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是一场意外。”
在梯子上方,所有动作都停止了。然而仅仅持续了几秒钟。片刻之后,我感到梯子在晃动:我家老头正在下来。在地上站稳之后,他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擦着脸上的汗水。我舅舅走近他:
希尔维斯特勒自顾自地继续擦拭脸上的汗水。他将手掌放在额头上,盯着他原先站着的高处。
“总统死了![3]”
“希望里面别再漏雨了。”他边说边将擦脸毛巾小心地叠好。
“到该下来的时候我就下来。”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总统死了!”
“我请你下来,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
“他早就死了。”
“早就没有什么新消息了。”
他说完就进了屋。阿普罗希玛多舅舅踢着门前的石头。愤怒不过是哭泣的另一种形式。我离得远远的,假装在整理工具。对于强忍不哭的男人,谁都不应该靠近。
“我的妹夫,快下来。我有新消息。”
于是,阿普罗希玛多临时做出决定。他到储藏室将扎卡里亚叫了出来。两人在茅屋门前低声交谈。消息令这位退伍军人难以自持。没过多久,他就疯狂地拿起步枪,威胁地朝天空挥舞。他穿过我们房前的小广场,不断高喊:
我爸爸忙着修葺我们的屋顶。他站在梯子上,而我扶着梯子。舅舅风一般地走到附近,大声喊道:
“他们把他杀了!一群混蛋,他们把他杀了!”
而这一次,他忘记了谨慎。匆忙成为他身体唯一的指挥。
接着,他转头走向河流的方向,喊声也慢慢减弱,直到又能听到知了的叫声。一切都似乎安静下来,这时我爸爸突然打开自己的房门,向大舅哥发问:
“我跛行并非是有缺陷,而是出于谨慎。”他说。
“看看你干了什么?谁让你跟他说这个消息的?”
有一次,阿普罗希玛多舅舅一大早就来了,违反了只有傍晚才能到达耶稣撒冷的指示。通常情况下,舅舅的步伐会错,仿佛他的两条腿遵循着另外两个意志。
“我想跟谁说就跟谁说。”
* * *
“那你就别再跟任何耶稣撒冷的人说话了。”
他一生只有一项职责:成为父亲。而所有的好父亲都面临着同样的诱惑:将儿子留给自己,让他们与世隔绝,远离时间。
“耶稣撒冷根本不存在。在任何地图上都不存在,只存在于你的疯狂中。没有希尔维斯特勒,没有阿普罗希玛多,没有恩东济,也没有……”
“你们的爸爸是个善良的人。他的善良是那种找不到上帝的天使的善良。只是这样。”
“闭嘴!”
失去希望的人会逃走。失去信任的人会躲起来。而他这两样都想要:逃走并且躲起来。但我们永远不应该怀疑他,不应觉得希尔维斯特勒残忍冷酷。
希尔维斯特勒的双手拽着阿普罗希玛多的衬衫。我们担心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但是老维塔里希奥并没有将他的愤怒诉诸身体,而是做出了粗暴的裁决:
“希望?我失去的是信任。”
“快走吧,你这个瘸子!再也别到这儿来了,我不需要你给我送货。”
“但是,希尔维斯特勒兄弟,你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吗?”
“我把我的货车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舅哥,你没有孩子。你不懂将孩子送给这个腐化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还有,我不希望有车从这里经过,把土地划得都是伤口。”
城市瓦解了,神庙炸毁了,未来埋葬了。朵尔达尔玛的非血亲兄弟依然试图让他恢复理智:一旦离开自己的位置,就再也不可能回归自我了。
阿普罗希玛多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慢吞吞地找出用来开车的那一把。这种迟缓是他自尊的回应。他当然会走,但要自己选择时间。我和恩东济赶忙跑过去,试图说服他:
“我不知道,已经没有其他地方了。”
“舅舅,别走,求你了!”
“别这么说。你打算到哪儿生活?”
