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辫“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马之悦的一条大腿,仰着脸,苦苦地哀求着说:“我的好主任,我的大恩人!看在咱们骨肉至亲的面上,看在咱们老交情的分上,这一回,你得出力气帮帮我啦。时机到了,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呀!”泪水成串地从他的眼眶子里滑落下来,滴在马之悦的脚背上了。
马立本不知啥馅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戳在那儿的一根木桩。
马之悦一把将他扯起来,依旧拿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叫道:“先坐下,老老实实地坐下!再胡说,我让立本把你送到乡里去!我看你是发疯了!真是岂有此理!”
马之悦越发糊涂和惊慌了。他疑疑惑惑地展开信,粗粗地看了一遍,打个寒战,又看了一遍,怔住了;把那两张薄薄的信纸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好像在掂着分量,又像试探真假虚实。
马小辫全身发软,筋骨都散了。马之悦是这个地主心目中的“神人”,是他生存的靠山,是他幻想的指望。从打事变以后闹鬼子那会儿起,他们两个就已心照不宣地相互利用、相互依存,纠合在一块儿了;马之悦在这天翻地覆的年头里所表现出来的本领,马小辫心服口服,望尘莫及;这十几年来,马之悦给那些成分不好的人谋了许多福利,也是马小辫三生难忘、感恩不尽的;这一段日子,马之悦“黑运”临身,眼看着要塌了架子,马小辫又犯了多大的忧愁,又担了多少惊怕呀!刚才他还在想,儿子这个信儿一传到马之悦的手里,就会如获至宝,会立刻大干一场;可是,马之悦这几句话和他那铁板一样的面孔,像冰雹似的泼在他那烈火燃烧的心上。他木雕泥塑般地望着马之悦:“你,你这是怎么了?你呀?”
马小辫攥着拳头咬着牙:“真,真,你看,你看信,明明白白是这么说的呀!”
马之悦的脸上更冷了,在屋地下来回踱了几步,又停住,低声有力地说:“我怎么,我让你老老实实,别乱说乱动!照你这样,什么事儿都得办坏!”
马之悦跳起脚来:“你,你胡说什么?”
马小辫搓着两只空手,眼睛仍然盯着马之悦:“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怕什么呢?”
马小辫猛地扑过来,把儿子的信使劲儿往马之悦手里一塞,这才从嘴里挤出两句话:“好,好侄女婿呀,好之悦呀,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马之悦哼了一声:“我怕咱们让人家一勺烩了!”
马之悦立刻发现这个老头子今天有点异样,就溜下炕,把口气缓和一下说:“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快离开这儿。”又对愣在门口外边的马凤兰说:“你快到院子里听听动静。”
马立本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个人做戏,插不进话去,就从马之悦手里扯过信,展开一瞧,眉毛一挑,眼睛一亮,拍着手欢叫起来:“哟嗬,真不得了!头半个月耳机子里就大鸣大放,各党各派的人都对共产党开火了;我当是人家替咱们出出气,把章程改一改,把制度变一变,就完了,哪想到要从根子上挖起来呀!这回行了。您说天有绝人之路,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他这样说着,好多埋在心里的美妙幻想,又都浮现在眼前了。他高兴,也庆幸:自己的道路是选对了,走对了,从此,他要时来运转,一步青云;什么前途啦,生活啦,爱情啦,幸福啦,一切一切都是一伸手就可以摸着了!
马小辫像着了魔症,一手扳着门框,一脚蹬着门槛子,使劲儿往里倾着身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炕上的马之悦,浑身的劲儿往嘴上运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院子里闻风放哨的马凤兰,听到屋子里不平常的声音,耐不住地跑了进来。她不识字儿,也凑过来看信,信里边写的什么,她不懂,可是她从屋里三个人不同的表情里,已经敏感地体会到,一定来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消息,她让马立本把信念给她听听。
马立本站起来,一边往外推马小辫,一边好言好语地劝说:“您快回去吧,这是啥日子口,您到这儿来不好。我爸爸让我跟马主任说了,瞅个空子就看看您去。”
马立本顾不上全念,就把内容简要地给她说了一遍。
马之悦在炕上颠着屁股、拍着大腿叫着:“哎呀呀,谁让你黑更半夜地往我这儿跑?你,你找死啦?”
