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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萧长春听到这句话,心里发烫,笑了笑说:“爸爸,您怎么这样说呀!渴了您给我烧水,饿了您给我做饭,睡觉了,您把被窝都铺上等我,有妈也不过这样呀!其实,您比当妈的对我关照得还周到。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不用光在我身上操心。按理说,我应当多关照您,顾不上啊!您自己也要多注意保养身子,结实一点儿,好过一过咱们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

萧老大叹了口气:“唉,当爸爸的心糙,顾不全;你要是有个妈,关照关照你,多好呀!”

“我看哪,等别的村到了站,咱们东山坞这辆车,闹好了,才能走在半路上。”

萧长春说:“您放心吧,没事儿。”

“咱们会赶上的。是快是慢,全由咱们自己做主。”

萧老大说:“你可得把心膛放宽点儿,千万别把脑筋累坏了哇!”

“快点儿慢点儿倒不打紧,就怕翻了车呀!”

萧长春抬起头来,说:“还留一点儿干什么,您有什么话儿,全都跟我说吧。”

“这也由咱们做主。”

萧老大朝儿子看一眼,说:“长春哪,我心里边有多少事儿要提,也要压下去,这会儿,就跟你说一宗……”

“不好说。”

萧长春故作轻松地答应着,从缸里舀了多半盆子凉水,就蹲在炕沿下边洗起来了。他怎么能够轻松呢?洗着洗着,两只手按在水盆子里,又想开心事了。

“您想想,去年秋天要翻车,咱们不是把它赶起来了吗?前几天又要翻车,咱们不是又把它赶起来了吗?往后不管再出来什么样的坡坎,咱们也不准它翻车,照样儿要往前赶!”

萧老大看了儿子一眼,回到炕上,又说:“不吃,就洗洗睡吧。”

“倒也是。只要你别把身子累趴架,就好好地干吧,党把这么一个担子交给你了,咋能不干呢!”

萧长春说:“要饿我自己就热了,还用您起来呀!不饿。”

萧老大今夜动了情感,本来有好多的话要对儿子说。可是,当他看着儿子洗了脸,擦了身子,又泼了水,上了炕,想让儿子早点儿歇着,就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不吭声了。

萧老大两只脚在炕沿底下摸着鞋,说:“你不爱动,我给你热热饭。”

萧长春怎么能够“早点儿歇着”呢?从打预分方案公布以后,他就没有一时一刻松过心;本来心里边就在纠缠着马之悦、范占山和那些没有了结的倒卖粮食事件,刚才又让焦克礼、焦淑红两个人报告的情况一搅和,心里边就更沉重了。他躺在炕上,东想想、西虑虑,好久才睡着。过了一会儿,他的儿子小石头翻了个身,说了一句梦话,又把他惊醒了;这一来,困劲儿全没,乏劲儿全消,浑身上下反而显得很清爽。在这种情况下,再想睡一觉是办不到了。不能睡就不睡。他从来都没有把睡觉看成是享受,有时候当成任务执行,有时候又觉着是个负担。他常常想:如果一个人不睡觉也不困,从白天到黑夜,连轴转地工作、劳动,那该多好哇!

萧长春脱下白褂子,抖落一下,搭在吊竿上,问:“您起来干什么呀?”

他爬起来,举举胳膊,伸伸腰;看看窗户纸儿还是发白的颜色,就从吊竿上拉下小白褂子披在背上,蹲在炕沿上,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萧老大借着灯光,察看着儿子的脸色。那张英俊的脸,比过去消瘦了,头发该剃了,胡子该刮了;眼睛虽说还是明明亮亮的挺有精神,却带着一点儿疲劳的神色——这种不易察觉的神色,是他用一个爸爸的心境体会出来的。儿子的衣裳也该换换、洗洗了,那白褂子的袖口,蓝背心的胸前,还有青咔叽布的裤脚上,都沾着好多干了的泥点子……老头子看着看着,心里怪疼得慌,爬起来就要下炕。

