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支书王掖生一辈子也没碰过这么硬的钉子:陶小童拒绝了他的爱情。她那样看着他,眼中充满惊恐,像看着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他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一下落了空。她让他抓住了双手,差点儿要吓哭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一出门就跑——干吗跑呢?这一跑让他灰心到了极点。
他搞不清自己怎么会喜欢上她,而且喜欢得要命。从那次看了她写的软绵绵的诗,他就老想跟她接近,越接近越好,哪怕接近她是为了数落她的缺点。于是他越想接近她,就越要想方设法在她身上找缺点。每在她身上发现一个新缺点,哪怕微不足道,他也会为之欣喜。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去接近她了。那次她为一只虱子哭得不可开交,他立刻认为这是一个接近她的好机会。他很凶地跟她讨论了很久,长个把虱子是不是值得那样伤心?伤心是不是思想有问题,等等。那次跟她接近的时间最长。那是他最严厉的一次,也是最幸福的一次。
从他表达了爱意之后,他再也不能随时随地把她找来训斥一顿了。因为从此他再也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便于接近她的缺点,这事真怪。她成了无可挑剔的过硬人物。军事演习中,她比任何人都干得出色,对自己比对任何人都狠。每次急行军,她肩上背着不是一个,而是弄不清多少个背包。她背着一大堆背包,总是抢占最险要的地方做鼓动点。
新兵们对她奋勇当先的做法很不满,因为她干得那样漂亮,别人也得那样干,不然就显得很差劲儿。
“班长,咱们为什么非要爬那么高?”一个新兵问。
“那是山头。”陶小童回答。
“是谁让我们上山头的?”
“一定要上山头。”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上别人就上!”
“是抢吗?那上面有什么?”
“上去就知道了。你们谁好意思把最艰苦的任务留给别人?”
“没劲儿了……我一点儿劲儿都没了……”
“那不行!”陶小童大声说,她也一点儿劲儿都没了,但她认为没劲儿的时候恰恰应该猛使劲儿,假如说她领导这八个新兵有什么诀窍,那就是能让她们在一点儿劲儿都没有的情况下继续使劲儿。她对她们说:“没劲儿了是个好现象。你要觉得一点儿劲儿也没了就证明你必须拿出更大的劲儿。”新兵们在这时是一致的目瞪口呆。
陶小童又说:“把登上山头这样艰苦的任务留给别人简直可耻。”其实谁也不想抢那座山头,那是个对谁都没用的山头。登上去后,任她们怎样声嘶力竭地鼓动,山下也没一个人听见。
“下雨啦!”新兵们不再念鼓动词,一起这样喊叫,反正她们喊什么都行,山下的人都不会听见。“下雨啦!下雨啦!”只有陶小童还在念鼓动词。
“下雨啦!”陶小童终于停了下来,沉思着说,“我们全淋湿了。”
雨切断了所有的路。一个新兵摔倒了,不一会儿所有人都摔倒了一两次。第一个摔跤的新兵已摔得不知该怎样迈步,她趴在泥地里,为难地要哭出来。她半仰着头,眼里露出哀求,细细的小辫子糊满泥浆。陶小童看着她——五年前的自己,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恼怒。
“不许哭!”
那新兵慌乱地抹把泪,抹了一脸泥。陶小童拉她一把,她刚站稳却又奇迹般地栽了下去。
“起来!”
她手脚胡乱配合,好像完全失去了平衡机能,一眨眼的工夫,她又摔了一跤。
“起来!”陶小童大吼。
她不再起来,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已起不来了。
“起来!”
她索性放开喉咙号啕大哭。
“起来,起来!”
