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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

他们去弄堂对面的小饭馆。钱秀娟嫌桌面油腻,嫌服务生冷淡,嫌碗筷不够干净。嫌了一阵,终于不响。张大民用筷尖“嗒嗒”敲击碗沿。对街,两名白大褂女营业员站在药店门口闲聊,瓜子壳吐了一地。一个老头挪向水果摊,抓起一只苹果,又抓起一只苹果。

钱秀娟瞥了瞥灶头,那儿有包拆封的速冻水饺。“好。”她说。

菜上来了。张大民转而注视女服务生的手。她的指甲浸在蜜汁红枣的汁水里。张大民和钱秀娟,默默拿起筷子,低头进食。

“要不……出去吃?”

上第二道菜时,张大民终于开口:“事业……好吗?”

“哦。”

“挺好。”

“去外婆家了,今天星期六。”

“咋个好法?卖掉多少?发财了吗?”

“圆圆呢?”她问。

“怎么搞的,菜汤里有泥渣子。”

张大民关掉煤气。

“我问你发财了吗?”

“哦……水开了。”

“你想吵架?”

“今天真早。”

“我在关心你嘛。”

“嗯。”

钱秀娟想说什么,忍住,夹了一筷娃娃菜。

“回来啦?”

“为啥眼睛化成这样?”张大民问。

钱秀娟抬起脸,仿佛刚看到他。“你好。”她说。

“啥样?”

“你好。”张大民说。

“黑不拉叽,框得跟死鱼眼似的。”

张大民出着神,去灶上煮水。钱秀娟回来了,一边理头发,一边换拖鞋。

邻桌女孩转脸瞅他们,其中一个“滋滋”吮着珍珠奶茶。

钱援朝顿了顿道:“我话搁这儿,你爱信不信。”

“你比她俩好点。”张大民道。

张大民闷声道:“以咱俩的关系,你少睁眼说瞎话。”

钱秀娟站起身。

翌日傍晚,钱援朝来电:“这么对待娟娟太过分。她们的事业,开头尤其困难。我们做老公的要支持。现在吴晓丽当督导,一月赚两万,人变漂亮了,气质也提升了。”

“怎么不吃了?你的冒牌LV掉地上了。”

不出门时,钱秀娟窝在阳台打电话。预约卡、美容卡、客户通讯薄,每件都印着百合花——这是斯美朵的Logo。张大民半夜起床,摸到那一桌卡片,将它们撒出窗口。

钱秀娟捡起包,疾出店门,想冲过马路。车子一辆接一辆,密不透风地开过。她的衣料边角瑟抖着。她蜷起胸膛,双手互插在胳肢窝里。

她满城挤着公交车,给人上美容课。回到家,粉底搓泥了,眼影晕在眼角。她坐在床沿,往脚踝上贴橡皮膏,然后走到桌前,问圆圆功课多吗,穿得暖吗,给她塞些小零食。圆圆晃动脑袋,避免母亲摸她头发。钱秀娟板下脸道:“头抬高些。”圆圆撇撇嘴,直起脖子,推远作业本。

张大民敲打玻璃窗,敲了几下,跑去门口。服务生跟住他。

钱秀娟加盟斯美朵。她花费二千多元,买入护肤包、彩妆包和第一批产品。吴晓丽送她一套职业装。钱秀娟穿上时,必须屏住呼吸,收拢赘肉,慢慢提起拉链。

“钱秀娟。”他喊。

张大民想起范文强的手,搭在钱秀娟肩上,小手指微翘着,指甲盖油亮。张大民的鼻孔像马匹喘气那样张开。他冲向钱秀娟,捏起她的手。她环顾左右,挣扎了一下。他们的姿势,像是他要把她的手从腕上拔走。远处有人声。他放开她。她皮肤冰凉,手背一条条红白淤痕。那是张大民手指留下的。

“钱秀娟。”他继续喊。

“没有,真没有。没有的事。我们只在跳舞时拉手。”

车流中断了,钱秀娟开始过街。她每走一步,都左右张望一下。她的背影忽地变小了。

“哦,你们拉过手了。”

“钱秀娟,我菜点多了,快来帮忙吃掉。喂,听见没有——”

“你真恶心。”

对街闲聊的白大褂停下嗑瓜子,戳点着张大民。钱秀娟扭过头来。她似乎哭了,也或是风吹红鼻尖。他的妻子转过身,慢慢走回来。张大民想起年轻时,他看着她走来。她一路咬着上下嘴唇,好使它们显得红艳。他的趾间渗满汗水。他们即将去大光明看《少林小子》,或者到人民公园,找个僻静的树荫坐坐。

“说说,怎么接触了?拉过手吗?亲过嘴吗?”

