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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同心(下)

我捏着酸痛的肩背走到窗边,看见石头正站在中庭逗弄着小狗,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我,笑着挥了挥手。我正要笑着回答,他下一句话立刻让我笑不出来了,“清朗,秀娥呢,你们俩快下来呀。”

“喂,你们快点去把东西放好。”石头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来。我暂时放下心事,站起身来,秀娥他们终于回来了吗?这一趟去得可真够久的,肯定是去别的地方玩了。

我眼前黑了一下,赶紧用力抓住了窗帘,想想方才那一阵心悸,我调头就往楼下跑。冲到石头跟前的时候,他的笑脸已被我的表情吓了回去,我一把抓住他,“秀娥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买东西了吗?”

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突然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一阵心悸。我用手揉了揉胸口,正在想自己是不是针线活做久了,才会这样,难道……

石头扶了我一把,原本有些不明所以的表情迅速变成了严肃,“没有啊,我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刚刚才回来,没看到秀娥,我还以为她在生我的气,在躲我。”说完他大喊了一声,“阿嫂!”负责打扫的大婶连忙跑了出来,她说的话让我和石头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秀娥已经走了整整三个多小时了,而且她是一个人走的。

我一笑,“我没什么好带的,你们什么时候去?”“吃过午饭吧。”秀娥随口答了一句。我也没放在心上,她出门前又说了句,“六爷说了,今天晚上有个宴会,他和七爷都去,会回来得晚些。”“哦。”我应了一声,然后埋头缝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又匆匆地回去接着做。直到觉得腰酸背痛,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这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

顾不得埋怨阿嫂为什么不早讲,我转头就往大门外走,石头赶紧跟了上来。今天宅子里留守的人很少,因为这些天时事动乱,一部分人跟着六爷和叶展,另一部分则被派去加强保护陆仁庆了。

“我今天要上街一趟,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吗?”秀娥怂恿地说道。“不了。”我摇了摇头,“时间不多了,我还是先把这个做好。”秀娥耸了耸肩,“随你了,反正我就是去那家常去的杂货铺子,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每次让石头帮忙带些东西,他总是弄得驴唇不对马嘴的,这回我要一起去。”

“秀娥说她去那家杂货铺了,石头,你知道在哪儿吧?快带我去!真的不对劲,你别再多问了。”我急忙对石头说,心里不好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强得我根本不敢去想。石头原本是想阻止我的,看我真的急了眼,他一抹脸,叫上留守的那几个人,就带着我往外跑去。

秀娥还说,陆仁庆的车开走之后,叶展冷冷地说了一句,到时候国都不成国了,还提什么家业,后来被六爷强拉了回去。“清朗,你今天还要做那件衣服啊?”帮我收拾着衣物的秀娥皱眉说了一句。“嗯。”我笑着点了点头,拿起那件对襟衫缝了起来。过几天就是六爷的生日了,我没什么可准备的,只能悄悄做了这件礼物。

那家杂货铺离这里不远,我们冲进去的时候把那个铺子老板吓得够戗,最后终于哆哆嗦嗦地说,秀娥两个多小时前就走了。我和石头脸色苍白地对视了一眼,秀娥虽然爱玩,但绝不会自己一个人去别的地方停留很久。

一句“留恋”让我一夜甜睡,直到第二天秀娥叫醒我为止。突然觉得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风清云朗。六爷和叶展早已经离开了,他们现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听秀娥说,昨天陆仁庆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他上车的时候只对六爷和叶展说了一句,他要对得起祖宗留下的那份家业,不能任意妄为。

我和石头刚要走,那个老板趴在柜台上又说了句:“那小姑娘好像看见什么人了,急急忙忙地拿了东西就头也不回地往西边追过去了。”石头脸色一沉,对我说:“那边都是些烂房子,住的都是些下九流的人,有的很久都没人住了,不过,去那儿来回就只有一条路……”

六爷被我说的话搞得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轻笑出声,把我的头揽到他怀里。我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一个温暖的吻落在了我的额头,我心里甜甜的,虽然脸红,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他。他正用一种很特别的表情看着我,恍惚间我突然想起了督军,他似乎也曾这样看着丹青,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六爷无言地看了我半晌,有些无奈地笑着说:“傻姑娘,这叫留恋……”

