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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童慧,回忆起细节的她眼神里空荡荡的。感性的她并没有落泪,只是声音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如同我们去跑步的那一天,黑色的夜并不是一点点到来的,而是快速、垂直地跌落了下来。

她打了车,想到仙市这种小地方无处藏身,就去了还没开通的高铁站,找了块石头,一个人坐到天黑。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还可以找谁倾诉。几个小时之后她走出来,到车站路口,遇见一个同事,那人焦急地说:“我们到处找你。”那人连忙给她姐姐打电话报平安,电话那头连侄女都担心地说:“我们赶紧去看哈小孃……”

她觉得和李红梅之间所有的感情都被这几年击败了,自己好累,“好的时候很好,不好的时候也很不好。”她最大的委屈就是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出来之后,童慧跟李红梅的儿子打了个电话,说你来照顾你妈妈,就把手机关了。在四医院的外面,她和一个朋友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出来以后才买了一个包子吃,这也是她一天当中的第一顿。

那次两人的争执过后,她发过一张照片给我,颈子上面有一道明显的伤痕。“你算没白来我家吧,我的生活并不是别人看到的那样,好像还可以,其实李红梅的性格很怪,我基本上是每年都要被她打的,这事你知道就行了,我家里人是不知道的,比如今年已被她打过了……她甚至当着她儿子的面给过我耳光……”她说自己不会反抗,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们的选择原本就比一般人要艰难许多。

2020年的端午节,李红梅得了结肠炎,去四医院检查,童慧每天去医院照顾她,李红梅的儿子儿媳也回来了。“早上要查房,要赶在那之前到,两个年轻人都没有起床,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我确实心头有点不高兴,但是我发誓下车的时候关车门是不小心关重了。”李红梅晓得了这件事以后就各种骂,啥子我的病就是被你气出来的,你滚你趴,当着医生、护士、她儿子,所有人的面,骂得之难听……童慧说:“我当时想算了她是个病人,也就忍了。”

两个人爆发大战的那个晚上,李红梅反而是一直在抹眼泪的那个,“我把话放在这里,就算退一万步我也不可能和我儿子过,这三十年的时间如果还不足以证明一段感情的话……我没话可说,我从没有过二心,不像有的人,估计已经有了其他想法……”

2010年两个人跟团去贵州旅游,因为下午要爬山,童慧劝李红梅不要喝酒,李红梅就开始对童慧破口大骂:“你凭啥子管我喝酒?我喝点酒咋子了嘛?”童慧气得走了出来,站在餐馆门口掉眼泪。导游溜出来劝她,一起来玩的朋友张燕则跟李红梅说:“你们要过就好生过,不要来不来就发浪大的脾气,别个童慧是哪点对不起你了嘛?你不想过的话,童慧也不想跟你过了。”

童慧对此没有辩解,但她后来在微信上对我说:“别人到民政局就解脱了,我们反而是没有约束的约束。”

她们就像真正的夫妻,日子平平淡淡,但也变成了真正的相濡以沫,成为至亲好友眼中“羡慕的一对”。

她们之间没有孩子,连一纸承诺都没有。大概最深的羁绊就是那三十年,这个时间足以把不羁的李红梅都变成另一个童慧。“我从前是个多么洒脱的人,说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管再远。朋友也特别多,现在也经常有人打电话过来,但我都不想出去吃饭了,就和童慧一样,越来越喜欢安静。”

2012年,两个人在香格里拉旅游时,朋友建议她们收养一个孩子,被童慧谢绝了。前两年,李红梅想申请去藏区支教,正好带着童慧去过几年避世的日子,也被童慧给否决了。

她们都如此惧怕改变。周末的一天早上,李红梅又照常在家里抽烟,童慧给她发出最后通牒:“你要再不戒烟,这暑假我就走了。”“你去哪里?”“你管我。”

两个人的性格如此不同:一个大大咧咧,一个小心翼翼;一个好交朋友,一个遗世独立;一个随心所欲,一个有洁癖强迫症······她们生活中的大部分矛盾其实都来自于细枝末节的小摩擦,比如童慧抱怨李红梅地拖得不够干净,碗洗得不够干净,拿的东西不放回原处,等等。

她其实并没有地方可去,童慧第一次去成都,就被行人走路的节奏给吓着了。若干年前还有一次,童慧随李红梅一起去成都亲戚家,两个人在人民广场就迷了路,怎么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几路公交车在哪里,朝哪个方向才是对的,最后只好站在原地,等人来接。那一天开始,她俩都知道,这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她们再也不想离开小镇。

这样的做法可以降低糖尿病患者的血糖——童慧的细心温柔也越发像这镇上大多数的贤妻良母。

在2016年搬到新街的房子之前,她在古镇老街住了四十几年,从那里往上沿着斜坡走,跨上台阶,穿过车站的十字路口,三分钟就能走到单位上班。她可以悠悠地走,比夏天上涨的河水速度还慢。

知道她有低血糖,童慧每天会特地给她煮上一盒甑子饭,大火煮开后转中小火煮八分钟左右,米汤黏稠、米粒变白时关火把米饭盛出来,将甑子放入一个大一点的碗,将蒸锅里的米和米汤全部倒入甑子,静置一会儿,当米汤基本沥干,甑子放在蒸锅的蒸格上,盖上甑子配套的木头盖,大火烧开后,中小火蒸15到20分钟。

李红梅十年前已经彻底放弃“出去看看”的想法,她周围的好朋友至少都是“出去过”的,但她心甘情愿守护着童慧,在这个方圆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就是她们狭窄而又宽广的全部。

2016年,童慧和李红梅两个人凑齐了三十六万买下了一套位于镇上新街上的房子,从古镇的正街搬了过去。除了没有物管和电梯,这种房子和城市的商品房没有多大差别,她们对左邻右舍一无所知,每天关上门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此时的李红梅已经彻底变成了古镇上的“丈夫”之一,她上班,回家后等着童慧做饭,不累的时候帮一把忙,周末的时候照例去打麻将,抽烟的时候就躲到厨房去抽,偶尔应酬喝多了,也都是童慧把她扶回来,给她洗脸,扶她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