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一天活的儿子马志德和媳妇李秀敏,被惊醒了,吓得他们打哆嗦。
他喊道:“我的祈祷显灵了,我的祈祷显灵了!”
儿子听出是他那个缺德的爸爸喊叫,没动窝,训斥道:“黑更半夜的,你是喊叫什么呀?”
他抡着胳膊,拍着胸脯子叫了一阵子,开了一道门,又开了一道门,跑到后院,往地下一趴,“咕咚咕咚”,如同鸡啄米似的磕了七八个响头;脑门子撞到地上,生疼生疼,他没有揉,沾上了几粒沙子,也没抹;又跑回屋,开了前门,跑到西厢房窗前,使劲儿敲打着窗户棂子。
媳妇也发怒地嘟囔一声:“又发疯啦!”
马小辫看着看着,狂喜起来了。他就像触了电似的在屋地下跑了个圈子,那根小辫也跟着一蹦一跳的;而后,把他那只枯柴般的手举过头顶,带着哭腔喊叫着:“我的祖宗,我的亲妈,这是真的?这不是做梦?真要变天了?共产党真要下台了?我的日子又回来了?”
马小辫又敲着窗子说:“共产党要垮台了!”
现在我正考虑回到故乡去。可是,学校一些同学,故意跟我们为难,针锋相对地跟我们辩论,这几天忙得很,所以行期还没有定下来……
一说出这句话,他自己的眼前,忽地闪起一道金光。哎呀,这是多么好听的话呀!倒退五分钟,他只能这样做梦,只能在心里边咒骂,你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让这几个字儿出口哇!
那位教授给我一件极为重要的任务:让我设法搜集一些农村里的具体材料,广泛网罗农民对共产党怨恨之事例,行诸文字,以供他老人家在国务性的会议上为炮弹;他很希望在农村出现一些敢于闹事请愿的人,跟城市的勇士们呼应起来,再通过舆论界在全国、全世界传播开来。我勇敢地承担了这一任务。
屋里的两个年轻人又被吓了一跳。
但是,中国毕竟是个农业国家,农民占了多数。城市的革新运动,看来,要得到工人和小市民支持不大可能,这些人血迷心窍,不听我们的,一心要什么“社会主义”;那么,我们应当借鉴共产党的一点经验,争取广大的农民的协助,让他们跟我们走。当然啦,共产党长期统治农村,农民受毒也不浅,要让他们像我们一样进攻共产党,是需要作一番努力的,甚至必要的时候,使用一点欺骗之手段。依我看,我们要想发动他们为我们效劳,就得用粮食和金钱作为诱饵,引他们上钩,而后,一起逼迫共产党解散农业社、取消统购统销,我们就算有了人民的基础,成功就算到手了。
马志德“噌”地坐了起来:“你说什么?我看你是找死了!”
共产党的整风运动,已经热热闹闹地开展起来了,各党派、各阶层的人都活跃起来,都给他们提意见,名曰:大鸣大放,帮助共产党整风。方便之门一打开,就不能限渠而流,按轨而驶,简直不可收拾。看来他们也有点慌张、有点后悔了。这全无济于事。有法请神无法送神了。您知道,知识阶层是最敏感的,也是最敢于斗争的,他们才是推动社会变革的真正力量。如今,他们对现实、对各种政策,乃至对政府——矛头指的当然是共产党——深切不满,怨声载道。很多勇士,有几位您会知道他们的大名,这会儿都当了急先锋,向共产党大举进攻。机关、学校,到处是战场,斗争如火如荼,万分激烈。我们学校也不例外。那位最赏识我的教授,也跟我们志同道合,一切有血气的青年同学,当仁不让地跟着行动起来了。我们利用了大字报这种形式,满墙满壁都贴了个严严实实。人人愤怒填膺、杀气腾腾。真是壮烈可观!将来之形势,即使不能完全打倒共产党,也一定会是各党派轮流执政。美国自由世界的风尚,将来到北京,光明就在面前,真是福自天来,运自天来。我小时候您常常教导,让我将来替您报仇,为您争一口气。“将来”就在今天了,我们能报仇,而且报的彻底;我们能够重整基业,而且要整得宏达。我们不再当乡下的财主了,我们要搞工业,不再使唤几个长工,而是要让几千几万人给咱们马家当工人,听我们的。您就等着享受晚年之高福吧!
