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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学堂

眼看着余淑兰有些下不来台,我看了眼方萍,她微微一笑。我把手里的冰糕放在了椅子上,然后伸手拿过了那把扇子,“余姐姐,你什么时候要,很急吗?”余淑兰被讪红的脸色回转了过来,借着我这句话下了台阶,“不急,下周末陆家不是有个宴会吗,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都去,赶在那之前就行了。我原来那几把都被家里的那些女人们抢走了,我也是没法子才又求你的。”一旁的洁远鼻子里“哧”了一声。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笑,洁远和方萍最相似的一点就是,她们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掏心窝子地对人家好,要是不喜欢——我转眼看了一下已经被方萍噎得脸涨得通红的余淑兰,这个女孩儿虽小气了些,喜欢占点小便宜,但是人不坏,和我们处得不错,属于说得上话的那种。

余淑兰清了清喉咙,一副不得已的样子,“好了啦,就只再画这一把扇子,而且今天下午放学,我请你们喝下午茶总可以了吧。”方萍看了我和洁远一眼,笑着说:“那好啊,铁树开花了,你请什么我们都吃。”余淑兰一张嘴想说话,洁远赶在她之前懒洋洋地说:“我可没有方萍那铁胃,吃钉子都能消化,裴氏或雅德利,也就随便将就了。”

认识洁远和方萍也有些日子了,我发现洁远很有男子之风,也许是因为特别崇拜霍长远的原因,她有些尚武之意,什么事情都是明来明往的,绝不藏头露尾。方萍人也爽朗,遇事却从不冲动,只是言辞如刀,谈笑间敌人就灰飞烟灭了。这是洁远的原话,当时她还哼着说了一句:“方萍你这只狐狸……”方萍听了就笑,笑得像一只长了酒窝的狐狸。

“裴氏和雅德利,你还只是随便将就?”余淑兰拔高了声音,“霍大小姐,要不你把我吃了算了。”洁远嘿嘿一笑,与方萍对视了一眼,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这我可不敢,我又不是你的梁大公子,我吃了你,他吃什么去呀?”“啊——”余淑兰尖叫一声,扑上去和洁远厮闹起来,方萍笑着拉我往一旁坐下,然后打开了冰糕杯子递给我,“快吃,不然一会儿就该化了,弄一手怪脏的。”

跟在洁远后面的方萍笑嘻嘻地走到另一侧坐下,顺手塞给我一杯冰糕,然后抬头笑着说:“小气吧啦的。你每次都白使唤人家,谢谢两个字又不能当饭吃,多说少说又有什么差别?”

我笑着接了过来,打开杯子盖,先舀了一勺递到方萍嘴边,她毫不客气地就咽了下去,然后笑着对我抿抿嘴,示意我快吃,就摇着扇子看洁远和余淑兰打闹,顺便煽风点火。她手里的那把扇子也是我帮她画的。六月下旬的上海天气湿润,温度适宜,我半靠在廊椅背上,往嘴里塞了一勺冰糕,然后闭上眼感受着微风拂面,嘴里却满是冰凉的奶香的惬意。

洁远哼了一声,以一种大马金刀但是绝不粗鲁的方式坐在了我的身边。她斜了一眼余淑兰,“那是。就是因为清朗什么都不说,你又一向着实不客气,我们才要说。”余淑兰一瞪眼,“什么不客气,我满嘴的谢谢,你听不到呀?”

来上海已经半年多了,上学也已经四个多月了,原有的不适渐渐消逝,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有着如鱼得水的感觉。就好像方萍说的那样,从那天我字正腔圆地读书之后,她就知道我肯定适合这里。自小打下的国文功底、二太太亲传的一手工笔、向丹青学的笙箫音律,还有墨阳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让我成了老师眼中的宠儿,没有一个人再说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就是嘛。再说了,就算你们家真开扇子店,清朗也不能帮你白画啊。是不是,清朗?”我回头对着洁远身旁的方萍微微一笑。“哎,你们这两个哼哈二将,人家清朗还没说什么,你们俩抱怨些什么。”余淑兰一边吹揉着被洁远拍红的手,一边嘀咕着。

看着因为嬉闹而涨得秀脸通红的洁远,还有一旁怡然自得的方萍,我心底一阵暖流滑过,这两个优秀的女孩儿给了我最真挚的友情。从小我就只有秀娥一个朋友而已,可和她们比起来,秀娥更像是我最亲的亲人,彼此依靠。而洁远和方萍,却是能和我推心置腹、海阔天空地谈古论今的知交。她俩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教给了我很多丹青和墨阳都不曾教给我的东西。