没等他说完,那老板就指天发誓,他绝对没看见秀娥从那边再回来,今天没什么生意,他一直都盯着外面。石头转身出门,吩咐一个人去多找些人手来,再把秀娥可能会去的地方告诉了他,这才带着我们往西边找去。

看着我的表情,六爷轻叹了口气,“我曾经跟你哥哥说,会让你活得就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可现在看,好像我说了大话了。”我一愣,看着有些愤懑的他,我轻轻捧住了他的脸,“第一,我虚岁已经十七岁了,所以看起来不像十六岁也是可能的;第二,张嬷曾经说过,男人要是不对女人说大话,那就根本不是个男人。”

果然如石头所言,越走越荒凉,而且天也慢慢地黑了起来,视线有些昏暗。我和石头还有同来的几个人,不停地大喊着秀娥的名字。这就像一场赌博,上海这么大,我们只能相信老板说的话是对的,可是谁又知道在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秀娥会不会又去了别的地方呢?也许那老板没看见……

六爷笑着笑着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啊,清朗,你姐姐的事我帮不上忙。”我立刻摇摇头,“不是的,你能照顾她的安全,我已经很满足了。也许不用多久,她就回心转意了呢。”我无奈地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心跳得越来越快,我用力地喘息着,那种不好的预感让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手脚并用地攀上一段已经碎倒的砖墙,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赵秀娥!你到底在哪里?”“清……”突然,一声极微弱的声音从我脚下传来,我僵了一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虽然呼吸都觉得困难,我仍竖起耳朵听,“清朗……”

六爷耸起眉头,想了想,“吃饱穿暖,全家平安。”“啊?”我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六爷会说出这样基本上不可以称之为“抱负”的话。他认真地冲我点了点头,“真的,我从小到大都这么想。”我们对视良久,“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肯这样说,我已经很高兴了。

“秀娥!”我大喊了一声。声音果然从下面传来,我跳下那个烂砖头堆,开始用力地扒着,闻声赶来的石头也扑了过来,小心地扒着那些碎砖。“唔……”秀娥吃痛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腿,她的手都慢慢露了出来,看样子好像是被碎倒的砖墙压在了下面。

六爷听我这么说,原本开玩笑似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我知道,男人一定要有抱负,可为了这些抱负牺牲的永远都是最亲的家人和所爱的人,霍先生这样,墨阳也一样。”我长出了一口气,问六爷,“陆城,你的抱负是什么?”

“秀娥!”我哭喊了一声。秀娥满脸的血污,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地上,居然还微笑地看着我,神志看着还算清醒。我用颤抖的手帮她轻轻擦着那些血污,还好,头上的伤口并不是很大,血流得不是很多,我用手帕按住了那个伤口。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六爷歪头看了看我,“怎么,你不想听这个吗?”“不是。”我摇摇头,“我当然很高兴听说他是个正直、有责任心的人,可这对丹青有用吗?他的正直和责任心又没有分给丹青一点。”六爷扬了扬眉,看着我,我苦笑了一下,“也许我说得太苛刻了。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说所谓的英雄就是矗立在广场上的雕像,对敌人不再有威胁,却让亲人痛苦一生。”

石头去检查她手脚的时候,她却不时地痛呼着,石头皱着眉头说:“应该是骨折了,不过倒是没什么严重的外伤,我现在就带她回去看医生。”

“我和老七今天见到霍长远了。”过了会儿,六爷突然开口。我一愣,按摩的手指停了下来。六爷拉了我的手握住,有些感慨似的说了句,“他是个真正的军人,也是个男人,可惜……”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唇,“他和他那个所谓的老丈人不一样。苏国华那个人眼里只有金钱权势,却没有道义良心,要不是霍长远坚持原则,没有和他沆瀣一气,有些事情可能会变得失控的。”

我赶忙点头站起来。石头俯身想要抱她的时候,秀娥却勉强地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吃力地开口说:“清朗,我,我看见二少爷了,我……”听她提到墨阳,我吃了一惊,看她说话那么费力,却还坚持开口,不晓得墨阳是不是出事了。我赶紧把头低下去,俯在秀娥嘴边,听她吃力地说着。

