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个六十多岁的胖老头来到庙里,看上了这中年妇女,就把她们带到他的小小的屠宰场里,让她们吃了饭,又给她们换了件旧衣服。那个中年女人就成了胖掌柜的“填房”。
这母女俩跟着这一批还带着一口气的难民,住到一座关帝庙里。这女人打算找一桩能够维持生活的事情做,想挣扎着活下去。
那个小闺女还是按着原来的孙姓,起了个名儿叫桂英。胖掌柜喜欢这个白拣来的闺女,给她吃,给她花,给她穿戴,一切全都由着她的性子办。孙桂英十三周岁那年,她妈得了伤寒症。有一天下大雨,妈在北屋发高烧,孙桂英到前边汤锅房里去煎药。后爹正在那儿煺猪毛。这个老牲口,带着两手猪血,抓住了小小的孙桂英,把她强奸了。不久,后爹那个先头老婆撂下的儿子,一个吃喝嫖赌的浪荡汉,也奸污了孙桂英……
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拖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瘦骨嶙峋的小闺女,随着成群结队的难民,从万里长城线上逃下来。万里长城线上遭了大难:从春花开放时节,到落叶的残秋,没有下过一场透雨,碌碡没有翻身;好不容易熬到年关,鬼子又展开了冬季“大扫荡”,在那里合庄、并村,建立无人区。成百成千的人死在铁丝网的圈子里,尸体堆成了山。人们急了,暴动起来了,不顾机枪扫射,也不顾刺刀往身上戳,冲出了“人圈”。这个女人的丈夫在乱枪里倒下,她那怀抱着的婴儿,冻死在中途路上,大闺女卖给了人贩子,只剩下她和这个小闺女了。她们跟着人流往南逃,想投奔当时繁华的北平,求得一条活路。千辛万苦地来到这个县界,就给鬼子卡住了,他们又拥进这座县城。
孙桂英十五岁那年,出落得一表人才,搽脂抹粉会打扮,像一朵妖艳的花。她学会了好多本领,能说会道,一手好针线;家里开宝局[1],她端茶递水,后来还能插上一手;不光赢了钱,也赢得许多轻浮青年们的迷恋……
说起来,她也算一个受苦人出身。那是十七年前,一个暴风雪的日子里。
以后的时代变了,孙桂英也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跟着变化了。可恶的胖掌柜一伸腿,妈妈改嫁到森林,她也跑到区政府跟霸占她的后爹的儿子离了婚,又糊糊涂涂地跟东山坞的马连福成了两口子……
这女人的内心世界并不复杂,她对一切事情都看得单纯,想得单纯,也追求得单纯。她自认为聪明绝世,其实最愚昧;她长了一副美的外表,却有一颗沾满黑点儿的心灵。她活了三十岁。如果说,一个人从十五岁开始懂得人生的话,那么,后边这十五年的光阴岁月是糊里糊涂度过来的。她既不往前看,也不往后想,只瞧一天一时,只求短暂的快乐和满足。任凭日出月落,风雨阴晴,任凭什么云火斗争,对她全无关,她吃的是舒心饭,过的是松心日子。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孙桂英生活在激荡的长河里,可是她没有追波逐浪,却躲进一块死水坑里,用尽心思来追求“欢乐”和“幸福”。她没有感到自己可悲,有时候苦恼也是暂时的,遇着一点点由着她的心意的事情,就可以使她满足,就可以得意忘形。
这会儿,孙桂英已经坐在小河边的石头上,两只灵巧的手,正在慢慢地揉搓着衣裳。清亮亮的泉水,在她的手上跳荡着、翻着花儿,肥皂泡沫就像乳浆似的,在河水里旋转了一下,顺着水流化开了。她心里是舒畅的。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些日子,她越来越觉着这日子过得很有意思,就像含着一颗不化的糖块儿,总有一些甜味儿。
这几天,她正在“欢乐”,什么事儿引起她欢乐,她不知道,反正她很欢乐……
马凤兰跑到沟里,没有先奔河边上找孙桂英,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马凤兰抱着一团衣裳,扭扭地走过来了,老远就喊叫起来:“哟,我还当你颠啦!”
