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扎卡里亚发出警告:整个黎明,泽斯贝拉都在流血,现在正在嘶叫与抽搐之中挣扎。当第一缕阳光出现时,它开始剧烈扭动。它似乎已经死了。最终,它只是排出了胚胎。扎卡里亚将新生命的候选者从鲜血和黏液中举起,放在怀抱里。军人用哽咽的声音喊道:
* * *
“这是耶稣撒冷的孩子!”
“不管是谁,我都要把他的蛋给敲碎!”
一接到消息,我们就聚集在畜棚旁边,围着还在喘息的母骡。我们想要看新生儿,它藏在生育者厚重的皮毛中。我们没能进入畜棚:我爸爸不合时宜的到来推迟了我们焦急的期待。希尔维斯特勒命令我们离开,他要第一个见到这个入侵者。扎卡里亚以军人的敏捷出现在畜棚的栅栏旁:
我眼睛盯着地面,无法面对我爸爸对于母骡的感情。当我们返回房间时,反复的威胁依然纠缠着我们:
“看看这个孩子,希尔维斯特勒,马上就知道谁是爸爸了。”
“某个腿间有棒的混蛋让它生的病。”我家老头咕哝着。
希尔维斯特勒深入到阴暗中,在那里消失了一段时间。他回来时像变了个人,飞快的步伐透露了他灵魂深处的风暴。爸爸刚一消失,我们便冲进栅栏,跪在母骡身旁。当我们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马上就确认了泽斯贝拉身旁毛茸茸的小身体。
“谁知道它会不会只是因为生病而腹部肿胀?”阿普罗希玛多怯懦地询问。
黑白相间的条纹尽管并不规则,却非常有指示性:是斑马的幼崽。一只勇敢的雄性拜访了我们的地盘,成为他远亲的情人。恩东济抱起新生的幼崽,爱抚着它,仿佛它是一个人。他叫它的爱称,像妈妈一样摇晃着它。我从未想过我哥哥能有这样的温情。幼崽占据了他怀中的位置,而恩东济则微笑着轻声说:
“我发誓,希尔维斯特勒,我甚至从未看过泽斯贝拉一眼。”军人扎卡里亚尖锐地声明。
“跟你说啊,我的宝贝:你爸爸可是在我家老头心上狠狠踢了一脚。”
“事实只有一个:它怀孕了。而使它怀孕的流氓就在我们中间。”
连恩东济都不知道他有多么正确。因为不久之后,希尔维斯特勒便返回畜棚,粗暴地将幼崽从抱着他的怀中带走,并下达了不可违逆、立即执行的命令:
极端的愤怒使他混乱,以至于当他叫喊时,口水都从嘴里流了出来,唾沫就像飞溅的陨石:
“我要这只死斑马和它无力的蛋蛋,听到了吗,扎卡?”
“我已经说了不是我。”我家老头吼道。
* * *
“谁知道会不会某一次,事出偶然,恋奸情热……”
这天夜里,我爸爸来到畜棚,手里抱着斑骡。泽斯贝拉湿润的眼睛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希尔维斯特勒则不断重复,仿佛吟唱着一首圣咏:
“我做了预防措施,你很清楚。”
“哎,泽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请原谅,妹夫,”阿普罗希玛多舅舅说,“但这事件不正是因您而起吗?”
他像是在爱抚新生的幼崽。但事实上,他的双手却要扼死这脆弱的生命,这混种的斑马。他将已经失去生命的小动物放在怀里,远远离开了畜棚。在河边,他亲自埋葬了它。我偷看到了这一切,无法干涉,也无法理解。这件可怕的事情会永远成为一个障碍,使我无法从理智上认可爸爸的善良。恩东济从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一直相信,新生幼崽是由于自然原因才没能成活。是野性的自然消除了家生骡子身上的条纹。
“世界上的淫邪就是这样重新开始的。”
封上墓穴之后,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一直走到水边。我远远地跟着他,相信他是要去洗手。正在那时,我突然听到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难道他是受到内心风暴的袭击而变得衰弱了吗?我靠近了一些,想要帮忙,但对惩罚的恐惧使我依然保持在他的视线之外。那时我才明白: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在祷告。直到今天,当我回忆起这一刻时,依然觉得浑身发冷。因为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当真听到了他的乞求:“我的上帝,你既然无法守卫我,就守卫我的儿子吧。现在,我连天使都没有了,请你来耶稣撒冷赋予我力量……”
我感到想笑。我们中间唯一的雌性完成了它天然的使命。但是我家老头冰冷的目光消灭了我所有轻佻的心思。这违反了神圣的法则:一粒人类的种子取得了胜利,要在耶稣撒冷的牲畜体内开花结果。
我爸爸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他改变了此前低下的姿态,晃了晃膝盖问道:
“泽斯贝拉怀孕了。”
“你是要吓我一跳吗?”
