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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你怎么看呢,船长?”威廉医生问,“你认为除了我们外,‘罗兰德号’上还有死者或者生还者吗?”

“听说了吗,先生们,那个纽芬兰渔民说他看到过罗兰德号上的尸体和漂浮的残骸?”布托船长说,“他们还找到了‘罗兰德号’上的救生用具。他说尸体和残骸被冲到了沙洲上,那里有许多鲨鱼,还有群集盘旋的鸟类。渔人说最初引起他们注意的就是那些鲨鱼和鸟类。”

至于生还者,船长自己也不会承认。

这时,布托船长和温德勒笑脸盈盈地走了过来,好像他们察觉到是时候来陪陪这两位医生了。

“也许,”他说,“有一两艘救生艇飘到更南端,进入了平静海域。也或许,他们没有碰上更大的汽船,或者三四天都遇不到一艘船。弃物、残骸和尸体通常就会由拉布拉多洋流带向南方,直到他们撞上墨西哥湾流,然后再被墨西哥湾暖流带到东北部。要是他们随墨西哥湾洋流一同辗转到亚速尔群岛,那么他们很快就可到达苏格兰海岸。

“你还记得这条乱吠的狗,这个笑得像疯子一样的家伙,是怎样从我们的船边冒出水面的吗?”

“那么,”弗雷德里克说,“我们的好船长冯·凯赛尔就还能在苏格兰陶工的领地找到一个葬身之地。”

可是弗雷德里克并没有听下去。稍稍过后,他的印象全都集中在了那个不断被弗雷施曼滥用的词“德国艺术”上。他不客气地对着威廉医生说:

“我们可怜的船长们,”布托说,他看起来就像公共马车的售票员而不像是船长,“他们要我们掌控海洋和风暴,就像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那样,如果我们无法掌控,我们就只能选择在海洋里淹死或者回陆地上被绞死。

“你们等着,”弗莱施曼喊道,“我要拿一两样东西给美国人看看。德国的艺术——”

亚瑟·斯托加入了他们,说道:

“一点没错。”弗雷德里克笑着说。

“你还记得罗兰德号沉没的时候,防水壁是不是关着的吗?”

“你怎么看那件事,冯·卡马赫尔医生?”他问,还一边指着那些画像,一边蔑视地喷着鼻息,“把这种东西叫作艺术!将这些东西从法国搞来,花了成千上百万。他们是在掸美国人身上的渣滓。我敢打赌,要是我们在慕尼黑、德累斯顿或者柏林的德国人不能做得比那个,或者那个好——”他说着随意指着几幅画像——“我们就会将他列入ABC之类。”

弗雷德里克想了想说:“不,没有关上。”

他小声对弗雷德里克说,昨天早上《国家报》的期刊上公开为弗莱施曼募捐,那个可怜的家伙得到了一大笔前所未见的钱。这下他明白了为什么弗莱施曼喝那么多酒,为什么他神情如此毅然,为什么他那么猛烈地抽着烟。

“我也这样觉得,”斯托说,“水手们说他们一点也不知情。”

斯托能够用牙齿咬着酒杯喝酒;可是他今天不沾酒。然而,他心情很好,布托船长、温德乐、弗莱施曼和水手们也都随意举杯。威廉医生也并不劝阻。

“我们只顾听令行事。”水手们说。弗雷施曼发话了:

他对他们所有人的回答都简短而生硬,根本不可能开始一场对话。刚开始几分钟内,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儿来。酒吧里的其余人都能认出他们是罗兰德号上的生还者,这让他感到极为不悦。而斯托,那个无臂之人,那个著名的神射手,非常惹人注意。