“好清朗,你帮我再画一幅好不好?就这一幅了,拜托了啦,多谢,多谢。”我盯着那只伸到我鼻子跟前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余淑兰,你们家要开扇子店啊?这些天你都让清朗画了多少幅扇子了,还有完没完。”随着洁远的声音,一只手伸了过来,“啪”的一下拍开了余淑兰的手。

在这个学校里,每个女孩儿的背景都可以说上一个小时,但大致上,跟着苏雪莹的算一派,人也比较多;洁远、方萍,还有我算是特立独行的一派;还有就是像余淑兰这样比较圆滑、左右都不得罪的一些人。原本简单的校园,有很多事情却很复杂,就像是一个小的交际圈子,谁家的权大钱多,谁出身高贵,谁的调门就高些。亮丽的衣香鬓影之下,也有着不为人道的阴暗。

洁远和方萍都皱起眉头,但又不能做什么。我轻轻地咳了一声,说了声“是”。吴先生对众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轻轻做了次深呼吸,第一千次念着墨阳的名字,多亏他那些诡异的教学乐趣,让我从他上大学开始,就跟着他的腔调念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念着。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屋里只回响着我标准的北平官韵……

丹青已经随着霍先生在上海滩的交际圈里亮过几次相了,她对别人讲的出身背景就如同她之前嘱咐我的一样:父母双亡,家境富裕,只是失踪的墨阳变成了霍先生的过命至交,而且已经出国留洋去了,而她的身份则是霍长远处长的未婚妻。

“哦,好啊,那位新同学,你来读一下这篇文章,让我看看你的水平怎么样。”吴先生抬头笑着说了一句,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对我微笑着点头示意。我手脚冰凉地站了起来,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咱们也听听南乡味的之乎者也吧。”几声暗笑传来。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刺在我的身上,我转头看去,苏雪莹正挑着眉眼看着我,一抹嘲讽毫不掩饰地挂在嘴边。

前两个月,霍先生已经带着丹青回了老宅,见过他的父母,说是早就与丹青相识,只是一直没敢表白。现在墨阳出国留洋,老家没人,老房子也都卖了,丹青的家人将丹青托付给了他,所以现在才带丹青回来。

“嘘,吴先生来了,上课了。”方萍和洁远迅速坐直了身子,我也赶忙有样学样。这个吴先生很有风度,跟屋里的人打过招呼之后并不多话,就开始上课,说是复习一下前天讲的内容,要找人来读。我刚翻到那一页,就听到有人说:“吴先生,今天咱们这儿来了个新学生,不如让她读吧。”我一怔。

听洁远讲,霍老先生对优雅温柔的丹青很满意,而且对她父母双亡、哥哥又远在国外的境况表示怜惜。霍老夫人虽言语间多有保留,但是也没明确反对,只是说自己的儿子觉得好就行,不过要结婚,最好还是等墨阳回来再说,毕竟娘家还是有人的,那样才合规矩。霍先生和丹青虽然急着结婚,但是一来老太太说得在理,二来墨阳还不知所终,终是担着一件心事,急着结婚也不好。

“嘎吱”一声,教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方萍下意识地住了嘴。我抬头看去,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蓝布长衫、戴着眼镜的儒雅男子走了进来。

丹青带着我们逃离别苑之前,带了督军给的首饰、银钞,还有以前二太太悄悄塞给她的私货。她让霍先生把这些换成了现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并且故作无意地让洁远知道了这件事。

“她想得美。”洁远不屑地一笑。方萍点点头,“可不是,你是没去上次苏家的酒会,那个陆青丝也去了,然后这个苏……”听到陆青丝的名字,我忍不住也竖起了耳朵,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旁的洁远也放下了书,看着方萍。

丹青还嘱咐我给霍洁远看看墨阳在燕京大学时和他的洋老师还有同学们一起照的照片,但也要装作无心的样子。初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后来,霍老夫人亲自登门来看丹青,又带着丹青、洁远和我一起去逛街买东西,我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洁远,果然她的脸色已经黯了下去。看着方萍似有所指的笑容,她调整了一下脸色,嘀咕了句:“自取其辱。”方萍捅了捅我,我只能干干地一笑。“就是说嘛,这上海滩的好男人,难不成都让她们苏家占了不成?这苏三小姐心里的白马王子,却是叶展叶七爷呢。”方萍说完撇了撇嘴。

与出身书香世家、有些学究气的霍老先生不同,听说霍老夫人家一直都在四川做买卖,想来这买卖人家出来的小姐也都是精明的吧。丹青一连串的举动,多少让老太太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儿媳妇放下了些心事。

