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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这是部了不起的电影。”柯里斯说,“我已经看过四遍了。我知道纽黑文有个家伙看了足足十二遍,有一次他还大老远跑到哈特福德[7]去看。结果呢,等我带萝丝玛丽到纽黑文时,他却害羞得躲起来不敢见她。你能想象吗?这个小姑娘把他们全都迷倒了。”

他有些招架不住。“真是个相当美妙的设想,可我宁愿只看着你。你几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迪克和萝丝玛丽面面相觑,他们只想单独待着,可柯里斯显然没弄明白。

“我本来想,要是试镜效果好,我可以把片子带到加利福尼亚去。那么,如果他们看中了,或许你就能来拍电影,当我的男主角了。”

“先到你们要去的地方,我送你们。”他提出,“我住在卢泰西亚酒店。”

萝丝玛丽和迪克、柯里斯·克雷一起坐上出租车——柯里斯先下车,然后迪克带萝丝玛丽去喝茶。尼科尔和诺斯夫妇不参加,他们要去处理一些亚伯留到最后才办的事。在车里,萝丝玛丽埋怨他。

“我们送你。”迪克说。

尼科尔和玛丽起哄怂恿他抓住机会——她们在嘲弄他,两人都因为没收到邀请而微微着恼。可迪克用多少有些尖刻的言辞谈论起演员,结束了话题。“最强壮的守卫被安放在空无一物的房门前,”他说,“或许就是因为那空荡荡的情形太丢脸,才不能让人看见吧。”

“我送你们更方便。一点儿也不麻烦。”

“我不想试镜。”迪克坚决地说,扫视了一圈,接着轻声道,“萝丝玛丽,我很遗憾。对女人来说,拍电影是个好职业,可我的上帝啊,他们可不能把我拍进镜头里去。我是个研究科学的老头,只醉心于自己的私人生活。”

“我看还是我们送你好一些。”

房间里安静极了。跟着,诺斯夫妇忍不住笑出声来。萝丝玛丽看得出,迪克明白她的意思。头一次,他的脸好像爱尔兰人那样抽搐了一下。她立刻意识到,在打出这张王牌时出了错,却仍然丝毫不曾怀疑牌本身会有问题。

“可是——”这一开口,柯里斯才终于明白过来,转而同萝丝玛丽商量该什么时候再去拜访她。

“电影试镜,现在就进行。”

最后,他离开了,隐约察觉到自己是个无足轻重却惹人烦的第三者。意犹未尽间,车突然停下,迪克之前报给司机的地方到了。他深吸一口气。

“一次什么?”

“我们要进去吗?”

“我还安排了一件事。”萝丝玛丽若无其事地宣布,“我为迪克安排了一次试镜。”

“我无所谓。”萝丝玛丽说,“你想怎样我就怎样。”

很快,《爸爸的小姑娘》又开始了。现在是幸福的日子了,最后一个镜头是萝丝玛丽和她的父母相聚。画面很美,可其中的恋父痕迹是那样明显,没有一位心理学者不为那不端的煽情而皱起眉头,迪克也不例外。银幕暗了,灯亮起来,是时候了。

他想了想。

爸爸的小姑娘。她是不是个勇敢的小家伙?她不舒服吗?噢噢——噢噢——哼哼了,最会哼哼的小东西,她真是太会哼哼了,对不对?她的小拳头一挥,欲望与腐朽的强横力量便滚开了——不,是命运的脚步停下了,无可避免的变成了可免的,三段论、辩证法,一切理性都消散了。女人们忘记了家中的脏盘子,为她哭泣。就连戏中也有一个女人在久久哭泣,哭得几乎抢去了萝丝玛丽的光彩。她在这部耗资不菲的剧里从头哭到尾,在邓肯·法福[6]风格的餐厅里哭,在机场哭,在只从镜头里闪过两次的游艇赛上哭,在地铁里哭,最后,在浴室里哭。可萝丝玛丽还是压倒了她。她的美好优雅、她的勇气与坚定遭到了世间粗俗恶意的侵扰,可萝丝玛丽告诉了大家,凭着一张尚未化作面具的脸能够做到什么——无论如何,这部电影的确是太感人了,以至于还在放映过程中,整排的人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向她表达内心的感动。中场有一小段休息时间,灯亮了,一阵鼓掌喝彩过后,迪克诚恳地对她说:“我实在是太惊讶了。你会成为舞台上最伟大的女演员。”

“我大概不得不去——她想从我的朋友那里买几幅画,刚好我朋友手头也正需要钱。”

她在银幕上,那个一年前的女学生,头发顺服地贴着后背垂下,发卷外翻,有些生硬,像是塔纳格拉陶俑[5]的硬头发。她在那里,那样的年轻、清纯,都是她母亲精心呵护的成果。她在那里,剪一个新的纸板娃娃,无视它那玩物的空空的心,少女的天真展露无遗。她还记得拍戏时的感受,身上穿着那套鲜艳的新丝裙,特别新鲜,神清气爽。

萝丝玛丽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免得引人遐思。

“亲爱的萝丝玛丽。”他喃喃道。他们肩碰着肩。尼科尔坐在同一排最靠外的位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亚伯一阵猛咳,擤了擤鼻子。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电影开始了。

“我们就待五分钟。”他决定了,“你不会喜欢那些人的。”

放映室里,她坐在柯里斯·克雷和迪克中间。放映员装《爸爸的小姑娘》胶片的当口,法国经理兴奋地围着她打转,努力寻摸出几句美国俚语来寒暄。“哦,小子,”当放映机出了点儿小麻烦时,他说,“我可一个鲜蕉[4]都没有。”灯闪了几下,一阵嘶嘶啦啦声响过,熄灭了。她终于和迪克单独在一起了。昏暗朦胧之中,他们四目相对。

