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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剁3

派出所门口,女人骑跨在电动车上,在等男人出门。因为在留置室门口,男人是接了她递过去的肉夹馍和矿泉水的,所以她敢于猜想,男人出门后,也是会坐到电动车后座上的。然后,她要带男人到最豪华的五凤楼酒店,要个雅间,夫妻俩借着吃饭,好好沟通一下。

第二天午饭后,女人赶到镇上派出所,交了罚款,领人。多亏了娘家兄弟从中穿梭,派出所才勉强同意放人的,因为跟三虎家的医药费还谈不拢。三虎家人大概自恃握着女人的把柄,在医药费赔付上是狮子大开口。还变本加厉地要把三虎转到城里医院去,做CT,请专家会诊。连派出所的办案民警也被他们弄腻烦了。

男人终于出门了,蔫头耷脑的。耽搁的时间有些大了,大概他吃完喝完之后,又去上了一趟厕所。女人热切地望着男人。但男人好像并没有看见她一样,脚底下一拐,径自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女人叫了一声男人的名字。男人毫无反应,只顾埋头走自己的路。女人调转车头,追了上去,又叫了一声男人的名字。男人转过脸来,面无表情看了看她,又回过头去,继续走路。女人望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感觉自己心里有些东西碎了,碎得稀里哗啦的。

最终,女人回了娘家。

女人吃着饭,像咽药。又感觉自己陷入了那个赤身裸体游街的梦境里。

吃晚饭的当儿,娘家兄弟说他已经给镇上派出所的熟人打了电话,问清了情况,得用钱摆平。他又托那熟人去探探三虎家人的口风,看医药费能不能一次谈拢。要不然,三虎成天躺医院里,那对咱来说就是个无底洞么。

一见着娘家妈,女人没头没脑就是一句:妈,你要有思想准备,我跟他真是没法过了。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犹疑。娘家妈定定地望着女人,说,你拿主意吧。

女人说着,走过去开门。还好,是娘家兄弟,骑着摩托车赶来的。女人正诧异间,娘家兄弟递给女人一沓钱,说是咱妈让我送来的,知道你急着用。女人心头一热,赶紧招呼娘家兄弟进屋吃晚饭。

当天下午,女人就跟着娘家妈,去给人家摘猕猴桃。一大帮女人有说有笑的,穿梭在枝叶覆盖的猕猴桃架下,这对久违了乡下集体劳动生活的女人来说,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尤其是那些一道摘桃的女人们,手不闲着,嘴巴也不闲着,唧唧喳喳的,嘻嘻哈哈的,要么说一些家长里短,要么相互间开一些荤的素的玩笑,能让人暂时把一切烦心事抛到脑后。临到收工了,主人家还每人派发五十块钱工钱。虽说是一身臭汗、一身乏累换来的,也嫌少了些,但女人很满足了,关键是这钱干净。干干净净的钱揣兜里,心里踏实,也干净。娘家妈也说,只要人勤快,咱乡下每天也有的挣哩。少是少了些,可天长日久的,也不敢掐算。

女人一回到家里,婆婆就颠三倒四告诉她,是男人把三虎用板凳砸伤了,人家现在躺在镇上的医院里;男人被派出所带走了。女人感觉头皮铮铮地发麻,追问出事过程。婆婆也说得黏黏糊糊的。先说是男人跟根林他们打麻将,男人手气不好,骂牌。根林跟他开玩笑,说你家地里有苗木,你老婆在城里打工挣大钱,输俩小钱,毛毛雨嘛。男人就跟根林吵闹起来。女人追问,那怎么板凳砸了三虎?婆婆说,三虎在一边看热闹哩。好像还劝架了。可能是哪句话说得不入耳,就挨了一板凳,砸得头破血流的。女人听着,不免有些焦躁。这时,有人敲院门。婆婆惊慌地望着院门,说,该不会是三虎家人又来闹事吧?女人没好气地说,怕什么怕?天塌下来,全当被子盖哩!

接下来的时日,女人每天都跟着娘家妈,去给人家摘桃。苦累是苦累了些,但每晚都能睡个香甜安稳的囫囵觉;早上醒来,感觉心里清爽,身上清爽,一整天都清爽。清清爽爽活着,也是一种境界呢。

果然出事了!

城里也不停地有短信发来。都是城里那些男人的。大抵表达的,都是那些诸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意思。她一概不予理会。她已经想好了,在乡下挣钱也不错的,何必再去城里?既然能做人了,何必再去做鬼?就嘱托娘家兄弟,给自己另外申办一张手机卡来,免得城里那些短信呀什么的过来,扰乱自己的心境。

好在一路上还有暮归的汽车呀、拖拉机呀什么的做伴,并不孤单。女人赶着路,慢慢回过神来,隐隐地有一种不祥之感。

这天午饭时分,男人却来了。其时,女人正在屋里边看电视边吃饭,两厢里都是津津有味的。娘家妈过来,神色诡秘地说,他来了。女人转过脸来,一筷头面条还七长八短晃荡在嘴上,用眼神问:谁?娘家妈说,你孩子他爸。女人吸进那口面条去,脑子里盘算:他来干什么?是来摊牌,还是叫我回去?若是来摊牌,怎么应对?若是叫我回去,又怎么应付?见她发愣,娘家妈又说,人在厨房里。他说要跟你单独说话。女人把碗筷递给娘家妈,擦擦嘴巴,起身就要过去。不免有些心跳加速,像等待判决时的忐忑,又像是莫名的激动。娘家妈望着她的背影叮嘱道,不管是和是散,都好好说话。

