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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驼背3

贵贵身体的起落猛然停止,依然是木桩似地杵在哪儿,但眼神却活泛起来,射出灼人的光,而且嘴一张一合,一股声音就从那嘴里飘荡出来。那声气儿绝对是驼背的,我记忆中极其熟悉的驼背的声气儿!先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哈哈大笑,接着就是阴阳怪气的话语:黑水屯的老少爷们,多日不见,日子还快活吗?没有了我背锅盼狗的日子省心了不少吧?哈哈哈哈……

忽然,贵贵身子直挺挺棒棒地摔倒在地,发出“通”的一声闷响,如一堵墙突然倒塌。尔后,忽儿一下,那身子却又直挺挺硬棒棒地站立起来。然后,又摔倒在地,旋即又起来——如此反反复复了四五个回合之后,我们一个个早已吓得目瞪口呆,有几个子老婆当时就跪下了,口中念道;盼狗啊,你有啥要求就明说啊,别吓唬我咧。盼狗啊……

死鬼驼背的恐怖笑声在我们头顶乌鸦一般盘旋,更多的人跪下了,浑身瑟瑟发抖,连无神论者的我心也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攫住,突然那声音点了我的名,我猛地一激灵,就听那声音说:张鹏程,哈哈哈哈,你个狗日的,如今当了军官了,人五人六人模狗样了啊?还记得当年咱们俩翻电影院的墙,掉进茅坑的事吗?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吗?黑水屯如今已教我搅得昏天黑地妖雾连天。你个狗日的,我早就看出你是贵人之相,是星宿下凡,神鬼不敢撞,要不然,到如今,不是挨了枪子,就是抽了大烟。哈哈哈哈……说实话,听到那声音说这些,我当时腿软得直想跪下,但总觉得不能丢军人的脸,就强撑着没跪。那声音又点了一个名字:马龙娃,你个狗日的,当年你捏造谣言,说我是我妈偷野汉生的,这个仇我生生世世都不能忘,你就等着瞧吧。哈哈哈哈……我注意到,那个马龙娃此时已抖若筛糠,磕头如捣蒜。那声音又点到了另外一个名字:马长生,你仗着你们马家族大人多,我小的时候,你常扇我的耳刮,跷我的尿骚,笑话我是个背锅。你狗日的等着瞧,你的孙子辈里肯定有一个哑巴,一个白痴,一个背锅,一个跛子,不信你瞧。哈哈哈哈……我看见那个叫马长生的已经瘫倒在地,面如土色。那声音却又点了一个名字:刘汉卿,你这个狗日的,知道不知道,你开酱菜厂挣了几个臭钱,是亏了世人挣的黑心钱!是脏钱!洗都洗不净的钱!别人把我下眼观,你个下三滥,也敢把我下眼观!我老婆害病想找你借几个零钱,你黑着脸不但不给,还夹枪带棒地损了我一顿。现在咋不轻狂了!轻狂不起来了吧?你那个混帐王八蛋儿子刘海一个就要了你狗日的命,哈哈哈哈……那个叫刘汉卿的老汉呆若木鸡,大气直喘。那声音又点了另一个名字:马朝汉,你个狗日的大嘴老鸹,把我爹我妈的笑话满世界传,你狗日的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不知道狼是麻子脸。我活着时,没把你治倒,死了,我要三天两头找你的麻烦,哈哈哈哈……那声音接下来又点了好多名字,历数这些人的不是。

但是村人们的高兴似乎为时过早。我回家十几天后,掐指算算,也是驼背死后第四十九天(“末七”的最后一天)下午,驼背的儿子贵贵一脸僵尸的表情,硬胳膊硬腿地迈到村中央的大槐树下。那儿 有一帮老婆老汉正在打麻将。我父母也在,我当参谋,坐在麻将桌的一角。贵贵走到我们中间,就木桩似地杵在哪儿,两腿泛着痴愣愣的白光,一眨也不眨。麻将已打得热火朝天的我们,这才慢慢地感到有一股神秘诡异之气从天而降。我们都吃惊地望着贵贵,屏敛声气;连吵得正欢的知了也突然沉默。顿时,整个大槐树下一片死寂。槐树上有一不知名的虫儿撒下尿水来,星星点点洒在众人脸上,也没人敢去擦一把。

直闹腾到黄昏时分,贵贵才轰然倒地,嘴巴依然大张大合着,喉咙着滚动着含混不清的声音,腿脚痉挛似地蹬来踢去。早就有几个善男信女在他面前燃了香烛和纸钱。他把那香烛和纸灰也踢腾得七零八散,满天飞舞。

驼背已于我回家前一月暴病而亡。听村里人说,他得的是肝炎。医生判了他死刑之后,他家里人就把他抬回村里,只等着他蹬腿闭眼的一天。可已经腹胀如鼓、两腿黄肿的他,似乎有不甘,稍微精神好点,就吊死鬼寻绳似地满村里晃悠,见了人就往人眼前凑,见了门就直戳戳往里闯,害得一村人出门都是提心吊胆的,门大白天都紧闭着。村长这才从县医院请来几个穿白大褂的,把他关进离村一里之外的废弃的抽水房里,房里放有柴米油盐,任其自生自灭。好不容易等他死了后,村长下令把抽水房烧掉,然后用推土机推平,算是他的坟墓……驼背一死,一村人高兴得被解放了似的,有人甚至放起了鞭炮。在鞭炮成片连串的脆响之中,有人高呼“打鬼送瘟神喽,打鬼送瘟神喽……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这段落奇谲诡怪的通传之事,在十里八乡风传得沸沸扬扬,恐怖的阴影和诡异的迷雾更是把黑水屯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个严实,大人孩子晚上都不敢出门,大白天家家关闭户,被点到名字的人家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灾难何时隆临到自己头上。村里的善男信女们就请来了楼观台的道士,做了一场降妖驱鬼的法事,村人们才算稍稍安了心。我这才想起当年六先生那名预言:黑水屯将来有所作为者,盼狗也。想想也是,这驼背生前叫人不得省心,死后也让人不得安然,真邪了!

我呆立良久,才迸出这么一句来:多亏了我那年当了兵。

自此,村里的信女们除夕夜里在村口燃烧纸钱时,也忘不了贿赂贿赂驼背。她们对着熊熊的火光和火焰里飞旋的纸灰念道:……没儿没女、缺胳膊少腿的乱鬼,还有暴病而死的盼狗,都来拾钱喽……我妈自然也在信女之列,她说,每次念完这句后,她总能隐隐约约看见一道火光射向天际,一个像是背着口锅的男人,腋下夹着沓钱,顺着那火光走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