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又重复了一句:
“我看她听我说了这句话以后似乎异常激动不安。我是怎么看出——或者不如说感觉出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您是南锡人?’
“‘不,我是南锡⑴人。’
“那个男人来到门口,就像所有聋子一样,脸上木无表情。
“‘您也许是巴黎人吧?’
“‘没关系,他听不到。’她说,停了一下,她又说道:
“‘是的,我是出来旅行消遣的。’
“‘这么说您熟悉南锡上流社会的人吧?’
“‘您是从法国来的吧?’她问道。
“‘是啊,几乎所有上流社会的人我都熟悉。’
“老妇人走到我身边来,她显然被一种好奇心折磨着,想来和我谈谈。看来那怕是最能逆来顺受和安分守命的人,内心深处也蕴藏着这种好奇心。
“‘您知道圣·阿莱兹家族吗?’
“这餐简单的饭吃完后,我就走到门外坐下来。眼前这一阴郁沉闷的景色使我的心感到非常压抑;出外旅行的人有时候碰到愁闷的黄昏,或待在荒凉的地方,就会产生这种忧伤的心情。你会感到整个世界、生活、一切一切,好像就要结束似的;你陡然发觉令人心寒的人生苦难: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世隔绝,一无所有,一切都是空虚的,可怕的内心孤独,只有靠梦想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一直到死为止。
“‘知道,而且非常熟悉,他们是我父亲的朋友。’
“想到五十年的岁月竟是在这种远离人烟的偏僻荒凉的角落里度过的,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不安。这时一个老羊倌回来了,于是大家开始吃只有一道菜的晚餐,是用土豆、肥肉和甘蓝菜混在一起煮的稠厚的浓汤。
“‘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不是。我们是大陆上的人,不过住在这里已经五十年了。’
“我说了我的名字,她凝视了我一下,然后像唤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似的,声音低沉地说:
“她答道:
“‘不错,不错,我记起来了。布里泽玛尔家族,他们现在怎样了?’
“‘您不是科西嘉本地人吧?’
“‘全都死了。’
“我问她:
“‘啊!那么西尔蒙家族呢?您认识他们吗?’
“她讲的是一口法国本土的法语,这使我十分惊奇。
“‘认识,那个最小的现在是将军了。’
“‘请原谅他,他现在耳朵聋了。他已经八十二岁了。’
“由于过分激动和极端不安,她全身哆嗦起来。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既强烈又神圣的混乱感情,出于一种什么样的需要,她想承认,想把一切都讲出来,想谈一谈一直锁在她心底深处的那些事和一提到名字就使她内心不得安宁的那些人。于是她颤抖抖地说:
“接待我的是个老妇人;她态度端庄,衣着整洁,这在当地是没有的。男的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站起来向我行礼后,一言不发就又坐回去。他的老伴对我说:
“‘不错,亨利·德·西尔蒙,我很清楚,他是我的弟弟。’
“这座茅屋四周有几株葡萄、一个小园子,稍远一点还有几棵高大的栗树,总之,吃的东西有了。对这个穷乡僻壤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笔财富了。
“我大惊失色,抬起眼睛看着她,顿时回忆起来。
“后来,一天晚上,我在走了十个小时的路程以后,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子跟前。这座小屋位于一条狭长的小山谷底部;小山谷有一法里多长,一直延伸到大海;两边陡峭的山坡上盖满低矮的丛林、崩塌的岩石和参天大树,它们像两道阴森森的大墙把这个悲惨凄凉的细谷封锁在里面。
“很久以前,发生过一桩轰动整个洛林⑴贵族阶层的丑闻,一个既漂亮又富有的年轻姑娘苏珊·德·西尔蒙,被他父亲率领的轻骑兵团里的一个士兵拐走了。