一旁扭着头听我们说话的方萍突然笑了一声,我和洁远一起扭头去看她,她压低了声音,笑着说:“咱们这圈子里没秘密。听说前段日子,苏家大小姐苏雪岭去和陆城相亲,蹭了一鼻子灰回来了。”我一愣,怪不得我看着苏雪莹眼熟,原来那天的那个苏小姐是她姐姐。她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了,所以才对我如此厌恶吧……

自从霍老夫人带着丹青出门以后,霍先生就名正言顺地带着丹青穿梭于上海的交际场所。在百乐门饭店,丹青现场演奏了一曲钢琴之后,上海滩就没有人不知道,军需处霍副处长有个风情万种又知书达理的未婚妻了。

“行了行了,方萍,你什么时候变成碎嘴婆子了。”原本在看书的洁远抬起了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方萍。洁远瞟了我一眼,想了想,又说:“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我大哥要是喜欢那女人,早就娶她了,只是有人一厢情愿罢了。”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也拿起了书,翻开了,却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心里想着丹青是否知道这些呢?洁远凑了过来,轻声说:“你放心,这世上还没人能强迫我大哥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呢。”我抬头看她,她一脸的骄傲和肯定,我冲她一笑。

丹青这些日子过得真是春风得意,霍先生的真心相待、外人的羡慕眼神,都让丹青有着扬眉吐气的感觉,每日都能看见她用比花还娇艳的笑容,迎着霍先生下班归来的身影,只是除了谈到墨阳的时候。

方萍一笑,“不过你放心,她不敢惹洁远的。”我一怔,扭头看看正低头看书的洁远,她没抬头,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旁的方萍接着说,“苏家三姐妹,那可都是上海滩上流社会的名媛,其中二姐苏雪晴……”方萍有些促狭地一笑,“就对咱们的霍大处长一往情深,非君不嫁呢。”我一下子愣住了,她说什么?

现在的墨阳对于丹青而言,不只是一个依靠,更是一个她能和霍先生结婚的凭据。虽然霍先生说过,要是真的不行,也不用管那么多了,可终究还是不太好,更何况,这是霍老夫人唯一坚持的。霍先生派去的人一直没有找到墨阳,但是也传回话来,在那次土匪打劫中,有人受伤,但是没人送命,这让丹青和我多少轻松了些。

方萍好笑地摇了摇头,“她家里有的是钱,几个舅舅又都在警察署、税务局那些有权势的衙门里做官,所以苏家在上海滩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了。那个丫头高傲得不行,以后你离她远点就是了。”我感激地点了点头。一旁的洁远没说什么,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前面唧唧呱呱的那些女孩,就伸手去翻书。

霍先生除了命令他手下的人继续在我们老家附近查访,也派了人去北平寻找,同时让人去找了墨阳的那个同学胡先生。霍先生的人对胡先生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霍先生那天晚餐时对丹青说,不用担心他胡说八道了。丹青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满眼都是信任,霍先生潇洒地回了一笑,就是我看着也极有男子气概,更不用说眼里只有他的丹青了。

前几排的几个女生正唧唧喳喳地聊着闲话,其中那个娇气的声音分外清楚,我忍不住探头往前看了看。那女孩儿肤色雪白,细细的眉挑着。嘴唇小巧,总是轻抿着,带着那么一丝高傲。四周的女孩好像都是她的陪衬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却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叫苏雪莹,家里开的是上海最大的食品公司,凡是吃的东西,就没有她家不插手的。不过,她家做的糖水确实最出名。”方萍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了句,然后对洁远眨了眨眼,洁远冷哼了一声。

一切仿佛都很顺利地按照丹青的想法进行着。学校里虽然也是大小冲突不断,不过有洁远和方萍在,又能学到很多知识学问,这里对于我就是一个最好的避风港了,我只期待着墨阳马上能出现在我的面前,笑眯眯地对我说:“丫头,我回来了。”

洁远哼了一声,转身坐下了,又拉了我一把,我跌坐在了她身旁,方萍则绕到了我的另一边坐下。我左右看看,突然觉得很安全,就冲她们笑,洁远对我挤挤眼,做了个一切有她的眼色。方萍却一笑,低声说:“洁远说得没错,你很可爱。”说完她将我的书包推了过来,我低声说了句谢谢,就按照洁远桌上摆的课本名称,把书拿了出来。看来我的第一堂课是国文,这让我多少放下了些心事。