马凤兰一听,发了会儿愣,又往炕上一坐,捂着脸,颠着屁股,“唔唔”地哭起来了。
马小辫三年没有登过这个门槛子,今天突然而到,马之悦和马立本两个人都吃惊不小。
马小辫和马立本都被她这突然哭啼给闹傻了。
马凤兰呆住了。她看着大伯这副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一颗心从胸膛提到嗓子眼儿。她这个可怜的大伯,从打土地改革起就失掉了元气,平时的笑容和威风,都像让一条无形的大口袋给装走了;劳改回来,就病病恹恹的,一天到晚不出门,说话像蚊子嗡嗡,今天怎么这样大的嗓门呀?前几天,出屋解手,还要扶着墙根,一挪一擦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冲了?过去,就是请,他也不敢到这儿来串串门儿,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大的胆子?
马凤兰哭着,又把两手张开,“通”的一声跳下炕,胸脯子朝前挺着,跳了跳脚,又笑起来了:“哈,哈,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也有这么一天了!”
马小辫紧紧地抓着儿子的信,窜进大门就问:“之悦哪,在家没有?”不等回答,一阵风似的奔向屋去。
这个地主家的闺女,跟她生活的这个时代有着刻骨的仇恨。她从小没有父母,她的财产并在大伯家,大伯把她当成掌上明珠。那一年,大伯把她许配给城里刘家大财主的二东家当“填房”,嫁妆都准备齐了:一群肥羊、三箱子春夏秋冬穿用的绸缎衣服,还有一匣子金银翡翠的首饰;连坐轿的红鞋都做好了,就等着“嘀嘀嗒嗒”地喇叭一吹,她就成了少东家奶奶了。没想到,一个土地改革,把她“革”成个穷光蛋,婆家那边也坍了架,一家子逃亡到北平。可是,大伯还让她等着,等着“国军”消灭了八路,再重新给她置买。等啊,等啊,等来个大军进关。那年冬天,未婚的丈夫跟随还乡团摸黑来过一趟,吃顿饭就走了。那是个多漂亮的人物,分头光光的,站个蝇子也打滑,金牙亮亮的耀眼睛;那是多威武,身上披挂着两把盒子枪,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巴;那是多么有情,第一次见面,趁递水的时候,还捏了捏她的手。真可惜,大军一进关,这个小小的吃人精坐着飞机,跑台湾去了。她恨自己那会儿没有跟着跑,“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的一切一切和她的青春、幸福,都成了泡影。她能不恨新社会吗?她能不盼着旧时的一切再回来吗?她听到这个信儿,哭与笑之间,包含着多少酸甜苦辣呀!
马凤兰赶忙跑过来,拉开门栓。
她往马之悦的身上一靠,施展起她那独特的女性本领,一只手扳着马之悦的肩头,一只手拍着马之悦的大腿,娇滴滴地说:“老马呀,你发哪家子呆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儿。你怕什么?不变,你就是死路一条了;变了,你就算一步迈上阳关道,好日子全有了。变变好,变变好哇!”
门口外站着个马小辫。他从家里的后门溜出来,穿过野外的一块麦地,绕到大沟,才来到这个门口。这中间,碰到两伙子人,他都巧妙地躲闪开了;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进去。他把嘴贴在门缝上,急火火地喊:“快开门,快开门,我是你大伯!”
马小辫也凑过来帮腔:“天经地义,应该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你想想,共产党哪点地方得人心?让个好端端的财主像臭做活的那样卖苦力,让臭做活的掌印把子;让该富的穷了,让该穷的富了,这叫什么世道呀!官逼民反,民不能不反,古往今来,全是这样。他们要倒戈是没跑的事儿,你别拿不定主意了。这回你就走马上阵,阵前立功吧!”
马凤兰这才站起身,整了整衣襟,站在堂屋地下,朝外问一声:“谁呀?”
马立本想着自己的怨气的解消,想着自己的飞黄腾达,想着一变革,富农成分就吃了香,自己做的事儿就成了英雄行为,心里甜丝丝的,也在一边敲边鼓说:“马主任,我看可以保险没错儿。信是我们人写的,广播电台和报纸全是他们的,我们自己人不会骗自己,他们也不会给自己编瞎话!咱们这个地方太偏僻,说不定世界上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变哪!”
