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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

一个月以后,他们卖掉了西宁的德吉家格桑花酒吧,价钱比当初购买时贵了至少三十倍。这笔资金加上他们在其他方面的积累,再加上“沁多贸易”的参股投资,第二年夏天,酒吧一条街开建了。奠基仪式后,洛洛和央金请亲朋好友吃饭,能去的都去了。我和梅朵在饭桌上见到了米玛、桑杰、卓玛、晋美、尼玛、旺姆、琼吉、昭鸽、达娃、官却嘉阿尼、藏红花和喜饶,见到了从西宁赶来的俄霞、梁仁青、嘎沙、熙络、索南、普赤和尤狩,正好是暑假,有孩子的都把孩子带来了。大家有说有笑,都已经是高中生或初中生的孩子们更是叽叽喳喳。梅朵问琼吉:“才让呢?星期六也忙?”琼吉说:“说是要去找角巴爷爷,不知去了没有。”大家就都望着米玛奶奶。米玛说:“才让来啦,请他去一趟野马雪山。他说这件事情强巴没有完成,才让也没有完成,现在就看我啦,但愿我人老啦,面子没有老。”

父亲去世三年后,人口的增多和建设规模的扩大让沁多城变成了沁多市,但在习惯上人们仍然叫它沁多城。不久,洛洛和央金回来了。西宁的德吉家格桑花酒吧还在开张,但作为老板,他们已经不需要天天盯着,甚至上台演唱了。这个时候恰好晋美要退休,桑杰希望他们回来,接手家乡的德吉家格桑花酒吧。他们商量了一番,答应了,何况他们的孩子嘎嘎早两年就来到了阿尼玛卿草原。嘎嘎是个好动不好静的孩子,喜欢运动,不喜欢坐下来学习,他们就把他送到了依然是寄宿制的沁多学校。央金对梅朵说:“嘎嘎也是你们的孩子,好好管教的要哩。”洛洛说:“我一个孤儿能有今天都是沁多学校的恩赐,嘎嘎在那里上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经营好一家酒吧显然不是洛洛和央金的目标,考察了一番沁多城的人口分布、年龄结构、习性爱好、业余生活后,他们便有了以德吉家格桑花酒吧为中心打造酒吧一条街的想法,先是给桑杰董事长说,看他的热度没有预期的那么高,就又去找才让书记。才让说:“沁多城的年轻人多,娱乐热情高,你们的想法完全符合市场需求,政府也有这方面的规划,重要的是资金问题,靠当地的银行贷款是不可能的,因为还在新建和不断完善的定居社区也需要大量资金,酒吧一条街再重要也不能跟它比。”洛洛说:“还要盖大楼啊?我看已经建成的房子很多都是空着的。”“那是预留给牧人的,还有至少一千户牧人散落在阿尼玛卿草原的各个角落,强巴阿爸在时,他们的草场还没有退化迹象,就没有动员搬迁,这两年眼看着不行啦,已经开始重复已搬迁牧人走过的路。还有少数是死活不搬的,都已经严重沙化啦,还抱着祖先的家园不能丢弃的想法,心甘情愿地过穷日子。”洛洛没再说什么,他和央金对视了一下,便离开了才让书记。