发香的烟味儿,在这有点清凉的小屋子里散开了。

萧长春关上了堂屋的门,说:“我在百仲大舅那儿喝了一碗粥,不吃啦。”随着声音,走了进来。

这些日子里在东山坞发生的一切事情,又一件一件地在他脑袋里翻腾起来:富裕中农聚起一股子歪风,闹土地分红;马连福在干部会上成了坏人的枪,骂农业社和干部;弯弯绕一伙子人暗地里倒卖粮食;特别是那个阴阳两面的马之悦,跟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明来,又跟外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暗往;打从倒卖粮食的事件一揭发,马之悦又忽然变得很老实,很积极,也就在这个时候,跟他最对劲儿的瘸老五忽然不见了,如今又从北京寄信来了;紧接着马立本又给范占山写信去了。……一件跟着一件,一件又套着一件,这是多么复杂的问题呀!马之悦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他这会儿又在打什么鬼算盘;城里对范占山的事儿弄出头绪没有,两个人之间到底儿有什么性质的勾结?还有那个马立本,也是个应当特别留神的人;从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看,对他身上的坏东西显然是估计少了、低了,给范占山这封信,一定是马之悦让他写的。……这一连串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彻底解决,有的需要再多看看,才能下结论,有的要等上级的指示才能处理。可是,也有一些事儿,线索摸着了,狠狠地往下追,是能够弄清楚的。比方说富裕中农倒动粮食的事儿,有必要再看再等吗?……

萧老大听到这些,虽然还没有摸着头脑,心里边也有点儿嘀咕了;赶快点上灯,冲着外边说:“长春,锅里有饭,自己加把火热热吃吧。”

烟卷儿燃烧着,冒着烟,越烧越短,直到烧疼了手指头,他才想到它,赶忙甩掉。

接着,外边的脚步声,关门声,又是脚步声。

窗户纸儿已经发灰,村西头公鸡叫起了第一声,村东头公鸡马上响应似的也叫一声;南头北头,一声连一声地跟着叫起来了。

萧长春说:“你们看看三星,快半夜了,先回去休息吧,这些事儿,咱们明天再仔细地研究研究。”

萧长春急着想找韩百仲,把自己想的事情,跟他说说,一块儿拿拿主意。明天再忙一阵儿,后天就要放假,再过三天就要动镰收割麦子,这许多重要的问题,都得弄出个头绪来,免得再有什么事情临到跟前又措手不及。

焦克礼说:“烂透底儿了!”

他跳下炕,一边系着纽扣,又一边想:这么早就把他喊起来吗?这一程子同志们都累得够呛,昨天淘了半天水,晚上又睡得迟,还是让他多睡一会儿吧;他年纪大了,比不上自己,要是累坏了身子,等到大忙时节,再遇上斗争,他能坚持吗?可是,既然已经起来了,总得做点事情呀!

沉默了一阵儿以后,焦淑红说:“真想不到这个人这么坏!”

他在屋地下转了一个圈儿,觉着又没有什么可做的。做饭吧,早一点儿,喂猪吧,更早;到堂屋摸了摸缸沿儿,这下可找到活儿了,对,帮爸爸挑几趟水。

萧长春说:“把他这一程子的行动坐卧都摆出来看看,还不明白吗?他早跟马之悦穿上一条裤子了!看一个人,瞧一件事儿,得用点阶级眼光,不能简单呀!”

他轻轻打开屋门,挑起水桶,奔了官井沿儿。黎明之前,照例要黑一阵子;挑着一担水,扑通扑通地放步子,连路也看不清。他挑了一担,又挑一担;最后一担挑回来,才倒进一只桶,那个大水缸就满满当当的了。他把剩下的倒在锅里,留着早上熬粥用;锅满了,倒在盆子里,留着刷洗东西用;还有一点儿,倒在大海碗里吧。一个碗能盛多少水呢,还没倒似的,它就满了,从碗边朝外流——这个海碗,在萧长春的眼前忽然变成了一个大坑。他猛地想起那个要挖泥的坑:昨天把里边的水放干了,这一夜之间,会不会又从埝子上边漫进水来,会不会从埝子下边渗进水来?要是积了水,等社员吃过饭一集齐,就得先由一两个人临时往外淘,多数的人全得站在岸上等着,这多窝工呀!时间已经很紧了,应当在放假之前,把挖泥的事儿结束……

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问:“怎么啦?”

他这么想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家,又怎么走出了村口,更没有感觉到肩上的水桶还挑着,直到路边白杨树上的一只鸟儿被他惊动,抖落着翅膀一飞,他才猛醒过来。他疾步走到坑沿上,朝下一看,吓了一跳:糟糕,真的积了水。

萧长春说:“唉,看这样子,这个人已经不是什么诚实不诚实的事儿了!”