大门又“嘭嘭嘭”地响起来。
马之悦像是无动于衷地坐在炕沿上,扯了根笤帚苗儿,又剔着他那永也剔不干净的稀稀拉拉的牙齿。
三个人交换一个眼色,又都惊恐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马凤兰急了,冲着马之悦拍着屁股蛋子叫起来:“噢,你他妈的整天价逞英雄好汉,原来是个大草包哇!”
那黄狗咬不着人,发狠地啃着门槛子。
马小辫也来点硬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之悦,你该看得远一点儿,前怕狼后怕虎的,成不了大事呀!”
外边有人敲门:“嘭嘭嘭”。
马立本随着加作料:“您常常教导我,一个人要有智谋和勇敢,这回,您也该施展施展了!”
春凳底下的大黄狗“刷”的一下子扑出去了。
马之悦依旧不动声色。
这声音非常凄惨,旁边的两个人听了,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马凤兰又哭了。
马之悦嘴里说轻的,心里却想沉的,他对马立本说的这件事儿,看得很重要。在这预分方案公布后的三天里,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不停腿地往沟北边跑,差不多跟所有的中农户都个别谈了话,昨天萧长春还亲自找过弯弯绕和马大炮,也是给他们提前途,让他们跟萧长春走;今天又找上了马立本。显而易见,他的对手,想让他完全垮台完蛋,还没有跟他停止斗争,而且正在施展“走群众路线、团结大多数”的本领,正在悄悄地瓦解他的内部,想把支撑他的大小木棍全都一根一根地撤掉,给麦收后把他彻底撂倒作准备。他这边的阵势呢,比起来可就差远啦;计策安排倒安排得挺好,就是没地方下手,也不见成效。他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叹息一声,拍着自己的光头顶,仰面叫道:“看样子,绳子套儿给我挂在脖子上了,不设法找到李乡长,就会越系越紧哪!”
马小辫也板起面孔生气。
三个人叹息一阵儿,又沉默了。
马立本在一边惋惜地嘬牙花子。
马之悦说:“不光是让你给他躲道儿,还想让你给他帮帮忙哪!唉,天下竟有这么自私的人。古语说,夺妻灭子,不共戴天,他不觉着可耻,反而理直气壮,这叫什么理哟!一个有血气的人,能吃这个!立本,你得小心点儿,他这个人,为了自己,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呀!”
马之悦拨了拨灯捻子,拍了拍衣裳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笑非笑地把脸上的肉皮皱了一皱,终于开口了:“你们全别急,让我再前后左右地掂掂。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要干,就得拼了命,不拼命,干到半截儿上,就等于咱们给自己刨坑,又给自己下葬。我不能干这种傻事儿。我马之悦没什么大出息,可是我吃过共产党的几年饭,对他们总比你们摸底儿。”
马立本摇摇头:“我说了这句话,也当是把他给问住了,没想到,他马上点了点头。他说:对,作梗的人不少,其中最主要的人是焦淑红自己,其次是正派的社员。焦淑红不乐意,大伙儿也不赞成,因为你们两个各方面都差得太远;简单点说,你们没有走在一条道儿上……。去他妈的,闹了半天,是让我给他躲道儿哪!我正要跟他顶,韩百仲跟马翠清来了,就打断了。他说,明天再好好跟我聊。聊吧,到时候,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看看他敢把我怎么样?”
在马小辫进到这个屋子以后的这短短的时间里,马之悦的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多少事情、多少成败忧患和利害关系,他都细细地滤了一遍。他把心里想的一切都掩藏起来,不肯全盘端给跟前这三个人。他得试探着走,他得看准了才能放脚。
马凤兰问:“他又怎么说啦?让你给问住了吧?”
马立本也是吃了几天“共产党饭”的人,让马之悦这么一说,稍微冷静了一点儿,就附和着说:“马主任说得对,我们是得稳当一点儿。”
马立本说:“我才不跟他纠缠那空洞词句哪!我说得过他?他一提这事儿,我就跟他来实的,我说我爱焦淑红,焦淑红也爱我,只是当中有人作梗。”
马凤兰擦了擦眼泪:“怎么个稳法呢?”
马凤兰一愣:“哟,他倒先下手了!你没问他怎么才叫态度正确吗?”
马小辫也打起精神:“稳不是不动啊!”
