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船,只有船!看到这最后一只船,弗雷德里克的头脑中似乎开始了一阵轻微而痛苦的抵抗。他知道自己正看着一个前所未见的、包罗万象的标志。带着全新的感官和清晰的思维,他意识到这个小模型身上,包含了人类灵魂的奇迹和冒险。
“这里的一切都看似普通,”彼特·施密特说,“可是这里的古代模型应有尽有。”他指着仓库小窗边,成堆的咀嚼烟草和皮鞭中,那艘远古船只模型。
“哦,”船用杂货商打开小店的玻璃门,门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商品,他开门时,它们便撞得咔嗒作响,“哦,你在这儿,弗雷德里克?我还以为你在海上。”
他们继续走上街道,彼特·施密特带着弗雷德里克穿过一些房屋和庭院。在一个多角落的园子里,一艘有着“远航船”标志的船只,让弗雷德里克想起了汉堡和纽伦堡的一片远古地区。
弗雷德里克认出这个杂货商就是乔治·塞缪尔森,他在南阿普顿还收到了他的告别信。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穿着属于一名去世已久的糖果制造商的晨衣,他自小就认识这个糖果商。尽管这一切都布满了谜,可是他与朋友的这次相遇,仍有一切自然合理的成分。金翅雀为这个小店带来了生机,“它们是金翅雀,”罗斯姆森说到,“去年冬天还栖息在胡舍伊尔山上,你知道的,那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你还好吗?”他问,“我们都在这儿,我的孩子。”弗雷德里克知道老人的“我们都在这儿”指的是谁。“我们过得很好,”那个生平就没有被好运垂怜过的人,咧嘴笑着继续说道,“和你一起在上面那阴暗的环境中时,我过得并不好。首先,我的孩子,我们有圣木。”他说着用烟管指着屋内,幽蓝的火焰在壁炉里跳动着,“此外,我们还有造光者。我就不耽误你了,还来得及,但你得快点儿。”于是弗雷德里克说了“再见”。“胡说!”他的叔叔叫道,“在那下面的人们还会说那些无聊的‘你过得怎么样’和‘再见’之类的话吗?”
“是的,我记得,”弗雷德里克说,“那时我们会走进一根裸枝或是一棵树,走到树下时,他们仿佛自己摇起来,飘落成千上万片金色的叶子。于是我们就说那预示着金山。”
这时,弗雷德里克的一位已经去世十五年多的老叔叔,悠闲地吧嗒着烟管朝他走来。他刚从他房间入口处的凳子上起身。
“哦,”船用杂货商说,“准确说我咽气时是一月二十四号一点三十分。我刚收到你从巴黎发来的电报,要我免除债务。在商店的后面,那些东西中,有我祖传的皮大衣,它——我绝不会抱怨的——影响着我。我写信告诉过你,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在下面能够被人看见。看吧,我在这儿。尽管我好些了,而且我们都处于一种基本安全的欢乐感中,可就算在这里,一切也并非清晰明了。你遇到彼特·施密特,我很高兴。在这个国家,你可以好好指望他。你们还会相见的,在纽约,在1492年的四百周年纪念日上。好家伙!美国那个小发现,到底有什么意义啊?”衣着奇怪的罗斯姆森说着将那小型的船只从橱窗上取下来。
弗雷德里克看着船。他不怎么高兴。他本想问一些关于海上那艘陌生却又奇怪般熟悉的船的问题;可荷兰人走开了,他转向一条狭窄而弯曲的、还有一条陡峭阶梯的街道。
这又叫作圣玛丽亚。“这下,你要小心了。”他说。弗雷德里克见那个老糖果制造商拿出一个又一个模样相同,但大小各异的微型船。“不要慌,”他一边从圣玛丽亚里边拿出更多的船,一边说着,“不要慌。越小的才越好。如果我有时间,我们会拿到最小的,也是最后的,上帝最杰出的作品。这每一艘船不仅载着我们远离星球的边缘,而且载着我们远离自身感觉的有限屏障。它们中的每一个都能够载着我们穿越边界。要是你感兴趣,”他继续说道,“我店里还有其他商品。这是船长的树篱剪子。这里有一个坠子,戴上它就可听到一重天和银河里的声音。这是南北回归线。可是你没有时间了,我不能耽误你。”
“它沉了,”荷兰人说,“它载了好多人。”
杂货商将它们关在门后;可是它们看到他鼻子撞到了玻璃上,诡异之处在于,他好像还在卖什么东西,他将手指拿到唇边,他的唇就像鲤鱼的唇。他嘴里似乎说着什么话。弗雷德里克听到了圣木、造光者,甚至还有他叔叔说的“和你一起在上面那阴暗的环境中”可是彼特·施密特用拳头砸在玻璃门上,将罗斯姆森那绣花的帽子扯下来,从里面拿出一把小钥匙,示意弗雷德里克跟着他走。于是他们离开了屋子,走进一片开阔的丘陵地带。
这一切都不足以启发弗雷德里克。彼特·施密特说那些慢慢腐坏船只的木头叫作圣木,是用作葬礼的,因为它蕴含了知识的灵魂,这也并不神秘。在远处的海面有第三只船,船的左舷处有一块大的黑色裂口。
“问题是,”彼特说,“这非常麻烦。”
“1492年,”彼特·施密特说。四百周年纪念日,那是罗兰德号上的美国人最常讨论的话题。那个荷兰人指着两艘半沉的帆船说其中的一艘就是“圣马利亚”号,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旗舰,“我就是和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一起来的。”他说。