钱秀娟跟着他,回到饭桌边。张大民要了两瓶光明啤酒。

“是你自己在比。”

“干杯,”他想说祝词,想不出,又道,“干杯。”

“我不要和他比。”

钱秀娟一饮而尽。

“他做人没你踏实。”

“你脸红了,”张大民道,“来,说说你的事业。”

“为什么不接触了?我看他挺帅的,比我帅。”

钱秀娟的首名客户是沈岚,张大民表妹,复旦经济系读大四,眼下在会计事务所实习。钱秀娟约她吃饭,又到咖啡馆上美容课。沈岚以六折优惠,买了一瓶乳液。

“那是在跳舞。”钱秀娟扭过头。风向乱了,黑烟不知所措,在烟囱口堆成一团。“好吧,我是和他接触过,但同事都不知道。”

张大民道:“挺好,恭喜。”

“普通朋友抱得那么紧。”

钱秀娟批评沈岚没礼貌。“我做回访时,这丫头凶巴巴的,后来干脆不接电话,”她拨弄鱼骨,使它们在桌面排列整齐,“以为自己是白领了,瞧不起人了。我怎么着都是她长辈。她初二暑假住咱们家,我天天烧饭给她吃,她来月经还把我床单弄脏了,第一百货商店买的床单,很贵的。”

“我说醉话了,范文强只是普通朋友。”

张大民端起玻璃杯。啤酒沫子漫上来。她不停开阖的嘴唇,像肉包尖的褶皱。

“你没醉,”张大民下车扶起“凤凰”,“钱秀娟同志,我作为朋友提醒你,女人家作风差劲,会被人看轻的。”

钱秀娟继续说,吴晓丽最近发展了一个老板太太。“那女人是朝天鼻,一脸麻点子,耳朵还有点招风。听说老公每月给她一万块零花钱,她闲得无聊才做斯美朵,出去上美容课时,都开私家车的。这就是命……对了,”她问,“你的女同事里,有傍大款的吗?”

“我在醒酒。”

“我是穷人,只认识穷人。”

过了几分钟,他骑回来问:“你不走?”

“不一定是大款,买得起护肤品就行。”

他们停在自行车前。两辆车锁成一体,靠在墙边。张大民推出自己的“永久”。钱秀娟的“凤凰”缓缓倒地。张大民瞥了一眼,将链条锁扔进车篮,上车骑走了。

“那算有钱了。”

“谈过朋友的朋友。”

“帮我搞一份名单吧,我来电话拜访。”

“哦?怎样的朋友?”

“别这么功利行吗?”

“范文强吗?”钱秀娟笑了,“一个朋友。”

“这叫积累人脉。”

“跟你跳了三支舞的。头发那么长,额上都是粉刺。”

“我一个小工人,不懂什么人脉。”

“谁恶心了?谁?谁?”钱秀娟语调高扬,仿佛仍在唱歌。

服务员端汤上桌。汤里几缕蛋丝、七八块蕃茄,麻油浇得太多。钱秀娟舀了一碗。张大民舀了一碗。汤太咸了。他们不再说话。

“那个恶心男人是谁?”张大民问。

整个晚上,张大民翻了三遍《新民晚报》。八点多,圆圆回家。他们看电视。圆圆爱看民国琼瑶戏。女主角眼皮一拧一拧,泪水如注。男主角张大嘴巴咆哮,张大民看见了他的小舌头。他笑起来。圆圆不明所以,也跟着笑。钱秀娟在阳台道:“轻点声。”张大民止住,索然无味道:“睡觉吧。”

联欢会结束,张大民和钱秀娟一前一后,从食堂走向工厂后门。锅炉房的烟囱高达三十多米,春风将黑烟拖散成一面旗帜。

“爸爸,”圆圆注视他,眼睛亮亮的,“你们年轻时恋爱吗?”

音乐又响,钱秀娟再次被邀。那天有五个男人邀舞。其中一人连跳三曲。在舞蹈的间隙,男同事频频劝酒。钱秀娟一嘴啤酒沫,仿佛唇上长出白胡子。男同事递烟,她也不拒。她用指根夹烟,还把烟从鼻腔喷出来。

“什么?”

此刻,这只手被舞伴拉着。《青年圆舞曲》陡至高潮。钱秀娟缩起身体,绕过舞伴的胳肢窝。张大民叩击桌面,越叩越疾。乐曲终于奏完,钱秀娟气喘吁吁笑着,坐到旁边一桌。她告诫过张大民,今天他的公开身份,是她哥哥的朋友。

“你和妈妈恋爱过吗?今天外婆说,她和外公恋爱过。他们居然谈恋爱,我以为都是包办婚姻呢。”

唱完歌,又跳舞。张大民不会跳,在旁坐着。他和钱秀娟的关系,已进展到一起看电影。他们趁暗场后,分别进入影院,坐到相临的位子。她肉团团的手搭在椅把上,被荧幕照得熠熠发光。张大民简直不知电影里在说什么。他弯腰假装系鞋带,撑起胳膊,擦碰她的手。她坐得笔直,一动不动。

“包办婚姻也可以恋爱。”

钱秀娟年轻时是圆脸。现在身材渐宽,面颊却削了,从某些角度看,居然变成方脸。张大民喜欢她年轻的样子,笑起来腮肉鼓鼓。那时她经常大笑,边笑边拍腿。还爱唱歌,像美声歌唱家似的,双手互搭在胸前。当她爬至高音时,脖子抻直起来,像有无形的线牵着她。底下小伙纷纷叫好,让她一唱再唱。那是八三年“五一”劳动节,张大民初次去钱秀娟厂里。

“我想起外公死的时候,大家都哭,外婆却不哭,爬去躺在外公身边,好像他还活着似的。”

钱秀娟调暗灯光。她看不见资料,也看不见丈夫了。她看见自己的手,一只搭在调光开关上,一只仍罩在杯口。她捧起杯子,喝完全部的水。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理解的。”

圆圆呻吟道:“别吵了,都几点了。”

“我不是小孩子。”

“没呢!”张大民顿了顿,想不出词。

“你是。”

“说完没有?”