“呜呜呜……”
另外七个小女兵在不远处停下来,静悄悄地注视着事态发展,她们还没弄清该向着谁。雨下得很大,那新兵还在哭,谁也没想到班长陶小童会来这一招儿——她突然在大哭不止的小女兵身旁卧下去,严厉而沉默地陪她卧着,等待她平静。“起来!”陶小童起来了,那新兵却仍然哭个没完。她再次卧下,如此反复,机械而有力地做着榜样。陶小童的胳膊肘磨出了血。她想,出血才好,才有说服力。
终于,小女兵站起来了,没有了泪,没有了表情。所有的新兵都没了表情。班长令她们钦佩不已,也令她们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巴望着雨别停下来,雨一停谁也甭想闲着。这儿简直找不着一块儿干净的地方和一个干净的人。厕所里的泥地也松软了,人们常把厕所的泥带进卫生队的帐篷,再把卫生队的泥带进宿舍。这样一来,宿舍就不会沾满厕所的泥了。因此,卫生队拒绝人们去看门诊,他们的地盘被踩得一塌糊涂。天稍微晴朗的时候,他们便要在这些帐篷里演习战地手术。他们请宣传队派人与他们合作,到附近村子里动员一些男女农民来做结扎,要是有农民恰巧犯了盲肠炎,他们就满心欢喜地把他抬来,然后再针刺麻醉,把他的肚子豁开。这个盲肠炎患者是宣传队的人帮着抬来的,抬到一半下起雨来,便又抬了回去。因为要做这个手术,卫生队已在紧张和兴奋的情绪中等待了许多天,还请了许多首长来参观。正式手术那天热闹极了,帐篷里外挤满了围观的人。那个山里人很得意,从来没出过这样大的风头。他讨好地对参观者说:“一点儿也不疼。”有时他刚皱起眉,就会有位护士及时地往他嘴里塞一块儿罐头菠萝。手术获得了大大的成功,这使更多的农民迷上了这座帐篷。他们纷纷躺到那床上,让人把他们完好的盲肠割走。卫生队所有帐篷里塞满手术后的农民,而后勤保障部门的罐头却渐渐没了。
吃,成了大问题。这一带很穷,根本买不到肉。有一次吴太宽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动用了从成都带来的腊肉。他把盛腊肉的盆刚往地上一放,一群人便扑了过来,与此同时,某人脚上带起一大坨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肉盆里。大家伤心了一会儿,但还是立刻把肉抢光了。吴太宽很吃惊,因为空掉的盆里,那坨泥依旧完好无损地存在着,肉却一块儿也没了。他们精确地绕开泥而获得肉,不得不承认,这技术很棒。尽管报上总是理直气壮地说“形势大好”,但吴太宽知道各种食品及物品都需要他进一步挖空心思去搞。为了让大家稍稍满意,他不得不使自己的品德变得更加恶劣,有时甚至要做些很不像话的交易,比如用两车煤跟远郊的公社换四分之一车花生米。他认为,自己完全在这类交易中堕落了。看见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肉,他觉得他的优良品质就这样被他们吃掉了。
最近大家都变馋了,一谈起吃的来就热烈得很,好几次学习讨论会都谈到吃上去了。起初兴奋,而后恶狠狠,最后一个个都浑身稀软了。尤其是女兵们,出发前各自准备的小零食早已吃光,蔡玲在吃最后一块儿米花糖时尽管蒙紧被子,但那“咯嘣、咯嘣”的咀嚼声还是让她们大受折磨。那一刻,她们差点儿把这个吃独食的人轰出屋子。有一次进县城演出,人家招待了一些糖果,这些劣质糖果坚硬无比,放在嘴里不知是牙对付它,还是它对付牙,但它们还是很快被消化掉了。陶小童把自己的一份糖果分给八个新兵,那一刻,她们对班长生出无限热爱。见了糖,她们就变得十分没出息,甚至发展到半夜站岗时去偷农民的李子、杏子。
陶小童对偷农民的果实这事深恶痛绝。
“谁干的?!”她攥着几只杏核。
“我们……”
“到底几个人干的?”
“我们……”
陶小童数了数,完全灰心了。除了她自己,她们全都干了。小女兵们知道,班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并不是沉默,她马上就会想出一个措施来。等着瞧吧,她沉默的时间越长,惩罚措施就越厉害。
“从今天起,”陶小童心平气和地说,“不要两个人站岗了。”
她们顿时眉开眼笑。
“一个人站!”
“什么?”
“一个人站夜岗!这回听清楚了吧?”
