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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不明白,”她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玛丽虽然不想吃,但还是切了一片蛋糕,硬塞到她的两唇之间。通过假装吃东西,她可以让自己保持镇定。然而,她握刀的手颤抖了,切的那片蛋糕也不均匀。

“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他回答说。

“正是。小贩活着不能给世界增光添彩,死了至少可以给蛆虫当食物。这就是我的看法。还有就是,假如凶手知道小贩攻击过你,他可能把小贩杀死两回都不解气。”

他们继续默默地吃着。玛丽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盘子。直觉告诉她,他在玩弄她,就像钓鱼者玩弄钩上的鱼。终于,她再也等不下去,直接脱口而出:“这么说,巴萨特先生和你们其他人几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凶手仍逍遥法外?”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会把小贩也杀了?”

“不,我们的进展也不算慢。已经有了一些进展。比如说,小贩在绝望中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尽其所能地供出了对同案犯不利的证据。不过,他对我们的帮助不大。从他口中,我们获悉了平安夜海岸上发生的罪案的详细情况。他说他没有参与其中。此外,我们还拼凑出了此前那几个年头的一些情况。除了那些情况,我们还知道了夜里去牙买加旅馆的货运马车,以及那些同伙的名字。就是说,他所知道的那些同伙。这个犯罪组织比人们想象的大多了。”

“啊,就是和小贩把账算清啊。”

玛丽一言不发。他要给她舀李子,她摇了摇头。

“用哪种办法呢,戴维先生?”

“实际上,”教区牧师继续说,“他甚至暗示牙买加旅馆的老板只是名义上的头目,你姨父要奉上面的命令行事。当然了,这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绅士们很兴奋,也多少有些不安。关于小贩的说法,你怎么看?”

“在我想到小贩时,”过了一会儿,在给自己舀了很多炖李子后,他接着说,“我觉得凶手太疏忽大意了,居然没有到那个钉了木条的房间里面看看。也许是他时间紧迫,但一两分钟几乎无碍大局。这样的话,他就最有可能把整件事干得更彻底些。”

“当然有可能。”

她抬起头看了看他,然后又把视线移开,开始捏她手中的一片面包。

“我觉得你也向我暗示过同样的意思。”

“你不用再提了,玛丽·耶伦。我很自责,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去。现在看看你——眼神清澈,皮肤光洁,抬着头,下巴轮廓分明——那些可怕的遭遇几乎没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一个教区牧师的话也许没多大用处,但你显示出的坚强令人惊讶。我佩服你。”

“可能吧。我忘了。”

“求你了,戴维先生,不要再问我了。我不愿意再提那晚的事,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再也不想提了。有些东西最好埋在心里。”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不知名的头目和凶手肯定是同一个人。你认为呢?”

“他们带着你去了海岸,供他们消遣?”

“嗯,是的,我觉得是。”

“是的。”

“那将大大缩小范围。我们也许应该无视那群乌合之众,而去寻找某个有脑子、有个性的人。你在牙买加旅馆见过这样的人吗?”

“我总算明白了。这么说,你那晚没有回牙买加旅馆?你在路上碰见了老板那伙人?”

“没有,从没见过。”

“是的。”

“他肯定是秘密地来来往往,也许是趁着夜深人静,在你和你姨妈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不会走公路,不然你应该会听见他嗒嗒的马蹄声。但是,他很有可能步行呀,是吧?”

“在我从五岔口离开你之后?”

“没错,正像你说的,有这种可能。”

“平安夜。”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人肯定熟悉这些沼泽,至少对这一带比较了解。有位绅士提出,这个人就生活在附近,就是说,步行和骑马都不远。因此,巴萨特先生打算询问方圆十英里内的每个居民,正如我在晚餐开始时给你解释的那样。你将看到一张紧紧套住凶手的大网。如果他再耽搁下去,一定会被抓的。我们都深信这一点。你吃完了吗?你吃得不多呀。”

“是呀,我也认为他不敢。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儿?”

“我不饿。”

“我想我伤到他了。他再没有碰过我。”

“我很遗憾。汉娜会觉得她的冷馅饼不受欢迎的。我是不是没给你说,我今天看见了你的一个熟人?”

“我也想到了。他真是个很特别的家伙。你肯定反抗他了吧?”

