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你对探究人和写回信这么有兴趣。这一定有趣极了。
(第4页)
再有,是另一封信里写的:
最后他们把我拉上了车,车里有护士。从那之后,我开始全面地认识它,因为我能感觉到在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这样,你就明白我是怎样的。明白对我来说这有多重要,待在这里,有医生不断不断告诉我,我留在这里是为了康复。所以今天我给我父亲写信让他来带我走。
你或许能放弃你的下一次探究,给我写封信。他们只给我寄了一些唱片免得我忘记我的功课,我把唱片全都折断了这样护士就不会唠叨我了。唱片都是英文的,所以护士都听不懂。一个芝加哥医生说我装腔作势,可他的意思其实是说我是幸运与不祥的双面人,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可那时我正忙着发疯,非常忙,所以我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我一心忙着发疯时通常都不去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哪怕我成了一百万个女孩,也不管。
(第3页)
那晚你还说你会教我玩。哦,我想爱就是全部,就在那里,或是应该在。不管怎么说,
足”。我们是朋友。然后他就把它拿走了。我病得更厉害了,没人能给我解释。他们有一首关于圣女贞德[7]的歌,常常对着我唱,可那只不过是白费工夫——它只会让我哭,因为那时我的脑子还没什么大问题。他们还不停地说到运动,可我那时并不在乎。所以有一天,我沿着密歇根大道走路,走啊走啊,走了好几英里,到最后他们开着汽车跟在我后面,可我才不会上车呢。
(第2页)
(第2页)
我很高兴你对探究人这么有兴趣,能一直忙忙碌碌。
我知道内省这种事对像我这样高度紧张的情形没好处,可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情况。去年或是别的什么时候总之是在芝加哥我变成了这样我不能和佣人说话不能上街我一直等着有人来告诉我。这是某个懂得的人的责任。盲人必须有人引领。可是没有人来告诉我任何事——他们只会一半一半地告诉我,可我的状况已经一团糟了,没办法把两个两个的东西拼凑起来。有个男人很和善——他是个法国官员,他懂。他给了我一朵花,说它是“小巧有余,灵性不
你的尼科尔·沃伦
戴弗上尉:
还有其他一些信,无助的顿歇里隐藏着更加暗沉的旋律。
请原谅以上的一切。
亲爱的戴弗上尉:
回见尼科尔·沃伦
我给你写信是因为我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找了,我猜想,如果这种可笑的情形在病成我这样的人眼里都是显而易见的,那在你眼里应该也很明显。精神问题已经全都解决了,只除了我完全崩溃了,蒙羞忍辱,如果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的家庭可耻地扔下了我,向他们寻求帮助或怜悯完全无济于事。我受够了,假装我脑子里的问题可以治得好,这纯粹是在摧毁
有朝一日请回到我身边,因为我会一直在这里在这个绿色的山坡上。除非他们让我给我父亲写信,我非常爱他。请原谅这个。今天我不是我自己。等感觉好点儿的时候我会再写信的。
(第2页)
经被杀死了。
我的健康,浪费我的时间。
(第4页)
在这里,我待在一个像是半个疯人院的地方,全都因为没人觉得应该告诉我任何真相。只要我早一点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我现在知道的,我想我能挺得住,因为我非常坚强,可这些人什么都不说,不觉得应该让我明白。
他们说你以前是医生,不过只要你现在是只猫,那就不一样。我头疼得厉害,所以请原谅,像个带白猫的正常人一样走到那儿去,是能解释得通的,我想。我能说三种语言,加上英语就是四种,如果你在法国有这样的安排我肯定我会是个派得上用场的翻译我肯定我能控制好每件事就像星期三把每个人都绑得紧紧的一样。现在是星期六了,你在远方,也许已
(第3页)
