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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如雨

“再优秀也是狗屎。听着,男人就是狗屎。”

“我爱他,他很优秀。”

“你也是吗?”

“小事一桩,你真是个孩子。”

“我是狗屎中的狗屎,臭狗屎。”

女孩又抹眼睛。

女孩笑起来:“你很好。”

“谁?哦,男朋友。”

“我不好。”

女孩拉住他的手臂,重新环到自己脖颈下。“他不要我了。”

“你很真诚。”

“干吗哭呢,”王飞超垫直枕头,坐起来,“唉,你会把我搞阳萎的。”

“放屁,我最会骗人了。”

“没什么。”

“你骗我了吗?”

王飞超抱她,捏她下巴,瞧她的脸:“怎么啦?”

“当然。”

“抱抱我。”

“骗我什么了?”

王飞超笑了,拍她一下。

“我不叫张超。”

“诗人。”

“啊,那你叫什么?”

“别叫我诗人。”

“我叫……李超。”

“花?什么花呢?诗人。”

“李超哥哥,你还骗我什么了?”

“不失望,”王飞超抓住她的手,举到被子外,“你这么年轻,跟一朵花似的。”

“你说呢?”

“你失望了。”

“我男朋友骗我说只爱我。其实他有很多女人。”

“我知道PS过。你们小女孩照片都一样,嘟着嘴,翻着眼,做个‘2’的手势。”

王飞超笑起来。

女孩回过脸来,说:“你失望了吧?我不是美女,还很胖。以前网上的照片,是PS过的。”

“这不好笑。我怀孕了。”

王飞超瞧瞧那堆衣物,掐掉烟,也脱个精光,进入被子。女孩扭头不看他,往床边躲,王飞超搂住她,亲她额头。

“哦。”王飞超不笑了。

女孩呆呆望着白墙壁。它在暗光中,显出一点灰蓝。踢脚线是胡桃木的。女孩突然跳起,背对王飞超,除下连衣裙和尼龙袜,钻进被子,扔出胸罩和内裤。

“我自己去做流产。”

王飞超皱皱眉头,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拉近柜上烟缸。烟缸里十多只烟蒂,黑黄的烟灰,浸胀成糊状。王飞超点了一根烟。“你考虑清楚了,我们再来。”

“疼吗?”

“哎呀,讨厌,不是指这个。”女孩挣脱开去。

“不疼,全麻。醒过来的时候,就我一个人……我走到手术室外面,躺在长椅上。长椅冷冰冰的。很多人走来走去,都不理我。我像要死掉了。”

“怕什么,你又不是处女。”王飞超勾住她的内裤。

王飞超按按她的肩膀,亲亲她的脸。她的眼泪咸苦。“别说死不死的,行吗?”他说,“你那么年轻,还没活明白呢。”

“我害怕。”

“我会死的。我已经死了,心死了。”

“不会。”王飞超的手,慢慢滑向大腿根部。

“得了,文艺书看多了。”

“你会欺负我吗?”

“你不知道死的感觉。我问你,你见过死人吗?”

“在我家是安全的。”王飞超摸摸她的大腿内侧。

“见过。”

“我心里有点慌。”

“我也见过,我爷爷死了,我很爱他。你哪个亲戚死了?”

“没有。”王飞超瞄一眼床头石英钟。

“我很多亲戚都死了,都像你这么大。那时候,我也像你这么大。”

“你生气了。”女孩挨近他。

“骗人,不可能。”

“唉,你话真多。”王飞超扶她起来,一屁股坐到床边。

“行了,不说了。”

“万一呢。”

“说嘛,他们是谁?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了?”

“不会。”

王飞超推开她。女孩脑袋嘭然撞到床头。王飞超看看她,没有动。女孩“嘶”了一声,爬过来说:“你生气了?你真的生气了。”

“你老婆会回来吗?”

“别闹,我不生气。”

王飞超等她摘掉头箍,又俯下去。

“那你讲讲吧。”

女孩斜过脑袋:“等等。”

“我们今天干吗来的呢?”

“我多好,我不放你鸽子。”王飞超将她摊在床上,俯身吻她的嘴。

“唔,网友见面。”

“他不是故意的,工作嘛。”

“网友见了面干吗?”