“没有,你没说。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朋友。”

“他攻击过我一次。”

“谢谢你,玛丽·耶伦。这恭维话真好听,我很受用。但是,你也知道,你说的不完全是实情。你有个熟人。你亲口对我说的。”

“小贩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他?”他问道,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戴维先生。”

教区牧师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餐,但玛丽只是摆弄着眼前的食物。当他再次递给她食物时,她拒绝了。

“得了吧。老板的弟弟不是带着你去朗瑟斯顿集市了吗?”

“我再说一遍,你不用在意那个小贩。我完全能理解你,毕竟他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我从来都不拿正眼看他。巴萨特先生的马夫理查兹告诉我,你怀疑小贩是凶手,你对巴萨特先生也是这么说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告诉你,你不必在意他。虽然我们都很遗憾,但钉了木条的房间证明了他的清白,不然他就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替罪羊,省去不少麻烦。”

玛丽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握在一起,指甲扎进了肉里。

“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戒备地问道。

“老板的弟弟?”她重复了一句,以争取时间,“我从那时起就没见过他。我觉得他逃走了。”

玛丽把举到嘴边的叉子放在一边,又把没尝过的肉放下了。

“没有。他圣诞节以来一直在这附近。他亲口给我说的。其实吧,他听说你住在我这儿,就来找我给你带个口信。他说:‘告诉她我有多么难过。’我猜他指的是你姨妈。”

“没有,他被牢牢地关着,正对着空气骂呢。我不在意那个小贩。你也不在意吧,我觉得。”

“他就说了这么多?”

“小贩呢?他们没有放他走吧?”

“我觉得他还有话要说,可巴萨特先生打断了我们。”

“他们,他们俩,今天早上都被运到了北山,准备埋在那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不用操心。至于剩下的事情……唉,我们就等等看吧。”

“巴萨特先生?他和你说话的时候,巴萨特先生在场?”

“他们是怎么对待……对待我姨妈的?”

“嗯,当然了。房间里有好几位绅士。就是今天傍晚,在我要离开北山之前,当时我们的讨论因为天色结束了。”

“巴萨特先生打算自己解开这个谜团。他把方圆十英里内的居民问了个遍,询问过的昨晚外出的陌生人都能组成一个军团。要从每个人嘴里问出真相,可能需要一个星期,甚至更长,不过没有关系,巴萨特先生不会善罢甘休。”

“为什么杰姆·梅林也参加了讨论?”

“巴萨特先生怀疑到谁了吗?”玛丽谨慎地问道,眼睛盯着她的盘子。食物吃到嘴里就像锯末儿一样。

“作为死者的弟弟,我觉得他有权参加。他看上去并没有因为失去亲人而太难过,不过他们也许不这么认为。”

“巴萨特先生邀请我吃午餐。在场的一共有八个人,也可能有十个。每个人都在大声嚷嚷着自己的看法,邻座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等到它终于结束,我甭提有多高兴了。不过,我们一致认为,杀害你姨父的凶手不会逍遥法外太久。”

“那,那么,巴萨特先生和那些绅士询问他了?”

“你去了北山?”

“他们讨论了一整天,说的话不少。小梅林似乎还算聪明。他的回答非常机敏。他脑子肯定比他哥哥的好使多了。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他的生活不太稳定。我想,他大概以偷马为生吧。”

“我睡到八点,然后吃了早餐,就又离开了。我那匹灰马脚跛了,没法骑。所以我骑了那匹矮种马,慢得很。它就像个蜗牛那样爬到了牙买加旅馆,然后又从牙买加旅馆爬到了北山。”

玛丽点了点头。她的手指抚摸着桌布上的一个图案。

“那你从我那儿离开后,没去睡吗?”

“他好像是在没有更好的事可做时才那么做的,”教区牧师说,“但当他有机会利用他的才智时,他就会抓住机会。这没什么好指责的,我觉得。他无疑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我可从来都没这么说。我只是对你的耐心感到好奇。我今天凌晨要你睡觉时还不到两点,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长的时间啊!事情不会自个儿止步不前。”

牧师温和的话语折磨着玛丽的神经,他说的每个词都如芒刺背。她知道他击败了她,她再也无法假装漠不关心。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克制的痛苦,她摊开她的手,以示恳求。

玛丽有些惭愧,几乎不知道怎么回答。“你那么快就到了牙买加旅馆,我还没有谢你,”她说,“也没有谢你昨晚给了我一张床,今天还让我好好休息。你肯定觉得我忘恩负义。”

“他们会对他做什么,戴维先生?”她说,“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你错了,”他说,“和你有关。我一整天都在忙活你的事儿。是你求我帮你的,不是吗?”

