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给我关掉！”拿破仑吼道，“非常高龄……什么东西！浑小子！是他自己太虚弱了吧。有时候真想给这个马钦几个耳光！多旅游对他有好处，他都开始发霉了。”
观众们在鼓掌。
门开了，一名护士推着检查用的小推车走了进来。上面放着绷带、纱布，还有体温计。
“不对，是八十三岁……维克多·雨果是一位非常高龄的先生……”
她宣布：“检查时间到了！”
拿破仑咆哮了一句：“这个笨蛋，这也叫长寿？”
“说什么检查，”拿破仑咕哝着，“她还想给我安一个支架呢。”
“七十五岁！”其中一位选手试着答道。
他把轮椅转向厕所的方向。
主持人在一旁说：“他很长寿，我们亲爱的维克多·雨果……”
“您去哪儿？”护士问道。
我们听见选手们在小声嘀咕，拿不定主意。
“撒尿，这也不行吗？”
“蓝色的问题：维克多·雨果活到了几岁？”
从厕所回来后，他高声宣布：“给你提个醒，我的副手还在这个房间里，如果你打算偷偷毒死我，是不会成功的。”
主持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十分明朗，使人感到平静。再过一千年，这样鼓舞人心的声音可能还在提出相同的问题。我观察着拿破仑的反应，他的笑容有点暧昧不清。
护士耸了耸肩，面带微笑地递给他几粒颜色各异的药丸和一杯水，然后趁着他不注意，她把一支体温计放进了拿破仑嘴里。
我不敢问他说的是什么，但我想到同样的东西：一切祖父可以给孙子的东西，拿破仑都给我了。拿破仑就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说道：“谢谢你，小家伙，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不知道这个帝国会变成什么样。把收音机拿过来，我们来锻炼锻炼脑力，而且动脑不会痛。”
“通常来说，”她对我说，“这不是放在嘴里的，但这样至少他能安静几分钟。你爷爷是个烦躁症患者，跟他的名字真的是太搭了。”
有一天他提到自己和洛奇之间的关系，低声说道：“一个拳击手可以给另一个拳击手的，洛奇都给我了。”
拿破仑激动地转了转眼珠。确凿无疑，这是愤怒的信号。
“是贫困和这场疾病造就了洛奇。他真正的名字是罗伯托。”
终于，这个年轻女孩把体温计拿了出来，看着测量出来的体温：“41℃！奇怪了，他看起来一切正常啊！”
拿破仑觉得洛奇之所以有取之不竭的战斗力，是因为他父母困顿的生活和这场差点让他丧命的疾病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仿佛他的生命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复仇。
“小姐，我很满意听到您这么说。”
洛奇的父母在他出生前十年，从意大利来到了美国。他们都出生在贫困之中，也成长于贫困之中，最终在贫困中死去。唯一的喜悦是他们儿子的诞生，他们唯一的胜利是让洛奇在一岁时从肺炎中活了下来。
然后他转头对我说道：“Belas la flegistino, ĉu ne?（这个护士还不错，对不对？）”
这段时间我发现他比以前表现出来的要更了解洛奇。在战争期间，当拿破仑被封锁在大西洋另一边的时候，他们甚至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们睡上下铺，想到他们一个人睡在另一个人上面就很好笑。
“他说什么？”年轻的女孩问道。
“你认为洛奇会忍耐吗？他会被普普通通的腰痛打败然后离开拳击场吗？不可能的，他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就像这样，啪，啪，啪。”
“没什么，他说你人太好了。”
“我答应你。但得等一等，这太难了，你要忍耐一下。”
就在她整理病床的时候，拿破仑示意我靠近他。
“没准你能帮我做点事情？一个人道主义的举动，嗯，搞一打红肠来。”
“小家伙，我眼睛不太好，你能告诉我那上面写了什么吗？那边，就在护士的工作服上。”
他给了我一个狡黠的眼神。
“工作服上？”
他喜欢用橙子鸡尾酒烹饪的小红肠。
“没错，右边的胸口上。”
“都一样，他们就是想让我腰痛，我跟你说啊……照顾我？照顾个屁！他们把我关起来了！你爸正在争分夺秒地找养老院。我知道你爸有一摞的广告单，按价格分好了。如果他们真的想照顾我，就不要禁止我吃红肠。”
“爷爷，上面写的是‘老年医学’。”
“是脊椎断裂了，爷爷，是脊椎。”
他的目光忽然僵住了，眼睛仿佛被弹珠替换了，脸色变得发白，嘴角生硬。
“多给我一点红肠，你明白了吗？为了治好我的腰痛。”
“浑蛋玩意儿，你确定？”
“一群坏蛋。”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
