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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觉得读完这封信,既哭不出来,也永远不会笑了。哭和笑是一对连体婴儿,扼死这个也就断送了那个。我将永远这样呆傻下去。

我恨父亲不厌其烦地把一切都描写得那样细致,甚至带着津津有味的劲头。他写完了,发泄痛快了,再把这令人心碎的东西抛给别人。然后,他焕然一新地走向他的生活。我敢打赌,从此他会像去掉一块儿心病那样轻松,他再谈起阿爷时也将是轻松平淡的。他仅有的感情都铺张到这封信里了——怎么样,还对不住那老头儿吗?而这封信写得的确水平很高。当中文讲师的父亲教导那帮不开窍的学生,文章要写得酣畅淋漓,其目的大概就在于把别人弄痛,痛得麻木、痛得半死。

吴太宽举着一张火车票兴冲冲地跑来。一回成都,队长就叫他去买票,但他马上被我这副呆傻样吓跑了。

父亲还说到阿爷的殡仪,因为他平反了,他的许多学生和同事都参加了,所以比阿爷自己估计的要热闹得多。全家合送他一只花圈,唯独替我单送了一个。这样大概称了死者的心,也让我心安一些。就在阿爷的院子里,父亲请所有前来参加送葬的人吃了一顿饭。信的结尾,我仿佛听见父亲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气——总算完了。

全体新兵一个接一个,蹑手蹑脚地绕开我,然后迅速溜出门去。

父亲在阿爷的枕头里翻出许多信,都是我五年里写的,他一封也没丢。最后几封他没有拆开,因为他根本看不见了。反正看不看都是属于他的,是他的宝藏。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想着永远失去了的阿爷,我很想用脑袋去碰墙,把自己当作杀害阿爷的凶手来惩治。一片混乱、暴烈的思绪中,总有一个美妙而神秘的念头浮现出来:假如能在那个世界见到阿爷,那么我渴望死。

父亲还说,送阿爷去火葬时,全家都很吃惊,因为他缩小了许多,几乎像个小孩。我拼命想象缩小了的阿爷,那是多么古怪的样儿!阿爷本来有一副算得上高大的身板儿啊!

直到夜里,我才不那么想死了。忽然,我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哭得全屋震惊,纷纷救命般扑到我的床前。我的哭声连隔壁蔡玲也听见了,她在门外拼命擂门:“陶小童!陶小童!……你要死啊,这样哭!”

父亲在信上说,阿爷因为失明,摔了很重的一跤导致中风。在他去世的同时,他的历史问题解决了。大概那些专案人员又有新的活儿可干,便放弃了他,于是补发了他一笔可观的工资,退赔红木家具和半卡车书籍。

我却想: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哭出来就有救了。

阿爷是睁着眼去世的,只有那种人间欠了他偌大情分的人才会睁着眼死去。整整十天,他每一次从抢救中苏醒,总是急急惶惶地向四周扭转脑袋。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他似乎在嗅,他很快嗅出身边没有他期待的那分气息。他从来不问守护他的人,我的小童还没有回来吗?她到底几时回来?他只是很固执、很自信地等下去,一次又一次摆脱死亡。最终他只能向命运妥协,是姐姐伏在他的耳旁说:“小童部队里很严,不能回来看你……”他尽最大气力点头,表示完全体谅,然后极长地叹息一声,把生命吐向天空。

新兵们束手无策地围着我,班长哭成这副样子,她们又害怕又新奇。蔡玲跑进来想劝我,刚张嘴,自己不知触着哪个伤心处,也哭了。于是,所有死过老人的姑娘都开始哭,哪怕那老人死在十分遥远的年代。哭到后来,家里一向太平的人也陪着哭,她们的老人总归也会死。似乎当兵到现在,这群女兵第一次体会到别离亲人的滋味。我这时倒哭够了,为自己造成这么糟糕的气氛而惭愧。

可我还是看懂它了。奇怪的是,我竟流不出泪来,又觉得此时不流泪非常不近情理。信纸上有一处字迹模糊,我怀疑连铁石心肠的父亲也流泪了。

第二天,我把火车票退了。没有了阿爷,我反倒一无牵挂,可以死心塌地地干下去。我骄傲地看到,我变得如此坚强,如此之快就摆脱了悲哀。我的心变得坚硬,那就是坚强。

如今,我想到阿爷临终前苦苦的期待,心里便会痛得难以忍受。演习结束后回到成都,一封厚厚的信在等着我。父亲在信中叙述了阿爷过世的全部经过。我木然地读着,一个字都没漏掉,可好像总是没看懂。或许我不愿把它看懂,宁死也不愿看懂它。