看着六爷不自觉锁紧的眉头,我轻声问了句:“陆先生走了?”“唔。”六爷点了点头,收回手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看他不舒服的样子,就伸手去帮他按,六爷微微一笑,就闭上眼任我按摩着。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她买东西的时候看见了墨阳,惊喜之下就跟了过去。因为我一直没有和她提过墨阳的事情,她也不敢问。跟到了这儿之后,发现墨阳在跟一个陌生人见面,那个人告诉墨阳关于什么舞会、暗杀、日本人的事情。她不敢离得太近,只听了个隐隐约约。两个人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发现有人从另一侧靠了过来,拿枪偷偷指着墨阳和那个陌生人,她就大喊了一声“小心”,然后听见一阵枪响,她慌不择路地逃跑时,突然被什么东西压倒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我不停地喊她,直到被发现。

小狗立刻吐出了我的手指,去追逐新的玩具。

秀娥拼尽全力说完了这些话,就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我跌坐在她身旁,墨阳他……不会有事吧?可方才石头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状况。石头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有些焦急地示意我,是不是可以把秀娥带走了。

可一时间,我抽不出手指来,那只小狗很有力气,我甩了半天手指竟然甩不掉,只能笑着扬声说:“快请进。”六爷一推门走了进来,他的表情原本有些沉重,一进门看见我正笑着和那小东西缠斗,就笑了一下,回身关好门,走到我身边坐下,用手指揉搓着小狗细软的额头绒毛。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帮着石头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秀娥。走出这条破烂里弄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秀娥说的舞会、暗杀什么的,心里“突突”地跳,一把拉着石头的胳膊,“石头,今天晚上有什么重要的舞会吗?”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抱着小狗坐在床上,伸手逗弄着它,只感觉它的乳牙用力地咬着我的手指,忍不住笑了出来。“嘭嘭”,门轻响了两声,我猜到是六爷,他每天回来都会来探望我一下,就算很忙,哪怕只能打个招呼,他也会来。

石头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秀娥,听我问他,心不在焉地说:“有啊,今天是那个霍处长办的,就在军需处的空场上。大爷、六爷、七爷、青丝小姐都接到邀请了。”我睁大了眼睛,登时想起了早上秀娥是曾说过,六爷说他会晚些回来。石头又加了一句,“估计你姐姐肯定也会去。”

有一次,秀娥无意间提起因为陆青丝的头发死人的事,正好被陆青丝听到,她阴恻恻地笑到秀娥面无人色,才转身离去,嘴里却冷冷地说了一句:“那小鬼子该死。”现在世道混乱,日本人那么猖狂,我真的有些为六爷他们担心。

我掉转头就往另一侧的大马路上跑。“哎,清朗,你去哪儿呀?回来!”石头着急地喊了一嗓子。我头也不回地喊了声:“石头,照顾好秀娥!”就一鼓作气地冲到了繁华的大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气喘吁吁地说,“快,军需处!”那个黄包车夫不敢怠慢,掉过车头,撒开腿就跑了起来。

临走的时候,石头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码头上的工人又和日本船员起冲突了,这几天大叔他们都在处理这些事,那些船员很嚣张云云。我知道六爷对政治争斗没什么兴趣,但他和叶展对日本人向来没有好感,这些年在船运码头那边,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次。

一路上,我心如擂鼓,脑袋却好像上了蒸笼一样,热得要爆炸。我嘴里似乎只会说一个字,“快!”暗杀、日本人……他们想暗杀谁?掌管军需的霍先生,还是私底下经常与他们为难的六爷和叶展?还是有谁要杀日本人?猛然想起六爷说过,墨阳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事。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更何况六爷还在那儿,丹青也一定会去的,因为,霍长远在那儿。

秀娥带着我走到了厨房,我这才发现石头带回来的是几只小狗,听说是德国种,长大了很厉害的那种,可现在看着,却如毛绒玩具一样可爱。我们三个聊了很久,又分享了那块巧克力之后,我和秀娥就抱着各自喜欢的小狗准备回去睡觉。

眼瞅着上海警备区军需处的大牌子隐约可见了,里面灯光闪烁,音乐声不时地飘了出来。我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没事,最起码现在没事。离军需处大门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站着的都是些持枪的士兵,黄包车夫不敢再往前走,就把车子停了下来。