戴维苍白、不露声色的眼睛也盯着她。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飘过一种阴影,显得有些吃惊。

“你去哪儿又不关我的事。”她回答说。

“你说什么?”他说,显然有些困惑,“他们为什么要对他做什么呀?我觉得他和巴萨特先生达成了和解,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在他为他们出过力后,他们不大可能再追究他以前的过错。”

“难道玛丽·耶伦的好奇心死了,怎么也不问问我今天都干了什么?”他终于温和地嘲讽道。由于心虚,她的脸立即红了。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他为他们出过什么力?”

他们一起坐到了餐桌旁。他把冷馅饼递给了她。

“你的脑子今天晚上不太好使呀,玛丽·耶伦,就像我在说谜语一样。难道你不知道,杰姆·梅林告发了他哥哥?”

他背对壁炉站着,餐桌也已拉到壁炉前,布置完毕。虽然她没看他,但能够感觉到他在打量着她,她的动作因此变得有些僵硬。她也清楚,他给房间做了一些改动。透过眼角的余光,她发现他已拿走画架,靠墙堆着的画也不见了。书桌头一次显得有些凌乱,上面堆着纸张和信件。他还烧掉了一些信,泥炭下的灰烬里满是发黄、变黑的碎片。

她傻傻地盯着他。她的脑子堵塞了,拒绝工作。她重复他说的话,像个学了一课的孩子。

她去了厨房。与刚才相比,她的神色稍缓。她很高兴他又给她留了半个小时,因为在他突然到来时,她还没想好怎么和他交谈。晚餐说不定很快就会结束。他会再次转向书桌,留下她一个人想事情。她真希望她没有把那个抽屉打开。那幅漫画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令她感到不快。她感觉自己像个孩子,知道了父母禁止她知道的东西,然后心虚、惭愧地低着头,生怕她的舌头会出卖她。如果她能独自在厨房里用餐,被他当成女仆而非客人,她可能会更轻松一些。事实上,她的地位并不明确,他的谦恭和他的控制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她麻利地做好了晚餐,厨房里熟悉的气味让她非常惬意。然后,她不情愿地等待着时钟的召唤。等到时钟敲响六点三刻,让她无法继续拖延时,她才端着托盘去了客厅,希望她内心的感受不要表现在脸上。

“杰姆·梅林告发了他哥哥?”

她向他保证她休息好了,很高兴自己能派上用场。他点点头,说了声“六点三刻”,就转过了身。她明白,他这是要让她离开。

教区牧师把他的盘子推到一边,开始把东西规整到托盘上。“嗯,当然了,”他说,“是巴萨特先生告诉我的。好像就是在平安夜吧,乡绅本人在朗瑟斯顿逮住了你的朋友,有了新想法,把他带到了北山。‘你偷了我的马,’乡绅说,‘你是个和你哥哥一样的恶棍。我有权明天就送你去吃牢饭,你好几年都甭想再看见一匹马。但是,如果你能给我提供证据,证明你在牙买加旅馆的哥哥就是我认为的那种人,你就可以获得自由。’

“你今天吃饭了吗?”他问道。她说她没吃。他掏出表,看了看时间,发现已将近六点。然后,他把表和桌上的时钟对了对。“你以前和我共进过晚餐,玛丽·耶伦,你现在又要和我共进晚餐了,”他说,“但是,这一次,要是你不介意,要是你休息够了,就有劳你摆桌子,把托盘从厨房拿来。汉娜离开前肯定准备好了晚餐,我们就不要再麻烦她了。至于我,我有东西要写。就是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你那位年轻的朋友要求给他一些时间。等时间到了,他摇了摇头。‘不,’他说,‘你要是想抓他,那你就必须亲自抓他。我要是被抓了,那是我活该。’但是,乡绅把一份告示推到了他鼻子底下。‘看看吧,杰姆,’他说,‘然后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平安夜发生了沉船事件,是自去年冬天格洛斯特夫人号在帕德斯托搁浅以来最血腥的沉船事件。你现在会改变主意了吧?’至于剩下的情况,乡绅说的我大多没听清,因为你知道,一直都有人走来走去。但是,我推测,你那位朋友晚上挣脱枷锁逃走了。到了昨天上午,等他们认为他们再也见不着他了,他又回去了。乡绅当时正要走出教堂。他径直走向乡绅,异常冷静地说:‘好吧,巴萨特先生,你将获得你想要的证据。’我刚才之所以对你说,杰姆·梅林的脑子比他哥哥的脑子好使,原因就在这里。”