“你和妈妈呢?”

“你呀你,傻大姐一个。炒股票、兑美金、买君子兰,哪次不被骗。”

“我们不是包办婚姻。”

钱秀娟倒了杯水,坐到桌前看资料。她手掌罩在杯口。热汽绕了个弯,腾腾上升。

“不是指这个……”圆圆脱去套头毛衣,“我还以为,你们从来都是两个中年人,胖胖的,整天除了吃饭,就是吵架。”

“睡不着,”张大民哗哗弄响薄棉被,“女人家的,在外面这么晚。”

张大民调小音量,望着屏幕。

“吓我一跳,没睡啊。”

“外婆说,谈恋爱的时候,外公每天送她栀子花。好浪漫哦,像电视剧一样。”

“喂。”他说。

钱秀娟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张大民眯着眼。某一刻,他感觉在偷窥一个陌生女人。

圆圆睡下。张大民关掉电视,陷入沙发深处。座垫、靠背、扶手,从各个方向挤压他。他想着圆圆的话。阳台里灯色如炉火。他缓缓倚过去,轻声问:“在干吗?”

那晚,钱秀娟十点半回家。她挂好包,依次脱掉衬衫、长裤、胸罩,将它们搭在椅背上。胸罩内面向上,深凹的碗状,盛着台灯光和阴影。她到门后套上睡裙。她脑袋在领口卡了卡。她在大衣镜前抓理头发,又摸摸自己的脸。

“整理美容笔记。”

张大民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起身出去。屋内静了几秒。吴晓丽关门道:“好了,只剩女孩子们了,交流起来更亲切。”

“别太辛苦了。”

钱秀娟瞪他一眼:“不想跟你吵。”

“还好。”

前排纷纷回头。

他刚发现,钱秀娟烫了新发型,脑袋膨大一圈,架在窄肩上。她穿洋红针织开衫。她适合各种红色,红色使她明亮。他期待她转过来,让他看看她的脸。

“梦想?你十八岁吗?对于你这种老太婆,安心本分过日子最重要。”

钱秀娟果真转过脸,面无表情道:“你站在这儿,我不自在。没事睡觉去吧。”

“安静听会儿行吗?吴晓丽说得对,没梦想的人,注定没出息。”

张大民被扰醒时,感觉帘外微亮。钱秀娟跨过他的身体,靠墙躺下,翻腾着掖紧每个被角。张大民转向她,从她被窝边缘打开缺口。她背部潮冷,小腹却发着烫。她拍开他的手,他又伸过去。

“我是不懂。我困得要死,我们回去吧。”

“你不爱我了。”他说。

钱秀娟道:“你不懂。”

“什么爱不爱的,肉麻死了。”她不再拒绝他的手。

张大民对钱秀娟道:“你鼓掌干吗,瞎起劲。”

他用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环住她。凉风刺着他的肩膀。他有了零碎的梦。她在他的梦里跳舞。车间窗外的烟囱,直着一缕细烟。天空白如截脂。跳舞的是中年钱秀娟,穿收腰小西装,侧开叉A字裙。她转圈时,脸颊赘肉跌宕。张大民觉得她美。他撩起她的睡裙,干涩地进入她。她咂咂嘴,翻了个身。他清醒了。

“只要努力,明年红地毯上的就是你。”胖女人摇晃小琳。小琳笑出一口牙龈。

张大民在面包房待了一小时。营业员撂着收银条,啪啪甩拍柜台。张大民吃一只小球面包,又吃一只。他感觉不到在吃什么。

“想——”

对面斯美朵大楼出来一群女人。吴晓丽走在第一个,面孔半埋在羊毛围巾里。张大民拍净双手,推门出去。

“你们想不想跟我一样?”

钱秀娟有时走在队伍靠前,有时落后。她一手拎护肤包,一手插在口袋中,走几步,换个手。她们急行军似的前进,到了抚安路休闲步行街,仨仨俩俩散开。钱秀娟和一个高女人站在麦当劳门口。身后长椅上,坐着玻璃钢的麦当劳叔叔,一身红黄单衣,不畏严寒地咧着香肠嘴。

“能——”众女齐呼。

张大民闪进麦当劳,要了一杯牛奶,脱去羽绒夹克。一冷一热之下,他后脑勺隐痛。室内反复播唱《恭喜发财》,色拉和油脂的混和味飘来荡去。一个胖老头举着鸡腿,大声哄他的胖孙子,胖孙子满地乱跑,发出金属磨擦般的尖笑声。张大民皱了皱眉,撕一块小球面包,蘸到牛奶里。

胖女人微笑颔首,等待掌声结束。“去年我到美国参加总部年会,走红地毯,穿那种拖地晚礼服,追光灯一打,浑身闪闪发光。所有人都在看你,你是全世界的焦点。你们能想象那种感觉吗?”