她们万万没想到,为了点儿吃的会招来这么大灾难。一个人在夜里站岗,亏她想得出来!幸好一场集体腹泻挽救了她们。
这场集体腹泻弄得吴太宽神不守舍,他搞不清到底是怪他弄来的肉不新鲜,还是怪那半瓶煤油。煤油是另一个炊事员放进去的,他只想让肉包子馅儿里多点儿油。
“你在放什么?”吴太宽嗅着气味不对,便问他。
“油啊!”他兴高采烈地回答。
“是我让你放的吗?”吴太宽真想揍他。
“当然是你让我放的,你说油可以多放点儿。”那个炊事员患有严重鼻窦炎,再说天黑没电,那几只一模一样的塑料瓶是不容易搞清的。吴太宽打消了揍他的念头,但让他保密:肉不新鲜和误放煤油这两件事,一件也不能透露出去。
肉包子毕竟还是肉包子,一开笼就被抢个精光。那个患鼻窦炎的炊事兵幸灾乐祸地到处问,有没有吃出特别的味道来。经他一提醒,伊农第一个发现,他打的饱嗝儿有股煤油味!
于是患鼻窦炎的炊事兵得计似的哈哈大笑,他把两件事一件不漏地透露给每个人。
一个可怕的消息很快传开,每个人都做好了中毒的精神准备。只有董大个还在闷头吃,当他得知这个噩耗时已吃了十多个包子了。他立刻感觉天旋地转,一把揪住吴太宽。
“我不行了……”
“谁说的?”吴太宽明明感到他力大无比。
“我头重脚轻……”
“没问题!”吴太宽本想扶他站稳,却被他一把推倒。董大个并不是诚心要跟他摔跤,可吴太宽刚站起来,他又上去把他推倒。他的意图是想拉吴太宽起来,可总是事与愿违地将他一再推倒。人们大吃一惊,董大个吃了不新鲜的肉和煤油,突然成了大力士,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情况非常不妙,八成要送命。
大伙儿替他算了算,他总共吃了十五个包子,里面含煤油大约一两。一两煤油在这个不通电的山区可是宝贝,够一户农民点一个月灯了。此时唯一的煤油灯灭了,因为煤油被人们吃进了肚子里。有人在黑暗中建议找根灯芯,插到董大个嗓子眼里,不就是现成的“灯”了?有人说,凭董大个的头,岂止是灯,简直是座灯塔!但很多人说“灯塔”这词不能瞎用,一般用在伟人身上。
经人一起哄,董大个恼羞成怒,一会儿要推倒这个,一会儿要推倒那个。过了一会儿,他真的不行了,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那呕吐的声音特别恐怖,简直像狮吼虎啸,仿佛吐出的远不止那点儿包子,而是把半辈子的全部饮食历史都吐了出来。那惊天动地的呕吐声最终把卫生队震动了,黑暗里,只见一群白大褂急匆匆赶来。这下他们有事干了。董大个的呕吐只是个序曲,很快,人们便接二连三地往厕所跑。这一夜根本用不着站岗,因为基本上没人睡觉。
陶小童她们班得到一面流动红旗,这是一面红色的三角旗。她现在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在这面小旗子上,她得使它永远在她手里待下去。当她把这个打算跟小女兵们谈的时候,她们一点儿也不理解。干吗要永远使它待在这里呢?它对谁都没有多大好处。而要死抓住它不放,就意味着必须吃更多的苦头。在她们看来,为这面毫不辉煌的小旗子,她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实实在在吃了那么多苦,而这面小旗子带来的奖励却很空洞。反正她们比班长陶小童想得开:谁要拿走这面旗就拿走好了。
而陶小童发誓要保住这面旗。从此她带领一班人登上山头时,人们听不见她们的鼓动词,却能看到这面旗。
刘队长看见那个迎风飞扬的小红点,问旁边的人:“那是谁?”
“陶小童。”
“爬那么高干吗?”
“甭管她。”
“她们要累死的!”