李秀敏也跟着坐起:“真是,真是活够了。”
亲爱的爸爸,我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马小辫更发狠地敲着窗子:“他妈的,你们睁开眼看看,志新来信了,他寄来的喜信儿,没错儿!你们看呀!”他把手里的信纸搓的沙沙响。
他打开信,前边是几句家常话,后边才是正事儿:
小两口低声嘀咕了几句,又摸着穿上了衣裳,一个划火点灯,一个下炕开门。
信封上写的是“马立本同学转”,转谁没写,从什么地址寄来的,也没有写,这是暗号。撕开信封,里边还有一层,上写“父亲大人亲展”。儿子的字迹,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个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比西厢房那个儿子孝敬老人;他认为这个儿子才是个有“希望”、有“抱负”的人。马小辫能够有滋有味儿地活下来,跟这个“后继有人”的儿子很有关系;为了不担嫌疑,为了让儿子能够“混上去”,父子俩已经三年多没有见面了。
马小辫听到里边拉门插关的声音,心急如火等不及,一使劲儿挤进来了。他把信在儿子的眼前一晃,说:“你看,你看,是真是假,是假是真?嘿嘿,总算熬到这一天了,熬到这一天了!”
马小辫送走了马斋,关上了后院门,又关上屋门,划着火柴点上灯;又把灯放在柜上,把小簸箕戳在灯边,挡住射到窗户那边的光;从炕席边摸出一副缺了腿的老花镜,小心地架在鼻子上,又拉过一只东扭西歪的破椅子垫在屁股底下——依照着几十年的老习惯,慢条斯理地展开二儿子的来信。
马志德二十三四岁,比他这个地主爸爸高半头,瘦长瘦长的个儿。他这会儿,皱着眉头,眨着眼睛,带着一种又怨又气又怕,外加一点儿无可奈何的神情,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望着那两页信纸在他眼前摇动。
马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行啊。有什么重要话儿,我不来,老五也要找您。”
李秀敏比男人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为取这个吉利,马小辫就给儿子说了这么一个大媳妇。她十六岁过门,已经在马家熬了快十个年头的委屈日子。她怒气冲冲地坐在炕上,不说也不动。
马小辫说:“估摸着好不了。要好,早该颠回来了,哪能耽搁七八天呀!等他回来,长长短短的,赶紧给我透点气儿,别总把我搁在这个干井里边。”
马小辫没有把信递给儿子,只是停住摇晃,在儿子眼前展开了。
马斋又小声说:“老五从北京来了信,写得挺简单,说是下集回来,不知带回来的是喜帖子,还是丧条子,让人心里边怪不踏实。”
马志德端过灯来,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先是一愣,跟着又皱起眉头。
两个人站在黑暗里,脸对着脸叹息一回。
马小辫在一旁指指点点,忍不住兴奋地说:“擦擦眼睛看看吧,是真是假呀?整天价跟我找气生,怨我死不回头,不老实,我凭什么回头,我凭什么老实呀?还记得我怎么对你们说吧!你们大逆不孝,不信我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子眼里有水!”
马斋说:“这几天,沟南边的大小孩子芽儿都美得脚后跟朝天了。听说锄完地就放假,假日三天一过就动镰。得,麦子收到场上,分到囤里,他们就更美得忘记姓甚名谁了!就苦了咱们这些背时的人了。还是您头几天说的那句话,只要让老百姓尝到这个甜头儿,管它什么大鸣大放,早来迟来也热闹不了啦!”
马志德摇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看志新这些话靠不住。爸爸,你还是老实呆着吧,爱干你就干点儿,不爱干,就屋里猫着,别总是心里不出好气儿了,人得看潮流……”
马小辫说:“是呀。我不敢出门,外边的什么动静都不能马上知道。这两天凤兰没来,之悦也好多日子不照个面。你们总得生着法儿往我这儿多透透气儿啊!唉,我就像躲在棺材里一样,闷死了,闷死了!”