几年前才让带着安置办的人千辛万苦说服野马雪山那边的五十户牧人搬迁到了沁多城,安置在雪浪谷小区,小区的楼房都只有三层,面积也大,应该算是沁多城第一流的安置房。但今年春节以后,牧人们陆陆续续又回到原来的驻牧地去了,有的走时甚至变卖了家具,购置了拖运行李的马匹和牦牛,明显是不再回来的意思。才让派人调查了原因,才知道并不是居住面积不够大,房屋结构不够好,自来水不够净,照明灯不够亮,夏天的通风不够畅,冬天的暖气不够热,对面市场的货物不够丰富,不远处的公园不够美丽,而是堵,小区四面都是九层以上的高楼,虽然没有堵住阳光和白云,却堵住了远方的雪山。他们很难想象在一个望不见雪山的地方住下去的话心情会舒畅,日子会幸福。才让书记听了汇报后说:“这件事并不难解决,沁多城是个多民族聚集的地方,并不在乎是否能望见雪山的大有人在,虽然是政府给予补贴的安置房,也是可以交换的,你需要窗外的雪山,他需要室内的面积,你需要精神愉悦,他需要物质享受,只要双方达成协议,就可以通过中介或政府协调,实现自己的愿望。关键是我们得知道他们的愿望是什么。”摸底和请牧人回来的工作同时开始,但进展并不顺利,派人到野马雪山那边去了两次都是无功而返。才让书记只好请角巴爷爷出面,自己也想陪着去,看看野马雪山那边正在恢复灵秀的退化草场是不是一下子又回去啦?看看当年强巴阿爸把他这个聋哑孩子从家中带走的雪山脚下现在怎么样啦?遗憾的是,才让没有去成,中国最美草原评选委员会的专家们即将到达,需要他介绍情况的通知留住了他,他只好拜托角巴爷爷一个人去,又叮嘱司机朗噶:“现在路好啦,容易打瞌睡,开慢一点的要哩,一定不要在夜里过雪山。”

才让在电话里声音低沉地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强巴阿爸走了,雪山收走了他,阿妈需要他。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准备留在阿尼玛卿草原,他就走啦。”我忍不住哭了,问道:“我们怎么办?”才让说:“只能听强巴阿爸的,不等他回来,也不去给他送行,就对着消息说一声扎西德勒吧。”消息自然是朗噶带来的,他说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再送我回去,也不要让人来看我,就让我安安静静躺在雪山大地的怀抱里吧,你看,身边的野马滩草原这么绿,面前的野马雪山那么白,再没有比这里更干净更吉祥的地方啦,扎西德勒。”我们把消息告诉了所有的亲友,亲友们都说了一声扎西德勒。湿漉漉的扎西德勒啊,我们这辈子永远说不够的扎西德勒,伴随着父亲的身影,远远地去了。但远去的不一定是必然会消失的,我们能看得见,无论有多远,无论在哪里,我们都能看得见。尤其是我,只要走进教室,就能看到父亲正在带领沁多小学的学生齐声朗读:我生地球,仰观宇宙,大地为母,苍天为父,悠悠远古,漫漫前路,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山河俊秀,处处温柔,四海五洲,爱爱相守,家国必忧,做人为首……

野马雪山那边的五十户牧人不属于沁多草原,角巴的说服只成功了一半,也就是说只有一半牧人愿意给他面子并相信他的保证。三天后,角巴让朗噶先回去向才让书记汇报,自己将和返城的牧人一起,骑着马赶着拖运行李的牦牛,跋涉而归。朗噶说:“请爷爷不要这样,你不坐车的话我不放心。”角巴说:“你不放心的是我,我不放心的是牧人,他们走着走着又改变主意怎么办?我是必须跟着他们的。”这么着,朗噶就先开车回去了。角巴和那些牧人慢慢腾腾往前走,走了一个星期才翻过野马雪山。果然就像他担心的那样,有两户牧人看到离雪山越来越远,突然又反悔了,大家早晨醒来一看,没有了他们的身影。角巴对剩下的人说:“难道他们看不出天就要变了吗?风从南边来,吹在脸上就能感觉到雪的冰凉,万一他们到了山顶,过不去回不来呢?你们继续往前走,我得回去看看啦。”他骑着一匹牧人借给他的马,追寻而去,走了不到半天,就有雪雾前来堵挡。他停下了,感觉着雪雾后面的凶险,在继续寻找和放弃寻找之间徘徊了片刻,然后毅然朝山顶走去。风大了,疾雪袭来,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扭歪了马的脖子,马不听他的,使劲掉转身子,顺着风向走去。他只好下马牵着它走,歇歇停停,走到了天黑,又走到了天亮,那两户牧人出现了,但都已经陷落在雪坑里失去了自由。角巴说:“是雪山大地的保佑让我发现了你们,你们这些不听好人言的人,这个时候才知道听话。”他解下自己的腰带,解下马肚带,解下缰绳,把它们连接在一起扔了下去。下面的人还能动,吃力地把绳索拴在了自己的腰带上。角巴拽着马笼头往前拉,一个人上来了,两个人上来了,两户牧家十三口人都上来了。有个牧人问:“下面的牲畜怎么办?”角巴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说:“这个不用问我,问问雪山大地就知道啦。”雪粉席卷而来,一层比一层厚实地掩埋着,转眼就不见了牲畜的影子。牧人们吐吐舌头:“幸亏我们上来啦。”又一个夜晚来临了,他们摸黑往前走,方向是沁多城,角巴一直走在最前面,他说:“我老啦,探路的事就交给我吧。”风更大,雪更疾,又一次陷落出现了,这一次不是陷落了那两户牧人,而是陷落了角巴,不是可以救人上来的雪坑,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雪渊。

