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瓦房的墙壁是用泥巴糊的,夏天一逢暴雨就像人体中了霰弹枪,伤口淌出一摊摊脓水。冬天屋内的温度和外面并无多大差别——在这种房子久住的人,大概都会产生某种意识上的风湿病,潮湿阴冷的感觉,一辈子如影随形。
一家六口住的是土瓦房,造得敷衍潦草,居中一个堂屋,分开左右两间卧室,父母一间,两姐妹一间,隔壁的三叔一辈子打光棍,老了去了敬老院,留下一间烂土房给两兄弟栖身。
王冠花在家里是老大,从小就会下田,照顾弟妹,捉黄鳝、克猫儿(青蛙),打席子割草,都是她的责任。
王冠花出生的那几年实在没有吃的,许多人都饿死了。安淑芬也没有奶水,王绍余只能晚上去田里偷人家的稻谷,回家在烧火凳下面挖个洞,在那里藏一些,等没人的时候熬一点喂给王冠花吃,她就是这样才好不容易幸存了下来。
每年八月收割谷子,日头毒辣酷热,男人脱去衣衫,光着背脊承受暴晒,常常晒起水泡,两三日水泡熟得差不多了就用针刺破,几天之后坏皮脱落,就变成一个个铜钱大小的圈圈。圈圈处的皮肤会变得“油光水滑”,下雨的时候,雨水甚至会从皮肤上面滚落,再不会被吸收了。
妈妈安淑芬不善言谈,一个字都不认识,只会做饭、割草,被人惹得急了也最多就是骂一句“鬼鬼儿”。兄弟媳妇当众骂这个婆婆,她也都不吭声。王冠花问她:“你就这样忍着?”安淑芬就回说:“我都是个老人咯,要死了,她是年轻人,就等她骂嘛。”
女人家不能打赤膊,就穿件背心在身上。一天割麦下来,背心就像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能拧出大把的水。谷叶边沿锋利如刀,倘若不戴手套,手上一会儿便会鲜血淋漓。为抢农时,也没人顾得上停下来止血包扎。
生下四个孩子之后,王绍余得了肝炎,终生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这个家再也未能获得支柱似的力量。
比割谷更痛苦的是挑粮。王冠花左边肩膀使不得力,只能单靠右边,几趟下来右肩膀血泡磨破,就用厚厚的草纸垫在肩上,继续挑担不止。
1959年,正是骇人听闻的“大饥荒”第一年,在当年降生的王冠花此后自忖,似乎自己一生都处于某种困境之中。她出生的新店镇红星五队,因为地貌特征也被称作“锅儿凼”,父亲王绍余当兵转业回家做生产队长,见过外面世界的他慨叹:“故乡贫瘠的土地只适合养牛,不适合养人命。”
除了干活,母亲安淑芬从不和王冠花有任何话语交流,街坊里弄的女人们除了困苦的生活,还要被规训为符合传统的样子。这里并不会因为封闭落后,就少了节烈之类的教育。《富顺县志》上记载了很多“烈女”的故事:
(据《富顺县志》,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年。)
——内江何学臣女,十九岁时和十七岁的先哲定了婚约,七月初三先哲拖牛在黑市嘴河边泡水,被牛拖拽入水淹死。她知道后伤心欲绝,想去他家哭奠,结果父亲不让,她又想去淹死的地方哭奠,父亲也不让。第二天她就上吊了,被救了回来。之后几天不吃,再次上吊了。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
是年农业大减产,全县粮食总产量为167275吨,农民年人均口粮164市斤。城乡人民口粮严重不足,营养缺乏,下半年浮肿病流行。
——李氏,十九岁嫁人,第二年丈夫去世,李氏支起门户,还要抚养丈夫前妻的儿子,给他娶媳妇。儿媳妇娶进门刚两年,继子也过世了,留下一个遗腹子。两个遗孀相依为命,被称为“一门双节”。
8月沱江大水,持续六天,沿江农田码头被淹;11月13日,发生5级地震,震中在杨家山、毛桥一带。
1976年,王冠花初中毕业,出落得身材笔直,五官分明,留着短发而非千篇一律的大辫子,可惜那个年代少有人理解这种审美。1978年8月,住在易氏村背后的姑妈过生日办酒席,席间顺便给她说媒,说有家人是弹棉花的,手艺傍身,吃喝不愁,“咋样都吃得起饭,家里有钱。你屋头恁造孽。跟他好了,你妈、老汉说不定还可以享点福。”
1959年3月9日,中共县委向泸州专区各县发出万斤亩竞赛挑战书,决心在富顺县全县67万亩粮食作物中,有22万亩亩产实现万斤以上。是月,农村春荒严重,粮食耗尽,6172个食堂停炊,肿病出现。
孙家的棉花房家具不多,窗户半开,光线明暗不分,空气里面飘着白色的棉絮碎屑。王冠花第一次见到孙弹匠。男人个子不高,皮肤黢黑。王冠花感觉自己喉咙一阵阵发干。“我不相信你只有19岁,户口本拿给我看一下。”这竟然是她对孙弹匠说出来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