马小辫气死了,把信一收,骂道:“滚你妈的蛋吧!让人家的迷魂汤把你给灌糊涂啦!你小子有点心肝没有,啊?”
马斋说:“不啦。黑更半夜的,在这儿呆久了不好;这两天村里的空气一个劲儿往坏处变,我得闻闻风去。”
李秀敏见男人被骂的脖子直粗,更加不高兴了,往炕沿边挪挪,说:“黑更半夜,睡挺好的觉,你这是要干什么?不兴让别人过一会儿安定日子呀?你……”
马小辫非常亲热地扯住马斋的袖口说:“亲家,快屋去吧。”
马小辫又冲着媳妇骂:“放屁去吧,这里边没你的事儿!你他妈的胳膊肘儿往外扭,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他妈的嫌我们这个,嫌我们那个,还说跟我们背了黑锅,就不说你是个穷命鬼!到时候,你快走你的,趴在地下磕头都不要你……”
马小辫接过信,赶忙地揣在怀里。这会儿,他心里又难过,又空荡,儿子来了信,倒是一种安慰。马斋这个对劲儿的“亲家”来看看,也可以坐在一块儿聊聊,管事不管事,互相吐吐苦水,心里边痛快痛快。提到“亲家”这两个字儿,真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他们都姓马,虽说早就出了“五服”,可是按一般庄亲论,马斋应当叫马小辫为叔。只因马斋的闺女跟马小辫的二儿子马志新是隔着两年级的初中同学,两个人很要好,据说是恋爱了,两个“同病相怜”的老头子就来了个趁水和泥,按老礼儿给他们过了小帖子,算是定了亲,而且是山盟海誓,言明将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变心。这几年,两个小的怎么样,不知细情,两个老的倒是真把心贴在一块儿了。
李秀敏急了:“你满嘴喷的什么粪?走,咱们街上说去!”说着,下地要揪扯马小辫。
马斋说:“立本晌午就交给我了,白天人多,看样子又挺紧,我就没敢送来。”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折了两折的信,又小心地在手掌上按了按。
马小辫一边退着,一边跺着脚朝儿子骂:“志德,你个软巴骨,我没给你做手来,你不兴给她几下子,你哪辈子没见过娘们呀!”
马小辫一阵高兴:“亲家,老二来信了?”
马志德被闹得满心冒火,又怕又急,只好当中拦挡,小声地说:“你们喊叫什么?你们吃饱了撑的,不让别人活了?”
马斋一推门板,闪进来,又倒背手把门掩上,说:“亲家,有您一封信,是北京来的。”
李秀敏哭着说:“不行,我可受够了,不说出个丁卯来,不行……”
马小辫一听是六指马斋,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几步穿过小院,拉过顶着门的杠子。
马小辫也怕把事情闹大,一边朝外退着,一边骂:“妈的,不用美,变天以后要杀人,先拿你们这两个不忠不孝的狗杂种开头刀!”
外边的人压着声音:“我,我,听不出来呀!”
李秀敏要追出去吵闹。
马小辫把东西藏好,又仔细地检查一遍,脱下鞋子趿拉着,解下裤腰带提着裤子,稳了稳心,使劲儿拉了拉门,让门发出一点“吱吜”响声,这才懒洋洋地答话:“谁叫我的门呀?哪一位呀?”
马志德一把拦住她,“嘭”的一声关了门。门板夹住了马小辫的脚后跟。
外边的人低声喊:“开门哪!”那声音是从门缝挤进来的,改变了本来的腔调。
马小辫一边瘸着脚往北屋走,一边压着声音叫骂。他披上夹袄,正要再转出来,忽听前院的大门“嘭嘭”地响了起来。
马小辫被吓得三魂离壳。他连忙扒下褂子,把石头桌子上的东西一胡噜,包在一起,跑进屋里。
“马志德,开门!”
突然,后院墙的小门“笃笃”地响了起来。
“快开开呀!”
