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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马立本心里一乐:“找我,嗨,我也想找找你,就是太忙了,一丁点工夫也挤不出来。”他说着,两只手贴在胸口使劲儿搓着,好像有一条绳子拴着他的手,想用力挣开似的。

焦淑红打断他的话:“我正要找你哪……”

焦淑红说:“我问你,你们沟北边都开了什么会?”

马立本朝焦淑红跟前凑了凑,说:“唉,我哪能这么早就睡呀!一天的账目都得清理,一大堆的事情也要安排妥当,真是够忙的啦,你说……”

马立本一愣:“会?没听说呀!”

焦淑红手里提着木棒,正要回家睡觉,见马立本凑上来,也就停住说:“我们定好这时候换班。你还没有歇着呀?”

焦淑红说:“就是嚷嚷要土地分红的事儿,开了好几个会了,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刚才,马立本从办公室出来,匆匆忙忙地往西走,刚要进胡同口,就听见焦淑红喊门叫人的声音。这声音在他听来,要比广播电台放的歌子还要中听。他停住,仄着耳朵听着,欣赏着那声音的韵味,如同喝多了酒,从心里边往外醉。就算是有关天的大事儿,马立本也要扔在脖子后边。他折回身,顺着声音响起的地方追过去。可惜他刚刚走到那儿,焦淑红的声音又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了。他连忙转回来,又扑空了。东追西扑,跑了两条街,在井边上才碰见心爱的人儿。他轻轻地喊了声“淑红”,就急忙迎了上去,快到跟前了,又故意停住;明知黑夜看不出表情,却又本能地露出一副惊喜的笑脸:“嘿嘿嘿,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没错!你们看麦子刚回来呀?他们怎么这样晚才换班呀?真不知道心疼人!”

马立本低头瞧瞧自己的脚尖儿,摸摸脖梗子,又偷偷地瞥了焦淑红一眼,无可奈何地说:“群众的反映我倒是听到一点儿。唉,难办呀!”

萧长春没有听错,站在官井旁边说话的两个人,正是马立本和焦淑红。

焦淑红问:“什么难办?”

…………

马立本说:“就是分麦子的事儿呗!”

他出了大门,走到沟里,刚要上南坎,忽听西边官井那里有人说话儿。仔细一看,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站的比较近,男的声音很低,女的声音很高;从声音里听出,一个是马立本,一个是焦淑红。他立刻想到,最近有人传说这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谈恋爱的事情,便赶忙加快了脚步上了坎子,绕开了。不一会儿,他来到了副主任兼第二生产队队长韩百仲的家门口,嘭嘭嘭地敲打起来。

焦淑红说:“土地分红,不卖统购粮,全是胡说八道,有什么难办的?你是沟北的,你家是富农,富农是恨农业社的,你对这件事儿怎么想?说老实话!”

现在,这个年轻的庄稼人浑身增加了力量,提上鞋子,穿过砌着石子路的小院。他要找人谈谈心,找人多摸摸情况,找人一块儿拿拿主意。

马立本着急地喊着:“嗨,淑红,我早跟他们分家了,我是学生出身,农业社干部,凭劳动、凭工作吃饭,跟他们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往后你可别再这么说我啦。行不行,淑红?”

晴朗的天空,繁密的星斗,皎洁的月亮,挺拔、喧闹的大叶杨,都一齐收到萧长春的眼里,使他的胸怀豁然开朗。他又联想起牺牲在山洞里的老交通班长,想起好多跟自己一块儿参军,一块儿练兵,一块儿追击敌人,又在自己身边倒下去的战友。这个江山是千千万万个先烈用心血、用脑袋换来的。自己应当跟大伙儿一起,用心血,用生命把这个江山保住,把它建设好。自己要永远作硬骨头!

焦淑红忍不住笑起来了:“哈哈,我是问问你对土地分红的看法,看把你吓的这个样子!”