他一抬脚扒下一只鞋,又一抬脚扒下另一只鞋,随后弯腰卷上裤脚,提起一只水桶,“通”的一声跳到泥水里了。真像谚语说的,“半夜的春水凉如冰”,那股子透骨的阴凉,从萧长春的脚板子一直凉到脑瓜皮上。凉怕什么,一使劲儿就要热了。他一只手提着桶梁,一只手扳着桶底儿,就像端着一个瓢儿似的,往泥水里一舀,朝起一提,往埝子外边一泼——“哗——啦,哗——啦,”有板有眼儿地响起来了。泥浆就像爆炸的手榴弹似的,在小埝子外边开了花!

焦淑红说:“我批评他太不诚实……”

这工夫,村口又移动出一个黑糊糊的影子。那是韩百仲。他扛着一把小铁锨,走几步,揉揉眼睛,走几步,又使劲儿咳嗽几声——不是因为嗓子眼里有东西才咳嗽,这是他的一种卫生的习惯,好比有人早起要刷牙;这也是他的一种运动的方式,好比有人早起要打太极拳。出了村口,他就听到水坑子里边的泼水的声音了;一上小桥子,从那矫健的身形、灵活的动作,他就认出是谁了。他几步走过来,站在坑岸上,不知是打招呼,还是埋怨人似的说:“嗨,你怎么也起这么早哇?”

焦克礼说:“全是他妈的鬼话!”

萧长春的头上已经出了汗,连小褂子也扒下去甩到岸边上了;褐色的肩头和胳膊,跟浑浊的黄泥水不能分别。他见韩百仲走过来打招呼,就喘着粗气,“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焦淑红说:“他说:你认识的那个范占山跟我认识的那个范占山不是一个人,重名的人多着哪!我问他为什么地点是一个,他没话说了;后来又嬉皮笑脸地说,去年在范占山那儿落过脚,见过一面,不熟;耳机子坏个零件儿,想托范占山给配一个。”

韩百仲说:“我明知道要积水的,怕你起早,都没敢跟你说,可你……”

焦克礼急着问:“他又怎么回答的?”

萧长春说:“不说我也来了。”

焦淑红说:“我问他跟范占山是什么关系。他当我不知道这块料哪,说是他的同学。我说,骗鬼去吧,范占山多大岁数,你多大岁数,你们哪一辈子同学呀?”

“这水凉不凉啊?”

萧长春问:“还有什么?”

“不凉,热被窝一样。”

焦克礼说:“瞧瞧,多巧!”

韩百仲扔下小铁锨,甩掉了鞋,提起萧长春放在岸上的另一只水桶。

焦淑红说:“我也有个重要事儿报告。马立本这个家伙是怎么搞的!刚才我到办公室去,他正偷着写信。我一进去,他赶紧捂着,光盖上信瓤,没有盖上信封,上边写的是范占山……”

萧长春连忙说:“您就在上边挡挡埝子,别让它往里边跑水就行了。”

焦克礼说:“有件重要事儿,找支书报告嘛!”

韩百仲说:“你一个人哪就淘干了!”说着,就试探着朝坑下边迈脚。

这回是焦淑红的声音:“克礼,你不看麦子去,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萧长春急了,忙喊:“嗨,嗨,别下来,水凉,您受不了!”

外边沉默了一会儿,又从街上进来一个人。

韩百仲用手指头点着他说:“瞧瞧,刚才还说跟热被窝一样,一眨巴眼的工夫又凉啦!你呀!”

“刚才马长山在麦子地里跟我说的。他说傍晚到大湾买灯油,邮局代办所的人让他给马之悦带一封信。信封上地点写的是北京,看笔体像是瘸老五写的。马长山还说,马之悦接过信,急忙揣到兜里了,都没当着人拆开看。”

萧长春像小孩子似的嘻嘻地笑了。

跟儿子说话的人像是焦克礼,他们一块儿走到屋门口。

韩百仲两只脚迈到泥水里,冰得他浑身打哆嗦。

“到院里说。”

萧长春很心疼地看着他,问:“够凉的吧?”

“我还得查岗去哪。”

韩百仲咬着牙说:“不凉。”

“屋里说吧。”

萧长春说:“我看您直哆嗦……”

“萧支书,有件事儿,我觉着挺重要,跟你说一声。”

韩百仲说:“哆嗦也不凉!”

萧老大深深地呼吸一下,翻个身,拉过绿军毯,给孙子盖上肚子,刚要闭上眼睛睡觉,忽听小栅栏门儿“吱吜”一声响。那是儿子回来了。他爬起来摸着火柴要点灯,又听见有人跟儿子说话儿,就停住了。

萧长春推着他说:“别硬挺着了,快上去吧,我一个人满行。”

夜已经很静了,凉飕飕的小风,一股儿一股儿地从支开的窗子上吹进来。那风,带着露水的潮气,也带着麦熟的香味儿,吹在庄稼人的心坎上,比含着一块冰糖还甜呀!