她是安心要煽风点火,可是下了好几天的苦功夫,挖空了心思,找不到柴火摸不着灶膛,这下子可有下手的地方了。把她自己这几天搜罗、侦探到的一些情报,加在一块儿看看,觉着这把火已经点着,锅里的蒸气已经装满,快到揭锅的时候了。她得意地想:马之悦还一再担心男的这边不会搭茬儿,看起来,全都是多余的顾虑。马凤兰有亲身体会,她认定:天下没有不爱腥味儿的猫,也没有不贪女色的男子;别看表面假正派,那是没机会,不敢!萧长春这样一个壮年小伙子,又多情善感,又尝受过女人温暖滋味儿,身跟前游着一条肥鱼,能不馋?这条肥鱼不是躲闪,而是摇头摆尾引他去捕捉,心里边早看透了,早就明镜儿似的,早就有心了……
孙桂英扭过头来说:“我没洗完,干吗走哇。”
马凤兰见孙桂英顺着沟朝金泉河边走了,暗自一笑,也甩着两只白薯脚,扭扭地朝家走。到家,急急忙忙地收拾了几件并不该洗的衣裳,又往回折。她心里那股子高兴劲儿就没法儿提了,跑起来,特别神气,浑身的肥肉都在颠颤着。
“我看你们家里去个串门的呀!”
孙桂英一边朝小河那边走一边回过头来,酸梅假醋地说:“往后我再看你烂舌头胡说八道,撕下你一块臭肉喂小猫子!”
“瞎胡说!”
马凤兰见孙桂英又要动武,就招架着说:“别闹了。你不是洗衣裳去吗?我也想去,咱们就个伴儿。头边等着我吧,我回家抱衣裳。”
“嗨,真的,我刚要下坎子,就见一个人推开你家的门进去了。”
孙桂英放下手里的盆子,举起两只大巴掌,横眉立目,好像要吃人。
“糟糕!听见货郎鼓响,我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还忘了锁门。你看见是谁呀?”
马凤兰一边“哎哟”着,一边躲闪,说:“十冬腊月生的,怎么冻(动)手冻(动)脚的?我又不是萧支书那么漂亮的小伙子,又不像萧支书那么多情多意,你可勾搭我干什么呀!”
“我光瞧着个背影,好像是萧支书!”
孙桂英扭住马凤兰胳膊上的肥肉:“不要皮的东西,你还敢胡说不?啊?”
“去你的吧!”
马凤兰拍着手说:“对,对,你们并成一家子、两口子,倒也不赖!”
“嘿,你们不是约会好了,傍晚碰头吗?”
孙桂英又扬起手,可是没有打下去,眉毛一挑,抿嘴一笑,说:“农业社是一家嘛!”
孙桂英用手撩着水泼马凤兰,说:“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一句正经的都没有。你这一套都是跟马主任学的吧?”
马凤兰说:“我看他对你倒是特别特地体贴,跟对别人两股子劲儿!”
马凤兰一边躲闪一边说:“得了,得了,算我瞎说。其实我也没瞧准,看那个派头,那风流的架势好像是他。不信,你回去看看,反正进去个人得了呗!”
孙桂英说:“人家才像个支书的样子,自己的事儿全不挂心上,给社员想的满周到,这样的支书能没人敬着?能没人拥护?能不把农业社搞出花来呀!”
孙桂英心里狐狐疑疑的,听马凤兰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也就信了。她想:这会马连福没在家,来了客把人家晾在院子里多不合适;要真是萧长春,更应当热乎点了,还是回去看看吧。她想到这儿,赶紧把衣裳拧了拧,把没洗的和洗过的,一件一件都拣到花瓷盆子里,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儿,一边说:“我去看看,要是没这档子事儿,瞧我回来整你不,你就活个结实点儿吧!”说着,端起盆子就要走。
马凤兰郑重地说:“你瞧,人家支书多会心疼人。”
马凤兰把衣裳往草地上一扔,追过来说:“别走,我还有句话儿要跟你讲哪!”
孙桂英被她吓了一跳,也回敬了一巴掌:“死货!”
孙桂英停住,笑着说:“有话说,有屁放!”
站在她背后的马凤兰,不住地拿眼瞄着她,心里边也是乐得不得了,“啪”地在孙桂英的后背上拍了一下说:“嗨,眼珠儿掉出来了!”