他跪在地下,胸口窝堵得难受,放开喉咙哭一场才痛快!他不敢。他觉着,身在穷人的天地里,哭都是没有自由的,就使劲儿捂住嘴巴,嗓子眼儿一辣,噎了个倒憋气,两颗浑浊、冰凉的泪珠,从细小的眼睛里流下来,落在毛扎扎的胡子上,流到嘴里,又苦又咸……
李秀敏停住哭啼,要去开门。
他的“出头”之日在哪儿呀?
马志德把她按在炕上,小声央告:“别闹了,咱摊上这么一个家,这么一个老的,诸事全得忍着……”
马小辫把这一切都说成是他的“福分”,是他“几辈子修好修的”;实际上,谁不知道,方圆十里以内的村子,有多少穷人几辈子几辈子给他家当牛马,多少人的生命血汗给这个白眼狼换来了“福气”?多少人家绝了根断了种,把这个恶鬼养活?他是在穷人的尸骨上发达起来的呀!翻身的农民跟他算账,政府对他教育,他不光不认罪,不低头,还跟人们记下了不解的仇恨!他表面上老实,可心里边,一时一刻都没忘了要“报仇”,要“重整家业”,再重新骑到劳动人民的脖子上来当“土皇帝”!他那颗黑心,就像一根被烧乏了的木头,吹来一点点火星儿就能着起来;着了,又灭了,可是他不死心。蒋介石大举进攻解放区,他的心“着”了一下子;尽管那单页土纸的《冀东日报》不断地把东北胜利消息传到关里来,他都当成“胡吹”;北平一解放,他的希望才破灭了。美国在朝鲜打起来了,一直打到鸭绿江边,一使劲儿就要跳过来了,他的心又“着”了一下子;尽管街上的广播喇叭不断传播胜利消息,他都当成“胡吹”;板门店一谈判,他的希望才又破灭了。去年,东山坞农业社遭受了特大的灾害,人心涣散,又给他带来希望,虽然萧长春和韩百仲这几个人拼命地扶起那个要坍塌的架子,他还是不死心。可是,一个麦子大丰收,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城市大鸣大放的邪风吹来了,他马上鼓动他的侄女婿马之悦趁火打劫,闹腾起一群人喊叫土地分红和闹粮,眼看要成事,没想到,一个预分方案,又给他一闷棍。……他盼的那日子,就像黑暗的影子,他怕那日子,就像怕艳阳的光芒;太阳升得越高,影子越消退,升得快,退得也速……
李秀敏说:“我忍了快十年,我可忍不了啦!”
往时的马小辫是这个熊样子吗?东至章庄,西至森林,南起柳镇,北达水棚,谁不知道东山坞的马财主?他家土地多、粮食多、骡马多、长工多,结结实实的土财主,使得多少有钱的人家眼红!十八岁那年,花钱捐了个小小的功名,二十岁主修佛庙,博得远近有钱主儿的敬佩。民国年间修改旧县志,他是编纂委员之一,更是大大地抬高了身价。那时候,他长袍马褂一穿,一手托着个水烟袋举在胸前,一手捻着串佛珠背在身后,狮子院门口一站,谁见了,远的躲闪回避,近的点头哈腰;进城上镇,四套小轿车,前呼后拥,镇长见了都远接近迎。他把自己打扮成“慈悲善人”,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是个地道的吃人魔王!大旱灾,穷人饿的死走逃亡,他把囤里霉烂了的粮食倒在猪圈里,都不肯借给别人一点儿救命,年景越坏,他的囤口封的越死;佃户要饿死了,不等咽气,先派人抽房梁、摘门扇顶他的租子。土地改革那会儿,光从他家地里挖出的洋钱就是三大缸,箱子里的布匹,要是一块一块地接起来,能从东山坞铺到县城的东门脸儿……
马志德说:“你不顾他,还得顾咱们哪!他不是人,对不住你,你总要替我想想呀!他总有个死的时候呀!”
