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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小半拉儿”端着脸盆站在刘队长面前。平常刘队长看“小半拉儿”总是十分顺眼,一到发脾气,就发现“小半拉儿”果真特别矮。当他看见“小半拉儿”奋力举着那盆水,想努力达到使父亲得心应手的高度,他的心软下来,气马上消了。当他又看见“小半拉儿”的毛衣袖子拖拉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头时,几乎想抱起他大哭一场。刘队长匆匆抹掉脸上的肥皂沫,迎接首长去了。首长要来观看他们为那场重要演出排练的新节目。

“那就是要结,对吧?”

刘队长要严肃地跟首长谈一谈,是否能将那两个大学名额收回去。但首长没来,演出也延期了,因为“讲用会”出了件大案子。

“胡扯!”

“讲用会”的代表已陆续报到,突然来了几名警察,把会场包围了。十分钟后,警察逮走了一名“代表”。包括陶小童在内的全体代表都傻了,亲眼看见警察毫不客气地把那名“代表”塞进了吉普车。后来才知道,那个“代表”实在是胡闹,有一天跑到火车轨道上,费死劲儿把钢轨锯了个豁口,然后自己在地上又翻又打,拿石头敲自己的脑袋,还掐自己的脖子,弄到皮开肉绽时总算来了火车。一车人的性命让他救下了,他被浩浩荡荡的人群抬进了医院。抢救了个把礼拜,这家伙还不想醒,没完没了地在病房里嚷:“停——车!抓……坏人!……”医生想,这人的脑袋瓜虽然血肉模糊有点儿可怕,但里面并没有伤啊,怎么会这么多天还神志不清?但报纸已经出来了,人家是“刘英俊式的英雄”,“英雄”是不能瞎怀疑的。出院时,这家伙神气了:部队也不让他复员了,未婚妻也有了,是个漂亮的小护士。不过公安局始终在侦查那个逃掉的“坏人”。他们确实看见现场有两个人的脚印,但仔细一推敲:怎么塑料鞋的脚印全是左脚,解放鞋的脚印全是右脚呢?原来他一只脚穿一种鞋。用警察们的行话叫“单人作案”。完了,这家伙刚赶上一天大会的好伙食,就上某个地方吃素去了。

“不结婚了吗?”

陶小童跟团支书说,万万没想到“先进分子”里混着这种人,把好好的一个“讲用会”给搅了。

“胡说八道!”

团支书是公认的各类“先进分子”,每回参加“代表会”“讲用会”,他都被大家不假思索地推选去。这次他费了许多口舌,才说服众人,把这份光荣让给陶小童。

刘队长一边刮脸一边想,哪个单位碰上的最倒霉的事,都是上级分下来两个上大学的名额。为这事他已经许多天没刮脸了。他刚劝走了彭沙沙,在这之前他还劝走了徐北方。他知道,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去劝。他恨透了这两个名额。“小半拉儿”替他端来热水,突然问:“你和妈什么时候再结婚?”

关于他在梦里喊陶小童这件事,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她道歉。可事到临头,他又觉得这话说不出口。就像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姿态别别扭扭,心里窝窝囊囊。他始终认为,梦里喊一个女子是件很不像话的事,无论如何都要道歉,但他一张嘴就进入这种胆战心惊的状态。正中午,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在擦枪,过两天全队要参加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演习。陶小童正巧路过,他就喊住了她。

“小半拉儿”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彭沙沙的事。他对这种事还不太懂,但他懵懂地意识到,这个矮胖姑娘的身体里发生了某种可耻的变故。再有人说彭沙沙与“小半拉儿”长得像,恼怒的不再是彭沙沙,而是“小半拉儿”。

“你知道吗?是我不同意。”他说。

她也考虑到哪里去上大学,这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这些熟悉她丑事的人们。她把这个打算悄悄告诉了刘队长,她出了那种事,难道不该得到特殊的照顾吗?她认为自己最有条件占有一个上大学的名额,彻底离开这里,这样也免得大家见了她就不舒服。她认为自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大家已经够有忍耐力了。她去上大学,难道不是替大家解决难题吗?刘队长也承认她的打算很有道理。

“不同意什么?”她奇怪地问。

刘队长对新补充进来的小女兵们很满意,因为她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既没有孙煤那样美的,也没有彭沙沙那样丑的。有了她们,这场重要演出便添了几分把握,彭沙沙不用上台了。自从彭沙沙出了那件丑事,最大的进步便是晓得怕丑了。过去她最大的优点是不怕丑。现在她努力避开一切人,生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形象不够美好。

“是我不同意把你作为党员发展对象。”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不同意你,你有意见吗?”