萧长春听得出来,这是焦淑红正在挨门招呼看守麦子的人。麦地里的那些妇女们,一定都给露水打湿了。现在,另一群青年小伙子又要到地里去了。没有谁组织他们,也没有谁强迫他们,他们都是自觉地这样做,这样不辞辛苦地保卫着集体的劳动果实。萧长春从这些年轻人联想许多同志,工地上的,村子里的;多少人,多少颗火热的心,都在不声不响地为着集体事业操劳,都在为着一个目标咬牙奋斗!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热流,一股力量。他跳下床,拖着鞋,拉开了房门,冲到门外边。

马立本不好意思地说:“我实在是跟他们划清界限了,你再这么看我,我不高兴。”

过一阵儿,喊声又在另一个地方响起:“韩道满,还睡哪?快起来接班去呀!”

焦淑红说:“界限划清没划清,光看表面不行,得看行动。你说说,你对土地分红这件事儿到底怎么想?”

应和着这呼唤的是吱吱吜吜的开门声。

马立本一眨巴眼珠说:“别光问我。你呢,你家是老中农,地也不少,你怎么想的呀?”

“焦克礼,快起来,该你们接班了!”

焦淑红说:“我想的很简单!办事要按政策,社章上规定怎么分就怎么分,我们家里多一点儿也不要,该支援国家的,一点也不能少交。不这样做,我就坚决反对。马会计,我们都是干部,可得站在社会主义立场上办事呀!”

窗上的月光,越来越显得淡薄了。院子里的杨树,摇着大叶子,哗哗啦啦一阵响。街上,好像有人走动。从饲养场里,响起毛驴叫声。接着,在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人的熟悉的声音:

马立本连忙点头,又为难地说:“你讲的对。话说回来,就怕咱们当不了家呀!要是你爸爸一定要那么办,好多好多的人都要那么办,我们挡得了吗?”

萧长春坐在床边上,塌着腰,两手托着下巴颏,望着那跳动的灯火,苦苦地思索着。他的胸膛里像一锅开水那么沸腾,心火冲头,太阳窝突突地跳动。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他心里边又产生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惭愧和内疚。论劳动生产,萧长春有力气,能吃苦;论作战打仗,萧长春冲锋陷阵,不畏生死;可是作为一个党支部书记兼社主任,领导起这样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实在缺少经验,力不从心哪!往后的道儿还长着呢,离着那个奋斗目标还远着哪,说不定还要出多少问题哪!萧长春能不能领着大伙干到底呀?萧长春,你畏难吗,退缩吗?不能!这是全体社员的事业,这是党的事业,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冲过去!

焦淑红说:“怎么挡不了?我爸爸要是跟别人干这种事儿,我就跟他斗争!”

他转动一下身子,又脱掉另一只鞋。马之悦给他捎去的那封信,又在他眼前晃荡起来。村子里实实在在的事儿这么一摆,证明那封信上的话全是虚假的,里边包含着另一番意思,是有意给萧长春定心丸吃,想把家里的实际情况隐瞒起来,把他稳在工地上。转到高级社,取消土地分红,实行按劳分配,全中国一致,人人都赞成,这是办农业社不能动摇的原则;马之悦你是个老干部、老党员,你为什么要支持这种歪风邪气呢?是糊涂了呢,还是有意这样做呢?是真有其事呢,还是谣传呢?无风不起浪,要是没一点影子,社员们绝对不会这样议论你;焦淑红跟你反映,你不加过问,也不往上边反映汇报,还故意隐瞒,这本身就是错误的。你是真没有看出问题来呢,还是故意装聋作哑放纵他们?马之悦为什么越来越往歪道上走?在革命工作最困难的时候,救护过革命干部,到炮楼里搜集情报的,是马之悦;合作化运动开始,在东山坞搞互助组、办农业社的也是马之悦;去年你虽然犯了严重的错误,可是组织上对你仍然是信任的,群众盼着你变过来;要不然,副主任这个职务能让你当吗!萧长春对你仍然是尊重的,盼你走正道儿,可是你为什么跟党总是貌合神离,跟萧长春总是不能拧成一股劲呢?这个病根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马立本苦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淑红,要我看哪,咱们庄可能要闹点事儿,我们可得沉住气……”