(第3页)
可是现在,当我知道了,而且为了知道真相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他们不过是坐在那里,带着他们的活生生的狗,说我应该相信以前相信的。一个人尤其要相信,可我现在知道了。
原谅这一切吧,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封信了,要么立刻就寄出,要么永远不寄。我还想了许多有关月光的问题,只要我能离开这里,就能找到许多证人。
我始终是孤单的远离朋友和家人隔着大西洋,我昏昏沉沉地在这个地方到处乱走。如果你能给我一份工作,像是翻译(我的法语和德语像母语一样流畅,意大利语也不错,还懂一
比较娘娘腔的男孩。你是个娘娘腔吗?多少有一点吧。
(第4页)
(第2页)
点西班牙语)或者在红十字救护队或是当一名训练有素的护士,虽说我还得接受训练可你就是做了大好事了。
当看见身穿军装的你时,我觉得你真是英俊。然后我想,我才不在乎法国人还是德国人。你也觉得我很漂亮,可我很久以前就听过这样的话,我已经习惯了。如果你再带着那种卑劣的、罪恶的态度来这里,甚至于言谈举止完全不符合我曾经学到过的绅士规矩,那么,愿上帝保佑你。不管怎么说,你看起来比其他人都安静,完全是温和又柔软,像一只大猫。我只是刚巧喜欢
还有:
我的上尉:
既然你不肯接受我对于发生了什么事的解释至少你能向我解释一下你是怎么想的,因为你有一张和善的猫脸,而不是那种似乎在这里很流行的滑稽面孔。格利高里医生给了我一张你的快照,没你本人穿制服的样子英俊,但看起来更年轻。
她的信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一直持续到停战协议签署那段时间,带有明显的病态印记;由那之后直到最近的都算是第二类,完全正常,展现出不断丰富成熟的个性。而后者,便是迪克在奥布河畔巴尔最后几个月无聊时光里的殷切期盼。事实上,甚至就在第一封信刚刚寄到时,他从中解读到的信息就已经超过了弗朗兹对整件事情的猜度。
我的上尉:
到目前为止,这些信的腔调都很容易辨认,大多来自《长腿叔叔》和《茉莉幻想录》[6],两本都是轻快活泼、多愁善感的书信体集子,在美国非常流行。不过也就只有这么一点相似之处了。
收到你的明信片真好。你对取消护士的事这么有兴趣,我真是太高兴了——噢,我真的非常明白你的来信。只从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不同的。
在前后八个月的时间里,他收到了差不多五十封她写来的信。第一封是致歉信,信里解释说,她听美国人说过女孩们怎样给她们不认识的士兵写信的事,不过她是从格利高里医生那里得到了他的名字和地址,假如她不时给他写封短信表达问候,希望他不要介意,等等。
亲爱的上尉:
弗朗兹把迪克带到办公室,随后消失了半个小时。迪克独自在屋里逛了逛,试图从书桌上的小摆设和弗朗兹的书,从各种有关他父亲、祖父的书和他们写的书,从瑞士人挂在墙上用以表示尊崇的巨幅深紫红底照片,来重新勾勒弗朗兹其人。屋里有烟味,迪克推开落地窗,将一束阳光放进来。忽然间,他的思绪飘到了那位病人——那个姑娘——身上。
我今天考虑了一件事,明天再考虑另外一件事。这真的就是有关我的一切,除了一点疯狂的反抗和平衡的缺乏。我会很高兴地欢迎任何你推荐的精神科医生。在这里,他们躺在他们的浴缸里,唱着《在你自家后院玩耍》好像我有个后院可以玩耍或是有任何希望可以前后
多姆勒教授的诊所由三栋老建筑和两栋新楼组成,坐落在湖岸与微隆的山坡之间。诊所创立于十年前,那时候它便是首开先河的现代式心理疾患医疗机构。匆匆一瞥之下,外行人绝认不出这是心灵破碎者、心智残缺者和危险的变态者在这世间的庇护所,尽管两栋建筑外都筑起了围墙,但藤蔓让它们变得柔软,也误导了人们对墙体高度的判断。几个男人正在阳光下翻弄稻草,汽车驶进大门,路边不时闪过陪伴着病患的护士,她们站在那儿,白袍翻飞,宛如旗帜飘扬。
(第2页)
汽车沿着苏黎世湖岸开进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牧草茵茵,小山延绵,山坡上点缀着尖顶的木屋别墅。太阳在天空的蓝色海洋中遨游,突然间,一道瑞士山谷跃入眼帘,这正是它最美的时候——天籁泠泠哝哝,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携着健康的活力与雀跃的欢欣。