马立本又嘻嘻一笑说:“他的脸皮顶厚,还劝我对焦淑红的关系要有正确态度。”
马之悦不慌不忙地说:“我先提醒你们一句:这么多年,共产党拼死拼活,为的哪一宗?为夺国家的印把子;这会儿夺在手里了,能那么轻易地交出去吗?这个日子有,那得看是不是真烂透了,是不是真闹腾起来了。志新信上说的话,咱们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不能不照着做,也不能全照着做。就是这样。”
马之悦横她一眼:“嘘!恶狗咬人还不露牙哪!戗他几句,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啃那个痒痒干什么!这会儿,咱们只能心里使劲儿,脸上装笑,把那账目,一笔一笔地给他记下来!”
三个人几乎同时追问他:“怎么个做法呢?”
马凤兰冷笑一声:“他倒会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你该问问他:你萧长春算不算正确的领导?你夺人家支书的位置,还不知足,还想把人家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眼皮底下一个能人都容不下,连人家的对象都想霸占……”
马之悦说:“第一,不要把信上的意思全揭出来,要巧妙地跟大伙儿透透风,送送信儿,让他们脑袋里印上这个,肚子里装上这个,稳不住心,安不住神,就够了。第二,设法拖延收麦子、打麦子的时间,争取干起来之前不把麦子分下去;只要不分下去,咱们就有了收买大多数人的本钱,麦子比空口许愿管事得多。志新的信上说的好,老百姓红着眼跟共产党跑,那是为了得到好处;咱们要有这个甜东西把在手里,他们也照样跟咱们跑。什么贫农、为社会主义全是假的,为麦子,为得点好处才是真的。这么多年,我算是把他们摸透了。只要让他们吃上麦子,想不跟咱们干都不行了。第三,得等等机会,看看风向。等什么机会,看什么风向呢?最要紧的是李乡长。他对上边的政策变成啥样了,形势变成啥样了,摸得最准,他的话最可信,他的行动也最可靠;我们得看他的眼神,听他的口气再动自己的大腿。另外,也得等老五,看他在城里瞧见的实在事儿,跟志新信上写的是不是一个样儿。光是听志新一个人的话,咱们就钻进脑袋不顾屁股地下家伙,那可是没有保证的!第四——”他转过脸对马小辫说:“您千万不要出头,回到炕上躺着去。您急什么,十来年都熬过来了,几天就忍不住了?听见了吗?”
马立本摇摇头:“全是他妈的老八股!”
马小辫点点头。
“提具体事没有哇?”
马立本为难地说:“什么事都好做,就是拖住收麦子、分麦子这事儿不容易。萧长春早就红眼了,等把假期一过,他就得拼命地赶着人们抢割、抢轧、抢着分,谁挡得了他呀!”
“也是那一套。他说,服从领导要服从正确的;越爱护一个领导,对他身上的错误越不留情。不能帮狗吃食,跟他学坏,干那种对社会主义没有好处的事儿。”
马之悦说:“你是会计,设法在账目算盘上拖时间。”
“提我什么了?嘿,瞧你这个人,你怎么豆干饭闷着,不早说呀!”
马立本说:“这倒好办,就怕他在屁股后边逼命!”
“还不是那一套!什么让我跟家庭划清界限,彻底改造思想;还提到您……”
马凤兰拍着屁股说:“他咋不嘎巴一声死喽!”
“都跟你说什么了?”
马小辫想起自己每夜的祈祷咒骂,咬牙切齿地说:“他要死了,咱们的事儿算是成了一大半儿。真是好人没长寿,祸害一千年。你们还记着吧,土改那年,要不是萧老大这个狗东西眼睛尖,找到我埋银大头[1]的地方,这会儿我一半儿财产还保存着;要不是萧长春这小子回来带着民兵挑我的刺儿,跟我作对,我能坐两年大狱呀!甭忙,有朝一日,我非得千刀万剐了他!”
马立本说:“拉我跟他一块儿挑泥。”
马凤兰说:“要提跟他萧家那个仇,三生三世也算不清!要不是他搅和,我们老马能有今天!立本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呀!”
马之悦又朝炕边挪挪,问马立本:“萧长春下午把你找去干什么了?”