几周之后,希尔维斯特勒决定将我们召集起来。我们匆忙而沉默地聚集在有耶稣受难像的小广场上。阿普罗希玛多舅舅跟我们一起度过了前一个夜晚,现在则站在我旁边,同样等待着。老头眉头紧皱,依次盯着我们,长久地直视着我们的双眼。最后,他嘟囔道:
“我听到了声音,爸爸。所以过来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
那次意外之后,畜棚被移到了更近的地方。每当黑夜降临,四周就会点上篝火,保护母骡远离捕食者的垂涎。
“我刚才是在探测土壤,依然很干。希望能多下点儿雨。”
* * *
他将目光投向云朵,假装在估测雨水的预兆。之后他叹了口气说:
“对你这个儿子,他从来不让,但母骡就可以睡在里面……”
“我的儿子,你知道吗?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除那天晚上之外,它并没有在屋里睡过。但这已经足以使恩东济满怀妒意地对我说:
我相信他是想要忏悔自己的罪行。终于,我爸爸要自我救赎,他会被坦白的悔恨赦免。
“今晚,以及之后有需要的夜晚,都睡在那儿。”
“什么错误,我的爸爸?”
“睡在屋里?”恩东济十分惊讶。
“我没有给这条河起名字。”
“小可怜,它全身都在发抖。今晚让它睡在屋里。”
这就是他的忏悔,十分简短,不带感情。他站起来,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爸爸急匆匆地出现了,并没有在我们那里停留。他绕着围栏转了一圈,寻找泽斯贝拉。找到之后,他便停下来安慰它。
“你来选吧,我的儿子,给这条河选一个名字。”
这头猫科动物仍如醉汉般走了几步,仿佛死亡就是一场发生在地面上的晕厥。之后它倒了下去,带着一种与它女王外表并不相称的脆弱。在母狮倒地的那一刻,雨停了。扎卡里亚确认它死了,随后,他跪在地上,对着高处讲话,请求封住子弹在它身体中凿开的伤口。
“我不知道,爸爸。对我来说,起名这种事情过于重大了。”
突然一声枪响,像是另一次雷鸣,但第二声枪声消除了怀疑。我们的军人说得对:面对子弹时,无论射正还是射偏,所有人都会死。有时候,一些人得以在惊恐的尘埃中归来,他们是少数的幸运儿。这正是我们身上发生的事。在慌乱中,恩东济绊倒在我身上,我们两人摔成一团,浑身湿透地倒在地上,透过龙爪茅的空隙窥视。扎卡里亚·卡拉什射中了来袭的母狮。
“那就由我来选:它将叫作阔克瓦纳[1]河。”
“让这婊子养的母骡去死吧。”
“我觉得很美。它是什么意思?”
“那泽斯贝拉呢?我们就把它留在这儿吗?”
“意思是‘爷爷’。”
“我们走吧,快点,把你的油灯给我……”
我感到震惊:我爸爸要对怀念祖先的禁令让步了吗?这个时刻如此微妙,我什么也没说,生怕他会改变主意。
“一头母狮!是一头母狮!”
“每当你爷爷想要求雨时,都会在河边祷告。”
突然,在树丛之间,我看到一片移动的黑影,小心翼翼,像猫一样。我惊恐地指着:
“那之后会下雨吗?”
“别这样,别这样。”
“之后总会下雨的。有时是祷告提前得太久了。”
恩东济走过来,推着我,迫使我靠在母骡背上,而我则乞求道:
他补充道:
“害怕的是你。你去,姆万尼托,把裤子脱了,你一点都不像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的儿子。”
“雨是一条由死者守护的河。”
“哎,哥哥,泽斯贝拉只是害怕罢了。”
也许这条刚刚命名的河流正是由我爷爷控制的?也许这样一来,我能感受到更多的陪伴?
