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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雾茫茫 第四节

许贞很有礼貌地笑了笑,表示歉然。又对许琴说:“走吧,饭都打好了。”

龙庆笑吟吟地说;“谢了谢了,我的眼睛痛,家里还等我吃药哩!”说完,像逃跑似的从一旁闪开去了。

许琴瞅见郑百如站在那儿,好像七姐也邀了他吃饭,心里怪不舒畅,便推辞道:“我就在公社食堂吃。”

许贞迎上前来,笑容可掬地招呼道:“龙大叔,到供销社吃饭去吧。”

善于表情的七姑娘把脸一沉,做出嗔怪的样子,不容分说,挽起许琴的手臂就走。

散会以后,许琴刚跨出公社大门,一眼看见许贞站在街中央,正和散了会出来的郑百如谈话,许琴忙回头对着身后挤出来的一个老头说:“龙大叔。你回去吃午饭不?”葫芦坝的大队长兼代理支书龙庆是个乐呵呵的人,正害着眼病,他抬起两只红红的眼睛回答道:“你不回去有地方开伙食,我不回去肚子吵得凶啊,哈哈……”“那就请你给我爹说一声,不要等我回家吃饭了。”“好的,好的,你七姐不是在前面等你么,看……”

许琴回头看了一眼,见郑百如也跟了上来。许贞把嘴巴凑近妹妹的耳朵,悄声说:“郑百如这一向态度变好了,刚才在街上碰到我,对我说四姐从前对他如何如何的好。看样儿,他回心转意了。呃,要真能和四姐重新好起来……”

眼下,这个单纯而又天真的九姑娘,似乎从颜少春的身上看到了这样的希望。直到散会的时候,她仍然处于兴奋和激动之中。

许琴不屑地耸了耸肩膀。

人们大凡都是从自己直接的、具体的生活感受出发来进行思考的。可怜的九姑娘,既没有更多的经历,又没有离开过她那个生活圈子,这两年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她能像一般的团干部那样带头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做好人好事、组织青年们学习,但却解答不了一些必须解答的问题。每当有的青年问她:“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啊?”她便回答不上来,只好笑笑,把人们常说的话:“我们青年比起老一代人在旧社会的牛马不如的生活来,不是已经很幸福了么?”重说一遍。每当她的三姐大声武气对她埋怨:“你如今当团支书,宣传的话跟二十年前的团支书宣传的一个样,哪个舅子还肯信!这些摸不着看不见的话,还是收拾起来吧!”遇到这种时候,许琴就完全没有更深刻的理论去说服她的三姐,她是多么希望人们齐心合力把集体生产搞好,把葫芦坝的生活建设好!她更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好的领导人,能够用智慧的眼光看透葫芦坝群众渴望改变面貌的心思啊!

许贞责备妹妹说:“你也跟三姐一样固执了,人家是大队干部呀!如今什么事情不讲个‘关系’呢,三年前,要不是他,我还‘出不来’呢。他有权啊,有什么办法?如果,四姐真能和他复婚的话,将来叫他设个法,钻个招工或上大学的机会,把你也‘推’出来,不是很好么……他还是很讲人情的呢!”说到这里,她故意放慢脚步,等着郑百如走拢身边,便用一种怪吸引人的外交口气,对郑百如笑道:“四哥,难得请到你,偏偏今天又没得好菜。”

许琴兴奋得脸色绯红。阅历很浅、初见世面的姑娘,那种纯真而又热烈的情感,完全被这位领导同志征服了。她挤在一群姑娘堆里,仰着脸,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台上的颜少春,渐渐地,眼睛都湿润起来。……这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九姑娘生下地来,就没有了母亲,她时时在自己幼小的心灵深处给自己描绘着温柔慈爱的母亲的形象;当她长大起来,那种对于母亲的向往渐渐被一种对于生活的热爱和追求所取代的时候,却正遇上了一个乱世年头。在她周围的社会里,人们不是相互猜疑,就是互相斗争;姐姐们出嫁以后,丢开了一切书籍和关于理想、未来的谈论,整年累月为自己和孩子们的衣食忙碌,甚至吵架恸哭,书上读到过的关于美好生活的描写,在她们生活的葫芦坝上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邻居们抱怨着分得的粮食比十年前更少了,日子越过越艰难。父亲改变了过去热爱集体的态度,整日在自留地劳动,背地里咒骂这个那个,变得越来越孤独、自私和不可理解了!

郑百如也笑道,“有一年多了吧,没来打搅过你啦!”

台上的公社干部们首先鼓起掌来,接着,会场里爆发起热烈的掌声和欢笑声、议论声。人们使劲儿拍着手板,借此表示:颜组长的话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说出了他们这些年来想说的话!

“啥打搅啊!”许贞嫣然一笑,“请还请不来呢!这一年多也真是生疏了,瞧不起我们姓许的啦?嘻嘻……呃,未必你就不给我们帮点忙了么?九妹的‘问题’还没有落实呢!都二十啦,什么时候才能够‘出得来’呀?”

