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百仲说:“我们的群众路线干什么使的?贫下中农就不能反映中农的意见了?”
马之悦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发觉,今天的韩百仲有点变化,好像脑瓜儿好使了,“水平”有点儿提高了,心里有点发慌,又不想承认,就要顺着路子再试一试:“百仲你说,不让他们参加领导,干部全成了清一色的,他们这一层人的要求啦,意见啦,又怎么反映呢?”
马之悦说:“选他们的人当干部,我看才是最全面的群众路线……”
韩百仲说:“你说怪不怪呀,我的看法,正好跟你的看法顶着牛儿!一队的中农多,恋着资本主义道儿的人多,更应当挑贫下中农的积极分子到那儿挂帅领兵,哪能再从他们那种人里边挑选领头儿的呢?要那样,不就等于撒开了手,由着他们性儿,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了吗?依靠贫下中农这条线儿还往什么地方摆呀?”
韩百仲打断他的话说:“我看你那是地道的中农路线!”
马之悦认真地说:“代表中农这一阶层呀!一队的中农最多,跳槽子咬群儿的人也最多,不从他们里边选个有代表性的人物参加领导,就不大好办事儿!”
马之悦假装忍着恼怒地说:“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我要坚持领导干部里的人多种多样一点儿。也应当百花齐放嘛!”
韩百仲忍不住地笑了:“嗬,你想得倒满周到,我要听听你的高论,你说他代表哪一线呢?”
萧长春插言了:“老马,我完全赞成百仲同志的意见。我们是农业社,要按着你的说法一层一层地推下去,农业社里有地主、富农,领导里边也得有他们的代表人了?要那样,咱们的农业社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那不就成了大杂烩了!”
马之悦被堵在死胡同里了;可是他灵机一动,马上就转了出来,又振振有词地说:“咱们安排干部,当然不能光顾农活好坏,老实还是不老实。我也不是光从这边想的。我提马子怀,这里边有一条非常重要的原则问题,就是党的统一战线……”
马之悦的脸色也变了:“哎呀,这不是找着抬杠嘛!我说领导干部里得有地主、富农了?”
韩百仲说:“要论老实人,韩百安不比他更出色吗?”
韩百仲用手指头敲着桌子说:“你的意思,实际上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马之悦说:“他也老实……”
萧长春依旧很沉着地说:“百仲同志说得对,一队越是这种样子,我们越要依靠贫下中农,依靠贫下中农,也就得让他们参加那个队的领导,由他们领着,中农们才能走正道儿;走了正道儿,对社对中农全有好处。依靠贫下中农这一条,谁也不能够改变!”
韩百仲说:“农活好的人多了,不一定都能当干部!”
马之悦一边听着,一边急忙寻找对策:这不是一件小事儿,得顶住;是软一点儿顶好,还是硬一点儿抗好呢?想来想去,还是来硬的好,一方面可以表现出自己理直气壮,同时还可以制造一点困难,推迟他们的决定。于是,他接着萧长春的话音说:“我说要改变依靠贫下中农这一条了吗?选一个队长,根本拉不到阶级路线上去!百仲你等我把意见发表完行不行?对啦,我正是在保卫党的阶级路线,这是团结中农,你们不能把这一条路线切成几截儿,光要前边的,把后边的丢开!光从成分上着眼,把一个任什么不会的小孩子硬扶上去当队长,我坚决反对!”
马之悦正因为想到马子怀有这么一个特长,才提到这个名儿。他想:这个人当了队长,好了,容易拉;不好了,也容易踢开;在萧、韩两个人跟前也好通过;没想到韩百仲今天也聪明起来了,一张嘴就给捅透了。他又搜着肠子找理由说:“百仲,你可别把马子怀看小了,他的农活好……”
韩百仲说:“你反对,我赞成!克礼是个孩子,可是这孩子的根子扎得正,我拥护他!”
韩百仲倒没有猜到这一手,心里想:马之悦怎么会往这个人身上打主意呢?马子怀不是你马之悦的亲信,好本领、坏本领都没有,他当队长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噢,明白了,马之悦是想找一根不扎手的光把儿攥哪!就说:“你真会找邪门儿,在中农里边,马子怀虽说不算太落后,可也不算太进步,连他自己过日子、走道儿都没有一个主心骨儿,还让他领导生产队呢?我看,他要是一接手,不用等过麦收,就准得变成个影人儿似的让人家耍活了!”
