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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为什么不能喝白兰地?”

“你不能喝白兰地——想喝酒的话,可以来杯黑啤酒。”

“咱们别为这个纠缠。听我说,那个所谓女孩的事,完全是你的幻觉,你能明白这个词吧?”

他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她的眼眸里盛满了深深的怀疑,她抬起一只手从眼前扫过,仿佛有什么东西阻挡了她的视线。“我要喝酒——我要喝白兰地。”

“只要是你不想让我看到的,就都是幻觉。”

“在这里坐一会儿,平静一下。”

他心中升起一种罪恶感,就像是在噩梦中被指控犯下了某种罪行,梦中的我们也以为的确如此,可只要一醒来,就会发现,其实我们什么都没做过。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真是可笑——放开我——简直是对我智商的侮辱。你以为我没有看见那女孩看着你的样子——那个小黑丫头。噢,真是荒谬——一个孩子,还不到十五岁。你以为我没看到?”

“我把孩子们留在一个吉卜赛女人的摊子上了。我们得去接他们。”

“不,我不知道。”

“你以为你是谁?”她质问道,“斯文加利[2]?”

“你很清楚为什么。”

十五分钟前,他们还是一个家庭。现在,当迫不得已要用肩膀将她挤进角落时,他只觉得他们俩的一切,孩子与男人之间的一切,都无异于一场可怕的事故。

“你为什么要放任自己这样失控?”

“我们回家去。”

她又一次降落到地面。这一次,转轮和音乐都慢下来,十几个人围了上去,被她的大笑引得也全都傻呵呵地笑起来。可一看到迪克,尼科尔的笑就僵住了——她比了个悄悄溜走的手势,转身要跑,可迪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拉着她离开人群,一直没有放开。

“家!”她不顾一切地大吼,声音都撕裂了,飘摇起来,“坐在家里,想着我们全都在一点点腐烂,我打开的每一个盒子里都装着孩童的腐烂的骨灰?肮脏!”

“看那个英国女人!”

他几乎是安慰地看着她被自己的话吓得僵硬了身体。而尼科尔,她的敏感已经深及腠理,立刻在他脸上看到了放弃的影子。于是也放柔了面容,恳求道:“救救我,救救我,迪克!”

“看啊!”

一阵痛苦滚过他的四肢百骸。多么可怕啊,这样美好的躯体却不能自己站立,只能悬吊着,悬吊在他的身上。某种程度上,这并没有错,男人就是为此而生的,就是横梁与思想,是纵梁与函数。可不知怎么的,迪克和尼科尔混作了一体,无高无下,无相对无相辅。她也是迪克,是他骨髓深处的焦渴。他不能眼看着她崩溃瓦解而袖手旁观。他本能的判断化作柔情与怜悯汩汩流出——唯一能做的,只有遵循最标准的现代疗法,予以介入——他会从苏黎世请一名护士,今晚彻夜守着她。

她单独一个舱,现在正在最高处。转下来时,能看见她在疯狂地大笑。他悄悄退回人群里。转到第二圈,人群也发现了尼科尔歇斯底里的异常。

“你能救我的。”

扔下帘子,他朝游乐场靠湖岸的一侧跑去,那头有几个小摩天轮正在天幕下缓缓转动。他找到她了。

她的娇蛮裹了蜜,几乎令他难以自持。“你救过我——这次你也能救我的。”

他掉头飞快地跑开,可是已经失去了她的踪迹。绕着旋转木马转了几圈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跟着它跑,眼睛盯着的始终是同一匹木马。他抬起手肘推开人群,挤进小酒馆。想起尼科尔的爱好,又掀开一个占卜者的帐篷帘子角往里窥看。迎接他的是一个低沉单调的声音:“生于尼罗河岸的第七女的第七个女儿[1]——请进,先生——”

“我能做的也只是从前那些。”

“好的,迪克。”

“总有人能帮我。”

他把孩子们推进货摊里。“那么——和这位好心的女士一起待在这里。”