窗外是另一世界。梧桐枝条、广告纸牌、店头彩带,往同一方向翻飞。垃圾被刮离地面,漫天狂舞,勾勒出风的形状。行人眯眼收脖,前倾身体。钱秀娟偎在高女人怀里。

底下鼓掌,还有喝彩。

风终于停了。钱秀娟捋着头发,照照麦当劳玻璃。张大民慌忙举杯遮面。她没有发现他。她和高女人东张西望着分开。她拿出粉色名片,走向一个穿麂皮皮夹克的女人。女人目不斜视而过。钱秀娟跟了几步,转向下一目标。那是个穿黑羊绒大衣的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向钱秀娟轻轻摇摆。

“看吧,小琳是我家钟点工。没学历,没背景,没人脉,‘三无产品’。要不是加入斯美朵,她一辈子给人擦地板。我们救了她。只要她努力,三个月做到红背心;半年就像我一样,穿上这身蓝衣服,”她指指自己,“月入一万五,甚至更多。”

高女人勾搭成一个,领进麦当劳,买两杯咖啡,在角落里上起美容课。钱秀娟不见了。片刻,她重入张大民视线,护肤包悬在前臂,双手深插入兜,两只脚不停轻跺着。

“我……呃……我从江苏来,以前做家政,在范督导家……”

张大民放下牛奶,拍拍旁边的食客。

“告诉她们。”

“干哈呀?”那是个东北口音女人,正在捻食垫纸上的蔬菜丝。

小琳嚅嚅嘴。

“看见那人吗,小个子,胖胖的,”张大民指着窗外,“想请你帮个忙,”他从皮夹里掏出四百块钱,“她是推销化妆品的,你去买她的货。”

胖女人道:“告诉她们,你以前做什么的?”

东北女人接过钱。她的手背冻疮点点。

底下鼓掌。

“你去,我在这里看着。”

胖女人道:“是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一元。”

东北女人迟疑着推门出去。钱秀娟转过身,向她堆起职业笑容。东北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往窗内望。钱秀娟不住点头。俩人勾肩搭背走开了。

小琳说:“呃……我要感谢妈咪,范妈咪。她让我加入斯美朵……呃……这个月,我发展了六个姐妹,卖掉一万多产品。”

张大民咬着纸杯,咬得一嘴蜡味。他摸摸口袋,没有烟,起身到柜台问有没有酒。

旁边女孩拽她胳膊。胖女人过来拉她道:“宝贝,随便说点什么。”

“我们这里有牛奶、咖啡、橙汁……”

小琳绷直身体,两块紫色眼影上下翻动:“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我不会说。”

“我只要啤酒。”

“来,说两句。”

“先生,不好意思,啤酒没有。”

“嗯。”

张大民瞥瞥角落,高女人已经不在。他穿上羽绒夹克,推门出去。

“谈谈感想吧。”

街灯稀薄,影子疏拉拉摊在地上。张大民身体不停激灵,仿佛有人抽拎他的脊椎。他踩过一条条影子:树木、楼房、电线杆、垃圾桶……行人鼻梁的影子,斜在他们面颊上,使得他们五官斑驳。张大民慢吞吞往抚宁路走。他拿出手机,两次无人应答之后,电话接通了,钱秀娟急促地“喂”着。

“嗯。”

“今天生意怎样?”他问。

“高兴吗?”

“卖掉两百。”

“嗯。”最左侧的女孩应道。

“不是卖掉四百吗?”

吴晓丽说:“这是范督导。这十二位是她的新‘宝贝’。我们对小琳很熟悉了。小琳,这是第一次来例会吧?”

“两百,就两百。”

众人纷纷回头,看看钱秀娟,看看张大民,最后目光集中给张大民。张大民假作挠额,手搭在脸上。过了会儿,一个深蓝制服的胖女人,领着一群女孩上台。女孩围着她乱作一团,慢慢站成横排。

张大民怔了怔,道:“快回去,天这么冷。”

“今天来了不少新朋友,”吴晓丽说,“坐在后排的,就有一位我的朋友。”

“忙着呢,过会儿。”

吴晓丽训导守时问题。她一字一顿的语调,像走路一脚一脚踩在泥坑里。张大民响亮地打哈欠。

张大民走进斯美朵对街的面包店。小球面包卖完了。他看了又看,选中一块栗子蛋糕,包进硬纸盒,用枣红锻带扎紧。

吴晓丽看看表,关掉房门。不断有迟到者推门,在门缝里张望一下,蹑手蹑脚进来。没有空位后,她们佝着背转来转去,寻找愿意分享椅子的人。

钱秀娟终于出来。张大民看看手表,九点十四分。她站在路边打电话。过了几分钟,一辆白色小轿车驶停过来。张大民轻晃身体,一手撑住蛋糕盒盖,慢慢按压下去。营业员面无表情盯着他,将拖把扔进墙角,关掉展示柜的射灯。

“怎么回事,”张大民道,“这女人今天这么做作。”