“别去管她。”那人笑道,“她们只要那面小旗子。”
刘队长想,陶小童太把这玩意儿当真了。一面小红旗,不过是谁想出的一种形式,有时能稍微鼓点儿劲儿,调动一些积极性,可她太把它当真了。他亲眼看见陶小童变了许多,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早先那种多愁善感的色调不知什么时候褪尽,她变得坚强、执拗,有时在她的目光中,能发现一星残酷的东西。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充满小情调,带着一双爱幻想的眼睛,怯生生的女孩子,而成了一个顽强的女战士。她的顽强在于把一切个人需要和个人欲念压缩到最低限度。那封电报现在还揣在刘队长的军装口袋里,他不知道电报中的“阿爷”是否像她自己讲的那样无足轻重,但他看得出,在她拿起电报的一刹那,眼睛忽然散了神。之后他又看见她泪水盈眶,费了好大劲儿才没让它落下来。他佩服她的克制能力,一个女孩子能这样控制自己是少见的,他不得不佩服。同时,就在那一刻,他发现了她那一星残酷的东西。
刘队长困惑地看着高处那面小红旗,他在想那面小旗子的价值。
为了保住这面小旗子,陶小童必须想出一个最可靠的办法,让部下们站夜岗时不出洋相。每次轮到她的班站夜岗,总会碰上演习指挥部的参谋来查岗。她们不是忘了口令,就是语无伦次地尖叫一气。有一次两个小女兵站岗,竟被查岗的参谋从炊事辎重车里找了出来,她们是因为害怕躲进去的,结果睡着了。这事让陶小童丢尽了脸。
陶小童胆子也不大,尤其证实了远处那些绿色的、飘来飘去的光团就是磷火,她也把站夜岗看成天大的灾难。她的腕子上戴着刘队长那块儿夜光表,每次都等到完全失去忍耐力再去看它,可每回看它,都发现它只走了可怜的一格。由此她想到,一个人活一辈子是多么漫长的事。
她回去叫新兵换岗时,满屋子姑娘都在大说梦话。那个老摔跤的小女兵还在嘟嘟囔囔地背鼓动词。她白天往往声音嘶哑,那是因为夜里扯破了喉咙。奇怪的是,她们谁也吵不醒谁。这一阵她们是累坏了。陶小童觉得她们可真是捞着了锻炼的好机会,是她使这八个小女兵在当兵不到半年就成了众人瞩目的角色。她们白天一瘸一拐,夜里乱嚷一气,这都会使她们捞到好评。累得越惨,身体损耗越厉害,就越容易引人注目,博得赏识。她从不流露心疼她们的真实感情,那样她们就会识破:班长原来是个脆弱的人。她宁可她们一致认为班长铁石心肠。
“谁呀?踩死我了!哎哟……”一个姑娘迷迷糊糊地呻吟。小小的房间里打了一溜儿地铺,陶小童也险些绊倒。
她连忙摸到那只手按摩着。不料她却越叫越响,她就越发起劲儿地按摩。
“别揉啦——是脚!……”那姑娘不耐烦道。她睡得横了过来,手脚团在了一块儿。接着她又拉长呼吸睡过去了。陶小童真的心疼她们了,决定代她们站全夜的岗。这样也保险些,不会再出让查岗的从辎重车里揪出人来——那种丢脸的事。
等她回到岗位上,发现又下起雨来。这雨像一张冷冰冰的黏膜裹住你,让你难受、腻歪。
她忽然感到身后有动静。猛掉过头,浑身汗毛顿时立了起来:一个白色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朝她接近。
“站住!——口令!”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胳肢窝里挤出来的。
“我,是我!”
她听不出这个“我”是谁,“哗啦”拉开枪栓:“口令!”这时,她已闪到屋后。
“口令!——我问你口令!”
“谁他妈还记得住那个!你是谁?”对方也一闪不见了,声音是从一垛烂稻草后面传出来的。
“你是谁?”她问。
可那家伙躲在草垛后面死活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大概蹲累了,刚探一下身,陶小童又大叫:“口令!口令!”站岗有规定,对不回答口令者,在离哨位五米时便可开枪警告。
“你别瞎弄枪好不好?”他走出来,穿一身白,像影子一样飘飘悠悠。
“别过来!口令!你不回答我就开枪!”
“你喊什么?我都淋湿了!”
陶小童觉得这声音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仍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大喊:“口令!口令!”
男宿舍有人惊醒,相互问道:“出啥事了?这么个叫法!……”
“你……不就是陶小童吗?”白影子说。
“你是谁?口令!”
