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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新街上的余群玲是附近坳电村的人,2019年才跟着女儿一起搬来镇上。余群玲嫁给了同村的梁茂华,年轻的时候男人不但不拿钱给她管家,同样也是说急了就开始动拳头。

——杨瞎子早上刚说合孙弹匠和王冠花。晚上回去就被丈夫王瞎子打,儿子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去拉劝。

在坳电村,余群玲也看过很多女人被丈夫打,“有一次住隔壁的男人,明明很矮小,女的比他还高大,但是男女打架肯定是女的吃亏,那个男的扯着女人的长头发,在床边去撞。”

陈七儿和老公打架,婆婆还帮着打陈七儿。曾二嫂家里也是夫妻经常对打。甘三姐两口子打架,男人拿着杀猪刀在后面追她,王冠花还去拖。几乎每个女人都被男人打过,“这条街上都打”。

“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男人打女人还有组织批判,在土里干着农活,队长会停下来说,哪个哪个又打架了,以后不准这样做,不然拉去拘留。现在反而没人管了。”余群玲说,“我们女人再会干力气活,只要一动手,肯定还是吃亏。”

两个人吵架的时候才有对话,除此之外几无交谈。可是镇上的哪对夫妻不是如此呢?除了徐九孃那对夫妻是难得的和风细雨,大多数的家庭都吵吵打打,永无宁日。从大吼大叫到掌掴拳打并没有一条清晰的分割线,人们都把这称为“人家别个屋头的事”。

“男人力气大,怎么也打不赢。”王冠花说,一旦发生冲突,她就是孙弹匠手中的棉絮,只能任其揉搓。几十年过去,她的身上依然会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不过她再也不想去自杀了,“不值当,他就是那种人。”

“找个屁,老子甩(扔)都甩了。”

孙弹匠到底是哪种人?他八岁开始学习弹棉花,又是家里的幺儿,一辈子随心所欲、刚愎暴戾。他个头比王大孃还显矮一些,不到一米六。长年弹棉花,使得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壮不少,另外一边的肩膀因此无力地向下倾斜,小肚腩和年龄一起逐年扩张,唯独从他的“猎艳”名单上可知,他在性方面精力旺盛,一辈子都想以短小的身材,征服阵容浩大的婆娘。

“你找啥子?”孙弹匠问她。她没有回答,还在翻箱倒柜。

结婚前,王冠花找过著名的卦师钟三爷合两个人的八字,老头七十来岁,精神抖擞,看了一下两个人的八字,眯缝起了眼睛:“哎呀,哎呀,以后你就晓得了。”钟三爷把两张纸还回去,“你们都到挑日子结婚的地步了,还说啥子嘛?”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摇头叹气。

王冠花说:“都怪你的儿,又跑到人家那去了,我和他一起去死!”王冠花去买了耗子药,洗完衣服做好饭,发现药不见了。

34岁那一年,王冠花被打得受不了,拜托一个老同学算八字,问“可不可以离婚”。同学就说离不脱,“你们离了也要复婚。他就是那种德性,你不要理他,就能多活几岁。”再后来她去隆昌县又找人算了两次八字,说法都是一样的:“你们婚姻的卦象属于‘鸡飞狗跳’,一辈子都要打打闹闹。”

一开始挨打,就知道哭,后来有一次,王冠花哭完之后万念俱灰,想去死。婆婆知道后收起了平日的阴阳怪气,来解劝她:“你不要急,易解人生万解难。你管他的哦,把这两个娃盘好才对嘛。”

38岁那一年,孙弹匠出去打工。他打给王冠花的公用电话显示是成都的区号028,但王冠花问他在哪里,他说自己在昆明,要去考察一下生意。王冠花挂了以后,让大女儿查了一下电话号码,打了114发现就是华西医院那边。王冠花赶过去,发现有个叫胡平凡的女人动心脏病手术,孙弹匠在医院整整陪护了二十八天。

第一次被打的细节已经完全被时间稀释了,但家庭暴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分别,从那以后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一句话不对就打”,王冠花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大部分镇上的老邻居几乎都见过,孙弹匠的拳头、耳光、他触手可及的任何一样物品,雨点一般落在王冠花的身上。

王冠花没哭没闹,转头回家。再过了一段时间,大女儿从成都回到仙市,他们那时候在茶馆后面的房子还没有卖,一边是厨房,后面是卧室。晚上十一点过,女儿说饿了想吃点东西,王冠花去给女儿做饭,一走到卧室,发现孙弹匠和一个陌生女人并排坐在床上,举止亲昵。之前屋头找到过很多她的照片,王冠花全部烧了,但她记得她的模样,孙弹匠承认过,那个就是他想找来生娃儿的胡平凡。

“你这个狗日的,烂娼妇。”孙弹匠寸步不让,也对她吼,脸孔抽动。两人拉拽到了凌晨五点,王冠花又倦又凉,终于等到了第一班船开动的时间。王冠花跟在孙弹匠身后回了家。那天回到家里,是王冠花平生第一次挨打。

王冠花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骚婆娘哦?!”

乡村四下寂静,雾蒙蒙的并不真切,张小芳的那间平房蹲伏在雾里。王冠花上前砸门,孙弹匠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王冠花揪住他:“走,烂鸡儿屎!我跟你两个用绳子绑起,去河里头淹死了,不要在这世间丢人现眼。”

女人没说话,她的脸埋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也有可能是把脸别过去了。

夜幕降临前,天空泛出猪血色,王冠花穿上了防蛇的长筒靴,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河水哗啦啦响,她问撑船的人:“孙弹匠是不是刚过去了?”对方点点头。她攥紧了手上的棍子,带上这样东西只是为了预防路上扑出的野狗。

“你哟,去找单身汉,找那种有钱的,你找这种拖斗娃娃的,就不怕有报应啊?你这一世有心脏病,女儿是掰子(瘸子),下一世还会有心脏病,娃儿还是掰子,你良心都没有起好,来勾引我的男人!”王冠花接着骂,近乎歇斯底里。

二女儿出生不久,王冠花又怀上了。计生委找上来,她独自一人去医院流产。回家发现孙弹匠去了釜溪河对面他的表亲张小芳的家,王冠花早就察觉出来——他们之间不清不楚。

孙弹匠“噌”地站起来,王冠花下意识腿往后撤,空气中弥漫着敌意,果然他开始追着她打,或许碍于另一个女人,他才没打到。王冠花就喊:“老天爷哦,你有眼睛,你在看哦!看这个烂账和这个骚婆娘哦!”

1986年,王冠花二胎生出女儿后,孙家上下大失所望。婆婆坐在屋檐下,一边缝衣服一边大着嗓门说:“整天只晓得生耙(软)蛋,年年都在坐月子,一年要坐几个月子。七角五分钱都可以买得到十个寡蛋,有的人还不如一只鸡。”孙弹匠更是公开地通知她:“老子要去找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婆娘,好生个儿子。”

夜深了,月光越发吝啬,这样的夜晚,走在路上,人的影子投射到青石板上,几乎都会虚弱到变形。“砰”的一声,摔门用力过猛的声音,在古镇空荡的街道回弹。孙弹匠当天晚上就拉着胡平凡去了自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