“那儿的山,又高又陡,不像我们这些浅丘地带。那儿的田啊地啊,山上山下都有,庄稼长得一色的好。那里的干部们可不怕自己的庄稼长得好,不怕收得多!……你们笑什么?依我看啦,我们这儿的干部就是怕把庄稼做好!不是么?庄稼好了,社员富了,‘资本主义’就要冒出来。——这话好糊涂啦!人家可不这样看,他们集体经济越来越强大,单是大队购买的拖拉机就好几台。社员们的生活越过越甜,口粮五百多斤,一个劳动日挣一块五,可他们说,眼下他们还很不够,还要往高处攀呢!……同志们,我们这连云公社的社员分多少啊?昨天我看了看分配表,全社七十个生产队,有一半的口粮不足,不到三百六十斤,你叫社员怎么吃,日子怎么过呀?国家有多少粮食来贴呀?劳动日有的队不上三毛钱!这也算过的‘社会主义’呀?群众单凭这一条,就可以埋怨我们了!……同志们,我们都是干部,是人民的勤务员,看到群众的生活困难,我们作何感想呢?我们不应该努力吗?不应该检查和克服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来一番整顿么?我们不应该努力把生产搞上去,使群众从内心里体会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么?”

许琴的血涌到脸上来了,她使劲儿拧许贞的手腕子,许贞“哎哟”了一声,才没有再往下说了。

颜组长没有念稿子。她像摆家常似的介绍着大寨、昔阳的山水,描绘着那里的人们是怎样劳动和生活的。她一连讲了几个有名有姓的大寨的农民的故事,语言生动,充满着感情,把会场上的干部们都吸引住了。接着,她又讲起了本省山区某个大队的故事,她说刚刚参观了那个大队回来不到一个月。

郑百如颇为得意地一笑,却又矜持地说:“推荐人的事情,我一个人也关不倒火啊。不过,慢慢儿来吧。”

一阵热烈的鼓掌声把她从乱纷纷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这时,那位工作组长走到讲台前面来了。许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强使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会场上来。她睁大眼睛去瞧颜少春组长:圆圆的脸,端正的鼻子,含笑的眼睛,眼角的皱纹,两鬓的几丝白发……许琴仿佛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在哪儿见过呢?想不起来了。

此时的九姑娘简直像走在刀上似的,再也耐不下去了,她瞅见对面走来一个姑娘,便灵机一动,对那个姑娘说道:“素华,你又借得有啥好看的书回来么?借我看看吧!”

团支部书记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是无忧无虑的。许琴此刻的心思没有集中在会议上。不知为什么,平日里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这会儿都浮上心头来了,这些事情连在一块形成一个又大又粗的马耳朵符号。她差不多没有注意去听公社书记的报告,也忘了把她带在身边的笔记本摸出来。

素华是公社妇女主任曾德容的大女儿,中学时跟许琴同学。她回答道:“有两本,走嘛,你先挑一本去看吧。”

……“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幸福的。……那样的日子正在到来。”这是什么意思呢?那样的日子真的到来了么?我怎么看不出来啊!……“今年全国的形势比去年好。”也许是我们葫芦坝太偏僻了吧,什么都没有到来!还是这个老样儿,爹一天比一天更自私,更暴躁。三姐从前是那样热爱集体,现在越来越“抵触”啦,对什么宣传都不相信。七姐呢,成天追求个人享受,比以前更叫人讨厌了。四姐的幸福在哪儿?从前郑百如欺负她,如今虽说离开了那个火坑,可是独个儿住在那孤零零的小屋里,沉默得像个影子似的,她的幸福在哪里呢?……葫芦坝的事情真叫人想不透!那个郑百如,看他挺神气的样子,他把四姐害得好苦!都说他这个人能力强,是个人才,可他为什么在家庭生活中会那样卑鄙?还有呢,共青团的工作也不好做,大家的心思,不知道在想些啥啊?

许琴像得了救似的,不由分说便挣脱了许贞的手臂,拉着素华快步逃开了。

许琴并不注意胖姑娘的报道。她在回味着八姐信上的话语,正沉浸在激动之中。

许贞在她身后说道:“快一点来,等你啊!”

“这是县委工作组的颜组长,名叫颜少春。……”一个先来一会儿的胖姑娘对许琴说,“来搞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传达全国第一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搞个试点……”胖姑娘对于新来的工作组似乎很了解,“看,那一个高个子,他叫齐明江,是宣传部的工作员,从前在县中上学,他是‘高七二’的,跟我哥哥同班……”

许琴回答说:“别等我。”

今天的会同往常有点不一样:九姑娘一踏进会场就感觉出来了。台上坐着的,并不老是原来那几个公社领导人,却添了几个陌生的干部。其中有位约摸四十开外的女同志,短发剪齐耳朵背后,神态镇定安详,好像她不是坐在台上,处于众目睽睽之中,倒像是坐在自己家里一样的平静。她在沉思,很少向台下望一眼。

素华在她耳朵边说:“我上午就看见你七姐的‘那个’来了,是一个留小胡子的‘颤花儿’,讨厌死了!……我借到一本《青春之歌》,你拿去看吧,真是好书!你可千万莫叫别人看见了,如今的事情……”

许琴走迸会议室,很自然地便参加到一群年轻姑娘的队伍中去,她们都是各大队的团干部。每一次开会都是这样的;有许多空的位子她们不坐,偏要挨挨挤挤地坐在一个角落里;而且,开起会以后,她们还叽叽喳喳说话。

许琴早就曾听人说那是一本好书,十多年前就享有盛名的好小说,可是自己生不逢辰,没有看过。这会儿,她又一下子高兴起来,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去了,脚步轻快地跟她的同学在洒满阳光的小街道上走着,头也不回地往下场口走去。

很大的一个会议室。今天参加会的人不多,除了各大队的大队干部外,就是公社一级的单位和学校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