“你们听过一句谚语吗?想要装扮成狼的人,最终会失去自己的皮。”
“鳏夫是人们对死者的另一种称呼。我将挑选一块墓地,一块私人的、我自己的墓地,我要把自己埋葬在那里。”
我们并不懂这句箴言的意义,但明白怎样也留不住他了。坐上车之后,舅舅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仿佛是想擦掉头皮,再增添点秃顶的程度。货车的噪音抑制了我们的道别。
没有回答。阿普罗希玛多言辞闪烁:他那个时候并不在城里。他到家时悲剧已经发生。在接受吊唁之后,我爸爸对他说:
* * *
“那妈妈是怎样过世的?”
那之后的几周就像厚重的油脂一样倾泻在我们身上。没过多久,我们的食物就告急了。每天晚上,扎卡里亚都会将煮好的肉带回来,我们几乎完全以此过活。除了不能食用的龙爪茅之外,菜园很少出产其他东西。不知名的野果救了我们的命。
刚开始时,他们就像蜡烛与风、丝巾与脖颈。我得说,有时候,他们也会有点小摩擦。希尔维斯特勒,谁都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就像罗盘的指针一样固执。渐渐地,朵尔达尔玛将自己封闭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像荒野里的石头一样沉默悲伤。
在这期间,恩东济忙着绘制一张新的地图,而我每天下午都待在河边,仿佛水流能够为我医治一道看不见的伤痕。
“舅舅,够了,你跟我们说说。比如,你告诉我们,希尔维斯特勒和朵尔达尔玛,他们相爱吗?”
但是某天我们却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机动车声。阿普罗希玛多回来了。他排场十足地将车停在小广场上,掀起了一团尘土。他并没有问候我们,而是围着车绕了一圈,打开了车厢的门。他开始卸下木箱、板条箱与袋子。扎卡里亚起身准备帮忙,但希尔维斯特勒严厉的声音令他停下来。
他接着对思念的定义展开了长篇大论。一切都是名称,他说。仅仅是名称。倘若我们看看蝴蝶的例子:它真的需要翅膀翩飞吗?还是我们为它取的名字本身是翅膀的扇动?阿普罗希玛多就这样精雕细琢地捏造着答案。
“你给我坐着。这些跟咱们没关系。”
“思念是期待着面粉重新变回小麦。”
在没有其他人帮忙的情况下,阿普罗希玛多卸光了车里的货物。最后,他坐在一个箱子上,疲惫地喘着气:
“他到底思念不思念?”
“我把这些都带来了。”
“这个,谁知道什么是思念呢?”
“你可以带走,”我爸爸呛声说,“没人向你要任何东西。”
“你觉得我们的爸爸可能不思念她吗?”
“这些都不是给你的。全是给孩子的。”
阿普罗希玛多的话语倾泻而出,毫无保留。朵尔达尔玛,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是世间最美的女人。她的肤色并不像他这样深,而是继承了她的父亲,一位来自穆查塔济纳[2]的混血儿。我们的爸爸认识了朵尔达尔玛,然后便深陷其中。
“你把这些都带回去。而你,扎卡里亚·卡拉什,帮他把这些垃圾搬到车上去。”
“他去河边了,我们可以讲了。”
帮手开始抱住一个箱子,但还没有将它搬起。我们的舅舅突然发声,做出相反的指令:
“老希尔维斯特勒在哪儿呢?”
“放那儿别动,扎卡!”他转向我家老头恳求道,“希尔维斯特勒……希尔维斯特勒,你听我说,拜托,我有重要消息要通知你……”
诱惑如此巨大。阿普罗希玛多又重新恢复成了奥兰多,渴望在非亲生妹妹的回忆中徜徉。他朝四周观望了一番,探查着希尔维斯特勒的位置。
“又死了一个总统吗?”
“对,拜托了,跟我们讲讲她是怎样的人。”
“我是认真的。我发现大门附近有动静。”
“你们的妈妈?”
“动静?”