一个月前,范文强重新出现了。他居然还留长发,肥肉在皮带上水一般地滚动。他右手中指戴一枚大方戒,戒面刻着:“范文强印”。他逮住圆圆,将戒面狠戳在她胳膊上。胳膊刹时变白,旋即转红,像盖了一方图章。“圆圆长大啦。”这算是他的见面礼。

吴晓丽穿深蓝职业装。当她挤过椅子间隙,裙摆浅浅勒出三角裤轮廓。

钱秀娟介绍道:“这是老张,这是范老板,范文强。你们见过的。”

“去吧,快去吧。”

范文强道:“见过吗?我不记得。”

吴晓丽不待听完,搭住钱秀娟的背,引她往里走。钱秀娟和张大民坐到会议室末排。吴晓丽摆弄着手机说:“我去忙啦。”

“我也不记得,”张大民淡淡道,“钱秀娟记错了。她记性越来越差,快成老年痴呆了。”

“不会,我……”

范文强道:“别这样说你老婆。”

“你不该来,”吴晓丽转向张大民道,“我们女人聊美容,你会闷的。”

钱秀娟道:“我哪儿记错啦。圆圆,记得范叔叔吗?就是那个捏脸叔叔。”

钱秀娟往后一躲,还是被搂住。

圆圆记得了。她六岁去妈妈厂里玩,范文强捏起她的腮肉,挤成各种形状,还喷她一脸烟臭。之后不久,范文强离开工厂,做起服装生意。

“亲爱的。”她来搂钱秀娟。

“圆圆变漂亮了,越来越像你。小时候是圆圆脸,所以叫‘圆圆’。”范文强伸出手。圆圆逃开。

终于,吴晓丽挤出人群,挥舞胳膊。手机链子击打她的手背。

钱秀娟笑道:“唉,你非得来。我说吧,房子太小,也没东西招待你。”

“没什么。”他说。

“不用招待。我随便看看,看看你过得好不好。”范文强一边说话,一边动用食指和无名指,将大方戒拨弄得团团旋转。

钱秀娟做个“啊?”的口型,但没发声。

“老张,给范老板泡点茶叶。”

“秀娟。”他柔声道。

张大民哗哗抖响《新民晚报》。

张大民低头看她。他的妻子发卷归整在耳后,耳廓窄薄似两朵花瓣。

“圆圆,给捏脸叔叔泡茶。”

至少几百名女人,在大堂和各个房间穿梭。灯色荧白,大理石墙壁疏冷着。钱秀娟慢慢缩起背脊,靠近张大民。

圆圆“哦”了一声,懒洋洋起身。

到了路口,钱秀娟拿出纸条核对地址。天色半暗,斯美朵广告牌上的女人,个个灰旧着脸。钱秀娟走进旋转门,靠在门边凹角打电话。吴晓丽说马上来。

范文强转来转去,钱秀娟紧跟其后。范文强探探空调风口道:“这机子用很久了吧,制热太慢,”又摸摸墙壁,“这儿裂了,回头叫老王找人刷一下。”

张大民噎了噎。领口卡得喉结微疼,他松开一粒纽扣。钱秀娟走到前面去。她又矮又小,臀部壮壮的。有一瞬,她消失了。张大民加快步子,又找到她。他们并排走着,不看对方。风经过她,吹向他。下一刻,又经过他,吹向她。还有一刻,风从背后推着他们。她精心打理的短卷发,全都堆在脸旁,胸前衣服也被吹鼓起来。

钱秀娟问:“老王是谁?”

“你买不起,就说我不需要。”

范文强答:“我助手。”

“用过的东西,她好意思送出手。而且你根本不需要。”

张大民轻哼一声。范文强推开卫生间的门,一眼看见挂在冲淋龙头上的胸罩。钱秀娟急忙关门,讪讪道:“没啥好看的。”

“吴晓丽打了十几个电话,上回还送我粉底液。”

范文强在屋里转了一圈,就说走。“不多坐会儿?”钱秀娟送他出去。张大民溜到门后,窥视楼梯口亮起的灯。俄顷,钱秀娟回了,摸摸桌上玻璃杯道:“茶都没喝。”端起喝一大口。

“你也不该去。”

张大民道:“跟老相好勾搭多久了?”

“没让你来,偏来。话还这么多。”

钱秀娟一口呛住,咳嗽起来。

“天这么凉,待在家看电视不好吗。”

圆圆将范文强送的比利时巧克力塞入书包,悄悄走进阳台。她听见父亲开骂脏话。她翻到日记本末页,划了一杠“正”字。

“我不疼,新鞋总要磨脚的。”

钱秀娟冲到外间,拉开吊柜道:“要不是他,这些卖给谁去啊!”

“倒三部车,走半小时路,你脚都磨出血了。”张大民说。

受到柜门震荡,柜中化妆品倾泄而下。粉红包装的瓶瓶罐罐,长的短的扁的宽的,足有三四十件。

两星期后,钱秀娟去斯美朵参加美容讲座,和张大民半途吵了一架。

“你满意了吗?”钱秀娟蹲下捡拾。

“化妆棉吹掉了,”钱秀娟说,“风真大。”

“这是干什么?”