在高海拔的阿尼玛卿草原,人的心脏是多么脆弱啊,即便他是雪山之子。

角巴德吉被雪山大地收走了。那两户牧人等到雪停风小之后,没有再往沁多城的方向走,而是回到了野马雪山那边再次面临荒败的故乡草原,挨家挨户地讲述着角巴如何救命又如何归天的事。“角巴在天上看着我们,再要是不听他的,对得起谁呢?看见了吧,山上落雪,草原下雨,这是角巴德吉的眼泪啊,你们尝尝,还是咸的。”一个月后,离开雪浪谷小区的五十户牧人又全部回到沁多城,被重新安置在了城市的边缘一个开门就能看到雪山草原的新建小区。

三菱越野走到下午,在一个可以看到头顶着冰盖的野马雪山和弯弯曲曲的野马河的地方,他让司机朗噶把车停了下来,说要走走。朗噶说:“强巴书记啦,前面的路车还能走,你为什么要步行?”父亲说:“这个地方必须一步一步走过去,坐车的话我心里会不安的。”“书记啦,你今天是不是要朝拜雪山?”“我在心里敬畏雪山大地,跟朝拜是一个样子的,所以不光是今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朝拜,说到底,工作就是朝拜,需要虔诚,还需要一丝不苟。再说了,雪山这么安静,汽车的响动很容易引发雪崩,还有空气,这么干净,怎么好意思污染?”他望着雪山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突然停下来,喘了口气说:“歇一会儿吧。”然后重重地坐到了草地上。坐下来的父亲再也没有起来,直到几分钟后离世而去,都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望着圣洁的野马雪山。

3

之后他在车上打了个盹,又打电话给副州长才让,谈到在生别离山搞一个生态示范区的事。才让想了想说:“这个想法好,选的地点也好,但目的是什么,我还有点不明白。”父亲说:“目前阿尼玛卿州已经有了一些经过保护取得显著成效的典范草原,比如夏瓦尼措、丹玛久尼、生别离山和一些过去严重退化现在已经恢复起来的草原,但它们都不够完美,完美的生态标准现在还没有,这就需要我们自己确立。它不是阿尼玛卿州最好的,也不是全省全国最好的,而是同等条件下整个地球最好的。考虑到生别离山曾经是疫区,现在是游牧区,如果建成既有完美的自然生态,又有和谐的人类生活的示范区,就发生的沧桑巨变来说,它应该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才让说:“太好啦,这个想法,那就干呗。”“我给你打电话的意思是,这项工作得由你来抓。”“这不是城建局和安置办应该做的事。”“我已经跟省上沟通过啦,将来能接我的班的,也就是你啦。我的年龄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特殊时期阿尼玛卿草原的需要,早该退休啦。”才让沉默了一会儿说:“阿爸啦,我是个研究物理的你忘啦?”“我没忘,你考虑一下,不是我把你看上啦,是草原把你看上啦,能留就留下来吧,实在不想留,我也不能强迫你。”