“放你鸽子。”

“上床。对啦,我要睡一百个网友,我要报复我男友。”

“他临时出差了。”

“别傻了,不值得。”

“为什么没会着?”王飞超引着女孩,慢慢挪向卧室。

“我恨他。”

“去会网友,但没会着。”

“行了,男人都这样。”

王飞超放低声音:“也去会网友吗?”他走近,靠住,抓起她的双手。她指缝湿漉漉的。

“也会有好男人的,只爱我一个。”

“嗯,刚去过。”

“你爱这么想,就这么想吧。”

“你去过北京?”

“你说,男人真都这么坏吗?”

“成都和北京也有宜家。”

“是,你死心吧。”

“不清楚。”

“那我更恨了,快来,让我报复男人。”

一阵马桶冲水声。女孩出来了。“那只肥皂盒是宜家的吗?真好看。”

“好了好了,衣服穿起来。”

王飞超带她到客用卫生间。女孩关门前,朝他眯眼一笑。王飞超听到扣插销的声音。他松开袖扣,解下皮带,双手插着裤兜,瞧着女孩的双肩包。

“我不,干吗推我呀。”女孩抓他下身。

“刚才渴得要死,现在不想喝了,”女孩放下杯子,“能用厕所吗?”

“唉呦,”王飞超笑起来,“你要是我女儿,我拿鞋底板抽你。”

王飞超道:“慢慢喝。”

“快,跟我做爱,来嘛。”女孩笨拙地扭动身体。

女孩看着他,啜了一口水。

王飞超掰开她的手:“好了,别闹。”

“行了。”王飞超夺过相架,走到茶几边,将它压在女孩双肩包下。

“你对我没兴趣。我又胖又丑,还被男朋友甩了。”

“为什么不生?”

“至于嘛,睡会儿,”他将女孩双手捂进被子,“瞧你的眼睛,全是血丝。”

“没。”

“我上了一天一夜的网。”

“有孩子吗?”

“勾搭网友吧?别这样。我给你买张票,回重庆去。”

王飞超顿了顿:“很久了。”

“我不。”

“结婚多久啦?”

“别自私,想想你爸妈,该心疼你了。”

“不清楚。”

王飞超伸出手掌,罩在女孩眼上。她安静了。他往下一捋,她闭起眼睛。王飞超挪开手,又取一支烟。屋里有点闷,他鼻腔又痒又堵。窗帘透进一线光,那光碰到起伏的被子,就弯折起来。女孩轻轻起鼾。

“去哪儿出差?”

王飞超将烟蒂掐在烟缸里,想再来一根烟,又想喝几口白酒。他捻捻女孩的头发。女孩“呜”了一声。王飞超用被子掖出一条界沟,双手放入被中。松垮垮的肚子,扁圆的肚脐眼。他按了按下身。

王飞超犹豫道:“出差。”

石英钟“咔嚓咔嚓”,每一次秒针走动,都像一把小铡刀落下。王飞超注视白色床尾凳,以及再远一点的胡桃木组合柜。昏暗中,它们似乎大了一圈,显得比例失调。他觉得自己仍在北京,在那间小屋里。当他仰躺,能看见天花板的蛛网,和静伏不动的黑蜘蛛。她才二十岁,扎“小鹿纯子”头,发梢摊在他胸口上。他随手一摸,摸到她的脸。她皮肤那么紧凑,颧骨肉鼓鼓的。她在说话,让他一起回老家,看望寡妇母亲和脑瘫姐姐。她老家在哪儿呢?这个时候,枪声应该响了。他即将听不见她说话。他等待着。枪没有响。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看看嘛,”女孩又竖起相架,擦擦灰,“表情很严肃,像个女强人。她去哪儿了?”

王飞超四肢沉重,眼底发酸。我在哪儿呢?他扭头看看女孩,又扭到另一边。烟灰缸密密插着烟头。他仰躺下来。天花板干干净净,没有蛛网。他想着刚才的梦。

王飞超过去,反扣相架。

这个梦,他做过很多次。他总在等待枪响时醒来。他想和什么人谈谈这个梦。他希望她帮他。可她一个字也不愿谈。“有什么意思呢,过去那么久了。”她总是那副表情。像一块铁,硬梆梆的。她怎么熬过来的?是的,那不是她的室友,不是她的哥们儿。可她有一个表哥,当时在外面,在那儿。也许她和表哥关系不好……谁知道呢。她仿佛一夜之间,变得铁石心肠。她是一周后搬出学生宿舍的。她扛着一箱书,肩膀不停打颤,眼皮都憋红了。她拒绝他帮忙,却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仿佛她要被压垮了,要完蛋了,但她不甘心。