“你听得很清楚。去吧,把裤子解开,母骡正渴望被骑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哥哥的小油灯依然亮着。恩东济正在画着什么,在我看来是一张新地图。上面有箭头、禁止标志和像俄文一样难以辨认的线条。在地图中央,有一条蓝色的长带,清晰可辨。
“我没听到。”
“那是条河吗?”
“快,骑到它上面去。”
“对,是世界上唯一的河。”
“才不是呢,恩东济。”
那张纸突然变湿了,巨大的水滴掉落在地。
“看它骚的,媚态十足,姆万尼托。”
我从地板上的泥沼中离开,坐在床的一角。恩东济告诫我说:
恩东济坐下来,睡意渐浓,而我则安抚这头母畜。它渐渐平静下来,将一侧贴在我的身体上,寻求着恢复力量的支持。我听到我哥哥话中的恶意:
“小心你湿漉漉的双脚,水滴得到处都是。”
泽斯贝拉非常激动,一边嘶鸣一边撂着蹶子。而这并非因为扎卡里亚的谩骂,后者当时正沉默地待在自己的茅草屋里。此事另有原因,而我们的使命就是让它平静下来。在滚滚雷声之后,我和恩东济,我们走了出去。母骡用一种人类的目光盯着我,耳朵因恐惧而耷拉下来。在它温和的眼睛中有一种闪烁的光芒,仿佛它的灵魂正在打闪。
“恩东济,你告诉我:一个爷爷是怎样的?”
“打雷时,这家伙一点用也没有。你们去吧,带上油灯。”
恩东济认识很多爷爷,我对此非常嫉妒。或许是因为羞愧,他从未谈起过他们。又或者,谁知道呢,是害怕我爸爸会知道?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禁止一切回忆。家人指的就是我们几个,再没有其他人。文图拉家族之前不存在,之后也不存在。
那天晚上,我爸爸派我们守卫牲畜棚。那扎卡里亚呢?我们问,为什么不将这项任务交给合适的人呢?
“一个爷爷?”恩东济询问。
我留在畜棚的入口处,看我爸爸抱住母骡的脖子,之后,周围的黑暗将我包裹起来。一种体内的炙热让我无法观看。对泽斯贝拉的妒意灼烧着我。当我们回去时,一点火星照亮了荒原,巨大的爆炸声震聋了我们的耳朵。十一月的雨下了起来。不多会儿,扎卡里亚便出来咒骂诸神。
“对,告诉我是怎样的。”
“是我要做,”他更正道,“我要向泽斯贝拉道歉。为了让它——这个小可怜——不要悲伤,不要以为是它的错。”
“一个爷爷还是一个奶奶?”
“我们要做什么?”
都可以。事实上,这不是我第一次问他同样的问题,而我哥哥从不回答。他总是掰着手指数数,仿佛对于先辈的了解来自精确的计算。他在计算,但与数字无关。
“跟我到牲畜棚去!”
然而,这天晚上,恩东济应该已经完成了计算。因为在我钻进被子之后,他又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他用双手捧着虚无,像带着一只小鸟一样小心翼翼。
瘫在阳台的椅子上,我爸爸要我进行调试寂静的工作。临近傍晚,阴影迅速掌控了世界。希尔维斯特勒就像其中的一片阴影,敏捷地停驻下来。但是他很快便站起身来,出人意料地下令:
“你想知道一个爷爷是怎样的吗?”
我们差点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母羊,根据接近程度,应该是指泽斯贝拉。但并非如此。母羊是指死去的女人。我们的妈妈。我曾经的妈妈。维塔里希奥的男性困境是由朵尔达尔玛太太的巫术引发的。
“我一直在问你,而你从不回答。”
“这是母羊的诅咒!”
“你,姆万尼托,从来没见过书,对吧?”
他在屋里绕着圈子,踢着不多的家具。一种囚犯般无力的愤怒令他声音颤抖:
他向我解释了这种极具诱惑力的物品怎样组成,就像把一大摞纸牌装订起来。
“这种事情从没在我身上发生过,没有,没有!从来没有!”