钱秀娟将口红放在桌上。桌玻璃映出倒影,修长的粉色外壳,底部一圈金边。

“上月快做到红背心了,还差五千块。吴晓丽说,先囤货,慢慢卖,否则下回得重新冲业绩。”

“斯美朵口红,是可以吃的口红,无毒,不含铅。喜欢就买一支,我给你会员价。”

“她蒙你呢。”

钱秀娟将口红旋进去,放回彩妆包,俄顷又拿出,“啪啪”开阖盖子。

“她没蒙我,她自己也囤货。”

“一百二十五。”

“靠,坑子啊。吴晓丽自己掉进去,还拉你往里跳。你哥也不是东西。我早说了,你们上海人精明,自家人算计自家人。”

“多少钱?”

“上海人怎么啦?我妈早说了,让我别嫁北方男人。就算在上海长大,骨子里还是北方男人。”

吴晓丽道:“珠光的。”

“北方男人怎么啦?不满意离婚好了。”

“秀娟,一定要化妆。女人能好看几年呢,不要亏待自己。”她搭住钱秀娟下巴,让她往下看。钱秀娟旋出一支口红。

“离就离。”

钱秀娟拿起包内睫毛夹,摁摁夹头橡皮垫。

俩人同时顿了顿。

“刚上粉底,化完就好看了。”吴晓丽打开彩妆包。

张大民道:“傻不傻呀你,世上就我真心待你。什么哥啊嫂的,什么范文强许文强,他们会为你考虑吗?”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钱援朝道,“我们难得来做客。”

“谁说范文强不考虑我,”她揣着化妆品,慢慢站起来,“这些他都买了,用来送客户。”

“哪不放心了。”

“哦,范老板,大客户。恭喜。”

“你不放心我。”

“我两个月冲到红背心,算是快的。我会成功的。”

“你是我老婆,我干吗见不得你漂亮。”

“狗屁。瞧瞧你,又老又胖又蠢,黄脸婆一个。以范文强的身价,年轻漂亮的骚娘们儿,还不苍蝇似的扑他。他为啥看中你?年轻时没得手,心里惦记这事呢。真被他搞定了,你更加一钱不值。”

“什么意思啊!”钱秀娟嚷起来,“你就见不得我漂亮。”

钱秀娟面颊颤抖,肩膀也抖起来。一支眉笔滑出指缝,啪嗒落地。张大民替她感到难过,他想搂住她。他犹豫着走去,经过她,拉开卫生间的门,往马桶里吐了一口浓痰。

“很好看吗?像……日本妓女。”张大民想说“歌舞伎”,却找不准这个词。

张大民脚趾潮冷,渐渐疼痛,转而麻木。他回忆着钱秀娟。她俯身和驾驶座的人说话,然后转到小轿车另一侧,消失不见了。她的红白格呢大衣,是新买的吧。她最近添了不少新衣。张大民想了又想,只想起她穿睡衣裤的样子。那是他们在超市买的。半寸厚的棉夹里使她行动迟缓。她迟缓地走来走去,散发着斯美朵护手霜的草莓味道。

吴晓丽将她脑袋掰回去。

张大民走到抚宁路,拐进弄堂。他看到他的助动车,一辆橘红“嘉陵”。车身满是擦痕,黑色座垫磨损了,海绵烂糟糟翻出来。它锁在一根落水管上。一辆白色普桑停在前方,车屁股对准它。普桑被转角灯照得锃亮。张大民瞧瞧左右,狠踢了普桑一脚,又瞅瞅嘉陵,也过去踢一脚。他将助动车钥匙塞回兜里,转身离开。

“看我。”钱秀娟转向张大民。

他步入弄口豆浆店。鳗鱼饭最贵,八元一客。他要了鳗鱼饭。鳗鱼的尸体大卸八块,躺在青白色密胺餐盆上,覆着一层喷香的油光。张大民吃一口鳗鱼,吃一口压扁了的栗子蛋糕。他痛恨甜食,它们使他胃部绞起来。

吴晓丽已完成清洁、面膜、保养。她称之为“基础护理三部曲”。她的专业护肤包里,插放着一排排软管。有些是膏乳,有些是红蓝液体。她捏起一块三角海绵,掸着钱秀娟的脸。

豆浆店隔壁是一家发廊,门口旋着红白蓝的转花筒灯。玻璃窄门里,坐着四五个小妞,或修指甲,或拨眉毛,或将手探进紧身衣,调整胸罩带子。一个中年女人袒胸哺乳,望着门外的张大民。她脸上刷过脂粉,脖颈黄黄一截,到了奶子那里,又转成嫩色。那是一只年轻的奶子。婴孩啧得很欢。张大民搓搓手,推门进去。靠门的女孩站起来。

钱援朝道:“哦,那跟着晓丽做化妆品吧。晓丽做得很好。”

女孩领着张大民,斜过马路,钻进一室户公房。“到了。”她开灯关门,脱掉羽绒服。屋内渥着一股酸冷,仿佛汗衣堆放过夜的味道。张大民坐到窗角方凳上。凳面冰一般硌着他。他又坐到床边,又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兜转。

准备进屋时,张大民突然说:“秀娟厂里让她下岗了。”