徐北方一见到我就感到事情不妙。他还赖在卫生所的观察室里,每天夜里将一把药片扔进厕所。

可我记得自己是个充满情愫、悲天悯人的女孩。我把多情与懦弱看成我的第一大弱点,因此,把心肠变硬,在当时看来,我是大大进步了。反正我很成功地克服了一个弱点,我当时几乎为此得意扬扬;而如今,我觉得那不是我干的事,我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干那样的事。

他问我:“你怎么了?”

事实上,我确确实实撒了谎。这件事直到现在我不能动弹了才敢正视它。我撒了谎,我连自己都骗了。难道这世上除了阿爷,我还有更亲近的人吗?难道阿爷临终前,唯一盼的人不是我吗?难道我和他彼此之间,没有长久的苦苦思念吗?想到当时我说的那些混账话,我那没心肝的做法,我自己都惊骇了。那是我干的事吗?只有毫无感情、铁石心肠的人才会那样干。

我没有回答,目光放得很遥远。

这天半夜,轮到两个新兵站岗,她们果真偷偷溜进农民的果园,摘了人家的杏子、李子。于是我坚决地留了下来。我对刘队长一再强调,那个阿爷不是亲的,回去看他并不十分必要。我装出平淡冷静的样子,说阿爷和我并不是太亲近的关系。我这样解释,是为了让领导对我有个正确的认识,别把我也当成用这类事赚取荣誉的撒谎精。

他注视了我许久,说:“我敢打赌,你变卦了。”

“不会不会。除非谁半夜站岗,偷偷溜进农民的果园摘人家的杏子、李子。”

我矛盾重重地笑笑。

“不行,”我说,“万一她们出了什么事……”

他说:“你肯定变卦了。”

“放心吧,”刘队长笑着拍拍我的肩,“她们没关系,又不是小孩子。”说着刘队长就走了。我想了想,又追上他。

那天晚上我们说过:从此以后我们属于彼此。他一眼看透了我:我的确对这誓言动摇了。

“她们怎么能没人管呢?”

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好吗?”

“噢……”

他心神不宁地盯着我:“你要跟我谈什么?”

“我的职责呀!”

“就是走走。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什么怎么办?”刘队长说。

“别废话,你知道我一点儿病都没有。”

“我一走,她们怎么办?”

我们要是往那条林荫道上走就好了,那是个好地方,能给人好心情。但我们偏偏走到了荒芜的人防工地。

第二天,刘队长叫我赶紧开路,说正好有车回成都。他考虑一夜,认为还是放我回去。一听说我要走,我身后八个人的小队伍顿时稀松了。她们明显地表示出欢欣鼓舞:我这一走,她们就要过好日子了。我用平静的语调回答刘队长:我也考虑了一夜,决定不走了。

他在拥抱我时发现了我的抵触。

刘队长使劲儿盯着那封电报,他也许认为我也想用这法子骗一次探亲假,这种电报他见得太多了,永远也弄不清它的真与假。有人在这方面老谋深算,常在关键时刻叫家里来封电报,但他们不图探亲假,而是装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让人们看看他们是怎样置个人不幸于不顾,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的。这种人人都能识破的谎言竟照样能获得好评或荣誉。我弄不懂这是怎么了,似乎人们甘心上他们的当。搞不好刘队长也认为我在搞那种鬼名堂。

“你在想,糊里糊涂把爱情交给这个家伙不合算。”他带着嘲意说。

是啊,我什么时候让眼泪流出来了?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哭。不,也许我很想哭。我难受极了,但我对一切难受都很习惯了。

“没有。”

“你怎么哭了?”

“你还想,这个人身上简直没有优点,或者说没有公认的优点。”

“……是祖父。”我马上觉得不对头,改口说,“不是亲的,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我想,幸亏没在各种表格里把阿爷填进去。

“没有,我没那么想。”

“阿爷是什么人?”

他轻轻摸着我的脸颊。

“是阿爷。”

“让我替你说完。你在想,跟这个人相爱,简直是滑坡、堕落……”他突然在我脸上狂吻起来,“我真的爱你爱得要死,你也应该爱我!我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把我撂在半路上!”

“那是什么人?”

