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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因为画了眉毛以后的效果很好,传来传去大家就知道她在做,她们就说这个这么好看,就是回去洗了以后就会掉,第二天就没有了,她们开始问半永久多少钱……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晓清知道,她的生意已经开始默默地播下第一批种子了。

她们显然都对效果很满意,晓清说,每天来这里玩都行,我每天都给你画。

直到现在,晓清也都时常免费为客户修修这个、剪剪那个,她家从未有过经商的人,但她专业过硬、做事靠谱、待人和气,很容易就留住了越来越多的客户。

第一年快学完的时候,晓清回来仙市,她观察到一个中心位置的药店,里面就有椅子,总有很多人在那里乘凉,她也每天去那里玩,随身带着修眉刀和眉笔,一来二去,晓清就试着问和她闲聊的人:“你要不要来画眉毛、修眉毛?不要钱。”

结婚的头几年,晓清随老公住在乡下,和他爸妈同住。有一次晓清有一个朋友来找她玩,浓妆艳抹就来了,用的还是当时流行的死亡眼线。

培训学校的结业考试,是把平时的表现和第一次操作,还有理论考试题做个总结。专门从湖南过来考核的老师最后咨询了一下同学,你们认不认可梁晓清是第一,大家都说认可。晓清站在讲台上,拿着几百块钱的奖励,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了为自己骄傲是种什么体验。

朋友走了之后,公公就问:“你那个同事,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

晓清第一次做眉毛是替其他学员做的,她画好样式,独立完成了。从头到尾老师也就看了两下,纠正了一下手式,居然就做得很成功了。

“是农村的,家在贡井那边的。”

第一天去上课,老师要求在纸上学画眉毛,画完之后老师看了她一眼,就叫所有人围过来,说:“你们看看,这可是人家第一天就画出来的眉毛,你们好生学习一下……”从那天开始晓清在培训学校有了一个外号叫“学霸”。她也开始慢慢适应那些友善的奚落:“哎呀,学霸在我面前我都有压力,坐得离我远点儿。”

他就说:“哦?农村人嘛,还是应该有农村人的样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对于身边所有的事情,晓清都尝试去理解。终其一生,她都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结婚、生子,一直拖到2014年,晓清终于可以去自贡学习绣眉毛、做指甲、文身等项目了。“也不一定非要通过这个赚钱,哪怕能够改变自己也行。”这也是晓清长这么大,终于可以第一次为自己交学费了。

晓清回想起来每次化妆的时候,端坐于窗户面前,眼角的余光都能瞥见公公那种不舒服的样子。

很多年以后她搬到仙市的镇上居住,在去美甲店和回家的途中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从那里也可以去瓦市、何市的方向。镇上有个传说,清晨六点之前经过那里的司机,很容易就会遇到“鬼打墙”,就那么几步的距离,转来转去都找不到方向。

她知道,他所谓的“农村人”的样子大概指的就是像婆婆那样,素面朝天,只干活不打扮,甚至这一辈子连裙子都没有穿过。“做婆婆这样的女人就太不值当了。”她长相平平,短头发,身材虚胖,长年穿着不辨性别的长裤,直到有了两个媳妇以后才生平第一次穿裙子,就因为她觉得穿裙子别人会笑话她。更重要的是像她公公那样的人,和这边普遍的男人一样,就觉得你女人就应该怎么怎么样,而婆婆果然就变成了什么什么样的女人。

醒来后,晓清还能隐约地感受到手臂被捏过之后清晰的痛感,她自诩算不上是个迷信的人,做事从来都百无禁忌,但这件事让她困惑了很久。

“怎么怎么样”形成了家里的氛围,即使大肚子的时候,晓清也要做家务事,不能无所事事地闲逛。2007年生完大儿子之后,老公从工厂离职出来,他白天经营修车店,晚上就和朋友去捉黄鳝、泥鳅,放狗追山兔。生完孩子后,晓清有几年赋闲在家,某天中午妈妈打电话约她去逛街,她穿了个外套,和外屋的老公打招呼:“我去自贡一下。”结果老公看了她一眼,骂了一句:“不出去耍,你会死啊?”

此后的那两年,晓清总梦到阿婆来找她,面容凄凉,说自己不该死,让她把自己救活,也只有她才能救活她……一次是谁在家门口过生日,晓清看到阿婆在小山坡上招手,她问遍了周围的人,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阿婆。阿婆又在说要活过来,你要给我想办法。晓清说,我也没有办法,你都已经埋了、下葬了呀。阿婆就生气了,一把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臂却把晓清的手捏得生疼,你一定得给我想想办法。晓清就找了个道士,说是因为坟上破了个洞,需要做法,得找块红布,包一张符,把红布塞进去,用一个簸箕盖住,再找几个人按住。晓清就去找到家里的叔娘,依样画葫芦照做了一遍,还留了个心眼,把坟上的洞留给了对阿婆最不好的叔娘……

女人什么样,虽然在晓清心里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她有一种类似于“自省”的东西。她没有上班的时候,觉得自己花老公的钱很心虚,孩子热了冷了,换季了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老公有没有记得吃早饭,今天的情绪够不够好,这些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两个人的婚姻中,她曾经是更小心翼翼的那一个。他说得也很直白,给自己留了一手。当她试图索取家里的财政管理权的时候,也被她老公拒绝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是那种(交出经济大权的)人。”

家里人把阿婆抬到木板上,把下葬的衣服穿好,天渐渐黑了,家里人来来去去准备后事,守在一旁的晓清表弟听见阿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咯儿”声,这才咽了气——也就意味着,之前的一天时间里,或许都错过了送到医院的抢救时间。

她的店铺斜对角,有个服装店,女老板离了婚,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致。然而有时候她一把大门锁上离开,隔壁的孃孃们就会嘴一撇:“那个婆娘,又拿斗钱去嫖男人。”

她先去大儿子家,才待了一个多星期,但不知道怎么摔到了地上,嘴里吐出泡沫。大儿媳把她扶到家里的一个椅子上躺好,又去洗东西去了,过了一会又听见“砰”的一声,再出来客厅,老人家已经断气了。大儿媳哭得不行,说咋办啊,她在我这里走了,以后大家都会指责我没有照顾好啊……

美甲店里能听到这镇上最丰富的流言蜚语,和那些对于女性的诋毁中伤,晓清总是会保持有思考的缄默,她有自己的看法,也会希望通过自己来影响身边的人。

2012年,阿公走后,78岁的阿婆身体依旧硬朗,就和大家商量决定,她每个月支付一定的费用,把养老生活平均分配给三个儿子。

2013年,晓清考到了驾照,买了台长安车,开车回老家的路上看到邻居,就很热心地带了她一段,邻居回村里到处夸赞她:“那会说人家晓清不认识字啥的,你看人家现在驾照考了,车也买了。”

梁晓清家里曾经养过鸡,院坝门口总是散养着母鸡和她的小鸡崽,天空上方飞过一只鹞子,经过她家平房的时候,看见了鸡群,就低空飞行,来回在屋顶转圈。一旦人们不够警觉,隔得老远,鹞子就俯冲下来叼走一只小鸡。有一次一只鹞子冲了下来,母鸡猛烈起跳,狠狠地啄了一下鹞子,那是唯一一次她看见过的成功反抗,也有的时候梁晓清会亲自把小鸡放在母鸡身下。“但是大自然的事,你没有办法。”

“这话传到我妈耳朵里,她就特别自豪。总觉得自己的女儿从小不认字,整天被人看不起,现在终于扬眉吐气,特别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