新兵们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退到一边儿去,充满景仰地看着陶小童把柔软的棉絮渐渐弄得硬邦邦。在她们眼里,这是一项很棒的技术。于是她们也来“噗噗噗噗”地拍,劲头很大。陶小童觉得自己并没有让她们信服,但她们总算搞清了一点:部队就是这样,一代代的兵都是这样。她们只有去规规矩矩地拍,为什么要拍,老兵陶小童已不想再跟她们废话。等她们的被子变得又方又硬时,便不再蹦跳或大哭了。

“没有。我知道。”

“要拍成方的呀!”

“你知道我不同意你吗?”

“这样拍是干吗呢?”更多的人问。

“不,我知道我还不行……”

“不拍怎么行?”陶小童说。

“对对对,”团支书热切地打断她,“你进步很大,不过你还是跟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拍?”一个大胆的问。

“还不一样?”

陶小童现在不敢随便笑。孙煤走后,刘队长从卫生兵征兵计划里弄到八个名额,过了几天,队里便出现了一群蹦来蹦去的小姑娘,她们用背包带跳绳,有时还会集体大哭。因此,陶小童轻易不对她们笑,自从刘队长把这八个新兵交给她管理,她就决心给她们留下一个严肃的印象。陶小童比过去更忙了,她要凭自己的良好行为带动小集体。早晨吹了起床哨,只要她不动,八个小女兵都躺着装死,她必须像弹簧一样离开床,迅速穿衣、叠被,把被子拍得方方正正,否则她们就会有借口磨蹭;然后是出操,哪怕累死也不能掉队,不然她身后的八个人会掉得一个不剩。每当她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时,便会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感受:她完成了辛苦的、无可指责的一天。她相当郑重地对新兵们说:“不要小看扫地这种小事,思想改造就是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的……”但新兵们绝不像她当年那样虔诚地听着,她们显得心不在焉,想笑又不敢笑,这很让陶小童伤心。更让她伤心的是,她们一参军就大大方方地穿着花衬衣。她们私下里对陶小童议论纷纷,因为她居然能容忍部队发的大裤衩,穿那样的大裤衩简直野蛮。见陶小童每天费很大劲儿把被子拍成方块儿,她们觉得很好玩。

“对,你总有自己的一套。”

这件事越想搞清楚就会越糊涂。稀里糊涂当个“英雄集体”有什么不好?这下大家更佩服陶小童了,她可真晕在点子上了,就像在舞台上恰好赶上重拍亮相。

“自己的一套?”

“失火呀!”

“因为你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你看不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不同意。”

“为什么烧着了一大片?”

她一个劲儿地点头。这种时候不要多想,更不要多说,任何辩解都是蠢话。

“烧着了一大片……”

接下去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搓着一双污黑油腻的手。他想起刚才喊她时要讲的不是这番话,是别的什么,但他忘掉那些迫切要讲的话了。最近,他越来越多地出现这种手足无措的局面。他跟徐北方同屋,为了不妨碍他,他尽量不回屋里去。而徐北方仍旧嫌他碍事,也从来不在屋里待,把颜料搬到布景仓库,宁可挨近厕所也不愿挨近他。这使得两人过得很紧张,总要探明对方不在屋里才肯回去。团支书想不通这是怎么了,跟这群熟人在一起竟会渐渐陌生。他感到这群人越来越不需要他,除非下水道堵塞或垃圾成灾。他方方的后脑勺出现在人群里,显得很不协调。他过分严肃,认真到了蠢头蠢脑的地步。他的朴实和正直,把别人的生活搞得缺乏情趣。他的信条强加在别人身上,显得又生硬又残酷。与他的老实相比,大家宁可要高力的滑头,哪怕随时上高力一个小当也挺舒服。

“为什么失火?”

老实说,团支书喜欢陶小童。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她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目前这个念头越来越明确了,念头越明确他便越慌张。是向她表白爱情呢?还是给她做思想工作呢?他始终犹豫不决,因为要同时做这两件事是绝不可能的。有时他想挨近她,或做一个表示亲昵的动作,但他总拿不定主意。因为做思想工作就得使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挨近她还是保持距离,又成为他和她单独相处时的难题。

“失火了呗!”