“我没那么想,没那么想过!”

“他并不是我祖父。”

“那你,”他平静了一下,“想了什么?说不定你爱上了另一个人?趁我不在,有个小子钻了空子?”他装作开玩笑的样子。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有个祖父呢?”

我爱过谁?那个标准军人的形象早就陈旧了。十四岁的女孩创造的神话,现在还能当真吗?我像寻觅仙踪一样寻觅了这么多年,现在想想真是好笑极了。我已过了自己编故事哄自己的年龄。假如那叫爱,我大可以去爱拜伦、普希金。我不再冒傻气,不再白费力气到处去寻找那个偶像。把爱情拴在一个偶像上,那我真是傻得没救了。

我犹豫一下说:“是的。”

“喂,我爱你。”他说。

“是要回去吗?”队长问我。

我没有回答。这句话本该一拍即合,但我没有合。

上次探亲回来,我接到姐姐一封信。她说她还是给阿爷发了电报,让他到车站见我一面,但阿爷究竟去没去车站,她就不晓得了。车在苏州站停了十分钟,阿爷或许挨着每个窗口找过我,但没等他把所有车窗寻遍车就开了。情况只能是这样。我不愿去想象阿爷当时的神情,何况我无法想象他快失明的眼睛是什么样。当时他无疑是失望而伤心的。我一旦想到他因此而伤心,马上就去想母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他又不是你亲阿爷。”想到这点,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我爱你!”他有点儿愤怒了,像喊一个人喊不答应。

我把电报推到刘队长面前,那上面写着“阿爷病重住院盼归”,看见这个“盼”字,我的心剧烈地痛起来。这个“盼”字一下让我想到阿爷那双快瞎的眼。

我还是没有回答。我在拼命寻找这场爱情的伟大之处,但没找着。

演习快要接近尾声时,通信站的人给我送来一封电报,是父亲打的。我不敢去拆那封电报,因为我料到阿爷出事了。电报打到成都,送到此地已耽搁数天。

“我爱你!”他真的愤怒了,猛甩开我的手,坐在一块儿石头上。他在喘息。

说真话,那一阵我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越是有人怕我,我越做出令人害怕的样子。有人害怕你,那滋味很妙。

我轻轻地离开这个起伏不已的身体。

演习把每个人都折腾得疲劳不堪。那是山区,宣传队分成好几个鼓动组,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满山遍野地跑,一刻不停。八个新兵一步也不敢落后,因为我会拿眼睛瞪她们。谁要在那里磨磨蹭蹭,我就放开嗓门儿对她吼。我的嗓门儿是大有潜力的,只要我一吼,新兵们眼都不眨,一副害怕的样子。我觉得被人怕是一件蛮过瘾的事,只要她们对我的严酷表现出服帖,我的心里就一阵满足。我不理会她们的委屈、诉苦、偷偷的抱怨,我也像孙煤当年那样对她们说:“行了,你们少给我来这一套。”

“你在哪儿?”他突然发现我不见了,很恐惧地喊着。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我被任命为新兵班班长。她们很给我挣面子,演习过程中只有一个人公开哭过,但除了哭倒没出更大的洋相。

我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我也在喘息,难就难在我想离开他却无法离开他了。一种热情在我身体里蕴集。谁能告诉我,我有什么法子抵挡这种诱惑?我只想他抱我、吻我,死死抱住我不撒手。于是我走回去,他如我期望的那样做了。我实实在在地贴紧他,感到拥有这场并不伟大但有血有肉的爱情也挺不错。我想,管他呢,等我有力量自拔的时候再自拔吧……

啊呀,她们总算明白了。

走得太远了,我想。当我第二天带领新兵大踏步地走在早操队伍里,想到昨晚,仿佛冒了一场险。在那个废弃的、空旷的工地上,只差一点儿就会发生更过火的事。我的感情在黑暗中瞎闯一通,这时才看见它的破坏程度:我曾严密编织的拦网已处处洞开。是走得太远了。

“我明白了,就是自讨苦吃!”