她摇摇头,并结结巴巴地表示原谅他。然后,他立即询问她的身体状况,睡得如何。他一边问,一边脱掉他的厚大衣,穿着黑色牧师服站在壁炉前。

牧师已清理好桌子,把托盘放在了角落里。但是,他继续把腿伸在壁炉前,坐在高背椅上休息。玛丽没有留意他的动作。她呆呆地凝视前方,整个脑子似乎都被他提供的信息搞乱了。她曾非常恐惧和痛苦地构建了不利于她爱的那个男人的证据,如今这些证据就像一副牌那样,彻底崩塌了。

“不好意思,”他说,“你没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吧,我打扰了你的梦。”

“戴维先生,”她语调缓慢地说,“我觉得我是康沃尔有史以来最大的傻瓜。”

她的椅子背对着门。她坐在那里,等着他,但等了很久,也没有发觉他进来。她终于转过身,想听听他的脚步声,却看见他就站在椅子后面,原来他已悄无声息地从门厅进入了房间。她吃了一惊。他向前走,进入光线之中,为他的突然出现道歉。

“我也觉得你是,玛丽·耶伦。”教区牧师说。

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在外面的小路上响起时,她赶忙站起来,把灯从椅子上移开。这样一来,当他进入房间时,她就会处在阴影里,使他无法看清她的脸。

他的语调干巴巴的,显得非常严厉,不再是她熟悉的那种温和的声音,其自身就是一种谴责。她顺从地接受了这种谴责。

这根本不是一幅素描,而是一幅漫画,既可笑又恐怖。教众们戴着软帽,围着围巾,穿着他们星期天才穿的最好的衣服,但他在他们肩膀上画的不是人脸,而是羊头。他们张着羊嘴,傻傻地对着牧师打哈欠,脸上挂着有些愚蠢、茫然的严肃表情,蹄子合在一起祈祷。每只羊的面部特征都得到了精心描绘,仿佛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但每只羊的表情都一样,像既无知也不在乎的白痴。布道者穿着黑色的长袍,头发周围有一圈光圈,正是弗朗西斯·戴维,但他给自己画了一张狼脸,正在嘲笑他下面的羊群。

“无论发生了什么,”她接着说,“我现在都能勇敢地面对未来了,勇敢地,毫不羞愧地。”

玛丽怀疑,由于生而为一个白化病人、一个异类,他的辨色力是否受到了彻底损害,他的视力既不正常,也不真实。这也许就是解释。但即使如此,在她把那些画正面朝墙重新放好后,她的不安感仍然存在。她继续检查房间,但收获甚微,因为房间里家具不多,完全没有装饰品和书。他的书桌上连封信件也没有,貌似很少被使用。她用手指敲击光亮的桌面,怀疑他是否曾坐在这里写他的布道词。突然,她做了件不可原谅的事,她打开了书桌下狭窄的抽屉。抽屉里空无一物,她立即感到羞愧难当。正要关上抽屉时,却突然注意到抽屉里铺的那张纸的一个角卷了过来,另一面画着一幅素描。她拿起那张纸,盯着素描。它描绘的还是一座教堂的内部,但这一次教众坐在长椅上,教区牧师本人则站在布道坛上。她刚开始没有看出这幅素描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对一位熟练用笔的教区牧师来说,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主题。但是,当她更加仔细地看时,她才意识到他究竟画了什么。

“我对此感到高兴。”他说。

她无法用语言形容她的不安,但仿佛有某个幽灵,不了解教堂本身,摸索着进入教堂之内,把一口格格不入的空气呼到了被阴影遮蔽的中殿。随着她把那些画一幅接一幅地翻过来,她发现它们以同样的方式受到了损害,受损害的程度也一样。有一幅也许是习作,非常引人注目,画的是春日里布朗威利山下的沼泽,高高的云堆积在石山后面。但是,沼泽被云的暗淡色调和轮廓破坏了。云的轮廓使画面显得矮小,淹没了景色,那种同样的绿光则主宰了一切。