王飞超接过水晶摆设,放回原处。女孩拐进转角吧台。台面上有个亚克力相架,女孩端详起来:“你老婆真有气质。”

王飞超取一支烟,又放下。他渴望有瓶烈酒,烧烧苦味。他扫了一圈,没有看到短裤,索性光着身子,走进客厅。他倒了杯凉水,含上一口,坐到沙发上。沙发陷进去,温柔地裹住他的屁股。他的下身缩成一团,贼头贼脑夹在双腿之间。

“你皮肤这么白,穿衣服这么讲究。你像那种听高雅音乐,喝进口红酒的人。”

他抬头看茶几,看吧台,看高脚转椅,仿佛第一次看到它们。随后,他看到那只亚克力相架,端端正正放在吧台上。她在相片里注视他。她瘦了,颧骨毕现。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王飞超吃了一惊。他记得进卧室前,相架被他压在茶几上了。也许是老了,记忆力不行了。他这么想着,被一股悲伤击中。

“什么?”

王飞超将水一饮而尽,回到卧室,钻进被子。他斜过一只手,探到女孩那边。指尖触到她的皮肤,轻轻磨擦两下,缩回自己这边。他觉得自己的皮肤粗糙硌手。他又伸到女孩那边,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小,手腕圆滚滚的,系一只红绳穿起的黄铜铃铛。铃铛轻响。女孩叉开手指,与他的手指纠缠。

女孩笑了:“你不像。”

这时,窗外鞭炮大作。王飞超颤了一下。

“嗳,问题真多,你在做调研吗?”

女孩的声音隐隐约约:“怎么啦?”

“喝二锅头吗?”

王飞超正过身体,瘫陷在枕头里,表情看起来十分难受。

“家里。”

“怎么啦?”女孩搭住他的胸口。

“在哪儿喝的?”

鞭炮又起,这回是七八枚双响。王飞超抱紧女孩。女孩抽出一只手,轻抚他的头发。他发根花杂了。鞭炮骤停,楼下小孩玩耍声、附近工地打桩声,也瞬间一起消失。

“经常。”

女孩细细地说:“我透不过气了。”

“你经常喝醉?”

王飞超松开手,避开她的目光,转身拿一根烟。

“很轻,轻得没有了。”

“你没事吧?”女孩问。

“脑袋变得很重吗?”

王飞超将烟放回床头柜上,闭起眼睛。

“一个人喝,一瓶瓶喝。喝到最后,酒精跟火似的,把整个人从里面烧起来。喝得像是掉了脑袋,像是死了,这就差不多了。”

“你还想做——爱吗,今天?”女孩问。

“怎么个好法?”

“几点了?”

“醉了才好。”

女孩从王飞超肚子上压过去,看看石英钟:“四点半。”

“那还喝?”

“我们去吃东西。”

“很容易醉。”

“下午刚吃过。”

“酒量好吗?”

“我想吃点。”

“不,白的,二锅头。”

“那好吧。”

“红酒?”

女孩钻出被子,磨磨蹭蹭穿衣。王飞超扭头不看她。过了会儿,他下床捡起衣裤,一件件穿起来。他在地上找皮带,又翻着被子,在床上找。女孩道:“是不是放客厅里了。”

“喝。”

王飞超在客厅茶几上找到皮带,又从沙发边柜取出车钥匙。女孩拎起背包,跟着他,轻手轻脚出去。

女孩捧着水,走来走去,神情轻松起来。她停在酒架前,摸摸水晶天鹅摆设,问:“你平时喝酒吗?”

电梯门关上后,女孩说:“嗳,别这样,你说说话。”王飞超盯着楼层按钮。电梯在9楼停住,进来一个中年女人,瞄瞄王飞超,瞥瞥小女孩。女孩不吱声了。三人表情肃然,下到地下车库。王飞超等中年女人离开两步,才走出电梯。

王飞超接过她的包,放在客厅茶几上。“喝水吗?”他倒了一杯水。

他们坐在车里。女孩按按座垫:“这是什么牌子的车?”