萧长春心事重重地坐在床边上,脱下一只鞋子,就又呆呆地想起心思。焦淑红和马翠清在麦田里跟他说的那些话,在他脑袋里翻翻滚滚;村里这件意外的事情,像是朝他迎头泼了一瓢子凉水,使他挺难过,也清醒了几分。他回想起来,自己这一段日子实在有点儿松劲,有点儿自满,把丰收后的事儿都想得美美的,顺顺当当的,这真是太轻率了。为什么你整个心里都装着丰收,想着胜利,你怎么就没有冷冷静静地想一想,前边还会遇到什么困难呢?也难怪,就是让萧长春放开胆子想,也不可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麦子丰收了,农业社的优越性明明白白地显出来了,这是人人都该高兴的事情呀!去年生产没有领导好,你们闹是非,那还情有可原;今年生产领导好了,又为什么无事生非呢?丰收了,就把国家忘了,没有国家能有这个丰收吗?咱们庄稼人不是先前那样的庄稼人了,咱们过日子不是光求三个饱一个倒就行了,咱们要往共产主义那个目标奔哪;不用最大的劲儿支援国家建设,不快点把咱们国家的工业搞得棒棒的,机器出产得多多的,咱农村的穷根子老也挖不掉哇!丰收了,你们就把农业社忘了,没有农业社,东山坞的人还像过去那个老样子,你干你的,我干我的,这家缺牛,那家短马,国家就算照眼下这个样子给你救济粮,给你贷款,也甭想种这么多的麦子;就是种上了,也长不了这么好哇!丰收了,是大伙儿的功劳哇!你们怎么就不想想这一层呢?让胜利把你们的头脑冲昏了,唉,萧长春自己的头脑也不清醒了。

“怎么沉住气,装聋装瞎,由着他们胡闹?”

马立本连忙说:“行,行,您就在这儿睡吧,什么都现成,我回家睡。”他说着,就动手扫床铺褥子。一切安顿好了,见萧长春不像再要出去的样子,这才放下心,说声“不早了,您歇着吧”,便倒退着带上了屋门,朝外走了。

“你听我说呀,淑红,咱们对劲儿,换个人,我才不对他说哪!眼下国内的形势跟以前可不同了。你听说了没有,城市里正在大鸣大放,放得可厉害啦!”

萧长春撕纸卷烟,随口答道:“这会儿有小半夜了吧?那爷俩早就睡下,不回去惊动他们了。”抽了两口烟之后,他感到浑身十分累乏,腿脚有些酸疼,就对马立本说:“马会计,今晚上我得把你挤走了。你家里方便不方便呀?”

“什么叫大鸣大放?”

马立本又说:“老爷子捎信递信想让您回来,马主任怕影响您的工作,就没让我写信去打搅您。您还没有到家看看?”

“看,连这个你都不知道,还嚷嚷哪!党正整风,整顿坏作风,把办的坏事全改过来……”

萧长春说:“那得看家里的事儿缠手不缠手啦。我估摸着还得去,那边的工程要等打完场才能完哪。”

“你说什么?共产党办了什么坏事啦!”

马立本见萧长春不走了,没话想找几句话说,一时又找不到,忽然想起前两天萧老大托他代笔写信的事情,就试试探探地问:“萧支书,您回家来看看还去吗?”

“我是说,群众不赞成的事儿。党整风,让大伙提意见,要发扬民主,大伙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咱庄分麦子的事,土地股子分不分红,得看群众的,要是大伙都赞成土地分,那就成了民主运动了,随随便便反对,那还了得吗?”