韩百仲躲闪着说:“一个人满行,你干吗老早就给我准备下一只桶啊?真是的!”

他躺在炕上,想着在这一段日子里,儿子为大伙儿的事情辛苦操劳,想着儿子跟人斗、跟地斗的情景,那一宗一件,一事一码,真有点像“过五关,斩六将”一般。每一道难关刚横在眼前的时候,老头子的心里总是没有底儿,替儿子担惊受怕;紧跟着,眼睛渐渐地亮堂了,心里渐渐地明白了;最后,他又跟儿子和儿子周围那一伙子人,一块儿分享着胜利的喜悦。闯过一道一道的关,经历了一件一件的事儿,老头子越来越感觉到,这儿子不光是自己一个人的了,是大伙儿的;儿子所作所为,都是关系着全东山坞大人孩子的命运和前途,于是越发感到,自己这个当老人的,应当替儿子多操点心,替他把亲事订下来,家里有个帮手,让儿子能够更踏踏实实地搞工作。

两个人并排站在泥水里,一桶一桶地往外淘着。形容这种淘水的声音,得借用音乐家的一句术语:刚才是独奏,这会儿是合奏了。

回到家里,一边扫院子,收拾家具,一边等着儿子。等到太阳落山,等到星星出来,等到东邻西舍已经响起圈猪赶鸡和关门闭户的声音,也没把儿子等回家。他只好叹口气,哄着孙子上炕睡了。

天空渐渐地变成了灰白色。那些闪动着的小星星,一会儿这颗灭了,一会儿那颗灭了;东山梁上,泛起一溜儿白中透黄的亮光;小麻雀开始在河边的树林子里跳跃、啼叫;村子里,这一头,那一头,不断地响起开门声……

萧老大看着这里的情景,听着人们的议论,哪还能够把儿子叫回去呢?只好独自回家了。

萧长春一边淘着水,一边把瘸老五给马之悦来信,马立本给范占山写信的事儿告诉了韩百仲。

…………

韩百仲听了,停住手,哼了一声说:“那是马之悦的两条狗腿子,马立本是地道的小狗腿子!”说着,把一桶水“哗”的一声泼到埝子外边去了。

韩百仲说:“咱们趁热打铁,马上集合人放水呀。放假前的这两天,把它挖出来。”

萧长春说:“他们急着来往写信,要搞什么花样儿呢?”

大伙儿全都笑了。

韩百仲又哼了一声说:“订攻守同盟、传递消息呗!”说着,又把一桶水“哗”地一下子泼到埝子外边去了。

萧长春说:“一个人没劲儿,大伙儿就有劲儿了。坑边上这么多人给我壮胆子,我还怕什么呀!你们能看着我上不来,不下去捞一把呀!”

萧长春说:“要是光为订攻守同盟、传递消息,问题就不大了。”

焦振丛说:“太险了,陷进淤泥里去,任你有多大的劲儿也不用想上来了。你胆子真大。”

“还能有什么新鲜的呀?”

萧长春说:“不实际摸摸底儿就动手放水,要是没有泥,多浪费功夫!”

“我也猜不透。咱们不能光等着、看着,得设法摸透他们,得对他们有准备呀!”

王大爷埋怨他说:“唉,里边有这么深的泥,你怎么还愣往下跳呀?”

“让他们撒开巴掌闹去,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去!”

萧长春举着棍子,指点沾在上边的泥印儿,笑呵呵地说:“好家伙,淤泥真不浅哪!你们看看,这么深!”

“嗬,您倒想得开。”

韩百仲急忙一探身子一伸手,就把刚凫到离坑边上还有一步远的萧长春给拉上来了。

“有什么想不开的,别的不说,你就瞧瞧咱东山坞社员的生产劲头吧。”

坑里的水“哗啦”一声响,萧长春又蹿出来了,一只手举着沾了黑泥的拐杖,一只手划拉着水,朝坑边上凫。

“劲头是越来越足啦……”

韩百仲说:“农业社就是有力气……”

“是呀!连弯弯绕这几个家伙,这一程子都没有再跳槽子、咬群儿。”

萧老大说:“工程可不小。”

“他那是害怕了,有点风吹草动,还得犯老毛病,不信您瞧着,决不会老实下去!”