她把垂在脸上的头发向后甩去,自他认识她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终于不再感到焦虑和恐慌了。

这道绿色的晚霞也许是一种忠实的再现,是奥特尔南的教堂特有的东西,但即使如此,它还是给那幅画投射了一种阴森、怪诞的光影。玛丽知道,假如她有一座房子,她是不会把那幅画挂在墙上的。

“杰姆·梅林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问道。

有几张画被翻了过去,正面对着画架附近的那堵墙。玛丽好奇地把它们翻过来。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座教堂(她觉得应该是他的教堂)的内部,好像是在仲夏的暮色中画的,中殿在阴影里。一道奇异的绿色晚霞映在穹隆上,并伸展到了殿顶。这道晚霞显得非常突兀,出人意料。在她把画放在一边后,它仍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是,她又拿起它,再一次细细端详。

教区牧师看了看他的表,叹了口气。

玩世不恭和多愁善感是两个需要被避免的极端。玛丽在房间里徘徊着,她的头脑也像她的身体那样动个不停。她仿佛觉得,弗朗西斯·戴维在盯着她,冷冷的眼睛直视她的心灵。房间毕竟留有他的痕迹。虽然他现在不在这里,但她还是能够想象,他站在角落里的画架旁,手拿画笔,眼睛盯着窗外那些已死、已逝的东西。

“我真希望我有时间告诉你,”他说,“可已经快八点了。时间对我们来说都过得太快。我觉得,就目前来说,关于杰姆·梅林,我们谈得够多了。”

杰姆不会受到她的伤害。他将骑马离开,嘴里唱着歌,嘲笑她,忘掉她,忘掉他的哥哥,忘掉上帝,而她则将度日如年,闷闷不乐,心怀苦涩,沉默寡言,到头来被当作一个讨人厌的老处女,遭人耻笑。这个老处女一辈子只被吻过一次,却一直念念不忘。

“就告诉我一件事:你离开时,他在北山吗?”

她从火炉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里的那个念头在和她的终极问题激烈搏斗,但即使如此,她也知道,这样的行为只是一个掩饰,一个为抚慰她的良知而采用的拙劣花招。她绝不能说这样的话。

“他在。实际上,促使我匆匆回家的,是他说的最后那句话。”

只要对教区牧师说一声,或给乡绅写一封信,佩兴丝姨妈就会沉冤得雪。杰姆会像他父亲那样,脖子套上绳索而死。她会返回赫尔福德,寻找她旧生活的丝丝缕缕。那些生活现在甚至成了一团乱麻,被埋葬在泥土里。

“他对你说什么了?”

这是她起床时的想法。但是,当她穿戴整齐,下到客厅,发现壁炉烧着,窗帘拉着,教区牧师外出办事去了,过去那种令人烦恼的不安全感又回来了。她似乎觉得,之所以发生灾难,完全是因为她。杰姆的脸不断重现,和她最后一次看见时一样紧绷着,在容易造成错觉的灰色光线里显得格外憔悴。他的眼睛和嘴当时都表现出某种企图,但都被她固执地忽视了。他自始至终都是未知因素,从他第一次去牙买加旅馆的酒吧的那个上午起就是这样,而她却故意对真相视而不见。她是个女人,毫无道理地爱上了他。他吻了她,她就永远和他绑到了一起。她觉得自己堕落了,身心都很虚弱,但在以前,她是强大的。她的自尊和她的独立都已离她而去了。

“他不是对我说的。他对众人宣布,他打算今晚骑马去找沃乐甘的铁匠。”

她醒来时已是下午近四点。十四个小时的睡眠正如他所愿,减轻了悲伤,抑制了痛苦。失去佩兴丝姨妈产生的悲痛缓和了,怨恨也是如此。理智告诉她,她不能把罪责揽到自己头上,她只是做了良知要求她去做的事情。正义首先抵达了她的心。她有些愚钝,没有预见到悲剧的发生,她有错。她还是有些后悔,但再怎么后悔,佩兴丝姨妈也回不来了。

“戴维先生,你这是在耍我。”

