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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从广州回来之后,秀娥慢慢也就习惯了这种节奏,她再也不需要闹钟了:随着第一缕晨曦投射到薄薄的窗帘,那就是她起床的时候,随着天际线呈现出淡淡的粉色,她也该慢慢步行回家做饭。

所谓的时代变迁在这里放慢了速度。就像仙婆这样的职业不但没消亡,反而发展到每个村都有一个自己笃信的仙婆。在广州的时候,秀娥记得同学有疑问就找搜索引擎,而在这里一切疑难杂症都交给了村里的仙婆。

妈妈去世后,陈二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和妈妈的一个堂妹交往过,那个阿姨长得特别像李娟,也有两个孩子,儿子比秀娥小一岁。秀娥隐约记得爸爸和那个阿姨相处得不错,她们也都不反对,但后来阿姨的女儿在广州结婚了,她去广州照顾女儿的孩子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两个人的感情也就无疾而终了。

仙市镇今年最有名的一个案子,恐怕就是箭口村一个叫作罗宗林的男孩被找到了。“宝贝回家寻子网”上至今还能搜索到孩子当年走丢的信息:1995年8月6日,在仙市古镇河边垃圾堆附近被拐卖。秀娥跟我嘟哝,举例说明她对八卦的不感兴趣,说她几乎是整个村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当村里有人说那个当年被拐卖的孩子是叔娘弄去卖的,她还吼了一句:“不要这样怀疑人家,如果真那样会弄去坐牢。”

秀娥一直都觉得爸爸妈妈之间的感情是教科书级别的,无人能及。陈二不如妈妈细心,有时候又没有什么主见,还喜欢抽烟喝酒,缺点不少,却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

秀娥每天待在这一亩三分地,凌晨起床喂鸡、喂兔子,洗衣服、做早饭,然后步行去幼儿园上班,再回家做饭,辅导孩子做作业,直到躺下睡觉,这就是一个单亲妈妈简单的生活。她没什么时间看手机,微信常常几天才回复,她聊天的内容里几乎不会提到别人的名字,就好像除了学校的几个同事,她并没有任何朋友。

秀娥在宜宾的时候,陈二的电话总是打不通,她只能打电话找邻居或者打给镇上的亲戚,让他们帮忙去找一下,转告他给回个电话。陈二喜欢四处找活路干,干完活儿又喜欢喝酒,万一要是出现什么问题,妹妹也不在身边,宜宾离自贡又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从那时起她就总惦记着回家。尤其是在爸爸的感情无疾而终,他自己再也不上心了之后,秀娥更觉得应该多一点时间守着爸爸,毕竟他也老了。

经过鱼塘的时候,一条死鱼浮起来,秀娥说:“天气太热了。”完了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捞起来喂猫吃,这条鱼应该刚死不久,颜色没变,而且没有肿。”走两步指着另外一条死鱼:“这条就是死了两天的。”

那时候经常都是和丈夫吵完架,她就很失望地回家来。一开始,男人居然是高高兴兴送秀娥回来的,大概想着没人管他打牌了,但他绝不愿意跟着过来,因为过来之后就成了上门女婿。他历来都有男性的那种自尊心,觉得男的就应该主外,女性就应该主内。

厨房和养兔子、公鸡的小院毗邻,用的还是农村那种典型的土灶,一堆柴火上面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在这样的铁锅里做菜需要一定的臂力。秀娥轻车熟路地拨弄着木柴,把过滤好的豆浆在大锅里熬煮着-——她自己做豆花。这一道简单的菜是富顺最有名的特产,家家户户都会自己用卤水点豆花,需要一个多两个小时,许多人家怕麻烦也就随便找个饭馆端一碗回来,但是秀娥觉得自己动手做出来的食物才最放心。

2014年,秀娥清明节回家给母亲上坟,丈夫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也没有接送,秀娥刚刚一回来,男人的妈妈、哥哥全都打电话来说,他爸爸快不行了,言下之意是操办这件事的责任都落在他们头上。

后院传来了公鸡的鸣叫,秀娥新近买了十只大公鸡,准备养肥了过年送人的,根据这里的风俗,大年三十杀一只公鸡,预示着一年都可以“雄起”。但看来公鸡还不适应环境,没事就在秀娥卧室下方的后院乱叫着。

看她带着两个孩子辛苦,陈二把她送到了车站,等她到了宜宾的那个小镇,男人也没有出现,是他姐夫来接的。车站到他家二十分钟,乡村的车程也没多远,他妈反复跟他打电话他也不回来,秀娥回来马上跟男人打电话,他竟然还在打牌。“我说,你爸爸真的不行了(还没落气,在吐血)。”秀娥气喘吁吁地说。

靠着厨房的一侧土地,秀娥搭建了一个一百平方米左右的鸡棚,零零落落地种了一些菜,唯一有些荒的地方,“你小心别踩到了”,秀娥指了指,紧邻着鸡棚的路边——“那是我妈妈的坟。”小小的一个,不注意的话以为只是用锄头随便刨出来的一堆凸起的泥土,陈二本来想等着小女儿结婚以后立碑,结果小女儿一直连恋爱都没有谈,这事也就无限期搁置了。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到现在秀娥都忘不了,在牌桌上的男人应付似的问她:“死没嘛?死没嘛?死了我就回来。”

原来的村道依然是泥巴路,从小镇的边界线牌坊那里走到一个斗大的农家乐遗迹“杜甫渔庄”,往前再走几步就是秀娥家。虽然也就是个普通的一层平房,青色的瓦,浅黄色的瓷砖铺满了房子的外立面,那也是早些年陈二外出打工,一分钱一分钱拿回来重新修的。

“那是对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呐。我当时就冲他喊:‘这是你的亲爹!不是我的亲爹!’”

2003年,随着古镇的声名远扬,政府也开始在箭口村开发起了农家乐、旅游村和鱼塘,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村子没有跟着繁荣起来,那三年过后原来开发的地方废了,老一辈的人不止一次在秀娥面前叨叨,很心疼从前的农田变成了荒地。

他爸爸在旁边屋头睡着,秀娥躲到很远给他打的电话:“你爱回来不回来,你可以不管这事,但一旦这事我完全来整,很多事情肯定就不是那么好解决了。”

在仙市镇管辖的几个村里,箭口村处于相当核心的位置。

这件事是压垮秀娥和老公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两年以后,秀娥提出离婚,男人完全没有争取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当然他其后很快又再婚,生了个儿子,取了个和秀娥儿子的名字一模一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