“舅舅,跟我们讲讲我们的妈妈吧。”
“有另一边的人。”
他讲话时总是走来走去,也只有那时我们才会注意到,他有一条腿更加短小也更加纤细。我们的这位访客像是梅花侍从[1], 请原谅我这么说。不知是因为制作错误还是太过焦急,并没有留下空间绘制他的腿和脖子。他显得如此之胖,似乎连脚都没了脚尖。浑圆的身体让人觉得他站着就像跪着一样高。他很害羞,总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仿佛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扇过于矮小的门。阿普罗希玛多讲话时也依然保持着这种谦卑的姿态,似乎他永远在犯错,似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泄密。
我们期待着爸爸断然否认这一点。但他却陷入沉默,震惊于亲戚这番言论的紧迫性。令我们感到惊讶的是,希尔维斯特勒竟然指着空椅子说:
“我总是很惊讶居然有人愿意听我讲话。”
“坐下吧,但别兜圈子。我有很多事要做。快说!”
阿普罗希玛多并没有向我们谈起世界,只是讲述了许多故事。而这些故事,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为我们带来了不止一个世界,而是许多世界。对于舅舅来说,能够有人关注他,就是对他的回报。
“我觉得是时候了。已经够了!让我们回去吧,玛丢斯·文图拉,孩子们……”
* * *
“这里没有玛丢斯。”
这种对话令我生厌。我不喜欢他们这般提醒:我哥哥曾经在另一边生活过,他曾经见过妈妈,他知道女人的样子。
“离开这里吧,希尔维斯特勒。不只是小家伙,连我也受不了了。”
“我已经离开那里太久了!”
“你受不了就走。你们都可以走,我留下。”
“你知道的,恩东济,你也在那儿生活过。”
沉默。我爸爸望着天空,像是在寻找未来道路的指引。之后,他的目光长久地留在扎卡里亚·卡拉什身上。
“讲讲吧,舅舅……”
“你呢?”我爸爸问。
“已经没有任何世界了,小外甥。你们的爸爸不是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了?”
“我?”
“舅舅,快给我们讲讲,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对,你,扎卡里亚·卡拉什,我的老伙计。你想留下还是想走?”
不管他住在哪里,事实就是,阿普罗希玛多只有在为我们供应物资、衣服、药品时才会来探望我们。然而,却有一个禁止进口的清单,里面包括书籍、报纸、杂志与照片。这些应该都是旧的出版物,没有任何时效性。但即使过时了,它们依然遭到禁止。由于缺乏关于“那边”的图像,我们的想象便来源于阿普罗希玛多瞒着爸爸给我们讲的故事。
“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他们都是共犯,这两个人是三人组的成员。”恩东济很笃定,“是血液将他们连在一起的,这话没错,但是别人的血。”
扎卡里亚说完这句话,就没什么要说的了。脚跟轻微的撞击声传来,扎卡里亚起身离开。阿普罗希玛多将自己的座位拉到希尔维斯特勒旁边,用柔和的声音继续交谈。
他的任务如下:帮他的妹夫——也就是杀死我们妈妈的凶手——保持与世隔绝的状态。阿普罗希玛多将武器对准外面,说不定已经杀死了几个追踪希尔维斯特勒的警官。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时不时地听到远处的枪声。这些枪声并不仅仅来自军人扎卡里亚,他确实会猎杀动物当作我们的晚餐。还有其他枪声,有着其他目的。扎卡里亚·卡拉什是第二个监狱守卫。
“我需要弄清楚,妹夫,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是因为教堂的问题吗?”
“并非如此。”恩东济反驳说:“舅舅确实住在道路入口处的茅屋里。他在那里,按照父亲的指令监视道路。”
“教堂?”
