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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驼背1

按说,老听人家说书,还受了人家空前的赞誉,驼背理应心存感激才对,但他竟然给六先生编了个段子,说给了我们这些懵懂无知的娃娃们。说六先生夜里跟俩婆娘同睡一面炕上。有一次先生跟老的交欢,却被锁住了。六先生要少的把他俩扶着站起来,并说公榫母卯套得牢实,想拔出来,就得先摇松动了。少的就拿出吃奶的劲儿去摇晃扭结在一块的身体。谁料却听六先生尖声怪气地喊:越摇越紧乎……

在挂锄季节,当白须飘飘的六先生坐在大槐树下说《三国》时,驼背却一场也不误,总是勾着头坐在人堆里,静静地听,细细的品。六先生是前朝遗老,家里有一妻一妾。妻已鸡皮鹤发,妾却红颜壮硕。六先生说《三国》,边说边评。至今我还记得有一回六先生这样评《三国》:曹操是大奸大恶的奸雄,刘备是大奸不恶的草雄,孙权是不奸不恶的狗熊。孙权的江山是继承来的,不足道也。而刘备一个卖草鞋的匹夫竟建成了蜀国。曹操白脸奸贼一个却通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篡来了中原大片江山。大奸之人最终都成了气候,何也?六先生问忠实的听众们,听众们一个个脸上是似懂非懂的表情。六先生注意到驼背耷拉的眼睛翻了两翻,眼里射出两道凛冽的白光,一脸似有所悟的表情,不禁脱口道,黑水屯将来有所作为者,盼狗也。盼狗就是驼背的官名。

这样的段子,本身就长着翅膀,又经了我们满村宣扬,所以,好长一段时间,就惹得一村人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德高望重的六先生就在这热热闹闹的气氛里,竟一口气没有上来,到阴间给鬼说书去了。

我在故乡黑水屯成长的十六年里,与驼背低头不见抬头见,甚至可以说,他与我的少年岁月如影随形。记得他脸上总是黑黑地郁着一股地窑的阴冷之气,眼皮总是耷拉着,脑袋总是勾着,副搞阴谋诡计或者拾零钱的样子。见了村里人也不瞅不睬,只把眼珠子努力地一轮,眼里便射出两道冷森森的白光来。村中央大槐树下的“老碗会”场地也从来不见他的身影。村里人拿他的家庭当笑料,当然也就把他不当人看。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就紧绷绷地弓身在一股阴冷之气里,似乎随时准备弹射出点什么。

也许后来驼背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他这次胡编乱造的最好注脚。他说:老子天生就恨那些人模狗样的家伙。

这个家庭唯一存活的儿子是个驼背。黑水屯人把驼背叫“背锅”,意思是像背上背了一口锅,极其生动形象。据说是因为这个儿子出生以后,“八斗瓮”管护不精心,让儿子蜷腰弓背睡觉造成的。驼背出世之前,“八斗瓮”已生了两胎。但都因为她只顾满村里飞,坐不住管护,第一胎被包单捂住了鼻孔,窒息而死;第二胎则被老鼠啃烂了脸蛋、咬断了喉管而死。这样说来,不单是笨蛋给世间制造笑料,精灵人也给世上添笑话。

记得有一回,驼背领我去镇上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看电影从来就没有买票的习惯,钱紧是一个方面,图快活刺激更是一个方面。于是就翻墙。别看驼背个儿不高,身子笨重,但翻墙却有一副好身手:身子往紧里弓着弓着,猛地弹开,身子就蹿起老高,手一下就抓住两人高的墙头,然后纵身跳入墙内。翻墙对我来说,当然也是小菜一碟:我的手指和脚尖竟能抠着砖缝,像壁虎一样轻捷麻利地爬上墙头。那一晚,驼背首先跃入墙内,在墙外正蠢蠢欲动的我,就听见里边传出“扑通”一声闷响,接下来还有水的“哗啦哗啦”声。再接下来,就听见驼背压抑着声音火急火燎地催我:快点快点,电影已经开演啦,打仗片……

母亲呢,身材又短又粗,活像个能装八斗粮食的小口大瓮,所以村人美其名曰:八斗瓮。人倒是鬼灵精怪的,心眼总比别人多一个。还在娘家当姑娘时,就练就了一副叫人啧啧称奇的手艺:擀得一手好鞭梢子面。之所以叫鞭梢子面,是因为面条儿拴到鞭竿上能赶车吆牛,可见其筋抖柔韧。她实指望能以此手艺一俊遮百丑,将来嫁个如意郎君,可最终还是未能逃脱命运的安排。自认为嫁错了郎的她似乎唯一的爱好,就是麻雀一般叽叽喳喳满村里飞,卖弄她的伶牙俐齿,在男人堆里胡闹。村里的男人们都爱跟她斗嘴皮子,有些脸皮厚的还趁机在她身上过过手瘾;鸡狗嫌的娃娃们也爱纠缠她,挤眉弄眼地跟在她身后尖细了嗓子鹦鹉学舌。

我急急忙爬上墙头,急急忙忙纵身跳下,也是“扑通”一声闷响,接下来也有水的“哗啦哗啦”声——一股浓浓的烈烈的恶臭迅速将我包围。我也跌入粪池了。驼背乌鸦一般“嘎嘎”的笑声在我耳边震响。

父亲是那种脑子里差根弦儿、常坐在门墩上踢一脚哼一声的活宝。在不断地为庄稼制造着肥料的同时,也不断为世间制造着笑料。可以说,他是黑水屯的标志性人物,直到如今,还有许多故事在我们县广为流传。其中就有这么一个故事:他在集上卖门神,一副门神卖两毛钱。有个老太婆给了他一块钱,要“请”副门神。他在口袋里揣了半天,没零钱找,就灵机一动,说:大姨,给你搭个花圈吧,正好八毛钱。那老婆当时就气得脸色青黑。他奇怪地问:大姨,人家买东西兴买大的搭小的,你买小的我给你搭个大的,你咋还不高兴?

从粪池里上来,驼背感觉到我不高兴,就开导我说:你倒霉了时,记住,一定要拉个垫背的。我想了想,也是!就提了个令驼背此后好长一段时间赞不绝口的建议:咱们挤进人堆,蹭他别人一身屎浆——这计高不高?驼背当时就竖起大拇指:高!高!你他妈不是诸葛转世就是孔明复活。高!

这恐怕是黑水屯最糟糕的家庭了。

说到这里,就必要说说我当时情形,可以这么说,当时,我是村里最自以为聪明最让人讨厌的少年之一,常以干大人们反对的事为荣为乐,比如偷生产队的西瓜、西红柿、玉米棒棒等;比如躲在暗处往厕所粪池里砸一块烂砖,溅方便者一屁股屎尿;比如偷看小女娃撒尿,往牛和马的阴门里插细竹秆儿等等等等。总之,可以很“骄傲”地说,坏孩子所具备的品行我全具备!想起来常不免汗颜。但汗颜之余,我常想,我的坏劲儿在相当程度上,要归功于这位驼背导师的言传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