“我、我、我……”
没等他报出姓名,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几个男兵冲了出来,一见伊农那狼狈样,都笑着缩了回去。有人趴在窗户上说:“陶小童,你叫得人灵魂出窍!”
伊农穿着淋湿的白色衬衣衬裤,怀里抱个黑家伙:“对对对、对不起,我以为口令这玩意儿不当真呢!”
陶小童为刚才的叫喊感到害臊,暴躁起来:“你这人真是!你干什么去了?!”
伊农拍拍黑家伙:“我、我怕乐器箱盖不严把号淋湿,就、就、就……”
他现在又结巴了,刚才口舌那么利索,难怪听不出是谁。别的结巴越急越结,他一急就好了。谁也弄不清他这结巴是真是假。陶小童越想越懊恼,怎么碰上这个活宝,害得她像胆小鬼那样尖叫。
陶小童果真一个人站岗到天亮,但她忽然发现团支书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他的军装是潮湿的,证明他陪了她整整一夜,一直就守在她近旁。她刚才还为单独站一夜岗沾沾自喜,这一来全泄了气。她一点儿也不感激他,似乎她诚心诚意办一件好事,结果发现这事一点儿都不伟大,没意义,甚至像个大骗局。反正她满腔的英雄气概这下全没了。一件挺成功的事让人弄砸了,他干吗陪着我!
团支书走到她面前。
“我不会对人家说。”
“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
“随你便。”
“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什么?”
“我不说你不是一个人站的岗。”
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站在那里,都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陶小童希望他快些走开,他待在这里不是成心要她好看吗?可是团支书打心眼儿里想跟她多待一会儿。昨天夜里,他始终在黑暗中注视着她,把她看了个够,尽管什么也看不清。他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他会想到妹妹。有一次妹妹搞来一本书,破得不成样子,她躲在灶头一边烧火一边看,把两个辫梢都烧秃了。他很想让陶小童知道自己的妹妹,那个渴望上学,却从没读过一本像样的书的妹妹。她并不想嫁人,但像所有乡下姑娘那样早早就嫁了人;她想读书,但也像所有乡下姑娘那样绝没有这福气。
陶小童发现团支书的脸在这一刻变得很生动。当然,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有个令他怀念和痛心的妹妹。
“喂,你真的不相信我给你写了九封信吗?”他问道,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陶小童赶快往后退一步。
“你还是看看吧,一共九封。”
她又后退一步。
他本来想把这些信烧掉,但没舍得烧。这肯定是他这辈子写得最棒的东西了。他还是想把这些信给她,让她去处理掉,哪怕她看一两页(冷笑也好,不屑也好),他对自己的感情也算有交代了。
但她拒绝看这些信,猛烈地摇头,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他极伤心地看到,她对他甚至是反感的、嫌弃的,他站在她跟前使她浑身别扭。少女哪怕有上百个求爱者、一万封情书,她们也视这为一种荣誉,可她连这点儿虚荣都宁可不要。他的非分之想给她造成那么大的压力,甚至让她像受了某种侮辱。她看他时,目光是居高临下的,那意思是:你怎么竟敢爱我?!