接下去他头脑一热,做了一件让他终生懊悔的事。实际上,从这件事发生以后,陶小童再也不来理睬他了。

陶小童把救火的全过程写在黑板报上,团支书又另写了一篇文章,强调在救火现场陶小童是如何晕倒的。不知哪一天,有个好事的新闻干事偶然到这院里来,又偶然发现了这篇黑板报,他就把这篇黑板报根据自己的口味大大加工一番,写成了一篇十分精彩的报道。这篇报道让宣传队每个人看了都大吃一惊,因为谁也不敢相信自己曾参加过那样伟大的行动。那里面描写的崇高境界使他们很不好意思,有人暗地发问:“咱们当时干吗要去救火?”

陶小童被团支书那一番热情吓坏了,她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匆匆忙忙四处寻找徐北方,希望她那颗受了惊吓的心能在他那儿得到安慰。她这时的感觉像一个受了欺负,或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儿。

后来知道了,这全是因为那次救火。

听说宣传队要随大部队出发,去搞一场各部门配合的军事演习,徐北方的肝就在这时出了毛病。他在化验单上小动了一笔,把某项数据的“1”改成“4”便得逞了,住进了卫生所的观察室。他把颜料和画架统统背来,三顿饭由护士伺候着吃。要不是每天往他体内注射一些他压根儿不需要的药液,他真想在这里混到老。他无论如何要躲掉这场长达二十天的军事演习,不然就会错过大学的录取通知。他相信刘队长最终会放他走的。他白天蒙头大睡,夜里把一日三顿的药片统统扔进抽水马桶,然后通宵达旦地画画。因为他被怀疑有肝病,这病室原有的三个病人在一天之内全出了院。

没人能搞清楚,宣传队怎么突然有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称号:团结战斗的英雄集体。陶小童更晕头转向:她怎么会被选入“先进分子讲用大会”?

卫生所的观察室是针对徐北方这类有病,但查不出确凿病症的人所设的,因此所有住进来的人都似病非病,有的活蹦乱跳,有的莫名其妙就死了。观察室没有健全的各项制度,所以宣传队不断有人来看望徐北方,但所有来的人他都不搭理,用被子严严实实蒙住头。有人担心他闷死,刚一撩被子,他立刻瞪着发红的眼睛喷出一句脏话,吓得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大家公认他病得很重,其实他比伊农舒服多了。伊农为了躲避演习,竟一连好几次直挺挺地往后栽。伊农最怕演习中各种各样的号谱,他从来就背不清楚。

他们“呼啦”一声散开了。这可太没劲儿了,谁也不打,那还有什么事可干?他们立刻认定,这个“徐老师”实在是够废物的。从此,他们对徐北方失了尊敬。徐北方这下也对他们不抱希望了:除了干架,他们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伊农隔着被子向徐北方倾诉他的满腔怨愤。刘队长竟把两个大学名额之一给了彭沙沙!当时全队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呆了。然后,一群人跳起来缠住队长:彭沙沙怎么啦,她比我有文化?既然大家都没文化,凭什么让她去?……伊农在病房里对蒙着被子的徐北方气急败坏地嚷:他当年考南开大学,那些考题拿到现在,连中央委员都得考趴下!

“谁也不打。”

刘队长一再向大家解释:彭沙沙出了事,处境不好。女兵们急了说:出了那种事倒捞到福气了?咱们都出事去!彭沙沙喜气洋洋地站在一边看着大伙儿闹,好像队长遭此大难跟她毫不相干。她的确认为自己捞着了福气。事情的结果是刘队长被大伙儿闹得犯了高血压。

他们愣了一会儿,互相看看,又往徐北方跟前挤了挤:“那你说,咱们打谁?”