看上两眼就找到一个。他们又试过一次,在糖果店有一次,我差点拿秤砣打了那男人,可他们把我拉住了。
“这是她能遇到的最好的事。”弗朗兹咏叹般地说,“所有移情[5]里最好的一种。正是因为这个,我就算忙得脚不沾地,今天也要来接你。我希望你在见她之前先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们好好谈一谈。事实上,我让她去苏黎世办事了。”他兴奋起来,声音也绷紧了,“而且没叫护士跟着,只有她和一个情况相对不那么稳定的病人一起。我为这个病例感到无比的骄傲,这是我负责的,也少不了你意料之外的帮助。”
我再也不会给你写信了。我的状况太不稳定了。
“她从来没见过美军制服。一路上我们都在聊天,我没有多想什么。”他突然认出了前方熟悉的景象,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只是,弗朗兹,我还做不到像你那样冷静。当我看见一副美丽的躯壳,就忍不住要为它的内在惋叹。这就是全部经过,没删也没减——直到那些信开始寄来。”
之后整整一个月没有信寄来。再之后,突然又变了。
“她依然是。”
——我正在慢慢地恢复生活……
“——我遇到了一名护士和一个年轻姑娘。我没想到那姑娘是病人。我和她们一起往下走,顺便向护士打听电车班次。那姑娘是我生平见过的最美的人。”
——战争结束了,我几乎都不知道有过战争……
“克伦泽格山。”
——你一直以来是多么亲切啊!你那好像白猫一样的面庞下面一定藏着很多智慧,只是你看起来不太像格利高里医生给我的照片里的样子……
“——美好的夜晚,你知道的——月亮高挂在山头——”
——今天我去了苏黎世,再一次看见城市的感觉是多么奇怪啊。
“——是‘雪松屋’?”
——今天我去了伯尔尼,那些钟表真是太棒了。
“嘿!我退役已经三个礼拜了。后来遇到那个姑娘纯属巧合。那是跟你道别之后的事了,我正在往你湖边的房子走,准备去取自行车。”
——今天我爬山爬得很高,去找日光兰和雪绒花……
“你今天怎么没穿军装?”
那之后,信就变少了,可每一封他都回复了。这是其中一封:
“关于那姑娘,我得解释几句。”迪克说,“我只见过她一次,这是事实。就是我去法国前到这里来跟你道别的那次。那是我第一次穿上制服,感觉好极了——就像那种到处走来走去,跟列兵敬礼之类的感觉。”
我希望有人和我相爱,就像许多年前我还没有生病时的男孩那样。不过,我猜得花上好些年,我才能像从前那样看待一切。
“非常好。我负责她,事实上我负责大多数英国和美国来的病人。他们管我叫格利高里医生。”
可是,每当迪克因为某些原因稍稍耽搁了回信时,不安便忙慌慌地爆发了,好似情人间的不安——“也许我让你厌烦了”,或是“恐怕是我太冒昧了”,还有,“我整夜想着,你是不是生病了”。
“这么说,她好了?”迪克问。
事实上,迪克的确病了,染上了流感。病好以后,又陷入了病后的倦怠,除了公务往来的信件,他把其他一切都暂时搁下了。不久,有关她的记忆就被一个在奥布河畔巴尔总部当话务员的威斯康星姑娘取代了,毕竟这才是眼前鲜活的存在。她像海报女郎那样总是涂着大红的口红,名声不好,关系混乱,大家都管她叫“交换台”。
“当然了,最开始的信我每一封都看过。”他用他职业化的男低音说,“等到情形开始发生变化,我敏感的直觉就告诉我说,不能再拆开那些信了。她已经是你的病人了。”
弗朗兹回到办公室,自我感觉很好。迪克想,他或许真能成为一名出色的临床医生,因为他用以教导护士或病人的抑扬顿挫的洪亮声音并非出自他的神经系统,而是出自一种巨大然而无害的虚荣。他真正的情感更加有序,深藏在内心里。
他们相互斜瞟了一眼。弗朗兹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现在,关于那姑娘,迪克。”他说,“当然,我想要多了解你一点,也跟你谈谈我自己,不过还是先来说说那个姑娘吧,因为我早就等着要跟你谈这个了。”
“或许吧,迪克。不过,我们是个为富人提供服务的诊所——我们不会使用‘荒谬’这样的词语。说真的,你是来看我,还是来看那个姑娘的?”