萧长春说:“看样子,咱们的意见拢不到一块儿了,这个问题等开贫下中农会再决定吧……”
马之悦说:“马子怀挺合适!”
马之悦说:“队长不是光领导贫下中农的,应当开社员会选举才行!”
萧长春说:“你提出来大伙儿商量商量。”
韩百仲说:“是代理,又不是正式的,等过了麦收,再选还晚吗?”
马之悦心里一动,马上说:“哎,我倒有个对象,看看你们的意见怎么样。”
萧长春说:“这件事就先这样定了,下边咱们再商量一下会计的事儿!”
萧长春对马之悦这套话也早就估计到了,心想:“你当然不能喜欢焦克礼了,他不会像马连福那样变成你的枪使嘛!”就不慌不忙地说:“这些事儿我跟百仲同志也都考虑过。我想,有党支部掌握着,再有社员、特别是贫下中农社员帮助着,克礼本人又很积极,几股劲儿合成一股儿,也能把摊子撑起来。本事可以慢慢儿练嘛!”
马之悦吓了一跳,忙问:“会计什么事儿?”
马之悦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等韩百仲把话说完,就急忙说:“焦克礼?小孩子,力气是有,心数可不足,就怕农活安排不开;思想倒是挺好的,就怕没有领导能力,指挥不动。别把一个生产队看简单了,可不容易啦!”
韩百仲刚要开口,见萧长春用眼神制止他,就又闭上了嘴。刚才,他们两个交换心思,肯定马立本的账目里有问题,而且不会仅仅是烈军属抚恤金这一点儿。可是,农业社的账目是很复杂的,有问题的会计又一定很能做假,不费一些时间那是找不出头绪的。他们决定先把账本接到手,再让马立本交代,最后把问题彻底弄清楚……
韩百仲偏偏沉不住气,抢了先说:“我的初步意见,想让焦克礼……”
萧长春回答马之悦说:“会计的工作也算暂时安排。根据马立本在斗争里的表现,我们觉着应当让他参加一段劳动,好好改造改造……”
马之悦这一回可就费心思了。他几乎把沟北边每一个跟他马之悦一个心眼儿,又能听他马之悦指挥的人,挨着个儿掂了一遍。他心里想:弯弯绕当然最合适,他要是当了一队的队长,有了实权,真是自己的一个大军师,可是,刚闹完一件事儿还没有了结,一提他容易担嫌疑;马大炮也可以,是一员闯将,是萧长春一个钉子,可惜他不是那块材料,准通不过;马立本干吧,会计那摊子是农业社的咽喉,不能分散他的精力,他要一当队长,会计就不能兼着了,经济实权转到旁人手里可不利;别的人,不是成分有问题,就是没有本事,拉上去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他越想越急,不赶紧想出个合适的人,又怕萧、韩二人抢先提出人名儿来,对自己不利,简直不知道怎么着好了。
马之悦跳了起来:“你们想撤他呀?是不是?”
萧长春接着说:“咱们再商量一下,用哪一个人比较合适。咱们要多往政治条件上下心思,得把那些真正拥护社会主义的积极分子摆到领导位子上来。这是特别要紧的呀!”
萧长春说:“让他暂时把账目交出来,看看以后的表现再说:好,可以接着让他干;不好,就另选。”
马之悦听了这句话,马上把心放下了:他最怕马同峰回来跟萧长春拧成一股劲儿,就拍着腿说:“好,好,这才是近水解近渴嘛!”
马之悦急赤白脸地说:“立本是多少年的老会计了,干到今天可不容易,平白无故地撤他,这是什么意思呀?你们就不兴爱护一点人才吗?”
萧长春说:“我跟百仲同志商量了几回,打算来一个就地取材……”
萧长春说:“他要真是个人材的话,我们当然要爱护。你说他是个什么人材呢?”
马之悦赶忙说:“也好。不过,工地上正在紧张时刻,从那边抽人回来不大好吧?本来支书一回来,那边的领导力量就有点儿薄弱了,要是再把支委马同峰往下撤,不就更弱了吗?咱们也得为工地那边想想,不能太本位,那边可是重要得很哪!支书你说呢?”
马之悦说:“论写论算,他不是个百里挑一的会计吗!你跟左右邻村的会计比一比嘛!”