萧长春朝门外看看,月亮已经移到正中天,时辰实在是不早了;况且,自己这会儿正在火头上,找马之悦当面说这种事,很容易不冷静,有可能因为自己的态度关系,影响两个人交心——这位老同志是很爱面子的。最重要的,萧长春也考虑到,马之悦跟这件事情的关系,如果是传言、猜测就罢了,要是真的在背后插了手,就是个原则问题,一两句话不能解决。应当多听听,多想想,把事情摸透了再说也不为迟。于是,他打消了马上找马之悦的念头,重又坐了下来。

焦淑红笑笑,抖着被露水浸湿的衣裳襟,说:“要是这样,就更没什么怕的了。不信开个会讨论讨论试试,赞成这种鬼主意的,顶多就是那几户要走资本主义道道的老中农,那算什么群众运动呀?老先生,别又把那股子小知识分子劲拿出来瞎咋唬!”

马立本怕萧长春这会儿冷不防地去找马之悦,就说:“在是在,大概早就睡下了。您不在家,他一个人支这摊子,也够累的,没会议的时候,总是睡的比较早。”

马立本不愿意把这个大好时光都花在争论上边。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将来要娶焦淑红。他从各方面观察,焦淑红对他也有意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能往深里发展。这一程子,焦淑红对他总是有点冷冷淡淡的,正想找个机会讨讨底儿。这会儿,他两手抱着肩头,抬头看看银盘子似的月亮,又低头看看姑娘那颀长的身影,胸口扑通扑通地跳。这个美丽的姑娘有时像天上的月亮,离着他遥远遥远,有时又像这条身影一样,一直投到他的胸怀里。他忽然想起《西厢记》里的一句诗“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瞧瞧,这个玉人不是已经站在身边了,只要放开点胆子,一伸手就抓住了,再用不着媒人去周旋,也用不着躲避别人的猜测了;就像变戏法似的,他立刻就能向别人公开宣布:会计马立本跟团支部书记,漂亮的、有文化的姑娘焦淑红是未婚夫妻了!

萧长春再没提分配麦子的事,又跟马立本打听一些旁的情况,就站起身。他要马上找到马之悦,把在麦地里听到的反映跟他对证一下,马之悦是个老同志,对老同志更要爱护,特别是一个曾经犯过错误的同志;萧长春要跟他往明里说,往明里论,决不能看着他再跌一回跟头。他一面朝外走,一面问马立本:“马主任在家里吧?”

马立本想到这儿,真有点神魂颠倒了,声音发颤地说:“淑红,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走,到我家去,再好好谈谈,我有好多的话要对你说哪!”他说着,就要拉焦淑红。

这个人心眼很透灵,文化高,算盘好,工作也利索,在农业社会计里边,算是一把上手;只是脑瓜子灵活的过分了,平时又有些唯唯诺诺、虚虚假假的坏习气。所以,萧长春一向对他要求较高,或者说有点严厉。萧长春自己念的书少,把自己当成老粗,他却十分爱惜有才学的人,对这种人总有一种很自然的尊重和爱护,诸如中学生焦淑红、焦克礼,都是他关心的人物。他觉着,像马立本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会计,要是调理好了,就是自己的一只膀子呀!

焦淑红推开他的手,说:“谁黑更半夜的串门呀!不啦,我要睡觉去了。”

马立本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马立本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你怎么穿的这么单薄呀!小心着了凉,闹个伤寒病什么的,就是治好了,也得把一脑袋头发脱掉,多难看哪!快把我那个棉猴[1]拿来吧,那东西穿在身上,看个麦子开个会的,多大的风也打不透。走,到我家拿去。”

萧长春不高兴地说:“咦,这可不行!我临走不是要你告诉韩百旺吗?不论是谁,都不许到那儿喝豆浆,那是公共财产,一丝一毫也不能贪占。你别皱眉头,我说的是实情理。你想想,全社八百多口子人,要是每人都跑到那里去来一碗,咱们这个副业干脆关门得啦。你说这话对不对?”