她猜想那都是些沉闷、刻板的人,要不就是莽汉和酒鬼,要不就浮夸无聊,或是任何一种戴弗夫妇会避而远之的人。却完全没有想过,接下来的场景会给她留下怎样的印象。

午餐后,戴弗夫妇、诺斯夫妇和萝丝玛丽一道去了法-美电影公司,队伍里还多了一位新成员——柯里斯·克雷,是萝丝玛丽那个来自纽黑文[3]的男孩,她终究还是给他打了电话。他是佐治亚人,有着在北方念书的南方人那种规矩到近乎刻板的思想。去年冬天的时候,她还觉得他很有魅力——当时,在从纽黑文到纽约的路上,他们的手不知不觉就牵在了一起。可如今,她的心中不再为他留有位置了。

[1]圣父街(Rue des Saints-Péres)位于巴黎第六和第七区之间,全长仅七百余米。这条街道在历史上数度易名,如今的名字取自早前的圣皮埃尔教堂,该教堂后转为慈善医院,现已不存。

两分钟之后她们就要和其他人会合了。出租车在卢森堡公园旁的盖尼梅街停了下来。下车时,萝丝玛丽再一次为自己打气,努力振作起精神。他们在诺斯夫妇的高层公寓里吃午餐,屋子已经空了,远远的脚下是团团簇簇的绿叶。在萝丝玛丽眼里,这一天似乎与前一天不同了——当两人面对面,她与他眼神相遇,视线一触即分,如鸟儿扑翅。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好了,一切都美妙精彩,她知道,他开始爱上她了。她感到无比幸福,感到情感的暖流在身体里鼓荡。清晰冷静的自信扎下了根,在她心底歌唱。她几乎不去看迪克,可她知道,一切都好了。

[2]莱克福里斯特(Lake Forest)是美国加州奥兰治郡的一座城市。

“母亲总是非常小心地把它称作‘一家小酒店’——”尼科尔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她不说那是一家‘廉价’旅馆。如果有任何时髦的朋友问起我们的住址,我们从来不说‘我们住在贫民区一个脏兮兮的小旅馆里,真高兴那儿还有自来水’,我们说,‘我们住在一家小酒店’。就像是所有的大酒店在我们看来都太吵太俗气了似的。自然,朋友们总会看穿我们,然后到处跟人去说。可母亲总是说,这说明我们了解欧洲的方方面面。当然,她的确了解,她本来就是德国人。可她的母亲是美国人,她在芝加哥长大,与其说她是欧洲人,倒不如说是美国人。”

[3]位于美国康涅狄格州,耶鲁大学的所在地。

“我们也不宽裕。”萝丝玛丽说,意识到这个词的意义对他们而言并不相同。

[4]应为“香蕉”,这是法国经理在尝试说俏皮话。在美国俚语中,香蕉有一美元、鹰钩鼻、阴茎、喜剧演员、黄疸病患者等多重含义。

“那时候我们在莱克福里斯特[2]的房子刚建好,手头不宽裕。”尼科尔接着说,“至少贝比、我和家庭女教师不宽裕,母亲倒是出门旅行去了。”

[5]一种希腊古陶俑,主要出土于塔纳格拉的皮奥夏地区,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四世纪。

“真是巧了。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和母亲还有贝比一起在那里住过一个冬天。”她指指街对面的酒店。两面暗沉的正墙瞪视着她们,是少女时代的灰白回响。

[6]邓肯·法福(Duncan Phyfe;1768—1854),十九世纪美国最著名的木匠之一,其作品融合了当时的欧洲风格,以精美、优雅而著称。

“我们在那儿住过。”萝丝玛丽突然指着圣父街[1]上的一幢房子说。

[7]美国康涅狄格州首府。

醒来时她已经平静下来,心里只剩下羞愧。镜子里漂亮的容颜没能叫她安心,只唤起了前一晚的痛楚。她想起母亲转来的一封信,是去年秋天带她参加耶鲁毕业舞会的男孩写来的,信里说他正在巴黎。可这也没有用,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遥不可及。她踏出房门,迎接与戴弗夫妇见面的折磨,双重的困扰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待到大家会合,一起去购物、试衣服时,这份心思已经被她深深藏了起来,分毫不露,就像尼科尔一样。然而,当尼科尔谈论起一位焦躁烦恼的女售货员时,她还是得到了些许安慰。尼科尔说:“大多数人都以为别人对自己的感觉很强烈,以为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不是全盘认可就是全盘否定,其实并非如此。”如果是在昨天,感情澎湃的萝丝玛丽会讨厌这种论调,可今天,她只盼能把发生过的事全都忘掉,因此热切地接纳了它。她钦佩尼科尔的美丽与智慧,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的滋味。就在离开戈赛酒店之前,母亲曾轻描淡写地提到过这一点。萝丝玛丽了解这种语调,其中总是暗藏深意。母亲说,尼科尔是个大美人,言外之意就是,萝丝玛丽并不是。这并没有让萝丝玛丽烦恼。直到最近,她才刚刚开始有机会认识到,原来自己也是迷人的,因此,于她而言,美貌并非与生俱来,而只是习得的才能,就如同她的法语一样。话虽如此,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尼科尔时,她还是禁不住拿自己和她比较。这身躯如此曼妙,如画的樱唇时而紧闭,时而微微开启,仿佛在向全世界诉说渴望。一切浪漫爱情的可能性都孕育其中。尼科尔拥有花季少女般的美丽,即便将来脸颊消瘦,皮肤紧绷在高耸的颧骨上,也依旧会是个美人。脸架子放在那里。她有撒克逊血统,皮肤白皙,金发如云,如今发色加深,却更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