“他们每个人都想快点要我的命，小家伙，”他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开始了。你知道吗？他们控制我的饮食！”
“爷爷，你怎么了？”
他一直觉得是医院和我父亲联合起来要束缚他。
“别这样叫我，现在不是时候。”
两周后，拿破仑坐上了轮椅。他住院之后的忧郁情绪再一次被他性格深处的反抗精神替代了。他在病房里来回转圈，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他抱怨一切，从食物到电视节目，什么都没有放过：“小家伙，这里闻起来就像一条内裤！那个实习医生太烂了，跟没有执照一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这简直就是拿我做实验！他笑起来就跟放屁一样，真的应该去重新考试。还有电视节目！简直是把我钉在一个专门的频道上，要让我无聊死。没有西部片，没有拳击比赛，没有保龄球，没有汽车节目，也没有裸女！它只知道聊经济、危机，还有股票！软蛋电视！”
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他如刀一般锐利的眼睛仿佛被护士的工作服钩住了。
在病床上的拿破仑可以从窗边看见他的伙伴。句号很快就厌倦了公园里了无生机的景色，还在那里拉了一泡。它抬起头，像在寻找属于自己主人的窗户。随后它看见远处正在降落的飞机，而且一旦有汽车驶过来，它就立刻侧躺在地上。
“小姐！”他喊道。
于是我开始带着句号出门，在公园里散步。亚历山大经常陪着我们。有一天，他开玩笑地把自己的那顶帽子戴在了句号头上，我敢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放声大笑，笑声明朗而纯粹，直冲云霄。
“是，先生？”年轻的女孩吓了一跳。
“远远看一眼也好，算我求你。我只有你了，真的只有你了。你是我唯一的同盟。”
“那里写的是什么？”
又过了几天，很快就没有其他的画作了，他想看看句号。
他的手指头指向了护士的工作服，护士后退了一步。
“你妈妈。如果我有个女儿，我希望她是像你妈妈这样的。她话不多，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让人十分欣赏。她还会画画……当你像她这样画画的时候，就不需要什么言语了。人们总是聊得太多了。这些她都懂。”
“这里？”
“谁？”
“没错，就是那里。您是聋了吗，需要再说一遍吗？”
“幸亏有你在，小家伙。你看见了吧，好歹句号还会摇尾巴。你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你爸爸配不上她。”
我心想拿破仑是不是有失分寸。哑口无言的年轻女孩迟迟没有接话。
为了让拿破仑不那么忧伤，从隔天开始，我开始给他带来母亲画的句号。它坐着，侧着脸，眼睛里带着狡黠，让人觉得它就要笑了。我们几乎相信它就要吠起来了，胡须也要跟着晃动起来了。
“我等着您回答呢，”拿破仑又说，“我等着，但提醒您一下，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没什么，”我答道，“只是说那没关系。”
“这里？您应该看得很清楚啊，这里写的是‘老年医学’。”
“他说什么？”父亲问我。
祖父把手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La senkojonulojn oni pli ĝuste malpermesu!（软蛋才是最应该被禁止的！）”
“我识字，谢谢。”
“是这样的，”我父亲对他说道，“不是要惹你生气，但是狗狗是禁止来医院探望的。”
“这是我的工作！我在老年医学科工作，这里当然写着老年医学。”
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那时候还没有句号坐在乘客的座位上陪着他。在医院里，他很想念句号。
她像在辩解。
“有一天，我给它来了一脚，反正它又不会抗议。不要被计程器束缚了，把它们通通打烂。否则它们会吞噬你的人生。”
“好啊，那么，小姐您能帮我去找一本字典吗？”
他对这个如今已经坏掉的计程器产生了某种怨恨之情。许多年的时间里，它总是慢慢往上爬，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简直快把他弄疯了。他觉得这个愚蠢的机器在计算着时间。
“字典？啊，我明白了，字谜游戏节目要用到是吧，是决赛的录像吗？”
“给你过生日！”
“不是，小姐，是要看‘我不再嘲笑别人，否则后果很可怕’的直播节目。”
计程器坏掉了，停在0000的位置，拿破仑随意地说出车费，但从来没有乘客发现。我负责收钱。