马立本咬了咬牙。
跨在炕沿上的两个人,又你望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对着脸儿出了一口长气。
马之悦又看了马立本一眼,低头想了想说:“咱们跟他们斗争,不是为了哪一家子的仇,也不是为了哪一家子的冤;咱们是给群众除害、谋福利。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儿。都不要急,还是按着咱们原来安排的干吧。先给他眼里揉点沙子,心口窝楔个钉子,脑瓜门抹点屎,让他抬不起头,打不起精神;咱们再行事,就方便多了!”
马之悦说:“早回来,早有个底儿,咱们也好安排下一步。那边长,咱们就得长安排,那边短,咱们就得短打算,牵扯着咱们哪!我是不见兔不撒鹰;没个底码儿在手里,我就是找到李乡长,也不能锯开大口儿呀!”
马小辫不明白:“有这么好的办法?”
马凤兰说:“别急啦,再过两天不就是大集了吗?”
马之悦笑笑。因为他正推行的那套计策多多少少地牵扯着马立本一点儿,事情没个眉目,不便多说,就光来虚的:“这您就不用管了,看我的吧,管叫他人头落地不见血,连刀口都找不着!”
马立本说:“那倒不会。他临走的时候,我爸爸还追出村去,千嘱咐万嘱咐的。他大概是在那儿安排好了,一扑心地购买货物哪!”
三个人听着马之悦讲的在理,又觉着挺玄乎,像是只吹过来一层烟雾,见到影子飘,伸手抓不着。
马之悦哼了一声:“你看到哪儿去了。如今的事儿可不能光往好地方想,这要吃亏。我担心——”他担心瘸老五到那儿跟几个粮食贩子一块儿被捉住了,眼下正在审讯,很快就连上他马之悦;那可就等不到收完麦子以后了,就在明天,或许就在今天夜间,把他也一条绳子拴走。可是,他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改口说:“这个人糊糊涂涂的,到城里喝上酒,把大事儿扔在脖子后边,可就把我们苦了。”
马小辫说:“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了,不能够等着咱们一扑心地登坛台、斗法术,得来真的呀,之悦!”
马凤兰说:“兴许没事儿,有事儿早就颠回来了。”
马凤兰忙给她大伯说宽心话儿:“您放心吧,老马办法是有的,我们正在找空子下手,就是不知道办成办不成。您就等着吧,要是真办成了,真是人头落地不见血,那时候,志新说的事儿,保险好办了。”
马之悦想到这里,那浑浊的灯光也变成了可以摸到的墙壁似的,朝他压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地挪了一下身子,伸手在空中虚晃了一下,又好笑又好气地叹息一声,冲着屋顶说:“真怪,老五怎么不快点儿回来呢?”他眯缝着眼睛,扳着手指头,“一、二、三……瞧,一个星期了,百八十里地,就是爬,也他妈的爬几个来回了,为什么还等下集,还要在镇上见呢?这里边到底有什么意思?”
马之悦沉默着。他瞧瞧窗户,望望灯影,又把每个人看了一眼,冲着马小辫说:“我得再嘱咐您几句:在我没有见到李乡长之前,老五还没有回来之前,事情还没有十拿九稳的时候,咱们越是小心谨慎越好;小心不是不干,得看看形势干……”
从打小麦预分方案公布以后,东山坞的情况大变,好多人都是轻轻爽爽的了,惟独他们这一伙,精神上那块石头越来越沉重,一个个就像拉秧的黄瓜卸架的烟,蔫耷耷的头也抬不起来。比起十天以前,他们的烦闷和忧愁更加重了。那会儿只是因为欲望不得满足而焦急痛苦,如今,又添了一层可怕的担忧。这几天的马之悦,好像是白天黑夜加在一块儿过的;出了他这座油漆大门,就装成了人,见人故作笑脸,遇事强掏力气,说说道道,张张罗罗,好似更“积极”工作了;进了这座油漆大门,他就变成了鬼,见什么都是灰的,想什么都是暗的。马之悦比他们这伙中的哪一个都清楚,如果不设法儿把头边摆着的这些灾难化开,人家就会把他连根拔掉,就会使他从此彻底完蛋;别的人对眼前正在发生着的事儿,还抱着一点碰运气的想法,马之悦却觉着自己已经迈上了悬崖绝壁,走到了早春二月的薄冰上,随时随地都可能滚到沟里、掉到水里。麦子一天比一天黄了,再过上个几天,就要动镰刀了,紧接着,那金子一般的小麦,就要一布袋一布袋地背到每一个社员的家里去了;那会儿,喷喷香的大馒头咬在嘴里,也堵住喉咙,瞧着吧,会有更多的人站在萧长春那一边,跟萧长春合成伙儿,像垒墙似的把马之悦团团围住,连一个缝儿也不给留,往哪边动动,都能碰着,那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
马小辫总想讨个实底儿,又朝前凑凑问:“你仔细地说说,你看眼下是啥形势呢?”