徐北方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他只管蒙紧被子,想减轻一点儿人们对他的烦扰。他病房的门开着,谁进来他都不反对。晚上,他正想起来活动活动躺累的筋骨,只听一个人静悄悄地走进来了。

“算了。”他说,“不打他了。”

陶小童站在床前,一声不响。

徐北方停住脚,仿佛要下决心的样子。

徐北方十分纳闷儿:今天来的这位怎么如此安静,既不东拉西扯,也不强行撩被子,那样专注地在看什么?看得他隔着被子都发臊了。

接着他们讨论怎样埋伏。小伙子们的肌肉像某种活物一样在军装底下耸动。

陶小童轻轻搬过一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了。她没喊他,也不知该干什么,只是痴痴地守着他。她心里正生出一种很不妙的东西,那种叫温柔的东西。他一动不动,头捂得严严实实,手和脚却露在外面。他修长的、一看便知是异常灵巧的手,十分微弱地一屈一伸,像在用这个动作告诉别人,他没死。

“打不死!打死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下来了。

“打死也不要你负责……”

陶小童发现那只手企图往被子里缩,她一下捉住了它。它慌乱了,或是受了感动,因为它明明感到了对手的纤弱与温存。两只手握在一起,都有些忸怩和腼腆。

“你放心,天黑,打完就跑!”

“是我呀!”过了一会儿,她说。

“怎么打,你讲一声!”

他的手紧攥了她几下,仿佛说:知道就是你。

徐北方又踱起步来。他见徒弟们搞了些武装,宽皮带、护腕什么的,腰里还凸着,自然是藏着什么精良武器。他们连高力的日常行动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高力的学校离这里不远,只要徐北方一声令下,他们保证叫那高级家伙永远讨不到女人喜欢。

“让我看看你,好吗?”

“连揍他也不想吗?”

他一点儿也不想让她看,因为他是一副糟透了的样子。

“我什么都不愿去想。”

她撩开被子,吓了一大跳:她哪里认识这个人?胡子头发连成一片,他躺着,它们却站着。清癯的面目,这下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见枕头上毛烘烘的一团。只差一匹瘦马,他就成了那个忧郁的骑士堂吉诃德。

“为什么?”

他皱皱眉说:“我现在是不是怪恶心的!”

“我什么都没想。”

陶小童勉强笑了一下。他这样子当然要败给高力。因为他不愿打高力,他的四个徒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即使孙煤没跟他吹,见他现在这样,也得掉头就跑。但他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充满智慧又极度天真的黑眼睛,仅这点就很值得陶小童动心。她是唯一能看懂这双眼睛的人。她忽然觉得,再这样手拉手就不合适了。假如不是团支书的突然袭击,她绝不会这样冒失地来找他。

“你在想用门板把那家伙拍扁!”某徒弟说。

“我走了……”她站起来。

“你们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徐北方说。

他却说:“还记得我抱你吗?那天晚上你说了那么多傻话。”

徒弟们见他不再踱步,便一起围拢上来。

两人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似乎都意识到这沉默有问题,一种大难临头的预兆使两人一动不动,尽量屏住呼吸。

徐北方还是踱来踱去。董大个的老婆走了,用布景隔出来的小房间还在,伊农常常钻进去练号,他还把这个秘密地点告诉了蔡玲。于是,伊农那可恶的号音总算被蔡玲古怪的发声抵消了。徐北方就在这两种声音的折磨中踱来踱去。他知道如果这批景片赶不出来,影响了那场重要演出,刘队长绝不会放他去上大学。而没有单位的介绍信,他的考试成绩再好也白搭。可高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走了,想到这里,他又去看那扇随时可以摘下来的门板。

“我走了……”她又说。

但他们说,帮着打打也未尝不可。

“你知道吗?听了你那些傻话,我好几夜都没睡着,又难受又舒服。”

徐北方对他们说:“你们不要管这件事。这批景片要马上画出来,我顾不上别的!你们到这儿来不是帮我打架的。”

“你反正不把那些话作数……”

徐老师失恋,让他们感到无比愤怒。

“有时我会冒出一个念头:真像你说的那样,没准儿也不错。”

他做出这种样子是给别人看的。自从他考了大学,刘队长简直对他伤心透顶。刘队长要他答应一个最起码的条件:等有适当的人来接替他的工作,他才能走。刘队长到警卫连搜罗了四名战士,他们对美术一窍不通但真心热爱。从此,徐北方身边多了四个团团转的徒弟。徒弟们个个膀大腰圆,总是憋细了嗓子叫他“徐老师”。

“我说的哪样?”

他们开始是悄悄地吵,闷声不响地打,最终惊动全院是因为董大个把那屋里的门摘了下来,追着老婆口口声声地嚷着非要拍扁她不可。这事闹得刘队长很沮丧,本来他以为让小两口团聚是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团支书王掖生连夜把那扇门重新装了上去,费了很大劲儿,但摘下它却一点儿劲儿也不用费,以致徐北方想报复高力时首先想到了这扇门。他本来不想报复,但不报复似乎对周围的人没有交代。他可不愿成为公认的窝囊废。他在狭窄的布景丛中踱来踱去,做出密谋筹划的样子。

“让我来重复太无耻了。”

“干了我也原谅你!”