焦淑红说:“你别让我出洋相了。五月天穿个棉猴,还不发白毛呀!”她说罢,提着木棒,就要走。

马立本笑着说:“都到家了,还能饿着哇!豆片坊有现成的豆浆,我给您盛一碗来。”

马立本呆了一下,追一步,喊:“淑红,等等,我还有件事儿跟你商量。”

萧长春为了赶路,只吃了一个饼子就跑了几十里地,这会儿确实有点饿了。不过,能不麻烦人,他总是尽可能不多事,就说:“这么晚了,一忍就过去了,明天早晨再说吧。”

“什么事儿?你就说吧。”

马立本故意皱着眉毛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开什么会吧?这几天我光顾拢账,也没出去。萧支书,你饿不饿呀,我去给您找点东西吃吧?”

“我明天也参加你们看麦子,行不行?”

萧长春说:“搞好一点这是应当的。你是会计,分配工作可是你分内的事,不能光等着听别人怎么说怎么做,你得坚持原则才行!为了搞分配的事儿,都开过什么会呀?”

焦淑红说:“当然行啦!我早对你说过,农业社的会计,不能总坐在办公室里,像官老爷似的,多不像样子。抽点工夫,到地里劳动劳动,又练身子,又练思想,要不然,你那脑袋也要发白毛了,对不对呀?”

马立本已经有些站不稳的样子了。他摸摸桌子沿,又动动算盘、墨水瓶,勉强地笑着说:“什么也没跟我说。我捉摸着,他是想把分配搞得好一点。”

马立本说:“淑红,不是我愿意整天坐在屋子里;这是领导上的意思,马主任让我看家呀!”

萧长春又问:“打算听听什么样的意见呢,马主任跟你说过吗?”

焦淑红说:“对啦,我还得给你提个意见,不管你爱听不爱听。”

一句话把马立本说得干眨巴眼,又搪塞说:“这是党里边的事情,详细情况我也不大摸底儿。反正领导上怎么指示,我就怎么办。”

马立本心惊肉跳地说:“你讲吧。你不讲,总这么憋着,难受死了。”

萧长春说:“分配原则在社章上都规定了,按着上边的条文做就是了,这还用征求什么意见呢?”

焦淑红说:“我是看你越来越有点浮了……”

马立本听得出,这些话说得虽然很平和,却带着很严厉的批评成分。这位支部书记批评起人来,话说了,还不能让你抓到发火的由头,这一手马立本是没少领教的。他既不敢说硬的,也不便说软的,就连忙推卸责任:“要不也早搞完了,马主任说,等几天,听听社员的意见再搞,免得返工。”

“怎么浮了?”

萧长春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说话麦子就要收割了,应该早做出来呀!不然,麦子都打下来了,还能等你慢慢拨拉完算盘珠子再分配吗?”

“不踏实。你好多地方跟别的青年不一样,让人看着不顺眼。这是谁教你的?”

马立本一只脚蹬在长凳上,一面系着鞋带子,一面眨巴着眼,察看萧长春的气色,小心地回答说:“分户的账目是统计得差不离了,就是还没有最后搞出来。”

“什么,不顺眼?谁教我的?”

萧长春接过茶杯没有喝,从右手倒到左手,望着马立本问:“马会计,咱们的预分方案搞出来了没有哇?”

“对啦!”

马立本把脚伸到床下,慌张地寻找鞋子,用脚尖儿摸着穿,继续热乎地说:“萧支书,辛苦了,辛苦了,怎么不等送粮食的牲口骑着回来呢?饿不饿呀,渴不渴呀?”他说着,要下床到桌子上端茶壶,耳机子忘了摘掉,差点儿把匣子也带到地下。

“我不接受,没这事!”

萧长春说:“刚到。”

“我把话说了,接受不接受在你。”

马立本睁眼一看,不由得打个愣,噌下子坐了起来,连声不迭地说道:“哟嗬,萧支书回来了,啥时到的?”