“笑什么呢?”方萍歪头看了我一眼,我眨了眨眼,“哦,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冰糕真甜。”方萍还没说话,已经闹累了的洁远推开趴在她肩膀上喘气的余淑兰,“这个算什么,等会儿放了学,跟余六小姐吃好的去。”余淑兰拢了拢头发,难得豪气地说了句:“就是,一会儿我请你吃好的,她们俩,没份儿。”我忍不住一笑。

“这南乡是什么地方啊,怎么听都没听过?”之前门外那个娇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充满了不屑。“大概是个乡下小地方吧,我也不晓得,不过乡下不就是小酒坊最多吗?”立刻有人接上,然后是一阵绝非好意的笑声。她们讲上海话,我只能听出个大概。这时,我身边的洁远眉头一扬,站直了身子就想往那边走,方萍一把拉住了她,“老师就快来了,理她们做什么。清朗,快坐下吧。”

“清朗,你的英文功课交了没有?”洁远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我点点头,“方修女说一会儿就看完,让我过会儿再去找她,所以我才在这儿等着。”洁远点点头。英文课是我所有课程里最差的,虽然墨阳教过我一些皮毛,可和这里的学生所学的一比,就差得远了,不过也没有人嘲笑我,嘲笑一个在三个月里英语考试成绩从零到良的我。

“我虚岁十五了,老家在南乡,那地方产好酒,家里是开酒厂的。”这番话丹青早就嘱咐过我了,虽然现在那里的一切已经与我们无关,但那毕竟是事实。现在,一个拿得出手的出身不仅对丹青,或许对我也实在是太重要了。“萍,看来你是遇到同行了。”洁远一边用手指挑着手巾转,一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方萍。方萍推了她一把,洁远就势半靠在了我的肩上。见我不太明白的样子,方萍一笑,不以为意地说了句:“我家在上海也是开酒厂的。”洁远咂了咂舌,接了一句:“是上海最大的酒厂。”

方修女认为我的发音很好。洁远和方萍的英文都很优秀,平时没事就帮我练习口语,背单词、讲要点,所以我进步得很快。方萍的工笔花鸟扇子、洁远的刺绣化妆包,都是我为了感谢她俩精心做的。当时她们虽然说我太过客气,可还是欣喜万分地收下了,毕竟这两个洋气的大小姐不会画画,更不会去学什么女红,现在上海的大户人家小姐谁会去学这个。

没等我作答,一旁的洁远嘻嘻一笑,小声说:“方才她紧张,我拉着她进来,手心都被她弄湿了。”方萍扑哧一笑,我脸一红,赶紧把手巾递给了洁远,洁远嬉笑着接了过去擦着手。方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她的眼光直率,并不让人讨厌,“清朗,你是哪儿的人啊?听口音好像苏杭一带的。听洁远说,你哥哥和霍大哥是过命的至交,那你多大了?我和洁远同岁。”

这学校里的女生多数都是比谁更洋气,像这种中国传统的东西反而很少见,因此当洁远和方萍得意地给其他同学看我送的东西之后,就产生了一些后遗症,譬如眼前的余淑兰。

我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把张嬷出门前塞进去的手巾找了出来,仔细擦了擦手,这才伸手过去握住了方萍的手,“你好,我是云清朗。”方萍的手干燥而细滑,她一怔,然后有力地回握了一下,又笑,“干吗握手之前还要擦手啊?这是什么规矩?”我记得老爷曾说过,握手稳重又坚定的人,人品定然不差,这个方萍给我的感觉很爽朗,怪不得她会是洁远的好朋友。

余淑兰家里是开贸易行的,本身做的就是买进卖出的差价生意。她父亲在上海滩的名声也响,第一是因为他的精明小气,又出了名的要面子;第二就是因为他有七八个老婆,十多个孩子,余淑兰排行老六,但好在她是正房所出,上面还有两个同母的哥哥,她爹对她还是很疼的。

我赶忙伸出了手,刚想握住,突然想起方才手心出了不少汗,一下子缩了回来,方萍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这回感觉怎么样?”方萍关心地问了我一句。“还行,写完了方修女给我留的作业,回来看看书,应该有八成都对了。”方萍满意地点点头,站了起来,“清朗,你够厉害了,小小年纪,要是什么都行,还让不让我们活呀?”余淑兰也跟着站起身来。洁远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都和你似的,得过且过就行了?”余淑兰撇了撇嘴,“那又怎么了?我爸说了,女孩子只要认得字就好了,学得再多也还是要嫁人的。”