他慢慢地、小心地睁开眼睛,只见,草香还在那儿戳着,面人还在那儿倒着,四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茫茫无边;这里仍然还是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像个幽灵,像条可怜虫。他无力地往后一靠,屁股垫在两个脚后跟上,两手按着胸口,仰面望着遥远的苍天,叹息不止。他的心里更加痛苦,更加失望,更加空虚难忍……
李秀敏见男人为了难,心有点儿软了;加上外边门又敲的急,只好停住。
风吹过去了,所有的怪声音都停止了。
马志德心惊肉跳地穿过小小的院子,打开了大门。
神仙似乎真的来显圣了。来到他的身旁,扶他站起来,用手抚摸着他的头顶,安慰他,询问他的“遭遇”和“不幸”。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害起怕来,紧闭着两只眼睛,手抱着脑袋,浑身就像筛糠似的哆嗦着,好久都不敢动一动。
门口外边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弯腰驼背,一脑袋雪白的头发,少的壮壮实实,浑身散着热腾腾的气息。他们每个人提着一根木棒,睁大眼睛,在马志德的身上打转转。
一股子冷森森的风吹过来,吹得院外的大白杨叶子哗哗啦啦地喧叫,吹得墙头上的草叶子窸窸窣窣地怪响,阴暗的小院子,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马志德手扶着门板,小心地打招呼:“喜爷爷,小乐哥,还没睡哪?”
“这些不仁不道的人,这些不烧香不念佛的人,这些不讲忠义的人,这些不给财主磕头、不给有钱人出力气、不认命受穷的人,这些闹翻身、闹解放、闹社会主义的人,这些妖魔鬼怪,这些……反正他们都是我的仇敌,他们把我搞得落花流水,人不人,鬼不鬼,上不上,下不下,死不死,活不活,天上、人间、地狱都不应当让他们活着!快快降灾难,让他们通通死掉,死得干干净净;大鸣大放快到我乡间,农业社垮台,统购统销拉倒,共产党完蛋;大地重光,蒋先生重整基业,快变天,快让我翻身复活……”
韩小乐说:“谁家这么早就睡呀?”
念到这里,他使劲儿伸出手指头指着面人,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继续念叨:
喜老头不吭声,一仄身子进到门里,很有经验的直奔北房,见门关得紧紧的,又走到窗户跟前听了听。
“天上之玉皇,地下之阎王,西天的如来佛,台湾的蒋委员长,还有南来北往的过路神仙。弟子一片赤诚,信奉各位终生,无功有劳。一不求金银财宝,二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诸位伸一伸万能之手,发一发慈悲之心;目下弟子有仇有恨,有苦有难,难解难消,无边无岸。祈求诸位先生,诸位长官,诸位老爷,大显神通,速降灾难——”
马志德要跟过来。
一切都摆好了,他又从木匣子里捏出三根草木香,因为不敢点火,只是象征性地两手平伸,三指并齐,把香高高地举过头顶,一次、又一次,举了三次之后才插进香炉里;紧接着,咕咚一声,双腿跪地,两手一合,放在胸口窝,眼睛一闭,虔诚而又低沉地祷告起来:
韩小乐有意牵住他,好让喜老头看看究竟,就又问:“你们家又闹哄什么哪?”
