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离开了。”
“不,主任,您听我说……”
里维埃跟自己说:“我解雇的其实不是罗布莱,而是那些工作中的错误和由此引起的各种灾难。那些错误的责任不在于他身上,只是通过他来传递而已。
那双颤抖着的双手,厚重而布满了褶皱。里维埃移开了他的目光。
“人可以创造事件,指挥着它们的进程。可人本身又是有点可怜的东西,他一样需要其他的人来塑造他。当他变成某种错误的载体的时候,也许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将他隔绝起来。
“我拒绝这个岗位,主任,我拒绝!”
“‘我还有其他的话要说……’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就此剥夺了他的幸福?他喜欢那些工具敲打在飞机金属上的声音?他的生命从此没有了诗意?还是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因为他得靠它过活?
“您可以继续在机械工的位置上工作。”
“我实在是累了。”里维埃心想。他觉得身体里一股热气正在上升着,“我其实很喜欢这老伙伴。”他眼前又浮起那双苍老的手的画面。他知道,其实想让这双手欢快地握在一起,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只需要对他说:“好的,没问题,您还是留在这个岗位工作吧。”他可以想象得出,那幸福立即会像溪水一样地流淌在罗布莱的手中。而正因为这种幸福,让这双工人的手显得美丽无比。“假如我把这份报告撕了?”
“还有我的尊严,我的骄傲!二十年在航空业的工作,一个像我这样有经验的工人……”
这天晚上当罗布莱回家的时候,他的家人一定焦急无比地询问:“你的位置保住没有?”
“我已经跟您说了,我另外给您安排一个机械工的岗位。”
老头会用他那谦逊又骄傲地口吻回答着:“当然!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当年都是我装的!”
“那我的孩子呢,主任?我有好几个小孩!”
车间里的年轻人也不会再因此嘲笑他。
“这与我无关。”
“我要不要撕了它?”
“主任,1910年的时候,在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就是我装的!1910年开始我就在航空业干了,二十年了!您怎么能……更何况,这样一来,车间的年轻人会如何取笑我!哦……”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里维埃拿起听筒。
里维埃凝视着眼前这双苍老的手。罗布莱天真地向他陈述着曾经的辉煌。
一阵沉默后,话筒另一端传来某人的声音。
他眼前的罗布莱就像是一只用旧了的钱包。一些年前,罗布莱站在飞机前拍的照片曾经被某张报纸刊登过。那场景对里维埃来说还历历在目。
“这里是地面,是谁在听电话?”
“可是主任!”
“里维埃。”
“这是给所有人的参照。”
“主任先生,650已经在跑道上等待了。”
“可是主任,主任,请您破一次例,就一次!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
“好的。”
“这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参照,一个例子。”
“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在最后一刻重新组装了电路,电路有重大安装错误。”
他想起那天晚上与罗布莱对话的场景。
“好的。此前的电路是谁装的?”
“至于罗布莱,从今天开始,他将不再属于我们团队的一分子。”
“我们还在核实中。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会对相关人员进行处置。飞机上如果有任何电力故障的话,在飞行过程中都将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
他突然对自己一贯铁面无私的作风感到厌倦不堪。他想,能拥有一颗同情别人的心,其实是很美好的事情。他继续翻阅着手里的文件。
“当然。”
“我到底算不算公平?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继续一贯的严厉,各种故障就会减少。这些故障的责任并不在人的身上,而是某种阴暗却强大的力量在左右着一切。如果我一味遵守公平的原则,那每一次夜间飞行都将冒着死亡的危险。”
里维埃想 :“对于工作中任何发现的错误,没有及时地根除消灭,都是一种犯罪。所以,罗布莱非走不可。”
然而他右肋的疼痛却提醒着他,自己除了“主任”的角色,也是一个和其他所有员工一样的普通人。他不禁苦涩地思索着。
秘书继续在一边敲打着打字机。
他签字。
“这是什么?”
“出于对安全的考虑,我们决定替换航空港的负责人里夏尔。”
“这两个星期以来的账目。”
他签字。
“为什么到现在才给我?”
“在弗洛里亚诺波利斯的停靠没有遵守相关的指令。”
“我……”
他在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一会儿再看。”
“我们发现,在301型号引擎卸装的过程中我们要求给予该问题的负责人严厉的查处。”
“这些看似微小的事件慢慢地积累起来,形成一股神秘的力量,不断地扩张上升,无声地笼罩着人正在尝试创造的作品。”这让里维埃想起那些缓慢地侵蚀着古庙宇的藤本植物。
他查阅着有关各部门的报告。
对刚刚做的决定,他试图能让自己安心,“我喜欢所有的员工,我对抗打击的并不是他们,而是由他们传递的错误。”
他等待疼痛慢慢消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重新开始工作。
他的心此刻跳动得如此迅速。
“一辈子的辛苦居然就是这个下场!我五十岁了!那么多年我不停地学习、斗争,因为我,民航业有多少重大的突破。而现在,占据我生活的居然是这个,这真可笑。”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我也不知道人生确切的价值是什么,公正是什么。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幸福,他颤抖的双手、温柔和同情到底值什么。
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一只衰老的狮子。一阵忧伤侵袭着他。
“生命中充满了那么多的矛盾,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让自己总有一天会消失的这具躯体,不断地创造和持续着。”
然后他坐到了椅子上。
里维埃思索着。他拿起了电话。
他背靠在墙壁上:“这真可笑。”
“请打电话给飞欧洲航班的飞行员,让他出发前来见我。”
“还是和上次一样。”
他想:“不能让这飞行员飞到半途又返回来。如果我不在后面盯着他们,黑夜总是让他们胆怯。”
里维埃手里拿着一堆文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忽然感到他右肋边一阵剧痛。这几个星期以来,这股疼痛时不时地在侵袭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