马凤兰却拿出一脸正经的架势说:“桂英啊,别闹着玩了,我跟你说说正事儿。”
孙桂英两手摸着盆沿儿,两眼望着萧长春走远的背影儿,好久都没有动一动。这女人有个毛病:喜欢谁,放个屁也是香的,讨厌谁,出气也是臭的;对别人的话信不信、听不听的标准没有一定准稿子,全凭着对这个人喜欢还是讨厌来定。她喜欢萧长春,也尊敬萧长春;萧长春浑身上下都中看,萧长春的话儿句句都入耳。她把人家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掂了掂,瞧瞧自己这身打扮,觉着实在有点儿刺眼。支书说得对,人美不美不在打扮;支书待见的是好思想的人;过去连福落后,自己也总是往后坐坡,见了面,支书就冷冷淡淡,从打连福一转弯儿,自己也往前靠了,多会儿见了,支书都是热热乎乎的……
孙桂英瞥她一眼,说:“谁跟你说歪事了!”
萧长春离开货郎担,急急忙忙地奔办公室了。
马凤兰朝孙桂英跟前凑凑,又左右看看,压低嗓门说:“我本来想趁这闲空,这河边上又没有旁的人,跟你好好地摆摆;家里还有客等你,我就用不着费时间绕弯子了,咱们就挑水扁担进屋——直出直入!”
孙桂英觉着支书这些话知情知理,又特别亲切,心里边舒服极啦!就说:“天底下真没有比大兄弟再好的人了。不用说真能做到,你这话到了,心到了,我也就领了情。反正往后少麻烦不了你呀!”
孙桂英说:“人家还急着走哪,你别卖狗皮膏药了行不行呀?”
萧长春说:“就怕又有会。要是不开会,我就去看看他。”又说,“明天连福走了,你也不用惦着,那边住的吃的,都不差;家里呢,不管有什么事儿办不了,你就跟我们干部说,怎么着也不会让你们娘俩为难着。农业社的社员是一家人嘛!”
马凤兰说:“按理说,我也用不着绕,你是谁,我是谁,你有谁,我有谁?你嫁到东山坞这几年,表姨没有疼过你,热过你,没有亲过你,近过你;可我的心你知道,我没拿你当外人,把你看成我的亲妹子,这一点,你总有个体会吧?”
孙桂英见萧长春要走,赶快叮咛一句:“大兄弟,晚上你可一定去呀!”
孙桂英见人家的确有正经事要说,也就正经起来,而马凤兰这几句话,把她这个心肠软的人也说得怪热乎。就说:“我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娃,不知道好歹,你对我怎么着,我还不清楚吗?我也没把你当外人看呀!”
萧长春一看挺满意,就说:“稍等一下,我到办公室取点钱来。”
马凤兰说:“这句话全有了。咱娘俩是过心的人,没有不说的话儿,说轻了说重了,你都别放在心上。”
业务员马上给他找出来了:“您选吧,要多少?”
孙桂英说:“我是个直肠子人,搁不得好,也搁不得坏,不管什么,我也不会记在心上。”
萧长春没有答理她,就问业务员带没带小农具和避暑药物。
马凤兰说:“你呀,别看透亮杯似的,没心眼儿。我也没心眼儿,可是呢,比你经的事儿多,见的人多,跟你表姨夫这几年,也学了一点儿看人心、观事态的眼力。不是我夸海口,我这一点比你强。”
插言的人是马凤兰。原来她早就钉着梢;假装在货车子跟前围着,帮一个小姑娘挑花丝线,耳朵伸着,眼睛斜着,专门听话音,看风向,想主意,找空子。
孙桂英笑笑说:“嘴说不绕弯子,又绕起来了。”
旁边有人插言说:“对啦,萧支书说的话,句句在理。大伙儿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嘛。往后,别说毛巾,还要买真丝的,透明纱的哪!”
马凤兰也陪着一笑,声音压得更低了:“我问你,你说萧支书是好人还是坏人?”
萧长春一边问业务员喝水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没有,一边在挑子上寻找他要买的东西;听到孙桂英这么问,就笑笑回答说:“我们不主张总是讲究打扮,也不反对打扮。话说回来,人美不美不在打扮,也不在外表,心眼好,劳动好,爱社会主义,穿戴再破烂,再朴素,也是最美的。你们孩子他爷爷,就是这样美的人。我说的是闲话儿,该买你还是买,买一条手巾用,也不是什么多余的事儿。”
孙桂英马上回答:“当然是好人啦!我见的人没你多,可是,把我见过的划拉到一堆儿比比,我还没有见过比他再好的人!”