“你想象一摞手掌大小的纸牌。书就是一副这样的纸牌,同一边都粘在一起。”
有一个周日,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希尔维斯特勒满腔怒火地从恋爱之旅中回来。他的脚尖带着怒气,嘴里骂骂咧咧,低着头不断重复:
当他用手抚摸一副想象的纸牌时,目光并没有焦点。他说:
* * *
“你爱抚一本书,像这样,就知道一个爷爷是怎样的了。”
我们甚至能看到母骡咀嚼这束花。之后,我爸爸便消失在牲畜棚的内部。余下的事,我们一无所知。
这个解释让我很失望。在我眼里,一个能够控制河流的爷爷要比这激动人心得多。在我们快要睡着时,我提醒说:
“非常感谢,泽斯贝拉,我带了这些妖娆的鲜花……”
“顺便说一下,恩东济,没有纸牌了。”
母骡向后退去,满是睫毛的目光中含义不明。我爸爸静候着,双手交叉在腹部,等待着一个讯号。我们从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讯号。真相是,到了特定时刻,希尔维斯特勒会表达他的谢意:
“怎么没有了?你把纸牌弄丢了?”
“可以吗?”
“不是。已经没有可以写字的地方了。”
为泽斯贝拉辩解的是我家老头。相较于烟草来说,希尔维斯特勒对母骡倾注的爱更能解释它身上的光芒。在对动物的喜爱中,从未有人见过如此的尊重。恋爱总是发生在周日。需要说明的是,只有我爸爸知道每天是周几。有时候会有连续两个周日,这与他的需求状态有关。因为在每周的最后一天,一切都确定无疑且众所周知:希尔维斯特勒手拿一束鲜花,系上红色领带,脚步庄严地迈向牲畜棚。男人的这番游行,是为了完成被他称为“无极无终的终极目的”。在离牲畜棚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家老头会恭敬地通报:
“我会去找可以写字的东西。明天就给你拿来。”
“粗糙?谁说它的嘴唇粗糙?”
* * *
在结束之前,我要向你们介绍人类中的最后一个角色:我们亲爱的母骡,名叫泽斯贝拉。母骡与我同岁,对其物种而言,已经很大年纪了。但是,就像我爸爸说的那样,母骡正当花季。她优雅的秘诀在于咀嚼的烟叶。这种美味是向阿普罗希玛多舅舅订购的,由扎卡里亚和母骡分享。每天傍晚,我们中的一个会给它带去整片的叶子,母骡一看到就很开心,会欢快地小跑过来接收叶片。恩东济曾议论过,说看它粗糙嘴唇中的精细动作有多么好玩。
第二天,恩东济从衬衫中拿出一摞彩纸,干巴巴地说:
希尔达·希尔斯特
“可以在这里写字。”
自身为水,亲爱的,却想成为大地。
“这是什么?”
痛苦,因为爱你,如果能使你感动。
“这是钱。是纸钞。”
不知是要离去,还是等待着你。
“我拿这个要怎么做?”
它突然变得静止与多重
“跟你在纸牌上做的一样,在所有空白的部分写字。”
并有着流动变形的面容。
“这钱之前在哪儿?”
痛苦,因为是大地中间的水流
“你觉得我们的舅舅是怎么得到他给我们带来的东西的?”
(夜晚就像靠近的猛兽。)
“他说那些是剩下的东西,他不过是在废弃的地方捡到的。”
它能将你留住,却不使你恼怒。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弟弟。你还在被愚弄的年纪,而我已经到了要被欺瞒的年龄。”
痛苦,因为不是那座巨大的岛屿
“我现在可以写了吗?”
并在夜里做好准备,猜测着爱的内容。
“现在不行。把这些钱藏好,别让爸爸抓到我们。”
她为你生下许多女儿,以处子之身结婚
我将纸钞放在床单下面,仿佛为梦境保留一份陪伴。当恩东济的鼾声响起,我独自一人时,便用颤抖的手指爱抚着金钱。不知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我将这些彩色的纸片贴近耳朵,想看看能不能听到声音。就像扎卡里亚聆听地上的坑穴一样吗?或许在这些老旧的纸钞里有什么隐藏的故事呢?
专注而又美丽的女人
然而,我唯一听到的,却是我恐惧的心跳声。这些钱是我家老头最隐秘的财产。它们构成了最致命的证据,破除了他长久以来的谎言。“那边”依旧活着,统治着耶稣撒冷的灵魂。
痛苦,因为不是,亲爱的,不是那个
[1] 在莫桑比克的几种当地语言中,阔克瓦纳(Kokwana)是对老人与祖先的敬称。
痛苦,因为是我而不是另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