经过三年的跟踪考察后,阿尼玛卿草原入选中国最美草原,不久又传来沁多被评为“高原最佳景观城市”和“最具活力、魅力、想象力的社区群落”的消息。几乎在同时,从沁多学校到沁多城的高速公路通车了,时间被压缩成了一个半小时。许多老师都会开车往返于学区和城区之间,他们在城里有住房,在学校有宿舍,哪里都能住。当然也可以坐公共汽车,每天有四路公交穿行在这条路上,因为中途不停,比自己开车也慢不了多少。但是我不行,我还是只能周六回城,周日返校,有时忙起来连这个都不能保证。因为沁多学校一直是个寄宿学校,就算是周六周日,校园里也能到处看到学生和老师的身影,而我是校长,我更愿意遇到问题时当面处理,而不是在电话里听取值班副校长的汇报,第二天再去解决。我是一个崇拜父亲的儿子,父亲说了:工作就是朝拜,需要虔诚,还需要一丝不苟。

再次上路时,父亲决定去一趟野马雪山,听说雪山那边还有至少五十户牧人,他们执意不搬,依然生活在日见退化的草场上。同时他也想看看野马滩的草原和野马雪山的冰雪,在他心里,那里永远是个标尺,衡量着生态也衡量着人。路上,父亲接到丹玛久尼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萨木丹的电话,丹玛久尼几年前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后,工作多起来,需要一个副局长,老才让极力推荐了萨木丹,最近老才让感觉心脏有点不舒服,去沁多城住进了医院,这里暂时就由萨木丹负责了。萨木丹说保护区的湿地今年水量很大,沼泽都溢出来啦,他想修一座水库,把水聚起来,再养一些鱼,也许能吸引更多的水鸟来这里。父亲否决了:“沼泽的水是有流向的,关系到下游的水量,聚水会形成断流,对整个草原没有好处。更何况我们已经形成规定:任何关系到环境变化的建设,都要经过专家的科学论证,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萨木丹失望地说:“这么说水库不能修啦?那还有一件事,我想把丹玛久尼的旅游搞起来,需要增加一些设施,你要是同意我立马打报告。”父亲干脆利落地说:“我不同意,那里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人的干扰越少越好。”“搞旅游成本低,赚头大,可以增加州上的财政收入。”“我也知道它是个来钱的路子,但这里是平均海拔接近雪线的高原,生态的内部结构相当脆弱,一旦对环境造成损害,弥补起来就得花超过旅游收入几十倍几百倍的钱,甚至花了钱都无法挽回。”萨木丹沮丧地叹口气说:“我好不容易管点事,现在看来什么作为也不能有。”“你保护好丹玛久尼的原始生态,再把科研抓起来,就是最大的作为。”

我去沁多城是因为梅朵在那里,生别离山医疗所在完成它的特殊使命搬到城里成为沁多市第五人民医院后,她仍然是一名整形外科医生。我们的见面由过去的一个月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生活对我们的厚爱就在一周一次的见面中显出了它的自然本色,是那样朴实无华而又柔情蜜意。我发现当你深爱着一个人而又能感觉到她同样也深爱着你时,内心深处的波浪就会变成最浅显的涟漪,伴随着风的节奏,持续不衰地轻轻荡漾。我们没有孩子,曾经遗憾过,但现在已经不遗憾了,身边有的是需要我们的人,有的是亲朋好友,我们不怕孤独,也没有寂寞。不管春夏秋冬,周日的早晨,吃过饭后,梅朵总会说:“咱们去逛街吧?”好像我们的逛街每次都是第一次,需要她提议,需要我略带惊喜的回应:“好啊。”

在“雄鹰支队”简陋的帐房里,他听到了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消息:从生物多样性的角度讲,现在的阿尼玛卿草原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因为这里的动物不光增加了数量,也增加了种类。在全球环境不断恶化的背景下,这种增加还将持续下去,比如白眼潜鸭、凤头鸊鷉、绿翅鸭、赤颈鸭、灰头麦鸡、灰鹤、紫翅椋鸟、大麻鳽、雕鸮、白背矶鸫、灰颈鹀、小滨鹬、草鹭、短耳鸮等,都是这几年才出现的新鸟,其中有些鸟对环境的挑剔带着极端而完美的标准,水不清不来,草不嫩不来,天不蓝不来,氮不够不来,碳太多不来,鱼太少不来,昆虫不多不来,太热太冷太干太湿都不来。现在它们来了,等于帮助人制定了一个评判环境的新标准,而且是具有前所未有高度的标准。新鸟从不同的地方带来了新的种子,草原上冒出了一些新植物,有单株的,有丛生的,也有一片片的,适不适合阿尼玛卿草原的土质和海拔还得等待时间的筛选,但目前至少已经有藏异燕麦、臭草、隐序南星、七叶一枝花、北重楼、合瓣鹿药、卵唇红门兰、血满草、珠光香青、三脉紫菀等十种植物出现了落户后连片生长的现象。