我和秀娥相视一笑,光头大叔总是拿我们当小孩子看,自从知道我们住进六爷家之后,就四处跟人说早就知道和我们有缘分,当初在火车上就知道了云云。

这会儿我脑子清醒了起来,才想到自己根本没带钱。下了车,正想着跟他说明天去宅子那儿找我要车钱,“啪,啪”,两声脆响,突然从院子里传了出来,我猛地一哆嗦。

我和秀娥安静地走到了他跟前,“大叔好!”我俩乖巧地问候了一声。光头大叔笑得眼睛都没了,“好,好。”他看了一眼秀娥,压低了嗓门笑着说:“你们俩是去找石头吧?那赶紧去吧。”我们点点头,刚要往外走,大叔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拦住了我们,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块包装纸上都是洋文的巧克力给我,这才努努嘴,让我们走了。

“啊!”里面立刻响起了人们惊恐的叫声,人群开始从里面往外涌,你推我挤,全然不再顾什么风度、脸面。那些士兵则挺着枪往里冲,却被跑出来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

楼下没了声音,秀娥轻轻地捅了捅我,我示意她别动,等了一会儿之后,才迈步往楼下走。听到脚步声,原本站在大门口抽烟的光头大叔立刻抬起了头,看见是我们,严肃的面孔顿时软了下来,笑着冲我们招了招手,并示意我们小声。

尖叫着奔逃的人群都拼命往外跑,突然院子里面“砰”的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人们更是恐惧万分地大叫起来,争相逃命。我转身就朝着大门奔了过去,刚开始跑出来的人多,挤得我东倒西歪,我小心地躲闪着,却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就那么不要命地往里闯,疯狂地喊着丹青、陆城他们的名字,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件事,就是找到他们。

“好了,有什么事情我们进书房去说吧。大哥,我给你看看证据你就明白了。”六爷打断了叶展越来越激昂的声音,“赵叔,别让其他人靠近书房。”“是,我知道了。”光头大叔豪放的声音顿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起,然后就听到书房沉重的关门声。

大部分的人都跑了出去,我正挣扎着往里跑,一只手臂猛地扯住了我,“清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胡闹!”叶展冲我吼了一声。他向来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这会儿已经乱得不成样子,陆青丝则脸色苍白地紧靠着他。

叶展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却不若平常的懒散嬉闹,而是多了几分严肃,“大哥,这种事情我怎么敢胡说?无商不奸,那个姓苏的天生黑心也就罢了,可这是军需,他拿来做手脚,跟卖国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我早就听过传闻,他跟那个源清和来往密切,说是生意来往,眼下两国之间,早晚得有一战,要不是政府软弱……”

“七爷,你们没事吧?六爷呢?丹青呢?他们在哪儿?”我一把抓住叶展的手臂,大声地问。“你不用管,赶紧回去!”叶展再没有往日的轻松,一挥手就想拉着我出去。“他们到底在哪儿!”我歇斯底里地狂喊了一声,嗓子都带了破音。叶展被我吓了一跳,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陆仁庆那永远不疾不徐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有确凿的证据吗?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红口白牙,说了别人也不信。”我停住了脚步,秀娥则小心地贴在了我的身后。

“六哥应该没事,我们和大爷被冲散了,他回去找大爷了。徐丹青好像没有出来,我也不是很清楚,一直没看到她。”一直闭口不言的陆青丝突然说道。我掉头就往里跑。“云清朗!”叶展在我身后怒吼了一声,我也顾不得了。

秀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石头带了好玩的东西回来,你快跟我去看。走呀,别管那个了,反正你这画已经毁了,回头再画一幅就是了,快跟我来。”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

没跑几步,突然看见霍长远正在那儿指挥着士兵们救火、疏散人群,看样子他也没事。突然有个当兵的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跟他报告:“长官,郭科长已经带着人追过去了,那两个人跑不了。”霍长远皱着眉点了点头,还没开口,那个当兵的指指身后又说,“可是,您说的那位徐小姐困在那间屋子里了,火势太大了,兄弟们过不去。哎,长官!”