“干吗呢?”女孩问。

玻璃杯中,黄的烟丝黑的烟灰,挤在水面上。钱援朝取出最后一支,递给张大民。张大民摇摇头。钱援朝自己点上,将空烟盒揉作一团。

“冷。”

钱援朝掐灭烟蒂,看着他。

女孩掀起枕头,拿出遥控器。空调轰鸣起来。张大民背对床铺。床前有两双一次性拖鞋,鞋尖冲着床沿。张大民将它们踢入床底。棉被半灰不白,污着几摊暗红血渍。他钻进被子,皮肤瘙痒起来。

“人多力量大,咱们打过去,解放台湾,进攻美国!”张大民直起喉咙。

女孩笑了:“棉毛衫裤也没脱。”

他们抽完一根,又抽一根。聊了聊台海危机。张大民说,老江不够强硬。钱援朝说,美国人太坏,台湾就是狐假虎威。

“先暖和暖和。你叫什么名字?”

张大民和钱援朝,站在阳台抽烟。一只玻璃杯,盛着一浅底水,放在围栏上。他们轮番将烟灰弹进杯子。他们是中学同学,一起在崇明岛插队落户八年。返城后,钱援朝将妹妹介绍给张大民。八三年春节结婚。

“我没名字。”

张大民拿上打火机。

“我怎么叫你呢。”

钱援朝说:“我们去抽烟。”

“叫我娟儿好喽。”

“一个美国品牌,用了皮肤不会老。瞧我的毛孔,小多了吧,”吴晓丽凑近钱秀娟,让她观察毛孔,“今天我带了试用装,给你免费上堂美容课。”

张大民半坐着,双臂枕在脑后。娟儿整个沉入被窝。她头发黏成一簇簇的,散在枕头上,升火的双颊红扑扑烤着,小鼻子小眼儿像要被烤化了。

“没有。”

张大民问她家在哪儿,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时候来上海的,每天接多少人。娟儿越答越轻,仿佛即将睡着。

“你五官好,皮肤底子好,但岁月不饶人呐。听说过斯美朵吗?”

手机响起:“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钱秀娟扭头瞥瞥大橱窗衣镜。

娟儿道:“老板,你老婆找你了。”

“天哪,你不想四十五岁时,老得不能看吧。”

手机唱几句,沉默了。

“我用春娟宝宝霜。”

娟儿问:“做不做?时间差不多了。”

几个月前,过中秋节,钱秀娟哥嫂来做客。吴晓丽问:“秀娟,你用什么护肤品?”

张大民说:“让我看看你。”他俯过身,理顺她的头发,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

透过落地玻璃,对街有栋商务楼,斯美朵包下整个底楼。楼顶广告牌上,一个女人举着口红,另几个咧起嘴唇,仿佛在笑,又似吃了一惊。她们的牙齿被路灯打成姜黄色。

娟儿挣出脑袋,笑道:“没啥好看的。只要关了灯,女人都一样。”她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乳房上,另一手往下抚摸他。“怎么了,你不行啊。”

张大民空望片刻,转身去取助动车。风像巴掌一样,扇着他的眉骨。他停在抚宁路口,将助动车锁进弄堂,往抚安路方向走。他进入一家面包房,买了袋打折的小球面包。面包软塌塌挤挨着,已看不出小球形状。

“现在不想做,咱们说说话。”

钱秀娟接过单肩包。那是一只高仿LV。她耸起肩膀,以免包带滑落。又接过两只黑色拎包,在手里掂了掂。鹅卵石路尽头,远物近景阴浑一片。钱秀娟身影渐淡。

“好吧。”娟儿也半坐起来,披上外套,从兜里拿出双喜烟和打火机。她给了张大民一支。张大民关灯。窗帘豁着缝,漏进一条油黄的光,被窗棂的影子断成两截。烟雾在光里缭绕纠缠。娟儿的手指也被照亮,那是短胖如幼儿的手指。“说吧,”她道,“你想说什么?”

“我没吼,”他顿了顿,“我没吼。”

张大民将香烟团进手心,皮肉“嘶”了一声。娟儿挪开身体,听他喉内滚动,确定他是在哭泣。她又靠过来,摸到他的胸脯,缓缓打圈摩挲:“老板,别这样哦。做人是辛苦的,有时我活着活着,也会没意思起来。中年人更是的,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办呢,总得活着吧。”张大民抓住她的手,抱紧她。她年轻的肉体发着烫。他亲她的手,她的手指咸咸的。

“爱拎不拎,朝我吼什么。”

娟儿道:“我给你拿纸。”

“为什么不用。有三只包呢,我帮你拎不好吗!”