他深深地透了口气,又把脑袋缩进来,回到里间屋,略微愣了片刻,摸到墙角,先搬过一个盛着破烂的筐子,又撬起一块石板。这儿是水沟眼子。他伸进手去,掏出一只锈得麻麻渣渣、看不出本来样子的铜香炉,又掏出一个盛点心的木匣子,一手托着一件,走到后院。后院有一张用石头垒起来的桌子。他把香炉摆在桌子上边,打开木匣子,掏出一个小面团,又掏出一个小面团,一个一个,并排着摆在香炉的前边。那些又黄又黑的面团,久经风干,裂开了许多小口子。细看,每个面团又是一个人的形状,有头,有胳膊,有大腿,背上写着小字儿:“萧长春”“韩百仲”“马老四”“焦淑红”等等;从土地改革时期的老贫农,到眼下的青年干部都包括在内,连狮子院的喜老头、福奶奶,也被他挑上了。另外还有两个新捏的,没裂缝、也没变黑,上边写的是“焦振茂”和“焦振丛”。每个面人胸口窝都扎着一根针,针上边长了红锈。
马志德说:“没,没,他又犯病了。”
没有光的残月,已经坠落下去,让金泉河边上的树木遮住了半边,小星斗无精打采地这边闪一下子,那边跳一下子,院子里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这个字儿代表他爸爸马小辫。平时有事儿要说的时候,人背后他可以管马小辫叫声爸爸,当着人,从来是“他、他”的,“爸爸”这个词儿叫不出口。
他在炕上挪着,挪到窗前,耳朵贴着窗户纸儿听听。窗户格子是七扭八歪的,糊着两层报纸,为了不让阳光随便进来打搅他,有的地方还加了一层破布。这会儿,院子里死静死静的。他又揭开玻璃上的破布帘,挤着眼睛朝外看看;见儿子和媳妇住的西厢屋也黑了灯,这才溜下炕,摸索着炕沿下边的鞋。一只老鼠,“噌”一下子从破鞋里边跳出去了,吓得他一哆嗦。他两只手用力地端着独扇门,轻轻地打开了,又用脚尖儿沾地、踮着脚后跟,走到堂屋,把后门轻轻拉开一道缝儿,探出脑袋,东瞧瞧,西望望。
韩小乐说:“犯病了,给他看看嘛!吵什么呀?”
炕上这个人,眼角上那蜘蛛网似的皱纹稍微一收缩,像修脚刀子割开的一对小眼睛,一眨巴,又一眨巴,脑袋微微地动了一下;接着,又一只手按着炕,爬了起来。于是,他后脑勺上的那根像小手指头粗的小辫子,很滑稽地垂落下来,曲曲弯弯地搭在他的肩头上。
马志德低着头说:“不用看,离死还远着哪!”
街上的说笑声、低语声和脚步声从大到小,从近到远,慢慢地移到野外去了,接着又慢慢地消失了……
北房西屋,这会儿已经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北房的东屋用破席子封着窗户,西屋住着人。没有点灯,土炕上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北方麦熟时节的夜晚正是不太凉、也不太热的时候,他还盖着一条挺厚的油渍麻花的被窝。说他睡着了吧,还睁着眼;说他没有睡着吧,又纹丝儿不动。从窗户破洞射进来的一股子惨白的月亮光,停在他那干树皮似的瘦条子脸上;一团毛扎扎的短胡子,围着两片特别薄的嘴唇,一颗大门牙很显眼地从里边伸出来,不论怎么使劲儿也包不住……
喜老头看了看情形,听了听动静,转回来,对马志德说:“犯什么病啦,我估摸着,又犯了心病。志德呀,今前晌我怎么跟你说了,你得提高点觉悟性儿,别总是违着自己的心思当个傻孝子。年轻人嘛,眼前有阳关大道,别走邪的,那道儿越走越黑,到头来把自己也毁了。……”
宅院的主体是三间北房,堂屋的后门通后院,后院门外是无边无际的野地;堂屋的前门通前院,院内有两间西厢房,院门通着大街。这些房子全都是坯座泥顶。房屋的主人没有心思去泥抹它,任着风吹雨打,从根到顶全是破破烂烂的,看那样子,随时都能“哗啦”一声坍了架。院子里没有一棵树木,也没有一株花草,光光秃秃,死气沉沉;只有青苔和土块中间一条丫字形的路面痕迹,说明这儿不是空闲着的地方。
李秀敏在炕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又低声哭了。
这个地方在沟北边,跟狮子院隔着一条小胡同的一座小小的院落里。
马小辫在北房里既没搭腔,也没害怕,哼唧几声,暗暗一笑。他心里说:“穷小子,监视我几天吧,要不,你可就管不着啦,咱们得换换班了!”
就在这一天夜晚,村子里发生了一件离奇古怪的事情。
等到前院的人道别、关门的时候,他就像一个疯子似的,从后门闯了出来,奔到野地,又绕到当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