“防水壁并没有关上。我没见过船长,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可是防水壁确实并没有关上。我的船舱挨着一家俄罗斯籍犹太移民。我们感受到了猛烈的震动。随即引起一阵惊慌。我们相互碰撞着,时而还撞在墙上。你看我撞伤有多严重。”他说着卷起袖子,“那家俄罗斯籍犹太人里有一个肤色黝黑的女孩儿,是她让我在船上的时光不至于太无聊。”威廉医生又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弗雷德里克,“她不放开我,她叫得喉咙都嘶哑了。最后,她只能喘气了。她抓紧我,而我一边喘息着一边说,‘要么你会和我一起掉下去,要么你把我救起来。’我还能做什么呢?真想在她头上敲两下。”

“我不知道。”弗雷德里克带着冷冷的且惊讶神情回答他,还补充道,“你说的是谁?”

“是啊,”温德勒说,“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做呢?干杯吧,先生们。”

“你的小女孩儿怎么样了?”他别有深意地笑着问道。

大家都碰了杯。弗雷德里克脸色苍白,而其他人都欢快地笑着。

“哦,就这样,就这样。”弗雷德里克耸耸肩说道。他不知道该怎样总结这段过得如此充盈的时间。说也奇怪,在这陆地上,在霍夫曼酒吧,他之前对他的同僚医生的信任已经所剩无几,甚至荡然无存了。

“对了,冯·卡马赫尔医生,”斯托说,“我突然想到那个姓哈尔斯特伦的女孩儿,真的,你应该劝她和韦斯特&福斯特公司签约。你不让她跳舞,就是妨碍她的前程。”

“哦,冯·卡马赫尔医生,你还好吧?”威廉医生问道,“这些天你是怎么过的呢?”

“我?”弗雷德里克质问道,“你这是什么话啊!这关我什么事啊?”

“1492”——凡目光所及之处,街上,露天广场上,都有它。弗雷德里克看着乐队的广告上,舞台杂耍的展览上,继哥伦布登陆四百年后的美国的发现之日,都被渲染上对这个新秀之国的爱国情感。

斯托并没理会他,继续说道:

“这一次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说,“昨晚,观众们蜂拥至台上,用手臂将我托起,高喊着‘1492’,那是大都会剧院每晚都会唱的歌。”

“一般说来,韦斯特&福斯特公司非常不错。可是他们的影响和关联是不可估量的。那些和他们作对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家都像老朋友一样欢迎弗雷德里克。被奉为美国绅士的亚瑟·斯托正在讲着他的老故事,说他在短期内不会去旅行了。他经常高声阔气地提起他的妻子,显然是认为让公众知道,他作为一个没有手臂的人也能娶到妻子,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

“等等,斯托先生,恐怕你这也是在白费唇舌了。我既不是那女孩儿的监护人,也一点不适合当买卖男女的贩子。”

布托船长,弗雷德里克的救命恩人!此刻他已认出了那堆喧哗人群中的其他人。其中有亚瑟·斯托和他的侍从巴尔克,他穿着低调的黑色号衣,与其他人稍稍隔开而坐。还有威廉医生,和画家雅各布·弗莱施曼,还有“哈姆波特”上的机师万德勒,以及罗兰德号上的两名水手,他们穿着新制服、戴着新帽子。他们已经受雇到原航线的其他船上工作,而且还得到了一大笔钱。

“哦,哦,哦!为什么这么严重呢?”斯托说。而其他人,包括威廉医生在内,也插嘴进来;这使得弗雷德里克更为愤怒,“你不知道那个小妖精能赚多少钱吧?正如美国商人所说,‘有得赚’。别忘了我们身在美元之土,在最后一片土地被开垦完,最后一块金子被挖掘完之前,你都不能停下来休息。”

“怎么了?”陌生人说,“你不认识我了——布托船长?”

