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丝触摸到了真正的症结所在。她自己动手操持绝大部分家务,生活节俭,很少买衣服。一个美国的物质女郎,每晚都要换两套内衣的人,必然会留意到凯丝身上的那一丁点儿隔日的汗味,即便这味道比终日劳作渥出的酸骚味儿轻微很多。对于弗朗兹而言,这就和凯丝头发上浓重的气味一样自然,他早已习惯性地忽视了。可是尼科尔从小就讨厌保姆为她穿衣服时指尖上传来的气味,这是一种冒犯,她却只能忍受。
“我不该那么说的。”她改口道,“我们应该和睦相处,就像你说的,像亲人一样。不过,有时候很难。当尼科尔表现得好像——当尼科尔那样往后一缩,一副要屏住呼吸的模样——好像我很难闻似的!”
“还有孩子们,”凯丝还在说,“她不愿意让他们和我们的孩子一起玩——”然而弗朗兹已经听够了:
“你开始变得恶毒起来了。”
“管住你的嘴——这种话会毁了我的事业,毕竟,全靠尼科尔的钱我们才有了这家诊所。吃午饭吧。”
“——迪克跟尼科尔结婚是为了她的钱。”她说,“那是他的弱点——有一天夜里你自己含含糊糊说起过的。”
凯丝意识到她的爆发实在有欠考虑,可弗朗兹的最后一句话提醒她了,还有别的有钱的美国人。一个礼拜之后,她为自己对尼科尔的厌恶找到了新的说辞。
凯丝已经把诺玛·塔尔梅奇抛在了脑后。他们在苏黎世看完电影后开车回家的那一夜,塔尔梅奇明艳照人的影子一直在啃噬她的心,让她烦躁不已。
机会出现在招待戴弗夫妇的晚餐之后,那原本是为了欢迎迪克回家的。几乎等不及客人的脚步声消失,她就关上房门,对弗朗兹说:
——诺玛·塔尔梅奇也会。弗朗兹暗想。诺玛·塔尔梅奇一定是个高贵的杰出女人,绝不只是美丽可爱而已。一定是他们逼她去演一些愚蠢的角色。诺玛·塔尔梅奇一定是那样一个女人,只要能与她相识,就是莫大的荣幸。
“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他堕落了!”
“我喜欢他。”她承认,“他不一样,他会为别人着想。”
“轻一点。”他要求道,“迪克一回来就告诉我了。他在大西洋的越洋轮船上玩了玩拳击。美国乘客经常在横渡大西洋时打拳消磨时间。”
“你喜欢迪克吗?”
“我要相信才怪了!”她嗤之以鼻,“动一动胳膊他都疼,而且他太阳穴上还有一道没长好的疤——你能看到那儿的头发被剪掉了。”
“我不喜欢美国人。他们很自私,自私!”
弗朗兹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
“你嫉妒诺玛·塔尔梅奇?电影里的人?”
“怎么着?”凯丝问,“你难道还认为这种事情会对诊所有好处不成?今天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酒味,之前还有好几次,就在他回来以后。”
“我觉得尼科尔的病没有大家想的那么严重。她只不过恃病逞威,拿这个当武器罢了。她应该去拍电影,就像你的诺玛·塔尔梅奇[1]——所有美国女人都喜欢干这种事。”
她放慢语速,以此强调她即将说出的话有多么重要:“迪克不再是个正派人了。”
凯丝松了一口气,不过仍然坚持她的意见,语气倒是冷静多了:
弗朗兹耸耸肩朝楼上走去,不理会她的固执。回到卧室后,他转身面对她。
“我看你真是糊涂了。尼科尔算是半个病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法痊愈。迪克不在,我有责任照看她。”他迟疑了一下,有时,他会将一些消息当作无关紧要的小事给瞒下来,不告诉凯丝,“今天上午从罗马来了一份电报。迪克之前染上了流感,明天就会启程回来了。”
“他当然是个正派人,还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在苏黎世所有从事神经病理学研究的人之中,迪克被公认是最有才华的——我永远都望尘莫及。”
“我明白。你总没见过我对尼科尔失礼吧。”
“真不害臊!”
“远亲不如近邻。”弗朗兹暴喝。意识到这样的语调传达出的情绪不太对,他学着他过去的上司多姆勒医生的样子,用深思熟虑的迟缓语调将他的教训又说了一遍——这种语气能让最俗滥的话也显得意味深长。“远——亲——不——如——近——邻!”
“这是事实——不承认这一点才真值得害臊。每当遇到疑难病症,我都会去请教迪克。他的著作至今还是这个领域的标准——去随便找一家医学图书馆问问看吧。大部分学生都以为他是英国人,他们不相信美国人竟然能有这样的深度。”他低叹一声,从枕头下拿出他的睡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凯丝——我以为你喜欢他。”
“原谅我,弗朗兹。”不等他开口,凯丝就说,“原谅我,亲爱的,我没有权利那样说。我了解我的职责,我也为之感到骄傲。只是对于尼科尔,我的感觉总是很不好。”
“真不害臊!”凯丝说,“你才是那个值得信赖的人,工作都是你在做。这就是个活生生的龟兔赛跑的例子——在我看来,兔子的比赛已经差不多到头了。”
凯丝温顺地同意了。他的书房远在行政楼里,孩子们和家庭教师待在起居室。他们上楼进了卧室。
“嘘!嘘!”
“回家后我们再谈这个。”
“很好,那就这样。可这是事实。”
“你老是去看她——我以为她一定是病了。”
他摊开的手掌飞快地在空中往下一压。
“尼科尔没有生病。你怎么这么问,我最亲爱的?”
“住口!”
弗朗兹诧异地看着她。
到最后,他们就像辩论家一样互换了观点。凯丝承认自己对迪克太苛刻了,她钦佩他,敬畏他,而他一直以来也是那样的欣赏她、理解她。至于弗朗兹,一旦凯丝的观点种进了他的心里,他就再也不相信迪克是个正派人了。随着时日推移,他越来越坚信自己从未那样看待过迪克。
“尼科尔怎么样了?”她轻描淡写地问。可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泄露了她的秘密——这一路跑过来时,她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1]诺玛·塔尔梅奇(Norma Talmadge, 1894—1957),默片时代最著名的电影明星之一,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其事业巅峰期。诺玛是默片时代塔尔梅奇三姐妹(还包括娜塔莉·塔尔梅奇和康妮·塔尔梅奇,参见第一部第五章注3)中的大姐,事业成就也最高。1917年,她与第一任丈夫约瑟夫·申克(Joseph Schenck, 1878—1961)共同创立了一家成功的制片公司。诺玛称约瑟夫为“爸爸”。
凯丝·格列戈罗维斯夫人在别墅前的小路上赶上了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