他们跑了几个小时。天黑了,他们就点燃一堆火,在风中摇摆着的树上睡觉。天亮了,他们就开始游荡,直到太阳藏进地平线。最后,彼特打开了矮墙上的一扇小门。墙的另一边是花园。一名园丁正在里面结藤。
出生于岑纳的彼特·施密特,如今带着弗雷德里克离开了港口。那是一个非常小的港口。一些古老的船只半沉在水中。
“你过得怎么样,医生?”他说,“太阳升起来了,可是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
“是的,”彼特·施密特说,“可这才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尽管这已足够揭示这表面之下所隐藏的东西。”
再近些看他,弗雷德里克认出他是那个死去的司炉,他站在那奇怪的花园,或是葡萄园,抑或是仙境里,太阳的红光照耀在他脸上,他友好地笑着。
“我一直将你视为我们命运的良师。”他这样说是想感谢这位朋友神秘的存在。
“我宁愿做这个,也不愿铲煤。”司炉指着手里用来结藤的线绳说道。
自然,在那个奇怪又安静的城市,在这炫目的阳光下,能说的话寥寥无几。一种新的、缄默的内在情感变得明晰。然而,弗雷德里克说:
于是他们仨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花园中荒芜的地块,那里一片黑暗。风开始肆虐,花园里的灌木和树丛就像海边的碎浪花一般嗖嗖作响。司炉向它们示意,它们就围成圈蹲在地上。接着,好像司炉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小块燃烧着的木头。他把它凑近地面,照着一个圆洞,就像土拨鼠或者兔子的洞穴。
“镇子并不大,可是你能通过它看出国家的风貌。人们在这里安居乐业,不愿迁徙。”
“圣木,”彼特·施密特指着那发光的木炭说,“接下来,弗雷德里克,你就会看到那些蚂蚁似的小精灵,它们叫作夜光素或者夜灯。而它们却傲慢地称自己为造光者。可不管它们叫什么,不得不承认的是,是它们将藏于地下的光囤积起来,将它们播种在土地上,其中的土壤是特别准备好了的;它们长成后,结出的果实,比金条和金块要大上百倍,于是那些造光者就把它们储存起来,留在最最黑暗的时刻使用。”
他的朋友悄悄带着他来到港口附近的小旅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向他袭来。在餐厅里吃午餐时,老板就坐在对面,转动着大拇指,彼特·施密特说:
另外,事实上,弗雷德里克从裂缝往下看,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地下的阳光还照耀其上。一大群小精灵,也就是造光者们,用镰刀割着草,它们砍下草茎,捆成堆,装在马车上,然后存进仓库里。许多精灵将光从地上割除,就像切金块一样。毫无疑问,这金块就是萦绕在弗雷德里克梦里的运往华盛顿铸币厂的金块。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彼特·施密特说。弗雷德里克感到他好像早就在等他了,“你的妻子,安杰拉,刚刚乘了一艘小艇过来。”
“那些造光者们,”荷兰人彼特·施密特说,“最能刺激我的想法。”
施密特是荷兰人。他和弗雷德里克曾同窗共椅;后来又在布雷劳斯圣莫达拉的高中一起待过两年,又于格莱夫斯瓦德尔、布雷劳斯和苏黎世的大学一起待了几学期。在常识交流中,施密特向弗雷德里克灌输了一些边缘知识和人道主义热情。施密特骨子里也有一种冒险精神,那是遗传他的父亲,他父亲是一名荷兰人,如今葬在康涅狄洛州梅里登的教堂里。
就在这时,弗雷德里克醒了,司炉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在这些意向的包围之下,弗雷德里克又一次睡着了。他梦到他和女仆罗萨,以及小齐格弗里德·利布林一起在一条救生艇上,救生艇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平静的、泛着微光的绿色海面上。奇怪的是,船底有一块金砖,或许这就是罗兰德号要运往华盛顿的金砖。划船的是弗雷德里克,船开了一会儿后,他们就到了一个明亮而热闹的港口。那也许是亚速尔群岛,或是马德拉群岛,又或是加那利群岛上的港口。在离码头不远处,罗萨就翻出了船,牵着小齐格弗里德的手踏着水朝陆上走去。人们欢迎着他们,不一会儿他们便消失在港口前排那雪白的建筑中。让弗雷德里克高兴的是,在大理石阶梯上接他的人就是他的老朋友施密特,就是他要去美国拜访的人。在回答千奇百怪的问题时,他总说去拜访朋友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他很高兴在梦中见到他,分别八九年后,如今在一个白色的热带小镇相遇,这使他非常惊讶。
“很快就会有许多人跟着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