不能听任感情一味地胡闹下去。我听着自己在队伍里喊:“一、二、三——四!”感情是任性的,它差点儿使我种种崇高的追求前功尽弃。我爱那个散漫的人物,真心地爱他。但倘若顺从这份爱,一切就变得太平常了。这份爱是自然而舒服的,灵魂和肉体都显出愚蠢的贪婪相。它们需要这类舒服事得到满足,在这时,它们露出极其原始的生物状态。我爱他,还因为在他身上能找回多半个自己。我那些尚未克服的缺陷,在这个人身上统统发展成残疾。爱他,就等于否定这些年的苦苦磨炼,把自己丢弃的东西逐一找回。我走了偌长一段艰苦的路,不是为了回到原先的起点。

我请她参观了我所谓的“枕头”,不过是一块儿包袱布裹着一套换洗军装,再加些内衣。她们过来用手摸摸,都说真硬,她们还说睡这样的“枕头”肯定不舒服。我说,你们废话。接着我让她们跟我学,把头脑里有关舒服的概念变一变:当兵的,一切不舒服就是舒服。

从此,我便用残忍的法子对待自己。出操、扫地、喂猪、冲厕所,猛烈地干着这一切。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眼神坚定而木然的女兵时,我不敢相信那是我。但她的确是我,我要的就是这副样子。我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心里便踏实了。我认为这是一种顽强的形象。我像一个自我囚禁的女修士,偷享了凡俗的快乐,便要用更苦的修炼来抵消它。一切令人舒服的、一切迎合人享乐欲望的都是危险的。

“可是没有枕头怎么办?”她挺有理地质问我。

我目前这副样子,却是我不曾料到的。我浑身雪白而僵硬地躺在这里,思考着人的天性是怎么回事。就连团支书也有天性,他那样对我,不是天性是什么?军事演习结束时,宣传队演出了一场,团支书受了伤。他从高空往下翻跟头时跌伤了,因为舞台高低不平。他被人架了下来,一条腿擦破了,直淌血。我走过去,想用手帕替他包一包伤口,他却生硬地把我的手推开。他看着那些血弯弯曲曲地流淌,似乎在看一件挺称心的事。

当我证实了徐北方爱我,我是真的幸福了一阵儿,但那种头晕脑热的感觉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无暇沉浸在爱情里,我有八个新兵需要照看和管理,管她们可不是件容易事。她们听说要去演习,简直开心得要死,好像是集体郊游或度夏令营。我从她们的背包里搜出一堆花衬衫和各种各样的零食,有个女兵甚至把松软的大枕头也捆了进去。难怪她们的背包大得不可思议。

不知怎么的,那一刻我感到被这样一个人爱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高力作为一个美术爱好者和艺术同情者,竟对裸体画有恁大仇恨,我至今也没想通。因为这事,高力竟差点儿置徐北方于死地。

有人说团支书一直在偷着学画画,自从他搬进徐北方的屋子就开始学了。但人们问起他来,他总是很愤怒地说:“这是谣言。”伊农也愤怒地说:这绝对是造谣。于是,大家便对团支书学画画的传闻一笑置之。徐北方听见这传闻往往是哈哈大笑,直到团支书正式拜他为师时,他反倒被吓住了。

但孙煤变了,她的美也变成了另一种美。究竟哪里变了?是什么促使她发生了这种表面毫无变化,而实质却彻底更换的变化呢?这一点还有待我慢慢研究。只要我真像医生说的那样一时死不了,我会搞清楚的,不过谁见过不撒谎的医生?

徐北方被美术学院录取后,整天发疯似的四处奔走,因为刘队长态度明确,假如能找到适当的人代替他,那他就可以走。他再也不住观察室了,四面八方地乱跑,想找到那个“适当的人”。

看来耻辱也不见得会让人变得糟糕。孙煤的裸体画被发现,以及高力为此大动肝火,扬言要搞臭徐北方,那时真有点儿天翻地覆的味道。孙煤差点儿去死,羞得无地自容,但不知怎么就想开了没去死,依旧美丽迷人地活了下来。

因为徐北方不主张向高力复仇,他的四个弟子对他的处世哲学产生了极大的反感,随后四个人便走得一个不剩。他无法满足刘队长这条——也是唯一合情合理的条件,便因此脱不了身。美术学院的某教师很器重他,宽限他的报到时间到开学三个月后,只要他在这三个月内搞到一张单位介绍信。介绍信在当时是决定因素。但刘队长就是不肯松口,一定要他找到“适当的人”。

等我醒来后,孙煤告诉我彭沙沙来看过我,但也像所有来看我的人一样,被挡在门外了。她因祸得福上了大学。离开宣传队那天,人们愤怒而沉默地送她上了车,那是一辆漂亮的大轿车,前面有“××大学”几个大字。伊农结结巴巴地对许多人说:他真想上去揍她一顿。但后来她退学了,因为她笨到老师无法忍受的地步。现在她在通信站当话务员,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蹦乱跳。

这时,有个人出现了,说:“我吧!”