韩百仲早就估计到马之悦会来这一手,心里想:你倒会钻,“兼着”,又能揽着权,又少个跟你矛盾的人,哪有这么美的事儿呀!因为韩百仲心里有底儿,也就没有着急,反而很从容地说:“别都兼着了,得多发挥大伙儿的劲头,咱们的干部力量加强了,也能让新手练练本事!”
萧长春说:“农业社会计的头一条标准,应当是政治上完全可靠……”
马之悦开始倒没把这件事儿看重,只当一般的补缺,就接着萧长春的话音说:“马连福走了以后,那个队的事情,就由我一个人兼着干也行,反正就是忙一点儿呗!少睡点觉,少歇一会儿也就有了。”
马之悦说:“他怎么不可靠了,他是反革命分子?”
三个人对这两件事情,经过讨论,很快就通过了;还决定,召开一个生产队长、小组长会议,把上级的指示具体地贯彻下去。提到队长会议,萧长春趁机会摆出了调整干部的问题。他把这个大问题搁在最后说,是完全有意的;他估计到,一提这件事儿,准要争论不休,说不定会吵起来;放在后边,就不会影响贯彻上级的麦收指示了。
韩百仲说:“他要是反革命分子,还提什么换换,早就小绳一拴,送他公安局了!”
马之悦更加用心地听着。本来,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到了大秋麦月的时候,上级总是要对下边一再强调提高警惕、严防意外的;有一般农村工作知识的人都可能“习以为常”,马之悦偏要血迷心窍,又往他乐意的、盼望的事态变化的方面套,暗想:这更是要闹大乱子的信号,不加强保卫,事儿真闹起来,不要说农民会要求土地分红,说不定还会起来把麦子抢了!群众运动,抢了又该怎么样?……
马之悦问:“他不是反革命,为什么说不可靠?”
韩百仲接着传达上级对于麦收期间的保卫工作的指示:要抓地、抓场,要防火、防盗;农业社要对这个工作有个具体、落实的安排。
萧长春说:“因为他不拥护社会主义!”
马之悦细心地听着。按道理说,每一年麦大两秋之前,上级都会发一次类似的指示,来提醒和督促村干部,因为麦收一过紧接着就要抓大田作物管理,又是雨季来临的时候,不能不在“快”字上充分强调。马之悦这个当过多年干部的人,对这个套套,本来应当“习以为常”,可是今天,他偏偏要往邪门歪道上联系,暗想:这个“四快”指示,是要闹大事儿的信号,要是不赶着村干部们快着点儿干,恐怕连公粮都收不上去了,更不用说统购粮了……
马之悦说:“不能平白无故地乱猜疑嘛!这么猜疑起来,那还有完没有?”
萧长春先传达几个重要指示。这是昨天晚上乡党委在党、团支书和治保主任联席会上报告的。上级对今年麦收的要求是快割、快打、快分配、快交售;农业社要认真研究和执行这个“四快”的号召。
萧长春说:“一点都不是猜疑。旁的不说,光讲闹土地分红这件事儿吧,他是会计,分红是他主管,他要是真拥护社会主义,他应当起来斗争!可是他没斗争,也不跟支部反映。我回来那天,他到处通风报信;在吵架会上,他一言不发,又跟闹事的人勾勾搭搭。咱们是共产党员,东山坞的大事业在咱们手掌握着,心里要是有党,有群众,能够再允许这么一个不可靠的人继续当会计吗?停止他的工作,考验考验他,完全正当,你应当拥护呀!”
农业社的领导干部会,就在每一个人内心剧烈的波动下开始了。
韩百仲冲着马之悦说:“再让他胡干下去,我们就对党犯罪了,你想过没有?”
马之悦真是做梦娶媳妇,光想好事儿;他越想越美,腰也挺起来了,头也仰起来了,两条腿又跟早先那样,神气地拧起来了,两只眼睛又不可一世地眯缝起来了:窗户外边飘动的柳条,“吱吱喳喳”叫唤的小鸟儿,萧长春喷出来的烟儿,组成了一片云雾,他就驾在上边了。
萧长春说:“这件事也要在贫下中农会上讨论,决定了就执行!”