陶小童转过身走了。她想着这个人许许多多的优点,想着他所具有的公认的种种美德,还想到他为人们做过的许多好事,但她毫不动心。大概所有女孩子都不会动心,她们会选他当模范,推举他当先进分子,但绝不会爱他。
这是件十分滑稽的事。陶小童知道这不合理,但并不想从自身做起去改变它。
“喂,你不要对人家讲……”他说。
陶小童回过头,让他放心,她绝没有那样卑鄙。
演习结束的晚会上,团支书摔得挺惨。他扶着伤腿,呆呆地看着它流血。没人注意他,谁也没看见他在流血,陶小童却注意到了。但他拒绝让她包扎,他粗暴地挡开她,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既然不可能,姑娘,就别做这些举动吧!男子们往往受不了这种举动,他们会因此痴心妄想、自作多情,最终只会多些折磨。打人往死里打,也是一种人道。他转过身,方方的后脑勺倔强地对着她。一回到成都,他便伤心地看到她去找徐北方了,她宁可跟这个无耻的家伙在一起。
团支书王掖生认为徐北方无耻不是没有道理。当他发现那家伙居然画了女人赤裸裸的身体时,简直吓呆了。这张画是他无意中发现的,演习前,他收拾行李,那时徐北方已住进卫生所观察室,他就在他的床下发现了它。他竟无耻地把一个赤条条的女性画得那样逼真,看上去皮肤有弹性,整个人似乎有体温。那不是一张画,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当时他吓得手脚冰凉,立刻用褥子盖上它,心脏怦怦乱跳,像干了偷看女澡堂那类下流事一样心虚。他断定徐北方无耻得没救了,竟有那样的技术,把脱光衣服的女人画得异常动人。徐北方的无耻还在于他对女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起初团支书对这张画充满仇恨,想毁掉它,因为它弄脏了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但等他稍定下神之后,再去看它,便改变了主意。不管怎么说,那个无耻的家伙是花了心血的,毁了它似乎可惜。他紧紧地闩上门,和那张画面对面待着。他臊得满脸通红,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没见过赤身的女性,女性的身体原来这样美,不得不承认它很美。他一会儿把它盖严,一会儿又忍不住撩开那层褥子,如此翻来覆去不知折腾了多少回,才敢正式地、大胆地端详它。
画面是一片明朗的色调,没有一点儿猥亵、下作、偷偷摸摸的阴暗感。画上的女性伏在一片不见边际的沙漠上,金色的沙漠被白热的阳光照得刺眼。女性就这样卧在光天化日之下,搞不清她怎么到了这样一丝不挂的地步。女性姿态痛苦,光洁的皮肤下肌肉紧张地绷着,十指深深地插进沙里,似乎刚遇上一场劫难。画面中不见太阳的轮廓,但从沙漠若干微妙的起伏显出的强烈反差,使人感到那远在画外的太阳多么毒辣。沙漠的荒凉、干燥,与女性饱含水分的身体形成强烈反差。整幅画给人的感觉是一场大灾难。连女性松散的头发上一根散开的红头绳,也给人一种不幸的联想。那一线红色用得多妙啊,红得那样俏皮、夺目,又红得那样残忍。这幅画,看的时间越长,越让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使人担心这女性会死,她的奄奄一息令人揪心。仿佛是世界末日,她是人类最后的一员,她一死所有生命便不复存在。
看到最后,团支书被这幅画莫名其妙地震撼了。他汗流浃背,感到一种非生理但又异常迫切的干渴。
那个无耻之徒怎样把这一切画下来的呢?他碰也不敢去碰那画中的女性,但他真想去碰碰,因为她太真实了。他不敢碰的原因也在于她的真实。他几乎对那个无耻之徒的无耻之作钦佩起来了,因为他画得太棒了,所以他无耻。这幅画越是杰出,越说明他极端无耻,假如他稍微有点儿廉耻,绝画不出这样货真价实的杰作来。
他为陶小童遗憾:难道能去爱这样一个天分极高的无耻东西吗?
陶小童跟徐北方的几次约会都有些别扭,尤其她,总像有什么心理障碍。最后一次顶败兴,走了一半就回来了,因为人防工地出了事。他们只见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地道入口被堵得水泄不通。终于竣工的“城下城”究竟如何壮观,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一听它的名字就一点儿也不担忧未来的战争——“城下城”。人圈里有人往外挤,脸上是兴奋的神色,说死了一对恋人。过了一会儿,两副担架抬出两具尸体,从头到脚蒙着布。那看守“城下城”的老爷子有一天忘了锁门,他俩钻了进去,又被糊里糊涂的老爷子锁在里面。连饿带闷整整两个星期,等再打开门时,两人已死得惨不忍睹。听说他俩死得很惨,手全烂了,那是砸门抠墙弄烂的。可三重厚厚的大铁门,谁会听见他们细弱的呼救声?担架抬过来时,人们很想揭开布看看他们的样子。有人说:不用看,一点儿也不好看,是两个上了岁数的人,不是什么少男少女。这时人们又惊又喜地嚷道:好哇,原来是一对风流的老帮子!