“我就在这个景色壮丽的岛上,带着好像到了世界尽头的感觉漫游了整整一个月。没有客店,没有酒馆,连一条像样的道路也没有。你循着一头骡子走的小道,来到挂在半山腰的小村庄,村庄脚下是曲曲折折的深渊,晚上可以听到从深渊里传上来的连续不断的响声,那是湍急的涧水发出的喑哑深沉的声音。你敲开一座房子的门,要求有个栖身过夜的地方和一点果腹的东西,第二天再走。于是你坐下来吃那些简陋的饮食,在简陋的屋子里睡觉,早晨你握住主人伸出的手向他告别,他把你一直送到村口。
“这个迷住了上校女儿的士兵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虽然出身农家,但穿起蓝色的带着肋状盘花纽的骑兵服显得非常英俊。她大概是在骑兵队伍通过时看到他,引起注意,并且对他一见钟情的;但是她是怎样跟他谈上话,他们如何能够见面互相了解,她又怎么敢于向他表明心迹的?这些就从来无人知道了。
“就在它的对面,野蛮的科西嘉简直还停留在它的原始阶段。这里的人住在粗陋的房子里,凡是与生活乃至与家族纠纷无关的事,一概漠不关心。他们身上保存着那些没有文化教养的民族的所有缺点和优点:性格暴烈,忌恨心强,不自觉地嗜杀好斗;但他们也殷勤好客,慷慨大方,既忠诚朴实又单纯天真。他们热情接纳所有过路的人,只要你对他稍微表示一点好感,他们对你都报以真诚的友谊。
“人们丝毫没有想到,也一点没有疑心到这一方面。但一天晚上,就在这个士兵刚刚服役期满的时候,他和她一起失踪了。人们寻找他们,但找不到,从此再也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只好当做她已经死了。
“在意大利,那里每座充满杰作的宫殿本身简直就是一种杰作。宫殿里的大理石、木头、青铜、铁,以及多种金属和石头无不显示人类的聪明才智。在那些古老的房子里,那怕是随意放置着的小东西都显示出对优美的刻意追求。意大利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神圣的祖国,我们钟爱它,因为它向我们显示并证明了创造性智慧的力量,显示并证明了这种力量的伟大、能耐和它的胜利。
“而我却在这个阴森可怖的山谷里和她不期而遇,重新找到了她。
“这是一块未经开垦的蛮荒之地,尽管你偶尔会看到一座像一堆岩石似地出现在山顶上的村庄。这里既没有农业,也没有工业,更谈不到艺术。你绝不会遇到一段加工过的木头,一块雕刻过的石块;绝不会遇到一件纪念品,这种纪念品能够显示他们的祖先为了对抗优雅美丽事物的崇拜而表现出来的高雅的——或者那怕是幼稚的趣味。在这块景色绝美又极其严酷的地方,最叫人震惊的莫过于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对美丽动人的形式的爱好——我们称之为艺术的——的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态度。
“轮到我说话了,于是我说道:
“请想象一下吧,一个还是混沌未开的世界,到处都是崇山峻岭,山和山中间只有一些狭窄的沟壑,沟壑里流着湍急的涧水;没有一块平地,只有像滔天巨浪似的花岗岩山峰和波澜起伏般的崎岖的土地;地面上不是覆盖着灌木丛,就是覆盖着高大的栗树和松林。
“‘是的,我想起来了,您是苏珊小姐吧?’
“五年以前,我到科西嘉做过一次旅行。这个蛮荒岛屿对我们来说比美洲还要陌生,还要遥远,尽管有几次人们像今天这样,能在法国海岸上看到它。
“她点点头表示‘是的’,同时落下泪来。随后她用眼睛朝站在这座破房子门口一动不动的那个老头儿望望,意思是让我知道:‘就是他。’
让我来跟大家讲一讲这个故事吧。
“从她看他时那种仍旧一往情深的眼光里,我明白她始终爱着他。
“瞧,这个矗立在我们面前的岛屿,好像专门是来回答我们谈论的问题的。它使我回想起一件奇特的往事;我倒知道在这座岛上有一个忠贞不渝的爱情的例子,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幸福的爱情例子,它确实值得赞叹。
“我问道:
这时,一位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先生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您总是很幸福的吧?’