她没有太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就离开了。
这个反问让乘客沉浸在震惊之中，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在路程中，我们借着世界语的保护，交换着对上车乘客的猜测。“他是从哪里出来的？”“从情妇那里吗？”“那他是干什么的？”“入殓师？”“雨伞销售员？”“你怎么知道？”
“你明白了吧，”拿破仑说，“这不是要针对她，但有些事情总得处理，只要动作迅速直接，后面情况就会好多了。”
“当然。您呢？”他回答道。
十分钟之后，护士把一本字典递给拿破仑。
“你有空吗？”别人总是这么问他。
“我从你隔壁借来的，他一直用它来玩填字游戏。”
他看到的一切让他变得忧郁。当他还是出租车司机的时候就很喜欢观察行人，然后想象他们的人生和他们跑来跑去的理由。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他都会用他亮着出租车灯的车子带我出门。
拿破仑悄悄地瞥了我一眼。
“不知道。”
“Alkroĉu vin, Bubo, forte skuiĝos.（再坚持一下，小家伙，接下来会很刺激。）”
“火车永不停歇……小船每隔五分钟就经过一次，飞机一架接着一架，还有这些来来往往的汽车……该死的，我在想人们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他们是有什么紧迫的事情要做吗？你知道吗，小家伙？”
然后他转动轮椅向前靠近了护士。
他的胳膊朝着窗户伸过去，给人感觉是它自己抬起来的，像是被藏在天花板上的齿轮拉了起来。
“别跟我谈您的生活，小姐，我也不想听隔壁病房的故事，我一点也不在乎，您自己在字典里找找‘老年医学’这个词。”
“你看，小家伙，当人们有点阅历，比如我，等到老了却什么也不会说，嗯，当人达到某种……人们说的，足够成熟的时候，很多事情就会变得很奇怪。”
“老年医学……老年医学……找到了！”
他太瘦了，几乎和床单融为一体。但他还是那么帅气，灰白的头发依旧厚实。他把头转向了窗户那一侧。
“读出来。要是你不知道怎么读就算了。”
“是啊，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地方训练。”
“好……‘专注于老人健康关怀照顾的医学分支’。”
“你就是在那里认识洛奇的吗？”
她抬起头，天真地笑着。
“没有，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人在美国，然后我就留在那里了。不好玩，我对他们那些小打小闹不在乎。我喜欢挥拳头，但必须是绅士之间的战斗。”
“您知道吗，这个字来源于希腊语。呀，是不是有点意外？从字典里知道这些真是够傻的。您满意了吗？”
“你参加战争了吗？”
拿破仑的指甲陷进了轮椅的扶手里，太阳穴青筋暴起。
他入院的隔天，我去医院看他，但他连招呼都没跟我打就说：“在如何让我闭嘴这个问题上，你爸总是第一名。要是在战争年代，我敢保证他一定会把我举报给盖世太保。”
“您真的想知道什么才会让我满意吗？滚他的蛋，想让我满意，最好搞清楚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老年科！”
“如果你能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建议你还是快点跑。虽然你明显没什么本事，但在羞辱我这件事情上你绝对能拿冠军！从你开始觉得我不中用，这些点子就都跑出来了。无耻的家伙。”
面对这个快要八十六岁的“海盗”，护士似乎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似乎要一吐为快，还在不断地大喊大叫：“没错，这位小姐，我想知道我和那些傻头傻脑的老人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让您去水里捞月亮，只不过想让你知道自己的错误而已！就这样而已！”
我父亲额外付了钱，让拿破仑能住单人病房。拿破仑一进来就把电视机打开了。父亲从一开始就一直建议他打电话给约瑟芬娜。
护士大步离开了病房。窗外，落日给景色蒙上燃烧的色彩。我的皇帝似乎把我遗忘了，他坐在轮椅里，在虚空之中挥舞着拳头。或许他是在和太阳较量，而太阳即将死在帝国的广大平原之上。
拿破仑的病房在医院的最高层。透过紧闭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幅全景图。火车铁道沿着塞纳河岸蜿蜒至绿树掩映的小山丘之中。再远一些，薄雾中的地平线上是机场的跑道，排着队的飞机接连不断地闪耀着飞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