女孩东张西望:“哇,豪宅,有钱人。”

王飞超不答。

王飞超拽她进来,关上门道:“换拖鞋吧。”

女孩鼓着嘴,注视前方。地下车库两米高,空气酸潮,惹人想打喷嚏。一个穿淡蓝制服衬衫,戴普蓝大盖帽的保安,坐在车库门口,抱着对讲机瞌睡。王飞超缓缓驶过他。车子上行,外面的世界敞亮了。

女孩靠在门边,眼睛亮亮的:“正好有人开门,我就跟进来了。还担心记错房间号了呢。”

“我们去哪儿?”女孩道,“哎呀,别开这么快。求求你,我要跳车啦。”

王飞超进屋,换鞋,喝一杯冷水。他脱掉夹克衫,解开一粒衬衫纽扣,又解开一粒。他进卧室,拉上窗帘,叠起被子,想了一想,又摊开来,捋捋平整。这时,门铃响了。

“别怕。”

王飞超大步向前。女孩缓缓跟着。小区门口的保安,朝王飞超笑笑,他假装没看见。王飞超踩过草丛,穿过小石桥。石桥上满是鞭炮屑,和踩扁了的红色康乃馨。他转了几道弯,停在楼前,回回头,看见女孩的小身影。

“你终于说话了。”

王飞超要了发票,推醒女孩。女孩下车,木僵僵站着。王飞超将背包还她:“你跟着我,离远点儿。我先上楼,你按楼下那个铃。我在1203室,记住,1203。”女孩点点头,背起双肩包,撑开小花伞。

道路渐宽,阳光疏淡。女孩一手挡在额前,以免刘海吹入眼睛,另一手在车窗下寻找按钮。王飞超替她关上窗。车内刹时安静,只有转向轴“嗒嗒”作响。

王飞超看看手表,瞅瞅窗外,又把玩手机。车子忽然加速,变道。王飞超拍拍驾驶座椅背:“就前面,过马路停下。”

“我们到底去哪儿?”女孩问。

司机没有接话。

“朝这个方向,一直下去,能看到海。”

王飞超指了几下路。“册那,双休日都堵车。”

“我口渴。”

“怎么走?”司机问。

王飞超开出一段,停下。

王飞超尴尬一笑:“贵也没关系。”他瞥瞥中央后视镜。司机也恰从镜中看他。这个五十来岁的司机,有一对没睡醒似的小眼睛。王飞超转视车外。女孩仰靠着椅背,脑袋一偏,闭起眼睛。

“好好坐着,等我。”他下车走进便利店。隔着贴满促销广告的落地玻璃,女孩看见他的脑袋在货架间移动。俄顷,王飞超两手空空走出来。他从车头柜取了一把零钱,又进入便利店。片刻,拎着两瓶饮料,重新坐到车里。他擦擦塑料瓶盖上的灰,递了一瓶给女孩。

“放心,”女孩䀹䀹眼,“我只是好奇。万一真看中什么——我是说万一——就买一件,肯定不贵。你放心吧。”

女孩说:“我更喜欢绿茶,当然冰红茶也不错。”

王飞超瞄了一眼,从女孩腿上挪开手。

王飞超猛灌一口,闭起眼睛,打了一串嗝。“本想请你吃饭,身上只有二十多块钱了。”

“我想买件衣服,”女孩拿过背包,掏出一本时尚杂志,哗哗翻到一页,“我想去ZARA看看,听说里面衣服特别时髦。”

“怎么回事,被偷了吗?”

“那行,如果有时间的话。”

“信用卡冻结了。”

“今天星期六。”

“怎么会的?”

“我还要上班。”

王飞超犹豫了一下,说:“我老婆冻结的。”

“你陪我吗?”

“啊,她为啥这样待你?良心太坏了。”

“那逛逛。”

“这是她的钱,她想怎样就怎样。”

“不熟,也没熟人,第一次来。”

“太过分了。怪不得人家都说,上海男人是‘妻管严’。”

“你对上海熟吗?”

“你懂个屁。”

“你住哪儿?”女孩问。

女孩脸红了,灌一口饮料,不再说话。

司机压掉计价器。王飞超瞧瞧女孩,松弛下来。车子猛然左转,女孩被甩向右边,贴在他身上。王飞超借势搂住,一手搭住她的大腿。

王飞超迅速喝完,将空瓶夹在腿间,啪啪捏响。

“先别管,我给你指路。”

“对不起。”女孩说。

“去哪儿?”

