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次去她们的家,两个人从未依偎在一起,李红梅殷勤地洗水果、剥果皮,拿着牙签递给童慧时,她也显得不冷不热。李红梅如果挨着客人坐这头,童慧必定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仿佛也有意识地要以肉体的距离表达她潜意识的感受。
李红梅心疼童慧,觉得只要家里来一个人在古镇的老家居住,童慧就要跟过去照顾,“不应该”。有次两个人闹起来,她干脆拿了个小板凳,守在卧室门口不让童慧走。童慧又急又气,而李红梅却说:“她每次累了以后就容易感冒,一感冒神经性耳鸣就再犯,为了家人,她真的是一点都不晓得爱惜自己……”
到了52岁这一年,和许多人相比,童慧承认自己之前从未过得艰难,但还是要经历生离死别以及感情的困扰。童慧说:“她总觉得当初为了我离婚,一个人多造孽,但我都到这个年纪了,人生还能有什么改变?”她说的这一句话,和她认识但是完全不熟悉的那些镇上的女人,已经相差无几。
自从妈妈去世之后,这两年童家事情不断,某个哥哥得了癌症,某个姐姐出了车祸,每次遇到类似的事情,都是靠童慧一个人撑起来,她帮忙做饭、打理家务,忙前忙后。作为家里年龄最小的孩子,她却是最能干、最愿意牺牲自己的那个,也是当之无愧的家的核心。
童慧最深爱的妈妈选择的是土葬,但她从来都不相信人有来世。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她并没有看到多少的家庭幸福。“我觉得别人的家庭很艰难。有一个娃,他很小的时候肚子痛不会说,你也不晓得,稍微大了一点又有学习压力,读书、成家、生儿育女,好累哦,人的一生真的是……一言难尽。”
我问过她俩同样一个问题:在这样的小镇待着,会不会觉得孤独?她俩都摇了头。
童慧觉得,如果真的有来生,她不想变成人,她想变成水,很清澈很安静的那种,就算没有意识但也对这个世界无所谓。
关于妈妈的细节、李红梅、对面的邻居、视频里的一条狗,都能让童慧瞬间掉入情绪之中,她的感性里面总透露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
2004年,李红梅的妈妈得了食道癌,屋里姐妹有人说做手术,有人说不做,最后家人的选择是相信科学,然而手术并没有延长老人的性命,她妈妈有隐性糖尿病,几天之后创口发生感染,伤口不愈合,就走了。因为和妈妈住了一辈子,她已经习惯了妈妈在的日子,有的时候下了班,她在家里做饭,妈妈卡着点打完麻将后上楼,敞开的大门永远会传来妈妈远远又清晰的一句:“梅啊……”
亲人的离开,仿佛撤去了她与死亡之间的隔断。童慧的妈妈信仰佛教,金桥寺门口那尊弥勒佛就是她捐赠的,她也信因果报应。受妈妈的影响,童慧逢佛、菩萨的大日子也会去寺庙烧香,但她不希望有来生。“生离死别的滋味太难受,家里的大姐也老了,大概这后五十年就是不断地告别,我受不了。”
从此李红梅对“将来”这种事反而有些不以为然,她觉得童慧太过于胆小,对死亡,还有不可知的事情看得太重,“她永远焦虑特别遥远的事情,我就不是那样,你说我有没有担忧,肯定有,但我首先过好当下,那么远的事情想它做什么?”
爸爸最后走的时候,要打开棺材给大家看最后一眼,她就不看。妈妈走的时候,最后那一眼,她也不想看。家里人把妈妈的遗像也都收起来,有次姐姐不小心翻出来,一看到照片,两姐妹就号啕大哭。
妈妈的事却对李红梅的弟弟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他从2004年开始戒掉荤腥,吃素吃了七年。有一次他在朋友圈发了一首《大悲咒》,童慧就顺手收藏了起来,每天睡觉之前放一下,她心里面就会变得很安静,而这件事情也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秘密。
妈妈走了以后,她才感觉到自己曾经被保护得有多好。
童慧好像放弃了对生活所有的抵抗了,她是如此平静、如此顺从,遇到不顺心的事,她会在临睡前放着《大悲咒》,一遍又一遍,祈请菩萨慈悲化解。
童慧根本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年龄,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老了。前些年有人问她多少岁,她说自己1970年生的,说出口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我感觉自己还很小很年轻。出去总会有人问你孩子多大。只要一说出没有结婚的时候,对方的表情总是会很震惊:‘真的?你咋子还没有结婚?’”
然而生活中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大的烦忧,除了年过五十之后,童慧和李红梅一样,都因为胆结石摘除了胆——釜溪河这条自贡人的母亲河,养育了这里的人,也由于当年的三线建设,来自上游化工厂的污染,使得整座城市成为肝胆病高发的地方。直到2022年4月,四川省生态环境厅通报的全省地表水质量排名,地表水环境质量较差的后三名还有自贡市。
闹钟设定在了清晨的七点,七点半她收拾好出门,五分钟之后就可以出现在单位的大门口。“但是妈妈到底要给我什么礼物呢?”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不过经过那次吵架,她们关系也缓和很多,至少李红梅说:“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对你说伤人的话。”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正常上班、下班,一前一后地穿过古街,在夜晚时分,缓步地走到河坝上,静静地看着黑洞洞的河水。
然后,还没有等到那个礼物的出现,童慧就醒了。
到了雨季的时候,河水很高,漫上河边的台阶。夜色中的釜溪河水流速加快,大段的树枝拦阻起雪白的浪花,就像有什么闪亮的东西泼溅出来了似的。童慧又看见黑色的脊背翻腾着,正在逆流而上。她指给李红梅看,李红梅盯着河水半晌也看不太清楚。有个搞渔业的朋友曾经说过,有些淡水鱼每年产卵的时候也会洄流,但是像鲑鱼这样的海洋生物,绝对不会在自贡出现。童慧没有说话,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出现了一句普通话字幕的话外音,像是当初看电视的时候被按下了静音键——“釜溪河为什么就不能有鲑鱼呢?”
清明的头几天,童慧梦见妈妈回来了,说我有个很宝贵的东西要给你,你等着。第二天又梦见她回来了,还是在家里到处找那东西,还是没找到。“我问她啥东西,拿给我一个人不行,这么多哥哥姐姐要分,她就说我是给你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