孙桂英也跟在后边,没话找话说:“大兄弟你瞧,新社会真是样样好,供销社的同志都把东西送上门口了。你看看那条毛巾,成色、花样多漂亮啊!等到打场的时候,蒙在头上,嗨……”她一伸手,从货郎担上扯过一条葱绿地、两头印着两枝梅花的毛巾,在自己的身上、头上,比比试试,朝围着的人得意地笑着,“我想买一条,一琢磨,算了。我这脑袋要蒙上它,又该有人说闲话儿了,又该说我光想打扮了。打扮有什么不好,人没有不爱美的,大兄弟你说对吧?你这支书反对不反对打扮?”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萧长春没有跟她闲扯下去,就走到货郎担子跟前,跟年轻的业务员打招呼。
“不是说,实在。”
孙桂英说:“好,好,晚饭你就到我那儿吃去吧。”
“是实在的,他是个好人,长得好,待你也好。有一件,你可别忘了,他是个好男人,再好,他也是个男的;他每天吃的是五谷杂粮,不是喝圣水、钻古洞修行的,他跟旁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儿!”
萧长春说:“那好嘛!一会儿我去看看连福,问问他还有什么事儿。”
孙桂英眨了眨眼睛:“我不懂你这是什么话?”
孙桂英抿着嘴笑笑:“我压根儿也没有拉着他呀!”
马凤兰叹息一声:“唉,直说吧,他在你身上打了主意!”
萧长春说:“有休息的日子,等收完麦子,咬上烙饼。怎么着,听说你愿意连福走了?”
孙桂英连忙摇头:“不会,不会,他绝不是那种人!”
孙桂英从来不肯放过跟萧长春说几句话的机会,见他迎面来了,赶忙停住步,又收敛了轻浮的嬉笑,作出一种磊落大方而又很亲热的样子,说:“大兄弟,这程子可把你累得够呛,该休息几天了。”
马凤兰拍着手说:“嘘!旁观者清,这种事儿,还能瞒过人去呀!再直说吧,你对他也动心了!”
萧长春从对面走过来了,脸上和脚步都带着轻松、自在的神气;打从工地上回来,人们很少见他这样安定过。昨天晚上的贫下中农代表会开得非常成功,总结了过去的工作,制定了今后的计划,通过了代理队长和撤换会计的事儿;刚才他又跟韩百仲碰了下头,把该决定的事儿决定下来,打算下午找三个团支委了解一下昨天下午团支部扩大会的情况,就要准备明天赶集的事儿了。在家里,他听说供销社那位年轻的业务员下乡来送货,心里很高兴,就赶忙跑来,想帮帮忙,再问问带没带着小农具和避暑的药物,像仁丹、十滴水之类的东西,以便买些,留给社员在收麦子时候用。
孙桂英急了:“瞎说,瞎说,没这八宗事儿!”
坐在家里替男人打点行装的孙桂英,也被这声音惊动。她把几件要洗的衣裳往盆子里一按,端着就朝外跑;到了小货车子跟前,把盆子往地下一放,又动手,又动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问这多少钱,问那什么价;拿过来,放过去,又是品评,又是比较,闹了半天,一个小子儿的东西也没买,她却心满意足地端起盆子,要到河边洗衣裳。
“你急什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咱们娘俩,又没旁人,这儿说,这儿了;说透了,我还能帮你拿拿主意呀!掏心窝子说,你对他真没这种意思吗?”
大湾供销社一个下乡卖货的小车子,停在沟里的石碾子旁边了。业务员手里那个货郎鼓“丁零零,丁零零”地一响,那些做针线、哄孩子的闺女、媳妇们,立刻就你呼我叫,成群结伴地围过来了。
孙桂英低下头来,用脚尖儿蹚着地上的青草。过一会儿,才语调低沉地说:“掏心窝子说,我喜爱他,我要是个男的,我就跟他磕头拜把兄弟。他像河水一样清白,好像钢铁一样硬朗,我敬着他。越跟他一块儿呆的多,说的多,越觉着他可敬,我越不能长邪心。我不敢长邪心,也不应当长邪心!就是这样,一句假的都没有!”