“没事。”

“师傅,笔直开,前面路口左转。”他关上车门。

“现在去哪儿?”

终于有辆顶灯亮绿的出租车,从街角磨磨蹭蹭过来。王飞超出手叫停,让女孩先上。

“不知道。”

“册那。”王飞超骂道。他们等了一会儿。他说:“平时车子很多的,今天怎么了。”

“你说要去海边。”

“快,那儿有车。”王飞超疾走。一个戴玫红阔边草帽的女人斜穿出来,抢先进了出租车。

王飞超不语。

“有什么不好?”王飞超将粉色背包甩在肩上,伸手拉她。女孩站起来,拍拍屁股。

“嗳,你怎么啦?”女孩碰碰他的胳膊。王飞超不动。女孩慢慢往上摸。王飞超捏住她的手,用了用力。女孩也用了用力,另一只手阖上来。王飞超转过身,脸色铁青。他甩掉塑料瓶,四手相握。

“不太好吧。”

“你的手,”他低头亲一下,“我喜欢你的手,像小孩子的一样。”

“这儿,”他伸手擦她人中,俯过去说,“上我家去。”

“我就是小孩子。”

“哪儿?”

“像婴儿的一样。”

“你出汗了。”王飞超道。

“喜欢吗?”

女孩似笑非笑,凝望远方。王飞超抓住她的手。女孩蜷起手指。王飞超一一掰直。女孩又蜷起。王飞超的手,环裹住女孩的手。他重重摁了一下。女孩咯咯笑起来。

王飞超又亲一下。

“皮肤真好,”王飞超捏捏她的脸,“重庆女孩皮肤都这么好吗?”

“你感觉好点吗?”女孩问。

“要不……在那儿坐会儿。”他引着她,走向路边石凳。女孩一屁股坐下。王飞超摸摸凳面,捻一下手指,也坐下。石凳后是一坛鸢尾、冬青和美人蕉。大叶女贞的阴影罩住他们。风向一抖,一把碎金似的阳光洒在女孩脸上。

“没事,我没什么事。”

王飞超看看她的脚。她的粉红跑鞋里,穿着肉色尼龙丝短袜。

“你们怎么了?我觉得你还爱她,她不爱你了。”

“嗯,”女孩停下道,“我累了,想坐一会儿。”

“你不懂。”

“不常。”

“我是不懂,说给我听听。杂志上说,男人外表坚强,内心脆弱,比女人还需要倾诉。”

“你常来这儿?”

“你呀。”王飞超微微一笑,放开她。

“我在找呢。附近有很多钟点房的。今天奇了怪了,招牌都收起来了。”

“你看起来很伤心,一定还爱她,为什么还和网友见面呢?”

“我们去哪儿呢?转了好几圈了。”她终于问。

“你说的都是小孩子话。”

他们出了快餐店。太阳更旺,晒到后颈,微微灼痛。女孩撑起一把折叠伞。伞面有五颜六色的心形,一个角从伞骨上脱开了。王飞超皱着眉头,默默前行。女孩跟紧他。

“别老说我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你刚刚在家时,就有点不对劲。让我想想……你害怕放鞭炮吗?你好像怕极了。”

“走吧。”王飞超将烟掐在米饭里。

“放鞭炮……声音像是开枪。”

“我没不放松啊。”女孩瞥他一眼,又扭过头,盯住墙上招贴图。“图片里的紫米露,比我这碗分量足。”

“哦,你听见过开枪?”

“放松点。”王飞超说。

“听见过。”

“吃不下了。”女孩放下塑料勺,拿出一管润唇膏,抹胶水似的,来回抹嘴唇。她抹得没完没了。

“真的枪?”

女孩继续吃紫米露。王飞超抽着烟,不时吁一口气,吹散缭绕的烟雾。他观察她的细眼睛,肉鼻子,薄耳朵。她低下头,显出一道浅淡的颈纹。她的头越埋越低,仿佛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真的枪。”

女孩微微笑着,注视他们阖在一起的手。王飞超放开她。

“打仗吗?”