马之悦动转了一下,伸了伸坐麻了的大腿,又轻轻地嘘了口气。
马之悦不慌不忙地说:“先说东山坞吧,从多方面看,形势是不太坏的。前些日子萧长春这伙子人跟我斗了个回合,他们是取胜了。不过,这个胜利只不过是个芝麻粒儿,他们却把它当成了大西瓜。你们仔细瞧瞧,这伙子人这几天多神气呀,又是唱,又是笑;萧老大又到处唠叨给儿子说媳妇,韩百仲又一脑袋钻到锄地、积肥里边去了;马老四又念开书本子,找什么饲养方法了;焦淑红又作诗又绣花了……你们再仔细地想想,这伙子人,这种样子,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他们是让胜利冲昏头脑了,又得意忘形了……”
屋子里仍然是黑暗的,可是那光色好看多了。
马小辫插言说:“光他们昏不行呀,萧长春这小子掌着舵,他还醒着呀!”
马凤兰翻白翻白眼,从外间堂屋墙上的灯窑里端过一盏老式的“省油灯”,把它点着,又把那罩子灯吹灭。
马之悦摇晃着脑袋说:“他清醒个屁,您看到哪儿去了!要想讨萧长春的心底儿,您就不用找本人,里边看萧老大,外边看韩百仲,左边看马老四这伙子老家伙,右边看焦淑红这伙子小东西,他们的一举一动,比表还准,全走的是萧长春心里那个钟点儿!他们都昏了头脑,萧长春能是醒的吗?你们忘了,他刚从工地回来,不是昏昏沉沉呀?别看他小子表面上好像挺机灵,要动真的,哼,我马之悦还不能认输哪!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他呀,就没个眨巴眼的日子?咱们就得利用这个‘冲昏头脑’,表面上不沾政治的边儿,脚底下暗使绊儿。再看上边,李乡长是老干部,又是领导,县委给他的处分,他都敢提出翻案,说明气候要变样儿。你们知道他的处分是怎么挨的吗?就是挨在搞农业社和对地主、富农的关系上呀!他这回变成对的了,当然是搞农业社错了,对地富的政策也有了问题;要不然,他敢翻吗!上边变了,下边乱了,那伙子中农又得闻着风美起来,又得听咱们的指挥闹起来了……您再把这些跟志新信上说的对对号码儿看,不就明白了吗!您说,有这么好的形势,咱们的事儿还成不了吗?”
马立本苦笑了一下,朝后挪挪。
三个人让他说得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又不住地咂着嘴唇儿,赞叹他的好眼光。
马之悦坐在炕里,靠着被垛,用笤帚苗儿剔着牙,一会儿望着屋顶发呆,一会儿又生气地看着这两个人无聊地拨弄着灯,哼了一声说:“活人让尿憋死,总得点它,不能换一个呀?真是的,全是没用的东西!”
春凳底下的大黄狗又“噌”地一下子蹿出去了。
跨在炕沿上的马凤兰和马立本,倒换着收拾这盏倒霉的灯,一会儿熄灭了,使劲儿在灯嘴子上吹几口气,再点着;一会儿又用针挑一挑灯捻子,总是亮不起来。
马凤兰赶忙跟出来,听听街上并没有什么动静。
炕桌上的玻璃罩子灯放着昏暗的光,那光投到墙上,像贫血人的脸。灯捻子懒洋洋地燃烧着,一会儿“突突突”地跳几下子,黑烟子从上边那小口子一股一股地朝外冒,把罩子熏了厚厚的一层,变得像黑煤块似的。
这时候,满天的繁星,神气地眨巴着眼睛……
屋里的三个人,就像等着什么似的闷声不语,那空气又沉重又紧张。
[1] 即银元。
马之悦家里,大门屋门都紧紧地关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