张大民闷声道:“别开灯,”他松开她,用指肚沾沾眼角,“好了。”

“不用。”

娟儿打开灯,掸掉被面的烟灰,去够床头柜上的烟缸。那是半只雪碧易拉罐,罐身有一道U型凹塘。她肉滚滚的大腿斜出被子,摊成扁圆形状。张大民盯着她的腿,伸出手,又迅速缩回。“你的趾甲油好看。”他说。

“我送你。”张大民说。

“真的吗?”娟儿将双脚摆放上来,“哪只更好看?左脚大红的,右脚玫瑰红的。”

他们站停在小花园。一个穿藏青羽绒服的老人,站在不远的树下甩手,天空铅沉沉压在他脑袋上。钱秀娟后退一步,盯着滑滑梯。滑道寂静,底部积着一滩雪水。

“差不多。”

钱秀娟又走几步,道:“时间差不多了。”

“怎会差不多,一个是大红,一个是玫瑰红。”

“斯美朵几点的活动?”张大民问。

“都是红嘛。”

后来,钱秀娟爱上跳舞。舞搭子在楼下喊:“秀娟——”她立即扒光米饭,鼓着腮冲出去。他们在街角空地跳舞。空地正中有块钢筋三角,两米高,生着锈,大概算是抽象雕塑。钱秀娟和女人跳,也和男人跳。和男人跳得更多。跳快三时,她的胸脯、腹部、小腿肚,同时抖动起来。她从钢筋三角的竖边穿过来,从斜边绕过去。她戴金戒指、珍珠项链,和一块用红绳穿起的玉。那是她的全部饰品。跳完舞,她冲掉它们沾染的汗水,晾干在五斗橱上。再后来,空地盖起新楼。钱秀娟不再跳舞,也不散步了。

“大红是大红,玫瑰红是玫瑰红。”

张大民记得,刚搬进公房那年,他们常在晚饭后散步。他和她坐在小花园石凳上,看圆圆玩滑梯。圆圆蹲在梯子顶部,神情严肃地抓挠蚊子块。身后小孩用膝盖推她,她尖叫而下,裙子擦翻起来,露出粉红内裤。他们还光脚走鹅卵石路。排着队,从这头到那头,又走回来。卵石将脚板硌得通红。一次,一条狗叼走张大民的鞋。他追进草丛,踩了一脚狗屎。圆圆笑趴在妈妈腿上。钱秀娟指着他,笑得眼泪汪汪,出不了声。那是五年前,或者六年前,某个少雨的夏天。圆圆在读幼儿园,钱秀娟父亲尚未生癌,张大民的前列腺还没开始增生。

“女人家干干净净,什么不涂最好。”

张大民踢一只铁皮罐,罐子滚停在花坛边。他们渐渐走开,各沿一侧道边。

娟儿撇嘴道:“胡说,很多男人觉得红趾甲很骚。”

“我说的吧。”钱秀娟没头没脑了一句。

张大民将她的腿塞回被子。她用脚趾夹他的棉毛裤。张大民捉住她的脚,揉捏着,那脚温暖起来。

兵营式老公房,被雪水渍成蛋清色。空调外挂机一只又一只,补丁似的裰在外墙面。各家窗前的晾衣杆,积雪点点撮撮。也有忘收衣服的,裤衩、胸罩和棉毛衫裤,直僵僵轻晃。

“娟儿。”

钱秀娟擦干手,打开彩妆包,将折叠镜对准窗户。当她低头画眉时,颈纹变深了,绳索似的勒住她。她换上毛料裤子和呢大衣。张大民穿起羽绒夹克,替她拎好东西。他们默默对视一眼。

“嗯。”

张大民听见水声,瓷碗碰撞声。他想了想圆圆。此刻,圆圆一定在吃肯德基。空调热风灌着领口。她会将薯条洒在桌上,用沾满盐粒的指肚蹭沙发套。外婆会捡起她吃剩的鸡翅,将它们啃干净。

“娟娟。”

钱秀娟将残汤并入小碗,摞在大碗上。她翻出一截腈纶衫袖管,卡住睡衣袖口。睡裤棉夹里在她腿间沙沙磨擦。

“嗯。”

“再说吧……等我收完桌子。”

“小娟,秀娟。”

“那就走走吧,反正都出门了。”

“秀娟?谁是秀娟?你老婆吧,哈哈,不对,肯定是相好……唉,你怎么啦?”

“那是上周定的,不知道会下雪。”

张大民掀开被子,俯身从长裤口袋掏出钞票。娟儿数点着,说:“老板,钱正好……这么完了吗?真是的,什么都没做……”

张大民说:“可你还去斯美朵的活动。”

“听我正经说一句,”张大民道,“你该去读个书,技校什么的都行。要为将来打算。”

他们碗里残着馄饨汤,几缕紫菜悬浮不动。张大民用镶边瓷碗。钱秀娟的碗略小,素白。大碗和小碗,隔着一瓶辣糊酱,静默相对。

“嗯,好的……对了,你真觉得趾甲油不好看?两种都不好看?”

钱秀娟说:“这么冷。”

张大民穿起衣服,接着是裤子、袜子。他将羽绒夹克拉到顶。拉链头夹到脖子肉了。他收紧鼻孔,将一个喷嚏硬缩回去。过道幽长,他推开楼门,眼睛被扎了一下。花坛、房屋、街道、天际,像被白色掩进同一平面。雪花在他额上化为透明。他迟疑着,踩出一小步。

张大民抹一把窗上雾气,说:“好像停了,下去走走吧。”

写于2010年10月28日星期四

那天有一场雪。上海的雪起势汹汹,但很快露了怯。黄昏时分,一地雪浆,搀混着烟蒂、纸屑、灰尘团,和其他难于辨认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