“手背上四个酒窝,”王飞超抓住她的手,“还这么滑。”

“你真想听吗?”王飞超凑近她。

“是吗?”女孩叉开五指,正反地看,“他们都说,我的手很福相。”

“别这样看我,我会喜欢上你的,”女孩笑起来,“你现在眼神忧郁,像个诗人。”

“手长得真好。”他说。

“瞎说。”

王飞超扫视一下周围,张开了嘴。他注意到女孩的手。

“你年轻时是不是瘦一点?”

“尝尝嘛。”女孩挖了一勺,递过去。

“瘦很多。”

“你吃。”

“肯定是个帅哥。那时碰到你,保不准爱上你了。”

“可以,上海男人真绅士,”女孩说,“等等,你尝尝紫米露吧,太好吃了。”

王飞超转过身,搭住方向盘。

“哦。说什么呢?”王飞超放下筷子,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可以吗?”

“嗳,你说吧,”女孩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片刻,女孩道:“你不是要说说话吗?”

“不知道该不该说,”王飞超声音沉下去,“这些年总想找人说说,也许说过了,就能好起来。本该和她说的,但她不愿听。”

王飞超耸耸肩,拿起筷子。他们吃起来。

“我愿意听。”女孩拉住他的袖管,一脸善解人意。

“你是个帅叔叔,就是有点眼袋。”

王飞超瞥了瞥她,觉得有点可笑,但是没有笑。

“年龄大了。”

“那时候,”他说,“我们还在读大学。我有个最好的哥们儿叫林浩。有时闭起眼睛,就能看到他的样子。小眼睛眨巴眨巴,像是坏人,其实特义气,特单纯。林浩自己没什么钱,还老是借钱给人家,还老爱吃饭买单。他是山东人,跟我上下铺,篮球打得很棒。那个三步上篮,帅呆了。妈的,后来我再不敢打球,一打就想起他。”

“为什么会虚肿?”

女孩䀹䀹眼:“后来呢?”

“不是胖,是虚肿。”王飞超摸摸面颊,摸摸下巴。

“后来枪响了。”

“我看看,”女孩侧到桌边,瞄了一眼,“还好,你脸有点胖,身上不胖。”

“什么意思?”

“有小肚子了。”

“打枪的声音啊,不像鞭炮那么一串串,是一声一声的,啪——啪——。有人在大喊大叫,哗啦啦地跑,还有人推着自行车,挡泥板擦着轮胎,咵、咵、咵。我一辈子忘不了那声音。她也怕极了,我们紧紧抱着。我们在一间租的小屋里,我们没去那儿,那时在谈恋爱,整天想着搞鸡巴事,她和你一样大。嗯,你多大?”

“怪不得身材不错。”

“我九零年的,水瓶座。你什么星座?”

“我胃口一向不大。”

“真好,你生得正正好,不早也不晚。我们是两代人。”

他们放下托盘。女孩说:“你吃得真少。”

“你哪有那么老。”

女孩说:“靠窗也安静的。”但她乖乖跟着他,坐到最靠里位置。

“你还年轻,会有自己的生活。”

快餐店墙壁刷成橘红色,天花板挂着两排鸟蛋灯。靠门一排亮着,靠墙一排暗着。空气中有清洁剂味道。王飞超点了糖醋小排套餐。女孩要了紫米露、蜜豆牛奶冰和椰香咖喱牛肉套餐。王飞超瞧瞧窗外,一名路人也恰好扭头看他。“坐里面吧,”王飞超说,“安静,能说话。”

“你也年轻啊,别这么消极好不好。”

女孩犹豫道:“行啊。”

王飞超微微一笑,又沉住脸。

“现在不是吃饭时间,饭店不营业。你看那个中式快餐,转角那儿,干干净净的。”

“说实话,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女孩道。

“大招牌边上是什么?好像也是饭店。”

“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的。以后找个好男人,踏踏实实过好日子。”

“地沟油有毒,要不试试那家中式快餐?”

“那么李超哥哥,以后我毕业了,能不能帮我在上海找找工作?”

“我上网。”

“我能帮谁呢?我就是个吃软饭的。”

“你不看新闻吗?”

“快别这么说。”

“什么叫地沟油?”

“废物,杂种,窝囊废。”

王飞超说:“川菜,用的都是地沟油。”

“别说了。”

他们下了天桥。女孩又道:“大招牌是什么菜?”