“也许吧。最能帮到你的是你自己。我们去找孩子们吧。”

“好的。”

许多抽奖摊子上都有白色摇奖筒。问到第一家却得到摇头否认时,迪克吓了一跳。尼科尔站得远远的,眼里闪着恶毒的光,她不愿接纳孩子,恨他们是她一心想要搅乱的那个井然世界的一部分。很快,迪克找到了。孩子们身边围着一群女人,个个如同检视好货一般兴高采烈地研究他们,还有好些乡下孩子在一旁紧紧盯着。

“夫人,”他对一个站在白色摇奖转筒后的年轻妇人喊到,“我能把孩子们留在这里请您照看几分钟吗?我有急事——回来后我会付给您十个法郎。”

“谢谢,先生,噢,先生您真是太慷慨了。这是我的荣幸,先生、夫人。再见了,我的小家伙们。”

突然间,尼科尔拔腿就跑,如此出人意料,以至于迪克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看见她的黄裙子远远地在前方的人群中忽隐忽现,留下一串似真似幻的赭色针脚。他追了上去。她悄无声息地跑,他便也悄无声息地追。随着她的逃离,这炎热的下午变得愈发刺眼而难耐,他把孩子们忘了。很快,他想了起来,转身跑回孩子们身边,拉起他们的胳膊却踌躇难决,眼睛扫过一个个摊位。

他们启程回家,灼人的哀伤兜头压下来,似乎就连汽车也不堪承受这样多的恐惧和痛苦,孩子们失望地抿紧了嘴角。不幸露出了它狰狞的面貌,幽暗蒙昧,容色莫名。直到了楚格附近,尼科尔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是她之前就发表过的评论,说一栋远离路边的黄色房子那迷蒙的模样像是一幅还没晾干的画。可这只不过是挣扎罢了,挣扎着想要抓住飞快滑脱的救命绳索。

和托普茜就木偶戏的讨论——关于这个潘趣是不是去年他们在戛纳见过的那个潘趣——尘埃落定后,一家人继续在露天摊位间穿行闲逛。衬着涂抹成天蓝或橘黄色的卡车与陈列架,女士软帽、软帽下的丝绒背心和来自各州的鲜艳大摆篷裙无不显得端庄娴雅。空中传来一阵性感肚皮舞秀场的低呼与环佩叮当。

迪克尽量放松——大战在即,到家后才是开始,他多半得坐上很久,重新为她解说整个天地宇宙。“精神分裂症患者”,名副其实,他们有着分裂的性格。尼科尔就总是在双重性格之间切换,一个她,什么都不需要解释,另一个她,什么都没法解释。对待她,坚持积极与肯定的态度是必不可少的,务必要确保连接现实的道路畅通而退缩逃避的道路险阻难行。可她疯狂时的灼灼才华与机变巧智如同足智多谋的水,无孔不入,无所不至,防不胜防。那需要许多人携手努力才能抵挡得住。他觉得,这一次有必要让尼科尔学会自我疗愈了,他想等等看,等到她自己想起过去的种种,并从中奋起反抗。他疲惫地思索着,计划重新恢复从前严格执行的日常疗养法,从一年前开始,他们放松了。

迪克拼命想应该怎么办。他之于她的双重视角——丈夫的,精神病医生的——越来越令他不知所措。过去六年里,她好几次把他拽到了自己这一边,靠的是唤起他强烈的怜爱,用源源不绝的机智和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来解除他的武装,只有等到事情过去之后,他才会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从紧张中放松下来,发现她又成功地寻找到突破点,打败了他更占优势的判断。

他转弯上山,打算抄近路回诊所,眼前是一小段紧贴山崖的直道。就在他一脚踩下油门时,汽车突然疯狂地摇摆起来,忽左,忽右,甚至有两只轮子离开地面悬空了起来,伴随着尼科尔震耳欲聋的尖叫,迪克奋力压制住了那发疯一般紧紧拽着方向盘的手,稳住了方向,下一刻,又是猛的一晃,汽车被甩出道路,冲过低矮的灌木丛,又一次两轮悬空,正正九十度顶在一棵树上,慢慢停了下来。

