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可能是一个伪君子,但当利林费尔德公开谈起英吉格·哈尔斯特伦的尊严和节操时,难道他就不是伪君子吗?我惊讶地抬头一望,我看的是记者席上的咧嘴一笑,如同一个充满恶意的影子滑过。假话四处流传,不是吗?伪善在争论的两端同样蓬勃生长,不是吗?一般来说,这是被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不是吗?”
尽管他们有不同点,他还是描述了加里,这位克伦威尔追随者的后裔,他的先辈都曾遭查尔斯一世的追捕和杀戮,他还讲述了对加里的印象。毫无疑问,他的刻薄严肃的处理方式只不过是出于对英吉格的幸福的人道主义关怀,因为英吉格身体的弱点,或者更由于她心灵的弱点,这一切都遵从传统信仰的原则,而那些原则是眼光短浅的,但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它们容易上当的从者之一。至于利林费尔德,难道对他来说这一切不是为了钱吗?
一如既往,有彭斯小姐的陪伴,弗雷德里克感到十分欣慰。从精神上来说,她的存在总让他有一种井然有序的感觉。他可以向她诉说一切,她的回答决不含糊不清,她决不拖泥带水,她不会让男人颠沛流离,她是男人们停靠的港湾,让他们感到沉稳踏实。可是,他对她的回应感到不那么满意,因为她似乎对他的说辞不够满意。他不知道他是否该把这一切归咎于她缺乏同情,或者归咎于秘密的怀疑。
“市长的决定,”他说道,“英吉格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尘埃落定,我也找到了通往新生活的道路,那是我自己的生活。市长也结了我的案子。”
“彭斯小姐,我来找你是因为,除了你我不知道我还愿意对谁诉说我生命中的新阶段。坦白地告诉我吧,我这样做是对的吗?当一个男人不再为无谓的激情锁链牵绊时,他的感觉你明白吗?”
现在弗雷德里克对于刚才在市政厅的观众和在加里和利林费尔德的发言中两个世界的喜剧冲突发表了看法,对此他称之为无事张皇。
“也许是的。”彭斯小姐说道,“但是——”
“为什么遗憾呢?”弗雷德里克喜悦地大声问道,“你可以出城来看我。你现在了解到的我不过就是一块破抹布。也许你来乡下探望我的时候,还发现我毕竟还是有点用的。我现在真的觉得胜利在望。我感到我身体还算健康。从化学角度举证一个例子,一杯被全能的上帝用勺子剧烈搅晃的盐水开始结晶了。我开始沉淀了。谁知道当云彩包围着溶液沉淀物之时,那玻璃杯中一切风暴的产物是否会变成一幢崭新坚固的建筑呢。也许三十年代日尔曼人的发展还没有停止。那样一来,我刚经历的危机,和那些不得不经历的危机,在成年前,就已经来临。”
“但是什么?”
“哦,如果你真的要离开的话我很遗憾。”彭斯小姐说道,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尽管此时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伤的影子。
彭斯小姐沉默不语。
“是的,你将要失去我了,”弗雷德里克重复说道,“我刚给梅里登的彼得·施密特发了封电报,最迟明天早上,我将会离开你。我将离开纽约,去乡下,做一个农夫。”
“你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人,你不确定我是否已经恢复。但是我向你保证,我决不会坐在观众席上看那女孩儿当众展露自己的身体。我更不会追随她到世界任何角落的音乐剧院。我摆脱她了!我自由了!我会向你证明我做到了。”
“我,你!”她笑着。但她还是有那么点惊讶,接着她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
“如果你向自己证明的话,也许还有些价值。”彭斯小姐说道。
“改天我会完整地告诉你那天在市政厅上演的那出悲喜剧。但是首先你得准备好接受可怕的消息。下决心听吧!伊娃小姐——你就要失去我了。”
但是他更愿意证明给她看。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道。
“也许你觉得这只不过是我的一时兴起,或者根本就是犯傻。但是,就事实来说,我的作风不允许我仅仅为了我自己而做任何事情。你的同情会是一剂激励的良药,让我保持坚定。”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彼得·施密特寄来的信,信上说梅里登不远的一间木屋可能适合弗雷德里克。很显然,他绝不是最近才打算退居乡下。“当我在乡间的宁静中醒来时,我会给你写信的。一直以来,一个三十光景的男人突然离家失踪,连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有时是政治家,有时是大学的年轻教授,有时是受全镇人民尊敬的市长,有时是受公众尊崇的富商。他随性地离开,根本不顾肩负的责任,更不用说重任了,他也许第二天还要出席会议,或者几小时之后就要。他遵从了自己强烈的冲动,去摆脱世界摆脱他的至亲和挚友,选择离群索居,他渐渐被人们遗忘,甚至会被当作已故之人看待。现在就是一种相似的状态,虽然也许本性还没那么病态,那是一种不为钱财所决定的状态。不要忘了,所有社交关系都需要消耗极大的勇气和力量,会将人和他周围的千丝万缕联系起来。英吉格·哈尔斯特伦不是唯一一个落入蛛网牺牲的人。时不时我们都得大口喘息,挣破束封。然后,我们不需要再做需要深思熟虑的事了,那些事情都衍生自习俗,而需要做那些还未被考虑的事情,那些不被注意的事情,而这些事纯粹是本能的。你爱管它叫什么都好,发酵,傻帽儿,激情,海难,风暴。不管它是什么,事实就是当男人突然再次渴望生活时,他就会血脉喷张。”
彭斯小姐衷心地笑着祝福他。
弗雷德里克现在又从包里拿出他三个孩子的照片,那是他的父母亲随信附寄的。得知他逃过了此难并平安健康,他的双亲感到莫大的高兴,现在他们也已经将对他的担心忘得一干二净了。
“彭斯小姐,”他边招呼边坐到了她的旁边,“你看,我刚从牢狱、教养所、不正常的收容所里解脱出来。祝贺我吧!我又再次回复了自由独立的经纪人之身。”他高兴欢跃,“我现在有正常人三倍的胃口,六倍的幽默,还有足够帮雅典的泰门摆脱忧郁的精神。我对前途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敢肯定——就算是再有魅力的人也对我无计可施。”
彭斯小姐饶有兴致地看着照片,还夸赞了每个孩子。他们讨论了一些关于孩子们性格习惯的问题。弗雷德里克再次说起了他的妻子,这次他不带任何批评,只说了妻子诚实顺从。
弗雷德里克穿过公园走向邮局,那是一栋高大的建筑,有两千五百名办事员和官员在那里工作。在那儿他发了封电报,然后就走向了熙熙攘攘的大街,刀割似的风使人们纷纷缩着脑袋,像忙碌的蜜蜂一样四处跑散着。那不停歇的交通、汽车、出租车还有卡车一起交织震耳欲聋的喧嚣。弗雷德里克看了看表。十二点半,正是彭斯小姐惯常在中央车站不远的一家小餐厅吃午饭的时间。弗雷德里克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驶向那家餐厅。如果在这种时候彭斯小姐没有在那里用餐,他会十分失望。但是她在那里,见到这位年轻的德国学者如往常一样高兴。
午餐结束。弗雷德里克打心眼儿里享受地吃完了这餐素食。他起身,热情地和彭斯小姐握手,感谢她的耐心倾听。他跳上一辆出租汽车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是为了要遵守对英吉格·哈尔斯特伦的承诺,他会在利林费尔德家的午宴结束以前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