秀娥看我这副样子,了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小姐没来,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七爷也跟着回来了。”“哦……”我无意识地应了一声,身子突然有些酸软。

霍长远大惊,扭头就跑。我心神俱裂,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刚跑到跟前,就看见那间屋子燃烧得很厉害,只听见“哗啦”一声响,屋子的玻璃窗被人从里面撞开了,一个壮硕的身影从里面翻滚了出来,他弯着腰,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人。

“清朗。”秀娥叫着我的名字,一下子推开了我的房门。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画着画。秀娥“咚咚”地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那个陆老爷来了。”我一愣,陆仁庆,他来干什么?那……丹青!我手里的毛笔“啪”的一下掉在了桌上,画了一半的画顿时污了。

他落地之后,顺势做了个翻滚,压灭了身上残留的火焰,然后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怀中人的脸。“丹青!”霍长远大叫了一声,就想扑上去,那个人影利索地一个侧身,抱着丹青站在了一旁,霍长远反应极快地掏出手枪,指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厉声说:“你给我放开她!”

私底下我唤他陆城,当着别人还是固执地称他为六爷。陆城对我这种别扭的行为也是听之任之,只是每次都用一种了然的目光嘲弄着我的羞涩。陆城,嘴唇稍稍撅起,舌尖轻抵下颚就能叫出这个名字,我从不知道简单的唇齿碰触就能说出那么甜蜜的两个字,陆城。

“督军……”我沙哑地叫了一声,霍长远的手抖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亦然。原来那天在江边救我的人就是督军,怪不得……他跟了我们很久了吧?“清朗,丹青她没事,只是被烟呛昏过去了而已,我先带她走,回头去找你。我保证她没事,你自己小心。”督军冲我一咧嘴,被火熏黑的脸上现出了一排白牙。他好像根本不把霍长远放在心上,说完转身就要走。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七月。北平的一声枪响,整个中华大地都为之震动,上海表面上似乎还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但是私底下却是风云诡异,暗潮汹涌。在租界,那些或经商,或抱有不同目的的日本人,也越发蠢蠢欲动,这些都是我听六爷说的。

“喀啦”一声,霍长远把手枪上了膛。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抓他的手臂,“不要!”霍先生与我撕扯的时候,督军趁乱消失了。霍先生大怒,“清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丹青有多恨他!”我放开了手,冷静地说了一句:“不会比恨你多。”霍先生好像被我打了一巴掌似的目眦欲裂。

一个干燥温暖的吻轻轻落在了我的眼皮上,良久……我觉得自己的眼皮和那薄薄的嘴唇一起轻颤着,那丝颤抖一直传入了心底,让我的心紧紧收缩了起来。一个微哑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以后叫我陆城……”

我没有时间再去管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四下里寻找着,“啊!”我低叫了一声,石虎那壮实的身影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晃着,他们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人。我飞快地跑了过去,石虎听到脚步声,迅速地回过身来,一看到是我,原本凶狠的眼神立刻变成了错愕。

六爷看着我的样子,眼里有着压不住的温柔,玩笑似的说了句:“能让清朗小姐为了我破戒,在下实在是荣幸之至啊。”“哧”,我笑着瞪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六爷眸色突然一深,一道阴影压了过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我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陆仁庆被围在中间,可这些人里却没有六爷的身影。我瞪着石虎,低声喝问:“六爷呢?”他被我吓了一跳,表情突然一变,喃喃的就是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只是瞪着我不说话。

我的脸更加烫了,那个时候一定是气疯了,我嗫嚅着解释:“其实不是的,我一向都是赞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和平主义者,这次要不是因为丹青和你……”话说到一半,我觉得不对,又咽了回去,这话听着好像是自我表白外带邀功似的。

难道……我踉跄了一下,不会的,六爷不会有事的。一抬眼,突然看见一脸尘土却依然神态自若的陆仁庆正看着我,都是为了他,六爷才回来的,他现在居然这么悠闲自在,一股怒火直烧我的胸臆。

看着他柔软的眉梢眼角,我只觉得自己又羞又喜,一时间,好像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了。六爷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脸色越发地温柔,他突然一笑,“看不出来,你很厉害嘛,还会打架。”

我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把揪住了陆仁庆的衣领,冲他大声地吼叫着:“陆城呢,他在哪儿?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才回来的,他在哪儿?到底在哪儿!”石虎他们吓得一拥而上,我的手却像是长在了陆仁庆的脖领上似的,怎么也扯不下来,我心里有着太多的怒火……“清朗!放手!”一声低喝响起,我顿时僵在了原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把我的手指轻轻掰开,然后说:“大哥,你没事吧?”