洁远做了个眼皮上翻的十分高傲不屑的动作,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洁远撑不住了,也笑了起来。“哎,洁远,不给我介绍一下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我们右边传来,我和洁远同时转头去看,一个有着深深酒窝的女孩正笑看着我们,见我回头,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方萍,洁远的好朋友,初次见面。”

洁远朝天翻翻白眼,又摇了摇头,“那你干吗还来上学?直接跟你的梁公子结婚就是了,何必费这个神?”余淑兰扁扁嘴,“还不是我爸,死要面子,说什么上海滩的大家小姐基本上都是来这儿念过书的。我是正房大小姐,当然也得来,学费再贵也认了。”方萍伸手拉我站了起来,笑着说:“恐怕不光是你爸的面子问题吧,梁公子家里虽然是开银行的,但也是书香世家,他又留过洋,要是弄个只认得几个字的媳妇,恐怕说不过去。”

人人的眼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无一疏漏。我觉得方才消失的紧张感又涌了上来,脸一下子热得很,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清朗,”洁远停住了脚,指着一张长桌说,“你就坐在这儿,挨着我,好不好?”“好。”我赶忙点头。洁远低头看看我紧抓着她的手,理解地一笑,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不用害怕,有我呢。在这个地方,只要端出小姐架子来就行了,就这样。”

余淑兰耸了耸肩膀,“也许吧,反正子鸿他不在乎。”“哦,子鸿啊……”洁远和方萍同时拉长了声音,余淑兰猛地跺了一下脚,“你们两个臭丫头,给我站住。”洁远她们俩早哄笑着跑了,还招呼着我,“清朗,快来啊。”我笑着拿起了放在长椅上的书和杯子,加快脚步追了过去,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哧哧”,屋里屋外几声窃笑响起,我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洁远一把拉进了屋里。里面原本有些嘈杂,一见我们进来,立刻就没了声音。洁远好像毫无察觉似的,笑嘻嘻地拉着我往后面走。行走间我大致打量了一下周围,屋里散坐着十几个女生,人人都是白衣黑裙,肤色细致,眉眼端庄,可是颈上的丝巾、肩上的披肩、耳上的坠子,还有头上的饰物却各自不同,或精巧别致,或华贵耀眼。

刚转过一个弯,正想着怎么这三个人跑这么快,就看见洁远她们站在一棵玉兰树下,与一群人对峙着。我脚步一缓,虽然还有些距离,但我还是认得出,打头的那个是苏雪莹。自打丹青公开亮相以后,苏雪莹并没有来找我的麻烦,只是每次见了我都是一副冰冷的模样,不屑多看我一眼。

“嗯哼”,身后传来了一声重咳,洁远眼光一闪,还是笑着对我把话说完,“我都和方修女说好了,咱们就坐在一起,你放心吧,没人敢欺侮你的。”说完,她见我乖乖地点头答应,才一扬脸,好像一副刚看到我身后还有别人的样子,嘴角一翘,“早啊,苏三小姐。喉咙痛啊?天干物燥,小心身体。反正你家糖水多,多喝点润润喉嘛,省得咳嗽得那么大声。”

她对洁远也还是从前的样子,敬而远之,好像并不因为她二姐的美梦破碎,而对洁远不客气。方萍虽然也觉得奇怪,但只是猜测,苏家可能不想得罪霍先生这样有很深的军方背景的人,因而约束了苏雪莹。倒是洁远根本就不在乎姓苏的想怎样,以前是,现在更是。

我暗自嘘了口气,走了这么半天一直没人理,心里有些没底,身后突然有人喊了这么一嗓子,我反而觉得好些。还没等我转过身去看,教室的门一下子打开了,洁远那张亦嗔亦喜的俏脸露了出来。“清朗,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耶。刚才在大门口站了半晌,觉得冷得受不了了才进来,结果我刚进来你就来了,真是的。你知道吗,我……”洁远的话连珠炮一般让我插不进嘴,只能对着她不停地笑。

我拖着脚步往前走去。“怎么,霍洁远,余淑兰,你们也要去参加陆家的宴会?”苏雪莹娇软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哼,那是自然,我们早就收到帖子了。”洁远扬声说了一句,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挤了挤眼,我一怔,她已经回过头去了,“我大哥和丹青姐也会去。方萍,你和你哥哥他们也会去吧?”方萍微笑着答了句:“当然。”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念着。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屋里只回响着我标准的北平官韵……

听到丹青的名字,苏雪莹脸色一沉,但也只是抿了抿嘴角,没说话。洁远哼笑了声,又说了句:“对了,清朗也会去。”苏雪莹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瞥了我一眼。洁远笑嘻嘻地接着说:“叶七爷那天还说要亲自请她跳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