可是,娘家妈摇醒了女人。她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天色暗淡,一时间竟有了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娘家妈说,你婆婆差人捎话来,说要你回去。女人心头一惊,有……事?娘家妈看着她的眼睛,说,没说有事。女人闷下头,痴痴愣愣的。这一觉的甜蜜劲儿,显然还没有退潮,浑身酥酥软软的,懒得动弹。娘家妈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女人用玩笑口吻埋怨,人家大半年不回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赶我走?娘家妈说,想来,明天还可以来么。女人只好懒懒地下炕。送女人出门时,娘家妈一再叮嘱,路上小心点。

男人闷头坐在厨房的矮桌边,知道女人进来了,也没有抬眼望一下。女人走到橱柜边,靠着橱柜站立,眼睛空漠漠地望着门外。都不说话。都好像在等待对方开口。场面很是沉闷。

甜甜美美睡了一觉。没有梦。人就像蜷缩在极深沉、极厚实的黑暗中,安安稳稳的,踏踏实实的。只有心无闲事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睡眠。

邻家有大嫂在呼唤自己的儿子回家吃午饭,喊叫声不急也不恼,拖腔拖调的,像唱歌。有摩托车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撒下一路飘飘忽忽深红色的圆圈。谁家的公鸡忽然扯圆了嗓子打鸣,悠长得像梦,牵引着人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吃饱了,喝胀了,女人把空碗一丢,撒娇道,困了,困了,睡觉觉。说完,伸长胳膊放展腿,仰面躺下了。娘家妈过来,给她盖上毛巾被,看着她幸福的假寐神情,嗔怨一句,死妮子!转身下了厨房。

女人回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来。那时候,男人是以未来女婿的身份登门的,在正屋里跟未来的丈母娘聊了一会家常之后,就窜进厨房来,也是坐在这张矮桌边,也是一声也不吭,但却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她当时正在刷洗碗筷,后脑勺都能感受到男人目光的温度,脸就涨得通红,心里像有无数只兔子在蹦。她当时就预感到,后面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在她往橱柜里放碗筷时,男人忽然蹿起身来,用脚勾上厨房门,一下子就扑到她身后,紧紧抱住了她,双手毫不客气就伸进她的衣服,伸进胸罩,抓住了她的双乳。她浑身即刻就软了,软得毫无反抗之力,但嘴上却在拒绝着:放规矩些。放规矩些。男人哪里能规矩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扯掉了她的裤子,横冲直撞了进去……慌乱中,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男欢女爱的滋味。事后,她一边整理衣裤,一边瞟着男人,嗤嗤笑着骂,你个贼胆大的!后来,有好多事情证明,男人的确是个“贼胆大的”。贼胆大,让他在村里第一个栽植苗木,发了家;贼胆大,又让他输掉了一个光景……

接下来,母女俩说说笑笑张罗了一顿手擀臊子面。女人打小就爱吃娘家妈擀的面条,关键是那面条筋道,拴在鞭杆上都能吆牛赶车。吸溜着面条时,女人又心神一恍惚,感觉这两年来在婆家、在城里那种苦焦的生活,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而眼下,才是自己的真实生活:自己正待字闺中,吸溜着娘家妈擀出的面条,跟娘家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不咸不淡的话。而且,更重要的,是想说不想说由我,横躺竖卧由我,不用去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去讨好任何人,不用去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活得既体面又自在!

完了,一切都过去了,像烟像雾被风吹散了。看他今天这架势,八、九成是来摊牌的。散就散吧。命里有的,终须躲不过。

待女人的哭声变得哽哽咽咽时,娘家妈扶她坐到炕沿上,给她端来一碗白开水,让她润润喉咙。看着女儿喝了一口水,娘家妈抖着衣襟开玩笑,死妮子,把妈的衣服又洗了一遍。女人破涕为笑了。在娘家妈怀里痛哭一场,爽快多了。娘家妈见女儿有了笑模样,说,猪娃生下来头顶上都有三升糠呢。老天爷把你降生到这世上来,就是要让你活的。啥沟沟坎坎的,都能过去。说完了,又问,上午想吃啥饭?让妈给你做。

忽然,男人那边有了动静。女人用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他瞥了自己一眼,又瞥了一眼;嘴唇还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女人收回目光,定睛看着男人。男人却闷着头,一动也不动,一如从前。女人刚想说一句什么时,却看见男人把一只手掌摊在了桌面上,其它手指都蜷缩着,唯独食指伸得直戳戳的。又看见男人侧了一下身子,另一只手从裤口袋里抽出一把小巧的菜刀,高高地举起来。女人心里一惊,刚要喊一句什么时,却听见男人说话了:今后,我要是再赌……只听到这么半句,女人就看见菜刀凌厉地剁下来。砰一声,桌面上霎时间血糊糊一片。一截手指头蹦跳了两下,静止在血水中。

看见女人进了院子,娘家妈迎了出来,你昨天回来?女人痴痴地看着娘家妈的脸,悲怆的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眶。停好了电动车,女人抱着娘家妈的肩膀,拥着娘家妈进屋。一进屋,女人就趴在娘家妈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泪水长线短线地流淌。哭声里偶尔还夹杂一句:妈,我跟那死鬼没法过了啊。娘家妈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背部,眼里也噙满了泪水。自打女儿两年前四处借钱那天起,她就感觉到女儿家里一定遭了变故,而且是大变故。尽管那时候女儿来找她借钱时,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可眉眼里明显藏着内容呢。到如今,两年过去了,女儿回过无数次娘家,却从来不肯向她透露真相,看来,她当年的要强脾气,还没有变。

一时间,女人感到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