她记得的最后的事情是,他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依旧发白的眼睛告诉她要把一切忘掉。然后,她就按照他的吩咐,睡着了。

“我十分肯定我没有。从北山到沃乐甘的路很长,也不好走,但我敢说,他就是摸黑也能找到路。”

“你现在可以睡了。”他说。玛丽从苦涩的滋味判断出,在他为她调制的热饮里,掺进了某种粉末。他那么做的原因,是他知道她不安、受到折磨的头脑需要休息。

“他去找铁匠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本想立即闭上眼睛,但一只胳膊突然抱住了她的肩,一个人的说话声钻进了她的耳朵:“把这个喝了。”冷静的腔调循循善诱。弗朗西斯·戴维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杯子。他奇怪的眼睛盯着玛丽的眼睛,显得苍白,不动声色。

“他会给铁匠看一枚钉子,那是他在牙买加旅馆下面田野里的石楠丛中捡到的。钉子是从一个马掌上掉下来的。当然了,马掌钉得很粗心。钉子是新的。作为一个盗马贼,杰姆·梅林熟悉沼泽上每个铁匠的手艺。‘看这儿,’他对乡绅说,‘这是我今天早上在旅馆后面的田野里发现的。你们现在已经讨论完毕,再也不需要我了。如果你同意,我将骑马去沃乐甘,把这个粗制滥造的东西扔到汤姆·乔里脸上。’”

他从附近的小屋唤来了女管家,也就是与玛丽下午曾说过话的那个女人。他要求女管家一起回去,为客人准备一个房间。她立即照做了,没有唠唠叨叨,也没有惊奇地喊叫,还从她家里拿来晾干的亚麻床单,铺在了床上。她在壁炉里生起一堆火,在火堆前面烘羊毛睡衣,玛丽则在脱衣服。等到床铺好了,光滑的床罩被折回去,玛丽被领着向床走去,就像一个孩子被领向摇篮。

“好吧,然后呢?”玛丽说。

教区牧师是亲自驾车把她带走的,乡绅的马夫骑着马跟在后面。牧师至少具有沉默的天赋,他根本没有问她问题,也没咕哝一些既无用也不会被听进去的同情话,而是驾着车,迅速驶向奥特尔南,在教堂的时钟敲响一点时到了那里。

“昨天是星期天,对吧?铁匠星期天不干活,除非他非常尊敬他的客户。昨天只有一个行人经过了汤姆·乔里的铁匠铺,请求为他的瘸马钉个新钉子。至于时间,我觉得是晚上将近七点。在此之后,那个行人继续赶路,去了牙买加旅馆。”

她已经无所谓了。他们可以替她做决定。当弗朗西斯·戴维提议她住在他家时,她温顺、麻木地接受了,清楚她有气无力的感谢会让人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她再次感到了生而为女人的卑微:体力和精神的垮掉会被人当作毋庸置疑的自然之事。假如她是个男人,人们就会粗暴地对待她,充其量也不过是漠不关心,并且会要求她立即骑马去博德明或朗瑟斯顿作证。人们还会认为,等到所有问题都被问完,她应该自己找住处;如果她愿意,去天涯海角都行。在他们不需要她之后,她会离开,在某个地方登上一艘船,在桅杆前干活,挣她的旅费,要么就揣着一枚银便士,在路上流浪,自由自在。现在,她在这里以泪洗面,头还隐隐作痛。人们说着安慰的话,打着温和的手势,匆匆把她带离罪案现场。因为她是个麻烦,是个耽误事儿的因素,就像灾难发生后的每个女人和儿童那样。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情况的?”玛丽问道。

他们对她很亲切,也很有耐心。也许太过亲切,长期的紧张后突然到来的这种亲切,令人猝不及防。巴萨特先生伸出手,就像怕会伤到一个孩子一样,好意但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用粗鲁但亲切的口吻对她说:“你现在必须睡觉,忘掉你经历的这一切。记着,那些现在都过去了,结束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将很快找出那个杀了你姨妈的人,非常快,在下次巡回审判时就把他吊死。等你从最近这几个月受到的惊吓中稍微恢复过来,你可以说说你想干什么,以及你想去哪儿。”

“因为那个行人正是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他说。

玛丽一个人坐在教区牧师住宅的客厅里,看着闷燃的泥炭火。她睡了很久,现在已充分休息,精神焕发。但是,她所渴望的安宁还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