大家隐隐约约辨认出有一条山脊,有的人甚至认为已经看出山顶上的积雪。这个突如其来出现的世界,这个从海里钻出来的幽灵,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不安,甚至有点恐惧。大概只有像哥伦布那样穿越那些未经勘察的大洋的人们,才能看到这类奇景。
“她用一种发自肺腑的声音回答说:
“这是科西嘉岛⑴啊!人们一年可以这样看到它两三次,不过得在特殊的大气条件下,当空气极端纯净透明时才能看到。通常它总是远远地被水蒸汽形成的雾气遮盖着的。”
“‘啊!是的,非常幸福。他给了我很大幸福,我从没有一点后悔。’
一个人说:
“我吃惊而又带着一点伤感地注视着她,想不到爱情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这个富有的姑娘竟跟上了这么一个男人,这么一个农民,连带她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农妇。她竟然能适应了他的这种平平淡淡、毫无奢华、谈不到一点高雅的生活,服从了他这种简朴的生活习惯,并且对他一如既往,仍旧深深地爱着他。现在她自己成了一个头戴便帽、身穿布裙的乡下农妇,坐在白木桌子前面的一张草垫椅子上,吃着瓦盆装的甘蓝土豆加肥肉的浓汤,和他一起睡在一张草褥子上。
女士们都站了起来,看着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惊人的东西,弄不懂它究竟是什么。
“除了他,她什么都不想。她不再追求优雅漂亮,什么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柔软的坐椅、四壁罩着帷幔的温馨的房间,以及身子伸进去就能够舒舒服服休息的鸭绒被,她概不惋惜。除了他,她再不需要什么;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海面上,天的尽头,突然出现一块模糊不清的、巨大的灰色的物体。
“她从青春年华就放弃了生活和社会,抛却抚养过她、爱过她的亲人,独自一人跟着他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山沟沟里。对她来说,他就是她的一切,就是她的全部要求,就是她的整个梦想,就是她的无限希望。他使她的生活从头到尾都充满了幸福。
“啊!你们看,那边,那是什么东西?”
“她的生活已经完美无缺了,不可能更幸福了。
但突然有一个人,眼睛注视着前方,叫了起来。
“整整一夜,我听着这个躺在简陋的床上的老兵的刺耳的呼吸声,他的身边是跟着他来到这遥远地方的女人。我一边听一边想着这一如此离奇而又如此简单的故事,想着这种幸福,它是如此完美,而它所要求的又是如此之少。
大家举出一些例子,区别不同情况,划定一些界限。所有在场的人,不分男女,各人脑子里都涌现出许多撩人的回忆,但又不能引用,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因此都显得很激动。每个人都怀着强烈的兴趣,动情地谈论着这一男女之间神秘的感情结合的事情,它既平凡又至高无上。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我握过这一对老夫妇的手就走了。”
“不能。”另一些人说得也很坚决。
故事到这里讲完了。一位女士说道:
“能。”一些人说得很肯定。
“不管怎么说,她的理想太浅薄,需求太低级,愿望太简单。这样的人只能是个傻子。”
一个人能够年复一年,持久不衰地爱下去吗?
另外一位女士细声细气地说:
大家正在谈论爱情,讨论着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把早已说过不知多少次的事情重新提出来讲了又讲。黄昏时分的淡淡的忧郁使谈话变得很温和,让每个人的心灵里都漾起一种同情和感动。“爱情”这一字眼不断出现在人们嘴里,时而出自一个坚强有力的男性嗓音,时而出自一个清脆尖细的女性喉咙。它仿佛布满在这个小小的客厅中,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似幽灵一样盘旋飘荡。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幸福就行了。”
右首远方,锯齿形的群山在暗红色的晚霞里显出它们黑魆魆的身影。
在天的那一边,科西嘉抹去它巨大的身影,在黑夜中消失了;它慢慢地回入大海,好像是为了亲自叙述在它岸上居住的这一对卑微的情人的故事才特意显现出来的。
现在正是掌灯前吃茶的时候。别墅居高临下,俯瞰着大海;已经落山的太阳留下一片好像涂上金粉似的通红的天空;地中海波平如镜,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仍旧闪闪发光,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光滑平坦的金属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