他走到她身旁,可她偏开头不去看他,脸上仍然挂着一抹轻蔑、疏远的笑。直到拉尼尔对着她说了好几次话之后,她才勉强将注意力集中到某一个点上,那是木偶戏《潘趣和朱迪》,靠着这个锚点,她努力稳住了方向。

孩子们放声尖叫。尼科尔也在尖叫。她高声诅咒着,拼了命的要抓破迪克的脸。迪克首先关心的是汽车的情况,发现无从估量之后,便推开尼科尔的手臂,从朝上的一侧车窗爬出车外,再将孩子们抱出来,随后才看到,车停得还算稳当。一时间,他动弹不得,僵立在原地,浑身发抖,大口喘着气。

“那就下来吧。”

“你——!”他大吼道。

“噢,是的,我下来了。”她回答道,一个字一个字,从在她脑海中渐渐编织成形的某个故事中撕扯下来,太快了,他一时理不清楚,“别担心那个。我来了——”

她大笑着,酣畅淋漓,毫不懊悔,毫不害怕,毫不在乎。如果有任何人到这时才看到这一幕,绝想不到她就是罪魁祸首——她笑得像个躲过了惩罚的淘气孩子。

家庭女教师中途在楚格下了车,留下戴弗一家。他们继续朝阿吉瑞市场走,一群庞大的压路机为他们开路。迪克停好车,看尼科尔仍旧盯着他不动,便说:“来吧,亲爱的。”她嘴一咧,露出一个突兀的可怕笑容。他的胃抽搐了一下,却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重复道:“来吧。这样孩子们也好下车。”

“你害怕了,不是吗?”她指控他,“你怕死!”

尼科尔沉默不语,迪克被她硬邦邦的锐利目光瞪得心神不宁。和她在一起,他常常感到孤独,而她却不断用短暂的激情弄得他精疲力竭,那都是关乎她个人的“天启”,专为他保留的,“我喜欢这个——我更喜欢那个——”。可是这个下午,他宁愿她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喋喋不休,起码能有一些提示,让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她退回自己的世界里,关上心门,往往就意味着最危险的情形。

她如此理直气壮,惊魂未定的迪克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是因为贪生怕死才被吓到。可孩子们满脸紧张,来回看着自己的双亲,让他恨不得将她那张咧嘴大笑着的脸碾成肉泥。

迪克开车,全家人都坐在车里,沿着湖岸岬角往前开。阳光炽烈如火,湖水溅在挡风玻璃上,汽车钻过垂坠如瀑的常春藤。这是迪克的车,一辆非常低矮的雷诺,以至于除了孩子们,每个人的头都顶到了天花板。家庭女教师坐在孩子们中间,像是一根杵在后座上的桅杆。他们熟知这条路的每一公里——在哪里会闻到松针的味道,哪里有炉灶的黑烟缭绕。日头高挂在天上,低下头紧追汽车,凶狠地攻击孩子们的草帽。

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有一家小旅馆,沿着山路绕上去得走上五百米,可爬山的话只有一百码[3],隔着草木繁茂的山坡也能看到旅馆屋舍的一角。

“我们还是不要做这些无聊的事了,尼科尔。去把孩子们都叫上,我们该出发了。”

“拉住托普茜的手,”他对拉尼尔说,“就像这样,抓紧,爬到山上去——看到那条小路了吗?到旅馆后告诉他们,就说‘戴弗家的车坏了’。一定要让他们马上叫个人下来。”

他站起来,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拉尼尔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察觉到了,这是可怕的、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他问道:

“我也曾经是一名精神病人。”

“你怎么办,迪克?”