韩百仲说:“要是有泥,咱们就放水,放干了挖呀!”

从打东山坞这场斗争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以后,社员的热情很高,韩百仲确实尽往好处想了,所以他一时不能把萧长春这会儿的心思弄明白,就又说:“你怎么见得他们不会老实下去呢?有把的烧饼咱们给抓住了,他们还敢闹吗?”

萧老大说:“这么深的水,就是有大馒头也捞不着哇!”

萧长春停住手说:“我是根据两条这么想的:第一条,弯弯绕他们闹事儿不是单枪匹马的,跟马之悦的活动连在一块儿;马之悦没有死心,他们能老实吗?第二条,咱们对弯弯绕这些人倒动粮食这件事儿的处理根本没有彻底,他们又怎么能够老实呢?”

韩百仲两眼盯着水面,说:“种麦茬棒子[1]的肥料还不够,请老农出出主意,说这坑里有淤泥。”

“依着我,快点儿把马之悦一撸到底得了,省得他总在背后倒动是非!”

萧老大急着问:“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啊?”

“他的问题不光是这一件,得等等县里的指示。”

木拐杖像一只小船似的在水面上漂浮着;萧长春凫过去,一把抓住拐杖,憋了一口气,又潜到水里去了。

“一边等着,一边撤了他不行吗?”

王大爷赶忙朝前边跨了一步,把手里的拐杖甩到坑里去了。

“那也得等上级决定。最重要的是让他脱下裤子来,让大伙儿看清他的真面目,给那些迷信他的人消消毒,弯弯绕这些人也容易往好处转转弯儿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又爆开了浪花儿,萧长春的脑袋顶出水皮,使劲儿一透气,鼻子、耳朵、眼睛一齐朝外边冒水;他一边用两脚踩着水,不让身子沉下去,抬起一只手,撸了一把脸,又朝着正要脱鞋下坑的韩百仲说:“百仲大舅,不用下来了!快扔给我一根棍子,我试试这底下的淤泥到底儿有多深。”

两个人商量过来商量过去,觉着要弄清马之悦的问题,非得上下一齐动手,特别是范占山那边的情况,要是弄清了,马之悦的大盖子揭了,富裕中农投机贩卖粮食的事儿才能弄明白。

旁边一个壮年人说:“当过兵的人都会水。”

萧长春立刻想起了正在县里开会的乡党委书记王国忠,心里一动,停住手说:“哎,得找王书记!一转眼似的,他走了五六天啦。他走那会儿,村里的风向刚刚转弯儿,后来什么样了,他不知道,心里一定很惦着。跟他打听一下范占山那里的情形,再汇报汇报咱们这边的情况;咱们拿不定主意的事儿,再求他指点指点。您看呢?”

有个老头叫起来了:“哎呀,怎么还不上来呀?真是好水性!”

韩百仲说:“好!跟他讨个底儿,顺便问问城里的大鸣大放怎么着了。”

车把式焦振丛拧了拧手里的鞭子,说:“咱们支书,嘎巴干脆,什么事儿说干就干!”

萧长春说:“马连福要上工地了,第一队的领头人,让谁干合适,也得听听他的意见。”

沟北边那位老烈属王大爷用拐杖拄着地,感叹地说:“长春这孩子,真是的,我是随口跟他说说,他就当大事儿办了!”

韩百仲说急就急起来了:“你想得对!这么多的事儿,真够咱们抓挠的,还是跟王书记请示一下好。我看哪,你干脆到县里去一趟吧!”

围在坑边上的人,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坑里边那泛着波环的清水,小声地议论着。

萧长春说:“我可不能离开东山坞!”

老头子心里怪纳闷儿:“这是干什么哪?”就加快步子奔过来,只见儿子一纵身,“扑通”一声,跳到水坑里去了;老头子急忙跑到坑边上,还没容他说出话来,儿子把脑袋往水里一缩,没有影子了。

“我去!”

老头子斜着身,小心地下了坡坎,老远就听到那边的人正在争论什么,瞧见儿子正在弯腰扒鞋;接着,又看见儿子要脱外边的长裤子,旁边的几个人还在拦挡他。

“您走了,我有事儿找哪个决定去呀?”

萧老大走了几个门口,没有找到儿子,转身上了坎子,正要回家,忽听远处传来一片声音。他停住脚,用手遮着阳光朝西南边一看,桥头的水坑子旁边站着好多的人,里边正好有他的儿子萧长春。

“怎么办呢?”