弗雷德里克很生气。他只想拿起他的帽子,跑开。当前这种心境下,他想不到自己为什么要来见这些人。为了转变话题同时发泄他的愤怒和恶劣情绪,也出于一些更高尚的原因,他突然开始说起那个女仆——罗萨,他指责那些纽约报纸几乎对这位英雄女子只字不提。

他完全沉醉其中,隐约对一群人感到厌恶,他们那吵嚷的笑声和躁动与其他客人安静的举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突然,他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吃了一惊,回过头,与一张长着胡子的脸四目相对,这张脸有些粗糙,好像并不熟悉。鸡尾酒和其他上好的酒类,在他红润的脸上映下一丝浅蓝色。

“对于我来说,为她做点什么,比为其他女人做事更为重要。我并不是一个讨价还价的人;但是如果要募捐,而不为罗萨募捐的话,那么他们就无视了‘罗兰德号’上的女英雄。”

吧台后面的墙上,手可触及的地方,有一排发光的金属龙头;吧台后是通往厨房和餐具室的通道。水龙头上方和门上挂着油画。在那些站着或者斜靠着吧台的商人们头上,弗雷德里克看到一幅库尔贝的女人画像和一幅特鲁瓦勇的绵羊画;一张杜普蕾的云图海景画;几幅杜比尼的精选画,上面画着一群羊在沙丘上,低挂在海平线上的满月倒映在水池里,两头牛正在反刍;还有一幅科罗的作品——一树,一牛,一水,一片灿烂的夜空;还有迪亚斯的——一个池塘,经年桦树,光线倒映水中央;还有卢梭的——暴风雨中的参天大树;米利特的——装着芜青的罐子,白锡汤勺和叉子;一幅德拉克鲁瓦的黑色肖像;另一幅库伯特的作品,一幅风景图;一幅巴斯蒂安-勒帕热的小型画作,光明草地上的男女;以及其他许多出色的作品。他全然沉迷其中,几乎忘记了近来的经历和他来的目的。

“你是要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弗雷施曼生怕失去了他的战利品一样,有些无礼地说道。

他看到一个长长的吧台,它由大理石板铺成,大理石护墙板装饰,抛光黄铜,抛光银,和一层不染的发光的镜子,以及一些明亮的酒杯,空酒杯和插着吸管的酒杯,装着冰块的酒杯。吧员穿着洁白的亚麻布衣服,正在准备种类纷繁的著名美国饮品,他们技艺精湛,沉着冷静。

这时巴尔克插话了。

租车快速驰往百老汇,弗雷德里克带着自省与羞愧的情绪,茫然看着窗外划过的房屋。他突然站起来。霍夫曼酒吧的标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突然想起与“哈姆波特”上的人们的约定。于是他看了看表,刚好是约定的时间,十二点和一点之间。于是他叫马车夫停下,可是马车已经开过了一小段。弗雷德里克走下车,付钱给车夫,一会儿就出现在了纽约著名的酒吧。

“记住,弗雷施曼先生,罗萨是第一个看见你的人。要不是罗萨把你拽出水面——她就像熊一样壮——我们船上的其余人就会用浆打过你的头,让你沉下去。”

“我可怜的父亲!一个月后,我就会成为被官方批准的男妓。到那时,人人都会知道我,并对我投以敬意。纽约的每一个德国理发师都会给他们的顾客讲我的父亲是谁,我是谁,我靠什么为生,我在追求谁。我会成为那个小朋友的哈巴狗,或是给她取乐的猴子,或是淫媒。我们所造访的每一座城市的德国殖民地,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会视我为堕落贵族的例子,他们会看到曾经的好人、好丈夫、好父亲是怎样堕落进这样一个污秽的地方。”

“你胡说,你个笨蛋!”弗莱施曼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退着,转身对着挂着画的墙面,“我不断见到这两头发疯的牛。”他提到了杜比尼的佳作之一。

弗雷德里克靠在出租车的一个角落。在一阵羞耻感的驱使下,他严厉地咒骂自己。他摘下那松垂的帽子,擦了擦额前的汗珠,手捏成拳头贴在额前,此时,他还没换上美国的烟囱管帽。

弗雷德里克尽可能礼貌地谢绝了他们一起吃午餐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