“这太荒唐了。这是一封精神病人写的信。”

“我们会留在这里,守着汽车。”

他放低声音,换上责备的口吻,在她身边坐下。

离开时,两个孩子谁也没再看他们的母亲一眼。“过马路时小心!注意两边的车!”迪克追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叮嘱。

“我已经坐在这儿了。”

他和尼科尔相互瞪着,两双眼睛就像隔着庭院正对着的两扇窗户,里面火光熊熊。然后,她掏出粉盒,打开来,对着镜子朝后捋了捋鬓边的头发。迪克看着正往山上爬的孩子,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半山坡的松树林里之后,才绕着汽车开始查看损坏情况,琢磨着该怎样把它挪回到大路上。从泥地上的痕迹看,汽车在之前的事故里冲出了足有一百多英尺远。他心中没有愤怒,只是充满了强烈的厌恶。

“说真的,你不会相信这个吧?”

几分钟后,旅店老板匆匆向他们跑来。

“是的,我努力这么去想。”尼科尔说。

“上帝啊!”他大喊道,“怎么回事,你们开得太快了吗?真是万幸!要不是这棵树,你们就滚下山去了!”

“这封信纯属胡言乱语。”他说,“我和那个女孩没有任何关系。我对她的感觉就连喜欢都谈不上。”

埃米尔身上还围着黑色的大围裙,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借着他的出现,迪克不动声色地给尼科尔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帮她从车里出来。结果,她直接从朝下的一侧跳出来,落地时在斜坡上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上,立刻又站了起来。看到两个男人在尝试挪动汽车,她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表情。即便是这样的情绪,迪克也觉得很好,便说:

迪克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封信是用英文写的,通篇文字干脆利落,可他还是能从字里行间辨认出躁狂症患者的痕迹。他曾有一次顺便开车带那女孩到苏黎世——那是个肤色浅黑、个头娇小的轻浮女孩——后来又答应了她的请求,在黄昏时带她回到诊所。在一种慵懒到近乎放纵的情形下,他吻了她。后来,她尝试过想要更进一步,可他毫无兴趣,从那以后,或许就是因为这个,那女孩开始讨厌他,最终带走了母亲。

“去和孩子们一起等着吧,尼科尔。”

他打开信。是一个新近出院的女病人写来的,当时有医生对她的出院还抱有疑虑。信里明白无误地指控他引诱了她的女儿——母亲病重期间,那女孩一直陪伴左右。信中推测,戴弗夫人一定很高兴知道这件事,好借此认识到她丈夫的“真面目”。

直到她离开以后,他才想起她之前就想喝白兰地,而上面刚巧有白兰地卖——迪克对埃米尔说,别管车了,等司机和拖车到了再把它拖上来。两人转头一起匆匆上山,朝旅店走去。

“读读那个。”她说。

[1]西方民俗中认为行七男子的第七个儿子有天赋异能,具体能力各地说法不同,在爱尔兰是治愈疾患的能力;在意大利是迷惑人心和召唤毒蛇的能力;拉丁美洲则认为这样的男孩会化身狼人,需要通过特殊方式才能解除诅咒。文中的占卜者应当是根据自身性别做了调整。

午餐结束后,迪克回到自家别墅。尼科尔坐在客厅里,表情古怪。

[2]1895年出版的英国畅销小说《崔尔比》(Trilby)中的人物,作者是出生于法国巴黎的漫画家、小说家乔治·杜·莫里耶(George du Maurier, 1834—1896)。小说中的斯文加利是个邪恶、专横的音乐家与催眠师,他引诱了崔尔比,用催眠术将这个原本是音盲的女孩改造成出类拔萃的歌者,使其只有在他的帮助下才能登台演出,从而对她加以控制和利用。

和病人一起吃饭是桩辛苦活儿,他只当是完成任务。一眼看去,餐厅里的一切——当然不包括“野蔷薇”和“山毛榉”的住客——都中规中矩,却永远弥漫着沉重的抑郁气息。所以医生们总是努力交谈,说个不停,然而大多数病人似乎都被一上午的工作耗尽了精力,要不然就是受到了同伴的影响而感到压抑,无不寡言少语,只顾盯着盘子埋头吃饭。

[3]约九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