“没关系。”

“可我没干!”

“你当时说,你喜欢我、爱我,还问我怎么办。”

“你随便干了什么我都原谅你!”

她又沉默了,而心脏却比一个打铁铺子还吵闹。

“我什么也没干!”

她说:“怎么办?”

“我什么时候冤枉你了?我说了我原谅你,还不行?”

“什么怎么办?”

“你冤枉人!”

“我当初就问过你呀!”

“别解释啦,反正我原谅你!”

他大吸一口气:“假如你现在看我还顺眼,就爱吧!”

“我没跟他……”

她又一次说:“我真的要走了,不早了……”

“你不用抵赖,我原谅你。你跟他究竟怎么回事?”

他显得狂躁了,忽然又把被子蒙紧,手露在外面:“你走之前,再握一下我的手。劳驾了。”她刚伸过手,那只手就扑了上来。过了一会儿,她的手被带到一张灼热的嘴边。她有点儿想挣脱,但又被这从未遇见过的奇境所吸引。突然,他像挣扎一样爬起来,冲动地站在她的面前。

“我没有……”

下面只需要一个勇敢的举动,就拥有了一切。

“原来你爱上了大学生!”

“你,抱抱我!”她终于把多年来闷在心里的愿望喊了出来。

当天夜里,那间紧挨厕所、专门堆放布景的屋里闹得天翻地覆。这屋里用布景隔出一个小格,放进去一张床,董大个夫妇就住在这童话般的小世界里。他们稍一用劲儿,便打倒了所有布景。使他们动武的原因,是跟他俩一同插队的某同学已经上大学了。由此,董大个终于找到老婆变心的根源。

他抱住了她。开始有些迟疑,但很快就坦然了。“我的天!”他说。

“我当然不让他提。”刘队长在全队会议上宣布:谁来向他提上大学这事,谁就别想上大学。他现在手里有两个上大学的名额,是上级分派下来的。他要将这两个宝贵的名额给那些安心本职工作,心里极想上大学但口头上从来不提的人,但时过多日,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董大个的老婆一走,刘队长马上断定,董大个属于那种不安心的人。

他们像一对纯情的傻孩子,毫无想法地紧紧拥抱着。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适应这个突兀的飞跃,才意识到他们拥抱的姿势有点儿笨拙、有点儿可笑,下一步该干什么?总不能永远这样抱下去。

“是您不让他提。”

于是,陶小童得到了生平第一个代表爱情的吻。正式的、深深的、真正的吻。他灼热的嘴唇长久地紧压着她的嘴唇。这一吻让她感到活着实在不冤枉……

“可他从来没对我提过。”刘队长说。

这一夜,徐北方没拿画笔。他躺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爱情”这两个字。他感觉到,一次真正的爱情到来了。这是一次货真价实的爱情。他激动的同时,又十分后悔:这事该早些发生。其实它发生得很早、极早,或许在那张干干净净的小女兵的脸初次出现时,他的心里就萌生了不一般的感情。他想自己恐怕是个蠢蛋,多次把那感情的苗头掐断。而每掐断一次,他都无限惆怅,感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懂得爱也懂得自己的女孩子。同时他也想到了孙煤,想她的美丽,想她璀璨的笑脸,但除了她的美,好像没有什么再值得他想了。他只惋惜美丽的姑娘往往属于高力那种混账。他不想收拾高力并不是因为胆小,而是认为没必要那样做,很无聊。他不屑于跟这小子争夺什么,包括孙煤。

“他只不过很想上大学。”她说。

这一来,倒各得其所了。他早就怀疑自己爱的其实是陶小童。当她细细的身体安静地依在他怀里时,他的身心似乎经受了一番洗涤。当时他想:我他妈纯洁得像从来没爱过谁,没吻过谁一样。

一天,董大个的老婆找到刘队长家里,说董大个并没有不安心本职工作。

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他的爱情忽然有了着落。天快亮时,他简直对那个有着一张干净脸蛋的姑娘着了迷。

高力和孙煤一走,宣传队出现了一阵骚乱。尤其高力进了名牌大学,去搞那么尖端的学问,使人们突然悟到,自己或许也有某种才能被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