我挣脱了他,起初还能镇定地走,很快就飞跑起来,像落荒而逃,像被人劫了道,像蒙受了奇耻大辱。

大家定睛一看,是团支书。他庄严肃穆,充满信心,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开玩笑。

或许,正是你配不上我的种种原因,也让我配不上你。我想对他说,感情是个古怪的东西,它无所谓是非,不计较优点和缺点,它要怎样就怎样,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劳驾了,放开我。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糟,你毁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是个好人,但千万别把我往这种事情上扯。总之,我挣脱了他。

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又说一遍:“我行。”他不理会徐北方瞠目结舌的样子,接着说,“只要你这三个月好好教,我保证行。”

他相当诚实地对我说:“是我配不上你,不过我往后会猛学文化。”

等他走了,徐北方叹了一口气说:“瞧着吧,他以为这是漆门板。”但当他看到团支书几年来偷偷攒下的画稿,那种轻蔑劲儿就没有了。

他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平淡无奇,他像所有英雄人物在没有成为英雄人物之前一样平淡无奇。我相信,所有人都会因为他的平淡无奇而尊重他。平淡无奇是他唯一的特征,这一特征使他区别于所有人。

人们奇怪极了,团支书跟徐北方这种人竟形影相随起来。

我知道团支书说的全是真心话,他越是真心越让我害怕。我完全糊涂了:曾经很值得批判的家庭如今令他敬畏起来,写那些情意绵绵的诗也不再是毛病,好像还挺让他羡慕。观念整个颠倒,就像拿大顶的人所看见的世界。反过来再想想他,他那些被大家赞誉的优点,拿到此刻非但说服不了我,反而引起我一阵极大的不舒服,似乎公共的标准与个人的欣赏根本是两回事。这个人身上一切优良的东西,都一点儿也不能激起我的爱恋,他的质朴勤劳也毫不使我动心。想到这里,我认为自己够可恶的。

来了一群记者,他们搞得我不得安生,整整一上午都在启发我:“你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不,你应该好好想想。”

我甚至想找到徐北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事怎么闹成这样?我和团支书到底谁讽刺了谁,谁亵渎了谁?我前前后后地胡思乱想,想搞清事情如何闹到这地步。

镁光灯对准我这具裹在白色硬壳里的躯体猛闪。他们走来走去,选择角度,好像有什么角度能使我这副僵硬的姿态变得好看些。

我纳闷儿极了,怎么会是你配不上我呢?明明是你总看我不顺眼,你亲口告诉我,不同意我入党。我已经用了吃奶的劲儿,可你还是说我跟别人不同,总有那么点儿不同。我简直对自己失去信心了。可你,怎么会爱我这种人,你不会是神经出了毛病吧?不管怎样,我不能容忍他那样长时间地抓着我的手。他一向严肃正派的面孔做出含情脉脉的样子真让我哭笑不得。他在这方面缺乏经验,又拼命装老练;他的字典里缺乏爱情词汇,又不顾一切地在那里乱用一气,这真让我为他难过。

孙煤叫来医生才把他们轰走。他们白费力气,没从我嘴里套走一句话,因为现阶段没人准许我讲话。我虚弱得随时会死,但记者们不管那些。他们肯定还会来的。

“你的家庭是那样的家庭,你自己又挺那个。我寻思我配不上你。”

我对“先进人物”这一身份很难适应。那次“讲用会”我一上台就感到极不舒服。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挺卑鄙,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对着上千人胡说八道,说自己怎样救火,怎样不要命,又怎样晕倒。尽管讲稿已经读熟,舌头已在私下刻苦操练,但我还是不能朗朗上口。后来我胆子壮起来,讲得有声有色了。我大声地告诉人们,当时我怎样勇敢。但与此同时,我想用更大的声音对他们嚷:“你们该把我轰下去,我成为先进代表是毫无道理的!”