马凤兰走了,到马连福家里找孙桂英“聊天”去了。

“到乡里打个电话。”

“嗯。”

“好!马上去吧!”

“又找萧支书哪?”

“这么早把他吵起来多不好。”

“嗯。”

“你呀,就会替别人想!”

“大姐夫,吃了吗?”

坑边上忽然有人答话了:“什么替别人想!事情不够你们干的了?简直成了包办代替的官僚主义!”

这个人是马凤兰。这个胖女人也是心怀诡计,不办成了不甘心!她把办法都想尽想绝了,像一个打猎的人,两只贼眼溜溜转,专找目标下家伙;这几天,随时随地都能在坎子上看到她的影子,表面上挺悠闲,心里边却又是锣又是鼓。

两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马翠清和焦淑红两个来了。她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只柳罐。那句话是从马翠清的嘴里蹦出来的。

萧老大随手带上了栅栏门,穿过小胡同,又下了沟,抬头一看,北坎子上站着一个人。

萧长春对韩百仲说:“您听见没有,积极还挨批评哪!”

马之悦走了,到焦淑红家里找焦振茂“聊天”去了。

韩百仲说:“积极挨批评跟消极挨批评味道不一样。”

“没。”

马翠清咕嘟着嘴又插一杠子:“得了吧,像你们这样的积极人要是再多几个,我们都得失业啦,一天什么不用干,躺着睡大觉就行了!”

“他到哪儿去也没跟你说一声吗?”

韩百仲说:“你这丫头,大清早起来,风风火火的,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呀?”

“没。”

马翠清两只手叉着腰,朝下探着身子说:“哪儿来的气还不清楚吗!这坑水用得着你们淘呀?昨晚上我们就商量好了,起早儿来。做梦也没有想到,又让你们给抢先占下了。这不是包办代替是什么呀?”

“老大,萧支书还没回来吗?”

焦淑红捅了马翠清一下子说:“猴丫头,你还用愁没有事儿干哪,等割麦子见!”

这个人是马之悦。这家伙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他把一切全安排好了,像一只鼓肚子苍蝇,到处飞,到处撞,专门找空子下蛆;这几天总是屁股后边追着萧长春,察言观色,好按着风向办事儿。

这工夫,又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个是焦克礼,一个是韩小乐。

这一天,老头子做好了午饭,打发孙子小石头先吃,自己坐在前门槛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儿子。等啊等啊,日头都偏西了,还不见儿子回来,只好到街上去找了。他刚出门口,迎面走来一个人。

萧长春逗笑说:“翠清,你要是光在那儿生气,我们全干完了,你可一点儿都摸不着了!”

萧老大说:“没装这个装什么呀?预分方案订出来了,土地分红的歪风没影儿了,大忙的日子还没到,这会儿不办办自己的事儿,要得等什么时候办呀?他甘心情愿打一辈子光棍儿,我还不干哪!”

马翠清说:“该换班了,你要是不快上来,我就往你身上甩泥,反正衣裳脏了,没有人洗!”

听他唠叨的人说:“光您着急不行,人家支书心里边没有装着这个。”

说笑间,几个年轻人呼呼啦啦地都下了坑,全淘起水来。

支部书记的爸爸萧老大是最高兴的一个人;一高兴,一松心,免不了又想起儿子的婚事。贴红榜那天提个头儿,儿子没动心思,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心里边就不住地嘀咕;遇上对劲儿的人,又唠叨起好些日子没有唠叨的话儿:“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儿。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呀!就是这一件事情,我总是不随心,你们大伙儿得撺掇撺掇他!”

满坑里泥飞水溅,“哗哗”地响成了一片。

斗争给东山坞的社员们带来了胜利,也给他们带来了生活的愉快和劳动的劲头。

萧长春被挤在一个角上,根本不能动了,只好爬上坑岸。他看看东方升起了彩霞,就说:“你们干吧,我走啦!”

就拿锄地说吧,原来计划十天左右把全部的春苗地锄一遍,这才过三天,就光剩下个零头没有锄完了。再拿积肥说吧,社委会一号召社员投肥,哗啦一下子,村西口和村南口就堆起了两座小山……

他要给王国忠去打电话,要找领导,找方向,找办法。同时又很担心扑了空,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东山坞农业社公布了小麦预分方案,就像擂起了得胜鼓,吹起了冲锋号;社员们说起话儿来眉开眼笑,干起活儿来浑身长力气。

[1] 即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