“你是个聪明孩子,你找得到工作。你只是太年轻了。”

女孩将手掌拱在眉骨上,眺望道:“那儿有块大招牌,是什么菜啊?”

“你也找得到工作。”

“很早的事了……想吃什么?你看对面,全是饭店。”

“我是一个废人。那年以后,我就不知道干吗活着。没什么值得活着的。吃饭,睡觉,喝酒,乱搞女人。就是这样。”

“哦,你还写诗?”

“唉,怎么会这样。我没听懂。你老婆为什么把卡停掉?她太坏了。”

“不写,年轻时写。谁年轻时没写过几笔歪诗。”

“她不坏,她很好。她比我坚强,吃的苦比我多,她挺过来了。”

“你也写东西?”

“哦。”

“可能吧……”王飞超道,“我大学时喜欢文学。我们有文学社。”

“那天以后,每次想和她搞,脑袋里就有枪声。我在她面前不行了。”

“不喜欢。不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偶尔也写点,放在QQ空间里。你读过吗?”

“什么意思?你们不做爱了?那为什么结婚?”

“哦,你喜欢文学。”

“我必须娶她。”

“我读中文系。”

“为什么?”

“英语吗?还是会计……”

“我们不是躺在同一张床上,是躺在同一副棺材里。”

“我的专业,跟你说过的。”

“我越来越不懂了。”

“什么?”

“你是九零年出生的小小孩子,你怎么会懂。”

“我什么专业的?”

“别把我当小孩,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小孩。”

“哦。”

“你就是啊。”

“明年。我在QQ上和你说过。”

“唉,我有点喜欢你了。”女孩的表情,像要哭起来。

“你什么时候毕业?”

“别闹。”王飞超说。

女孩又道:“上海真热闹。等我毕业了,一定要来上海工作。”

“那么你说,你也喜欢我。就假装一下嘛,安慰安慰我。”

王飞超不答。

王飞超扭过身,和她拥抱。“你的袜子呢?”他问。

王飞超接过她的粉色双肩包。女孩望着桥下。“啊呀,”她嚷起来,“那辆是不是跑车?声音好响哦。”

“只找到一只,另一只来不及找了,看你急着要走。”

“还好。”

“饿吗?”

女孩蹦上梯坎。春风撩起她的裙摆。白内裤紧小了,屁股肉滚滚挤出来。王飞超瞄了一眼,快步上到与她并肩。“包重不重?”

“不饿,有点冷。”

“叫我张超好了,”王飞超指了指,“先过天桥。”

“那么,去那家衣服店看看,叫什么来着?”

女孩穿粉红格子连衣裙,裙摆的白色镶边发灰了。当她走动时,小腿肚微微颤动。女孩回头道:“加州阳光,我们去哪儿?”

“ZARA。”

“那……还想吃点吗?走,随便吃点。”

“好。不过我没钱给你买了,咱们看看去。”

“火车上吃了饼干。”

“你的故事讲完了?”

王飞超道:“深深……那个谁,吃过午饭吗?”

“讲完了。”

俩人僵站着。

“你好受点了吗?”

“哦。”

“你知道那家衣服店在哪儿吗?”

“是啊,我是,深深蓝洛丽,”女孩舒了口气,鼻梁笑皱起来,“你跟照片很像。”

“不知道。你知道吗?”

王飞超挤出一个笑:“你是那个……什么洛丽?”

“我更不知道了。那么,就笔直开,一直往前开吧。”

窗外,阳光暖得人心痒痒,一只小虫贴住落地玻璃。王飞超嘬嘴吹气,虫子不动。他又看手表。这时有人叫:“加州阳光!”一个女孩侧着脖子,慢慢穿过人群。她似在看王飞超,又像看旁边的人。“加州阳光?”

写于2011年5月24日

王飞超从手机上抬起眼,抽抽鼻子。空气里有股方便面的麻辣味。一个锁骨毕现的男孩飞跑而过,将一张旅行社宣传单扔在他手上。王飞超抖了抖手,走向大电子屏。屏幕上红字一行行滚动。广播女声在重复迟到车次。一个拎蛇皮袋的乡下女人撞了王飞超。他瞥她一眼,摸摸放钱包的裤兜,走到大厅角上,看一眼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