沟北来了个焊洋铁壶的,把摊子摆在坎子边上的小槐树下,丁丁当当的敲打声,招来了一群孩子,也把马凤兰招来了。她从家里找出一只破脸盆儿,让焊壶的人给她换个底儿,就两手抱着肩,靠在小槐树上等候;身子在这儿,两只眼睛却盯着孙桂英家的门口,心里边想着主意;脸盆修完了,她还不走。这个耐心的猎人,正守着她的猎获物哪!
马凤兰在孙桂英的脸上瞥了一眼,说:“这样当然好。怕的就是,这份儿邪心,你不长,人家长呀!咱们娘俩过心,我才跟你说,说了是为着让你小心一点儿。你可要知道,这件事情,只要你这头一收不住缰绳,就算套上了。记得,前几天我跟你说过一回,那会儿我就看出一点儿苗头来了。”说着,笑笑,“行了,这儿说,这儿了,快回去看看吧。”
马之悦经过一番苦思苦想,渐渐地沉着起来了,还是照旧地说,照旧地笑,照旧地指手画脚,在别人面前,设法表现他的工作挺“积极”。为了不影响“士气”,撤会计那件事儿,他既没有跟马立本说,也没有跟马凤兰透,所以大伙儿还是蛮有信心地奔波着。
孙桂英忽忽悠悠地往回走。她的脚步沉重,手里的花瓷盆几次都差一点儿滑下来;上了坎子,来到家门口,抬头一看,院门照旧虚掩着;推门进来,院子里根本没有客。她心里想:大概是人家见没人走了。她又进了屋,放下盆子,忽见柜上放着一个绿卷儿,拿过来一看,是一条毛巾——正是她刚才想在货郎担子上买的那一条——她呆住了,胸口突突地跳,抖落开看看,一点不错,正是那一条,绿地儿、两头印着两枝梅花……
昨天干部会上突然提出了调整干部的事儿,使得马之悦更加肯定了马志新那封信上的消息。他甚至觉得,这是萧长春作最后挣扎的一种手段。让焦克礼当队长的事儿,像扎了他一针,撤换马立本又像砍了他一刀子。他根本就没有把韩小乐放在眼里,焦淑红倒是一个敌手。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决定四条管子一齐下:第一条管子还是得打击萧长春这条根子,设法让他没有心思再抓这种事儿;第二条是铲走焦淑红,把韩小乐孤立起来;第三条是找乡长李世丹撑腰,求他止住这场“清洗”;第四条是把马志新传来的消息散布出去,让那伙子中农反对焦克礼、韩小乐上台……他想:这四条管子不论哪一条通了,都能够达到目的。
她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马之悦两口子,也在为他们的目标,苦心地忙碌着。
这时候,太阳已经把院子里的最后一片光亮收走了,习习的凉风吹拂过来。
不当家不理事的年轻人,既不热心家里的小小的建设事业,也没兴趣履行世俗的礼节,除了有特殊工作的和硬被父母扣留下走不开的,全都按着自己的心思痛快地玩耍。农活忙起来之后,很少见到有人打扑克和下老虎棋,这会儿也在街头巷尾、门道里和树阴下活跃起来了。争吵声和欢笑声此起彼落。勤快的老人瞪他们几眼,骂他们几句,全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兴致;甚至是根本没有看见,也没有往耳朵里听。他们在忙着玩,顾不上别的事儿了!
门声一响,她的丈夫马连福抱着孩子,乐呵呵地走进屋里:“喂,还没点火做饭呀?”
大街小巷都很热闹。修房的,补墙的,搭炕的,垒圈的,一两个人可以伸手搞的土木工程,都动起来了。女人们有女人们的事儿。她们趁此机会,打开箱子、柜子,拿出叠得平平整整的衣裳,穿戴起来;挎着篮子,带着孩子,骑着毛驴,或者步行,走娘家、看姐妹们去了。她们从那些挑水、和泥的男人跟前走过,给自己的丈夫留下钥匙,留下几句贴心话儿;丈夫们都用一种矜持的、多情的眼光送她们走远。
孙桂英慌忙把毛巾往衣襟底下一塞,满脸堆笑地应着:“就做,就做,我洗衣裳去啦,刚回来……”
东山坞农业社决定放假三天。放了假,村子里反而显得更加繁忙:人们都赶着料理家务,准备一扑心地投入收获小麦的战斗。
[1] 赌场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