“别走,咱们得说清楚……”

萧长春没有听明白,在罗圈椅上坐下之后,又问:“什么鸣放会,这么有意思呀?”

“你自己先躺在炕上想想去吧!”

会计马立本没有动,仍旧闭着眼睛,得意地说:“嘿,快来听听,北京正开鸣放会,大鸣大放,真有意思!”

马立本还要说什么,姑娘已经走远了。

掩着的门轻轻地打开了,萧长春带着满身露水的潮湿气味一步跨了进来。他朝躺着的人看一眼,立刻把那种急躁的神情缓和了,冲到嘴边的话吞住了,一面朝里走,一面问道:“马会计,这么晚还没有睡呀?”

他踏着月光往前走,心里边品着刚才焦淑红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他有点懊丧。他感到自己刚才说了一些没有用的、有失威信的话。本来焦淑红就有一点瞧不起他马立本的味道,刚才的话语表情之间,明明表示出不满,或者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了,为什么还跟她说那些话呀?唉,物以稀为贵,整个东山坞就这么一个女中学生,就这么一个顶漂亮的姑娘,要想把她得到手,不费点心思,不受点委屈,那是办不到的——功夫到了自然成啊!马立本想,明天晚上跟她一块儿看麦子去,两个人在野地里,没有人惊,没有人搅,好好谈谈心,解除焦淑红的误会。他又一想,焦淑红的爸爸焦振茂这个人心眼比别人多,对闺女管教的也厉害,不把这条水沟眼儿打通,好事儿也难成。应当来个双管齐下,再让媒人加把火。

屋子里的罩子灯亮堂堂。紧挨着办公桌旁边有一张木床,木床上躺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人。他长方脸,淡眉细眼,留着分头;下身是一条蓝制服裤,上身是一件洗得很白净的尖领汗衫。他靠在卷起来的行李上躺着,两只手垫着后脑勺,头上戴着耳机子,闭着眼,颤着脚,听得正入神。

他走着,想着,忽然又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停住了,心里边犹犹豫豫,是现在去呢,还是明天早起再去呢?还是去一趟吧,要不然,误了事,保准要挨一顿撸。

农业社在沟北边尽东头,三间没有上瓦的土顶屋子,一间是临时仓房,另外两间通连,既是会计室,又是会议室。

他赶紧上了北坎,朝西走,又拐进一条小胡同,到了一个黑大门跟前停住,刚想敲门,赶紧把手缩回来,顺着石头砌的高墙走了几步,左右瞧瞧没有人,攀着小树,噌噌地爬上去,一悠脚,蹬上墙头,再一翻身,跳进去了。

从北山里伸来的小路,绕过麦地和田坎,由街中腰插进来,过了一棵古老的槐树,就见到那条大沟了。大沟是东西方向,约有丈把深,十几步宽。把着这条路口的东边有一座大庙,庙台又高又宽敞,逢年过节可以在上边搭戏台,比较大的群众会也在这儿开,容下个千八百人不显拥挤。如今大庙里是保管室和副业组的豆片坊。路西边,有一眼官井,井边垒着石板,架着拉水的滑车架子;从这边再往西靠一点儿,有一盘碾子,碾子旁有一棵伞形的槐树。大沟的南坎上有两条街,大部分是泥墙土顶的矮屋,院落和院落有些参差不齐;大沟的北坎上有三条街,差不多全是青砖瓦顶,有些矮小的土屋,都不是坐地户。这会儿,不论是沟南沟北,全都很安静,只有少数人家的窗子上闪着灯光,有人影摇动,但是没有声音。那是勤俭的女人正在给丈夫孩子缝连补绽,或者是用功的学生正温习功课吧?再不,就是什么人遇到了发愁的事儿,正对着灯火抽烟想心思……

院子里,一条狗汪汪地叫了几声,立刻又安静下来。

东山坞沉睡在柔美的月色里。

[1] 北方群众对一种连着帽子的棉大衣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