坐立不安;我的动作优美,情感奔放,反而弄得他头也不敢抬。但我越来越觉得他像。他天天衔着哨子指挥车队进站,骄傲地挥着小旗,每当这时,我从他身边走过,就冲动得不得了,认为他不应该忘了我。有时我真想来个干脆的:先让他把我看个仔细,然后再谴责他那坏透了的记性。但我没有这么做。我不是干那种勇敢事的料。我窝窝囊囊地走近他,心里像有人在放“二踢脚”,没等和他照面我就悄悄溜了。事到临头,我忽然对这事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了。
几个围着我的医生一下子散开了,纷纷跳下车去问:“怎么回事?这桥要架多久?”
我们锣齐鼓不齐地为洛桑兵站演出,说实话,演得糟透了。一个舞蹈缺人,就让徐北方顶替。结果他把一颗造型逼真的海绵手榴弹扔到观众席去了。观众起先大惊,但很快照准他扔了回来。动作因此乱成一团,好端端的集体舞,搞得像打群架。刘队长只好在幕后喊“一二三四”来统一节拍。节拍不知怎么慢了下来,音乐一个劲儿地出怪腔。原来这个兵站自己发电,一台小马达不胜其累,所以录音机的速度变慢了,曲子沉重得像哀乐,舞蹈动作也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一个舞蹈跳了半个钟头,大伙儿简直像爬雪山过草地一样辛苦。
“他们说三个钟头,但我们已经等五个钟头了,影子都没有!恐怕还要十个钟头!”
那天夜里,我们被兵站的车拖回洛桑。因为唐站长接到电报,下半夜有暴风雪,我们不可能继续前进。于是,演出队被一座雪山、一场风雪劈成两半,大部分人在洛桑兵站住了下来,等待雪停。
十个钟头我是无论如何等不及了。
我不知凭哪点认为唐站长很像那个军人。其实我一点儿也想不起那军人的模样,但我感到唐站长像。我武断地认为唐站长像我心目中的军人,同时又觉得记忆中那点儿依据并不可靠,当时我就这样纠结着。
“我去找舟桥连!”孙煤说着就跑远了。
说真的,当时唐站长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火车站富有传奇色彩的邂逅改变了我的命运。从那儿开始,我就朝思暮想地要当兵。我认为军人是正义的使者,能面对邪恶与强暴的只有军人。人们都敬畏军人,不论好人、坏人都怕他们,而被人怕该有多了不起!反正,从此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想当兵。
紧接着,我们这辆车拉开刺耳的救护警报。我想,何必为我一个人把局面搞得这么严重?
我当时几乎肯定,唐站长就是在火车站救我的人。唐站长一出现,我立刻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蛋:为什么要去嫉妒孙煤?那些眼泪着实淌得冤枉。徐北方跟谁好就跟谁好,我干吗要难受?他跟孙煤私下里手拉手就惹得我那样想不开,淌了那么多眼泪,真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