六爷闻声,慢慢抬起了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脸热了起来。就在我开始心慌意乱的时候,他嘴角微微一弯,哑声说了句:“你是第一个为了我打架的女孩儿。”

陆仁庆整了整衣领,看着呆立的我,似笑非笑地对六爷说了一句:“老六,你有福气。”说完,带着石虎他们转身往外走。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勇气都随着六爷的那声呵斥消失了。

六爷有些怔忡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俯下身,将他的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怔,看他一动不动,只有炙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肩头,我轻轻叫了声:“六爷?”

六爷转到我跟前,表情好像有些哭笑不得似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但是说出的话却很严厉,“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他话未说完,我膝盖一软,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我。我的眼泪止不住涌了上来,又哭又笑地说:“太好了,你没事,丹青也没事,大家都没事。”

“唔,怎么会和她打起来?”六爷沉静地问了一句。“啊,”我眨了眨眼,“因为她说丹青的坏话啊……”“是吗?”六爷这会儿好像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只为了那个,你就和她打起来了?还是你先动手的?这可不像你……”看着六爷怀疑的表情,我扁了扁嘴,“因为,因为她也说你的坏话。你别让我重复啊,想起那些话,我就想再揍她一顿。”我忍不住又皱起眉头。

六爷面色一软,刚要说些什么,一阵玻璃破碎的“噼啪”声突然响了起来。他一把把我压在了树下护住,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射了过来,落在我们周围。“六爷,你没事吧,有没有扎伤?”我赶紧推着压在身上的六爷,刚才飞过来的应该是玻璃碎片吧。

“如果我告诉你,打我的人下场绝对比我惨,你会不会不这么生气?”我笑着问了一句。六爷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投降地说,“好了,我说就是了,是苏雪莹。不过是我先打的她,她家的保镖就把我扔了出去,所以我才受伤的。后来她想让那些保镖来打我,但是,有一个人救了我。”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了那个高壮的身影,当时头晕目眩的,看着有些模糊。

六爷抬起头,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我刚要开口,一个柔软却干燥得破皮的物体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唇上,然后飞快地离开了。我傻傻地看着眼含笑意的六爷,心里却只是想着,原来吻的味道是这样的:混合着烟草、尘土和鲜血的味道,却让人沉醉。

那抹狂怒突然抹平了我心中残留的愤怒,我微微一笑,抬起没受伤的左手去轻轻抚摸他有些粗糙的脸颊。六爷一眯眼,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但脸上的表情却写着: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不问。

六爷一把拉起了我,与我面对面地笑着说:“好了,咱们回家吧。”家……我好像第一次听他把自己住的地方称之为家。周围依旧混乱,浓烟四起,人声慌乱,空气中充满了危险的味道。

他在我上方慢慢俯身,手臂撑在我身子两侧。我们脸对着脸,近得我都能闻到他呼吸中浓重的烟草味。他向来冷静的眸子,这会儿却燃烧着狂怒,“谁干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丹青、墨阳、霍长远、督军、叶展、陆青丝、洁远、秀娥、石头,甚至陆仁庆的身影从我脑中一一滑过,以前不知道在哪儿看过的一句话猛然跃入脑海,“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缘分天空,也许就在那不经意的回眸间。”

“你居然会笑?伤成这样很可笑吗?”六爷有些喑哑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我循着声音一转头,他正靠坐在窗边抽着烟,见我看他,就把烟掐掉,走了过来。

我看着四周纷乱的景象,不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险途,突然发现在火光的映射下,六爷的影子完全罩住了我的,严丝合缝……我抬头看向一直含笑静待的六爷,微微一笑,反手握紧了他宽厚有力的手,“好,咱们回家。”

“哎哟。”手臂的抽痛让我清醒了过来,我睁开眼左右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额头上的疼痛,还有手臂上包裹的白巾,证明我不是在做梦,我真的痛打了苏雪莹一顿。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值了,要是能多给她几下,我情愿左手也扭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