最初的几周结束之后,我们的好舅舅便搬到远处,说是要住在猎场入口的门房。我一直怀疑那里并不是他真正的居所。恩东济失败的出走证实了这一点:阿普罗希玛多的栖身之所应该在更远的地方,在僵死的城市中。我猜测他在废墟与灰烬间贪婪地掠食。
“对,告诉我,我需要弄清楚。”
将牌子放在十字架上之后,我家老头马上将所有人召集起来,如神父般主持了我们的再命名礼。从那时起,奥兰多·玛卡拉不再是我们的“教母”舅舅。新的名称表明,他并非朵尔达尔玛的亲生兄弟,而是像希尔维斯特勒说的那样,是远了一层的妻舅。他出生时便被收养,一生都只是个陌生人与外来者。阿普罗希玛多可以同亲戚说话,但却永远无法与家族的祖先交谈。
“对我来说,早就没有什么教堂了。”
“我说的并非活人。”
“别这么说……”
“但你不是说我们是最后的人了吗?”
“我说了,还要再说。如果我们已经失去了对人的信任,相信上帝还有什么用呢?”
“是为了防止再有人进来。”
“是因为政治问题吗?”
最初的几周里,我家老头一直置身事外,对周遭的忙碌无动于衷。他只忙着做一件事:在大房子前方的小广场上,建造一个巨大的耶稣受难像。
“政治?政治已死,杀死它的是那群政客。现在,剩下的只有战争。”
开始时,舅舅甚至同我们住在一起。他在这里停留了几个星期。他曾负责监管狩猎,后来因为战争失业。那时,既然连世界都不存在了,他便可以在任何喜欢的地方消耗光阴。因此,他在同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总是不停地修建房屋,修理门窗和天花板,将锌板移走,清理驻地周围的草木。荒野最爱做的就是吃掉房屋、褫夺城堡。大地的巨口已经吞噬了一部分居所,墙上深深的裂缝就像疤痕。在成为废墟的房屋内部及其附近,死了几十条蛇。唯一没有得到修缮的建筑就是办公用的房子,它位于营地的中心。这个居所——我们后来将它称为“大房子”——受到了诅咒。据说最后一个管理猎场的葡萄牙人就是在那里被谋杀的。他死在那座建筑里,如今他的骨头应当依然躺在破败的家具之间。
“这样我们就没法谈下去了。你一直在绕圈子,玩文字游戏。”
“不是家。这里是我们的国度。”
“所以我才要说,你走吧。”
我爸爸仍然坐在车里,更正说:
“想想你的儿子。尤其想想病重的恩东济。”
“哪儿有家?”我哥哥一边扫视着荒野一边问。
“恩东济已经好点了,他不需要你的谎言也能过好……”
“这里是你们的新家。”
“这里,这狗日的耶稣撒冷才是弥天大谎。”阿普罗希玛多用吼声表明,这场谈话到此为止。
八年前,当曾经的奥兰多·玛卡拉将我们送到营地时,并不相信他的妹夫,也就是未来的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会一直践行自己的决定,永远脱离原本的生活。他也从未设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会变成阿普罗希玛多舅舅。也许他更喜欢之前外甥们对他的称呼:“教母”舅舅。当这位亲戚将我们带到猎场时,这些他都没想到。那是一个下午,阿普罗希玛多走下车,指着广袤的丛林说:
这位访客离开时,跛行得比平时更为严重,好像同时在朝两边倒去。绝望仿佛使他的先天缺陷变得更为明显。
索菲娅·安德雷森
“瘸得远远的吧,你这个怪物。”
仿佛光阴由耽搁组建。
希尔维斯特勒深吸了口气,感到释然。他特别想骂人。他确实常常粗暴地对待扎卡里亚,但扎卡里亚是个小人物。骂一个小人物有什么意思呢?
陌生地渐渐走远
[1] 扑克牌中的梅花J。
因此,那些时间
[2] Muchatazina,莫桑比克第二大城市贝拉的一个街区。
“这里曾有玫瑰园”——
[3] 指莫桑比克首任总统马谢尔(Samora Moisés Machel),他1986年因空难去世,许多人怀疑事故背后有阴谋但至今尚未证实。
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