我抽不回手,因为我不能硬抽,那样对他打击太大。他毕竟是个好人,我不能伤他太狠。

现在我想,要是我那样喊了才是真的勇敢,远比救火本身勇敢。可我没喊,光荣地接受了掌声。我要喊了,准扫了大家的兴。

他也连忙说:“我也觉得不给你看的好。那都是啥呀,我又不会写……”他自卑极了,干巴巴地笑起来。

授奖状时,宣传队的乐队为此大奏乐曲。首长们在乐曲声中一一接见代表。当一位特别年轻的陌生“首长”走上台时,有人介绍:“这位是新来的政治部副主任……”看见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副主任,乐队不安分了,从乐池里往台上伸头、做鬼脸,指着年轻首长乱发议论,《大海航行靠舵手》被奏得飞快。后来又听说这位新来的副主任可了不起,本来是某首长的警卫员,主动要求上西藏。听说他给军区写了几项建议,提出几条闻名全军的口号,因为这个被飞快提拔,弹子跳棋似的一下当了副主任。他跟我握手时,我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被歪曲的影子。他的眼睛又大又黑,显得很机智。

我连忙说:“不不不,我不看!”

当晚,宣传队的演出出了乱子。起初是断电,继而听见礼堂四周有众多的人声在嗡嗡。原来礼堂被几百个复员兵包围了,复员兵们戴着毛皮帽,一看便知是从西藏下来的。

团支书怎么可能爱我这样的人呢?我在他眼里有那么多毛病,简直够克服一辈子的。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给你写过九封信。你想看,我这就给你拿去……”

“老子们想看演出!”

当时,我一心只想找徐北方,只有找到他,我才会安全,我的心才有着落,我的感情才有归宿。我顾不上他的自由散漫、落拓不羁,以及一大堆大家公认的缺点,我只想快快投入他的怀抱。

“冲进去!管他娘的!”

他这土头土脑的誓言简直要了我的命。我不知怎么缩回手,从那库房走出来。一出门,我便撒开腿跑。

警卫连死挡着门,复员兵们发出可怕的长吼。警卫连连长嗓子都扯破了:“这是‘先进分子大会’!”

“反正我早就下了决心,除了你,我这辈子不跟别的女人结婚!”

“㞗!……”有人尖声打断他,并嘻嘻哈哈地冲他比画猥亵手势。

我忍了又忍,才没喊出来。

出来看热闹的代表们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被一个结实的背影撞了一下,那人很客气地回头说:“对不起!”我一下认出了他是谁!

他又嘟嘟囔囔地说了好多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无法摆脱油然而生的反感,而他偏偏不顾一切地在那里倾诉,一个劲儿地嘟嘟囔囔。我毫无反应,他也不在乎。我偶尔抬起眼睛看到他的脸红了,第一次像个未成年的男孩子一样可笑。就在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忽然跨上一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

“咦!唐站长!”我叫起来。难道我会忘了那个小小的洛桑兵站吗?

“你一提干,咱俩不就符合条件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着你。”

他腼腆地和我握手,目光很快注意到我胸前的红色“代表证”。我想一把抓下它,不知怎么的,它使我在这一刹那无比尴尬。

“怎么可能?……”我小声嘀咕。

“你别在这里,”他说,“这些人野得很……”

“我刚才跟你说的事呀!”

“唐站长,你怎么也转业了?”我问道,同时觉得这话很蠢。

“什么呀?”

“我?革命需要嘛!”他干巴巴地笑起来,远不是过去那个挥洒自如的英俊站长了。

“你咋想?……”过了一会儿他问。

那边真干起来了,人群里扔出几块儿砖,砸在门上,碎玻璃水花似的溅开。这样一挤,就把我跟唐站长挤开了。这时我看见唐站长正往人多的地方走,边走边大声嚷:“谁?都谁在动手?妈的,你小子!我认得你!”

“我能扛二百斤哩!在家的时候。”他炫耀地说,眉一扬,像在博取村里相好姑娘的欢心。要在乡下,他肯定是个挺难得的姑爷。

我疑惑地盯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到底向着谁。刚才一瞬间的接触,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股冲天的委屈。他的皮大衣被挤掉了,顿时让人踩得稀烂。他终于挤到礼堂前的台阶上,用两手拢成喇叭喊道:“复员兵同志们!我是唐金宝!……”

“嘻……你劲儿真大!”我希望他刚才是说错了话。

一听这名字,人群忽然安静了,静得好奇怪。

我脑袋一晕,像遭了暗算,差点儿栽倒。他赶紧搬开那个装步枪的木箱,又抹了抹上面的灰尘,打算让我舒舒服服地坐下。他用力时,脖子和脸涨得一样粗。

“咋的啦?一复员你们都成功臣啦?……”他说,“一复员部队就欠着你们情分啦?打人、砸东西,在解放军大学校学了几年,就学会这个啦?我跟你们一样,马上要脱军装了,我怎么一点儿不想打谁?手痒啊?有冤有仇啊?”他越讲越激烈,“都回去!多没意思!……”