他又把面前的两个人瞄了一遍,萧长春的态度是严肃的、热烈的,韩百仲脸上的表情是安静的、郑重的……。马之悦瞄着、想着,他的错觉也就越来越大。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因为刚才自己在泥坑子那儿立了一件小小的功劳,就换取了这个对手的欢心了?不会,不会,他可不是小娃娃。是这几天自己表现了积极,使他们觉得自己回心转意了?不会,不会,他们跟我作对的目的就是要整倒我,怎么能够盼我积极呢!那是为什么呢?他们明明又把自己当一个重要人物看待了,两个人又是那么和气、沉着……马之悦心里忽地一动:噢,准是李世丹乡长回来了,昨晚上找过萧长春,给自己说了好话,或许批评了他们;再不,就是上边又有了什么新的指示,很可能跟马志新信上所说的内容有关,上边发现他们的房顶不牢靠了,想要抓底下的基石,要在农村和下边安定人心,特别是安定那些根子比较硬的村干部,而马之悦被他们划在这一栏里了,他们要转弯儿,要笼络自己,要……
马之悦瞪着两只眼睛问:“你们想让谁干?”
他用眼角瞄了萧长春一下,又用眼角瞄了韩百仲一下,心里想:自打萧长春从工地上回到东山坞以后,每逢领导干部开会,不要说是研究重要的问题,就是一个小小的碰头会,也要把团支部的几个委员请到座儿上来,起码焦淑红这个丫头是不能缺席的;有时候,萧长春还要拉上几个老头子,摆到会场上充数儿。可是今天这个会议上,就是他们三个人,而且,萧长春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在这个会上研究全社的重要问题,还郑重其事地拿出了他那个破本子,拧开了钢笔,看样子,还要做记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萧长春说:“先让焦淑红和韩小乐接过来……”
马之悦坐在他的对手跟前,心里边还是得意的,或者说更加得意了。因为他一迈进办公室,就从这两个人的身上发现了一个非常非常突出的变化。
马之悦真的腾云驾雾了。他觉着心肝五脏都像有什么扎的一样痛,软软地坐在凳子上,又用最大的劲头儿喊叫着:“我反对,我反对!”摇摇脑袋,又说:“可是,我也不跟你们争论了,你们全都安排好了,在我面前走个过场,是不是呀,啊?”
他们朝办公室走的时候,又商量了会议的开法,也把会议上可能出现的问题,作了充分的估计。这会儿,两个人全是从容不迫地坐在了马之悦的对面。
萧长春点头说:“两个党支委事先研究的,又跟一些老贫农交换了意见……”
两个人先在饲养场碰的头,在那儿,他们又心见心、心碰心地交换了意见。萧长春把老贫农们的看法告诉了韩百仲,特别提到了喜老头那一番使人感动的心意;韩百仲也把他在马立本家里看到的一些东西,以及从这些东西联想到的问题,全都告诉了萧长春,特别强调马立本的账目里的问题一定不少,应当马上处理。
马之悦说:“所以我不跟你们争论了,争论也是白费唾沫。反正我是坚决、彻底反对!”
韩百仲经过一夜的苦思苦想,又遇到了一些具体的事情,受到启发,对这件事儿的想法完全转过弯儿来了;他又像过去一样,跟萧长春踩在一个鼓点儿上了,对解决这件事情也就变得非常急切。
韩百仲说:“你反对怕什么?从党支部说,支委可以决定,从行政说,三个主任,两个赞成,多数了!”
萧长春挖坑泥去以前,就访问了好几位老贫农,跟那些有心数又有眼力的人讨了底儿,他对这件工作也就更有信心、更有把握了。
萧长春说:“这些事儿都要等听听贫下中农的意见再定;在定下来之前,任何人不要随便跟外人讲;定下来了,就得坚决执行,这是纪律!听见没有?”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东山坞党支部决心要按着上级的指示精神,按着斗争形势的需要,着手纯洁组织。这项工作的本身又是一场激烈、复杂的斗争,在这个会议上,两方面的人都得明来明往,见个高低上下!
马之悦咬了咬牙,没吭声。
挖完坑泥,萧长春、韩百仲两个人约他到办公室里开领导干部会。当他往凳子上边一坐,一个压根儿没有想到的难题儿,正在等着他哪。
下边是研究每个小组长的调整问题,马之悦根本不听了。现在他又想起马志新那封信的内容,联系萧、韩二人的行动,他明白了:事态真要有变化,上边是不稳了,他们是要“抓基石”。可是,他们要抓的“基石”不是他马之悦,他们早把马之悦当成“外秧”了,当成榨干了油的豆饼了,早就不把马之悦划在“自己人”的栏目里了。呸,你马之悦还在自作多情哪!好嘛,你们不把我当“基石”,有人把我当“基石”!我要变成钢镐、炸药!
唉,马之悦得意的早了一点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