他在塞得满满当当的档案柜里找了找,抽出一叠纸来,翻了翻,似乎又觉得反而碍事,便随手将它们搁在了书桌上。转而自己对迪克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听起来也太荒谬了。”
[1]阿尔卑斯山脉中的一座山峰,海拔约909米,位于苏黎世境内。
“那无关紧要——我们有一些患上了炮弹休克症[4]的病人,他们也只不过是远远地听到过空袭的动静。还有几个只是读了读报纸。”
[2]卡里奥斯特罗(Cagliostro, 1743—1795),意大利人,自称魔术师,曾以灵魂疗愈、炼金术、水晶球占卜等“神秘能力”在欧洲王室中煊赫一时,死后数十年间仍声名不堕,但后来评价渐低,被视为江湖骗子。
“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什么战争——你读过我的信,肯定已经知道了,弗朗兹。”
[3]克雷佩林(Emil Kraepelin, 1856—1926),德国精神病学家,弗洛伊德的同时代人。
前往诊所的路上,他说:“和我说说你在战争中的经历。你像其他人一样改变了吗?你同样有一张看似愚蠢的美国人的脸,永远都不会变老,不过我可是清楚得很,迪克,你可不蠢。”
[4]又叫弹震症,这一名词最初出现在一战中,患者的症状表现为耳鸣、健忘、头疼、头晕、不自觉的颤抖以及对声响过度敏感等,经确诊的士兵可以作为伤员回国休养。早期医学界认为这是炮弹震荡导致的生理创伤,后来才逐步开始从心理学范畴审视,这一名词也随之被弃用。自二战开始,“战斗应激反应(CSR)”被用以指代相关病症,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一种类型。
今天,他要出门去苏黎世湖边的多姆勒诊所拜访弗朗兹·格列戈罗维斯。弗朗兹是诊所的专职病理学家,出生在瑞士的沃州,比迪克略微大上几岁。他在电车站等他。这位医生身上有一种隐晦的华贵气质,就像卡里奥斯特罗[2],可诚挚的双眼却与之截然不同;他是格列戈罗维斯家族的第三代——早在精神病学刚刚自黑暗蒙昧之中萌芽时,他的祖父就已经是克雷佩林[3]的导师了。弗朗兹个性骄傲、热烈,但却十分随和,总爱想象自己是个催眠师。若是这个家族的天赋基因稍有懈怠,他必定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临床医师了。
[5]精神分析术语,指心理疾患患者将对父母、手足或配偶等重要人物的情感和态度转移到治疗者身上,并做出相应反应的过程。弗洛伊德曾视其为治愈病人的主要手段,而荣格后来发表观点认为其重要性是相对而言的。
然而,他已决定要在苏黎世再待上两年,因为他没有低估玩具制作的价值,那需要无比的精密和无穷的耐心。
[6]《长腿叔叔》是美国女作家简·韦伯斯特(Jean Webster, 1876—1916)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一位在孤儿院长大的少女得到神秘人的资助上大学,条件是每个月要给神秘人写一封信,并从此展开了一系列奇妙旅程的故事。《茉莉幻想录》(Molly Make Believe, 1910)是美国女作家埃莉诺·阿尔伯特(Eleanor H. Abbott, 1872—1958)创作的童话故事,畅销一时,讲述了纯真的女主人公努力帮助一名患上了风湿病、心灰意冷的年轻人,并与之结婚的故事。
在萨尔茨堡,迪克曾感受到音乐的伟大,那是一整个世纪里或习得或借鉴的沉积;在苏黎世的大学实验室,他曾灵巧地轻轻拨弄连接大脑的颈神经,感觉自己像一个玩具工匠,不再是两年前的那个人,在霍普金斯的古老红色大楼里如龙卷风般匆匆来去,甚至不曾为前厅里巨大的基督劝喻而稍稍驻足。
[7]圣女贞德(Joan of Arc, 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百年战争时领兵对战英军,曾解除奥尔良城之围,被俘后遭火刑处死。
这是一个湿淋淋的四月天,阴云斜跨过阿尔比松山头[1],雨水在低处积留不去。苏黎世和美国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不同。自从两天前抵达这里,迪克便一直感到若有所失。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失去的只是过去身处巴黎逼仄街巷中的感受,并无其他。苏黎世有许多苏黎世以外的东西——屋顶牵着人的视线往上走,爬上牛铃叮当的牧场,与此同时,牧场又装点了更高处的山峰——就这样,生活笔直向上,直通画片般的天堂。阿尔卑斯的土地是玩具与缆索的家园,是旋转木马和袅袅钟鸣的乐土,在这里,它们并非只是简单的存在,就像那法国土地上蔓过脚面的葡萄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