他说:“这事我早就想好了,恐怕前几年就想了好多遍,跟你说吧,我想跟你好。”

人们渐渐冷静下来。

“咱们到屋里说吧!”他走进身后的库房,一杆杆擦过的枪整齐地排在那里,使这乱七八糟的库房陡然森严起来。

来电了,代表们又回去看演出。唐站长走下台阶,拾起那件一团败絮似的皮大衣抖了抖:“还不走?那你们就在这儿过年吧,牲口们!”

他沉重的声调吓了我一跳。

他一摇一晃地走了。他的步态已跟藏民一模一样。

我没有笑,对任何好消息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是很蠢的。和我同时提干的还有徐北方、蔡玲等人。提干是好事,意味着穿皮鞋、戴手表、谈对象、穿的确良衬衫,团支书就有一件天蓝色的确良衬衫,他很少穿,每穿一次脸就更加严肃。他突然转过方方的面孔说:“我想和你说个事。”

“唐站长!”我突然叫道。不知为什么,我一直站在这里。

“你提了干,”团支书喜气洋洋地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吧?”

我曾倾慕过的形象远远地转过身。

事情发展到这里并没有出现太多的不正常,但接下去的情况就不妙了。

我急切地说:“明天,你来看演出吧!我一定给你弄张票!明天,好吗?”

这些必然的变化有时却使我烦躁。我尽量缩着肩膀,尤其站在团支书面前时,我甚至像七老八十一样驼着背,尽量不要显出某种轮廓。当他做思想工作时,我拿出这种形态很合适。我还把两只手插在军装兜里,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其实我是有意将衣服拉得远离身体,这样就什么轮廓也显不出来了。但他还是看我,这次不知怎么了,他一反常态总朝我看。过去他跟任何人谈话,尤其是跟我,他都绝不看对方的脸,看天看地或者东张西望,像南墨西哥的印第安土著[1]。而他这次却不断地盯着我看,然后坦然地告诉我,有人不同意把我作为党员发展对象,这人就是他。

唐站长“嘿嘿”一笑说:“明天我就上火车啦!”说着,他就站在老远的地方朝我挥挥手。

我有过好看的时候,就在不久前。我首先发现我的手变了,修长笔直,长得老成起来,去掉了那些可笑的小窝窝。我还知道自己的脸不再苍白,而是粉红的。军装下,两条胳膊不知什么时候变粗、变圆了。胸前也鼓鼓的,被一对蛮像样的乳房撑起。有一次洗澡,我吃惊极了,想不起这些重要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这些变化证明我到了人生中最要命的阶段,这个阶段的少女会做一些不可告人的梦。有一次梦醒,我发现自己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护在重要部位上。这个阶段的少女,好歹都是漂亮的,似乎是为某种目的变得漂亮的。整齐统一的军装,并不能掩去青春期奇妙的变化。

我记不得我当时是否掉了泪,但现在想起来真想掉几滴泪。唐站长是个好人,他现在在哪里?最后留在我印象里的是他复杂至极的微笑,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是被另一位更年轻有为的站长代替了。这位更年轻的站长,就是有着一张娃娃脸的政治部副主任。

我浑身多处骨折,他们把我弄成这副样子也是没办法。他们不是成心把我变得难看。

我盯着输液瓶,一滴一滴流进我身体里的液体,果真是绝对洁净的吗?我转过视线,见到孙煤走了进来。她见我今天精神不错,便犹犹豫豫地问道:“我把我跟高力的事跟你讲讲吧?”我略一点头,她便说:“不然,我真痛苦得要疯了。我后悔当初没听你的劝告……”

一大堆白绷带缠住我剃光头发的脑瓜,全身雪白,我能够想象形状有多奇怪。进进出出的人全都一声不响,撤下这只瓶子、换上那只瓶子,我的循环和我的排泄,全交给这些瓶子了。没人在意我的苦闷,我真想说:别这样对我呀!

她真美。她真美。

我在这白色的硬壳里实在待腻了。

[1] 墨西哥南都的印第安人相互谈话时从不看对方的脸,而要四面八方地乱看。假如注视对方的脸,就被认为是极不友善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