徐北方和陶小童被这事搞得心情沮丧,两人很默契地往回走。回去的路上也很默契,他和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军事演习结束后,大部队全部撤回,留下宣传队给当地老乡再演出几场。方圆几十里,一下子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许多人找不着立足之地便往后台挤。告诉他们后台不能随便进,他们就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贫农!”幸亏天幕上的幻灯把他们吸引了,他们不再闹,一起坐在舞台背后,看着天幕上一动不动的景色。他们认为自己比前面的人聪明:前面是看戏,而这里则是看电影。
警卫连留下一个班帮宣传队维持秩序。这时,一个战士跑了进来,问:“有叫蔡玲的吗?”
大家忙答:“有。”
“他父亲在外面等她……”
这下没人吭声了,都会意地交换着眼神。听说蔡玲的父亲在劳改队表现出色被提前释放,但他没面子回家,在附近一个农场安身了。那农场安置的多半是这类爱面子的被释放者。
女兵们找了一大圈也没找着蔡玲,伊农把握十足地对那战士说:“跟我来。”他知道蔡玲躲在什么地方,正刻苦地做她的“声带操”。她拉完一千下舌头总要出一身汗,但她的老师还说她拉得不够。要想成为歌唱家,就要克服这种毫无力度,一发音像一坨肉似的嗓音,而想要有力度就得这样拼命拉舌头。可在别人看来,那种倒霉的训练跟唱歌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有伊农理解蔡玲,支持她锲而不舍地拉下去。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棵槐树下站着一个背部微驼的黑影,他就是蔡玲的父亲。可蔡玲却死活不承认她有父亲。
伊农在装服装道具的卡车里找到蔡玲。
“我不见他!哪个认得他!”她说。
“他总是你父亲!”
“他活该!我没这个父亲……”
伊农急了,说:“我、我、我陪你去。他只想看你一眼……”
“我不去!叫他滚!”
“他、他、他毕竟……”
“狗屁!”
“你、你、你毕竟……”
“狗屁!”
她被伊农逼得步步后退,已退到车栏杆上,她向后仰着身子,像要挨刀:“叫他滚!什么父亲!狗屁!”
伊农再也忍不住了,“砰”地一拳打过去,也不知打在哪儿了,蔡玲一下子蹲下身,捂着脸哭起来,哭得很压抑。伊农愣了一会儿,赶紧扶住她的肩,一个劲儿地说:“请原谅,请原谅。”
伊农代替蔡玲来见这位不名誉的父亲,老头儿马上明白了。
“她不肯来,是吧?”
伊农只好点头,然后又朝老头儿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站了一会儿,伊农说:“我要去演出了……”
“等一下!”老头儿居然拉住伊农,“小玲子现在啥样儿?有这么高……这么高……很瘦?”
“不,她蛮胖。”伊农急于摆脱这张失望至极的脸。
“我晓得,她是解放军了,不能见我。”
伊农忽然想出一个点子,对他说:“我给你搬把椅子放在台下。她上台的时候,你就能看见了。”
伊农把这位有罪的父亲安置好,已挤得满头大汗。老头儿又拉住他:“她妈写信跟我讲,蔡玲想要个手表,你把这个给她。”
伊农把一块儿半新的手表交给蔡玲,她把这块儿表反复看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塞进挎包。她发现伊农正用很复杂的目光注视她。
“他走了吗?”她问。
“走了。”伊农撒了谎,似乎这样对她更好。她果然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第一个节目一开始,坐在头排的老头儿就横一把竖一把地抹眼泪。他哭错了,因为台上根本没有蔡玲。六七年的时间,他早已记不得她的模样,把谁当女儿他也拿不准,反正他只顾着哭。
蔡玲的节目在最后,老头儿却恰恰没看上,他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走。但蔡玲却在侧幕看见了父亲,她直瞪瞪地瞅了他很久,希望自己蔑视他、仇恨他,但是不行,他那副快不中用的样子用不着谁来仇恨了。
伊农被蔡玲揪到没人的地方。
“你骗我!”
伊农避开她恶狠狠的面孔,端起号吹出一个悲哀嘶哑的长音。
“他没走,你骗我!”
“我没骗你,他现在真的走了……”
“你……”蔡玲突然也挥拳给了他一下。
他晃了晃,站稳后说:“我、我、我没骗你,小玲子。”
一听这个称呼,蔡玲的泪水夺眶而出。
伊农迟迟疑疑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