我们住在珠姆山北边的老营地花园小区,出了单元门右拐,经过一片草坪、一片花圃和一个小湖,能看到一座木质的凉亭,凉亭连接着防腐木铺成的方形小广场,里面有一些木椅,有一些铁艺的桌子,每天都有不少老人摩挲着念珠坐在那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说话,或者打牌打麻将。周六和周日,这里又成了聚会的场所,许多人都会把准备好的食物从家里拿出来,摆在铺成一长溜的塑料布上,围在两边,吃着,说着,笑着,唱着。路过的人都会受到邀请:“来啊,坐下,吃一点。”梅朵有一次好奇地数了数,惊讶地喊起来:“不得了啦,有肉食有干果有水果,你们摆出来的东西至少有五十五样,一样吃一点点就饱啦。”有人说:“今天还是少的。”梅朵说:“好好吃吧,这里头什么营养没有?”我明白她的意思,过去的牧人长年累月吃的只有三样:肉、奶、糌粑(青稞炒面),蛋白和脂肪过量,维生素和微量元素严重缺乏,普遍都有因为营养不均衡造成的疾病。我就连说几声:“卡卓洛淘,扎西德勒。”其实这五十五样还不包括主食,小广场之外的砖地上,煤气灶已经支起,几个系着花氆氇围裙的女人正在锅边揪着面片,虽然是羊肉面片,但里面已经不仅仅是羊肉了,还有豆腐、萝卜、洋芋和最后才会放进去的绿叶菜。看到这种情形我就想:曾经的逐水草而居让牧人的生活一年四季都处在远离邻居的孤独中,所以他们期待聚会就像期待盛典一样,如今随时都可以聚会,盛典的意义也就消失了,但对聚会的喜欢并没有消失,而且渐渐演变成了习惯,好像邻居们一周不聚一次,生活就会缺少最基本的色彩。沁多城里,几乎所有的小区,周六或周日都有这样的聚会。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直奔阿尼玛卿雪山,去看望驻扎在山前的以保护野生动物和反盗猎为己任的“雄鹰支队”,半路上看到一片被铁丝网圈起来的草场,立马下车,查看了一番,打电话问分管副州长喜饶:“拆除因承包草场而出现的所有铁丝网和其他围栏,保证野生动物畅通无阻,这是几年前就开始实施的举措,这里怎么又出现啦?”喜饶说:“强巴书记啦,我正在解决这件事情,完了以后给你汇报。”在父亲看来,野生动物的多少,不仅是环境优劣的指标,也是工作好坏的指标。他知道这些年草原野生动物的数量一直在增长,增幅最大的是棕熊、赤狐、藏狐、灰狼、豺、雪豹、金钱豹、猞猁、金雕、大、红隼、秃鹫、胡兀鹫等这些食肉动物,作为学过畜牧兽医专业,又在牧区工作了几十年、天天琢磨保护草原的人,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管理者出现了,它们将控制不断增加的藏野驴、马麝、白唇鹿、马鹿、狍子、野牦牛、藏原羚、普氏原羚、盘羊、鹅喉羚、藏羚、岩羊等食草动物的数量,优化它们的种群。食草动物只要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就不仅能给植物带来再生的机会,还能通过采食和排泄把植物的种子搬运到别处,扩大优质草场的面积。牧草的大面积丰盈是增加水源涵养量的保证,而水源涵养量又是发育泉水、沼泽、河流、湖泊以及延缓冰川退化的保证。阿尼玛卿草原正在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良好生态链,今后的工作就是用不断加固和修补的办法,促进生态链持续而优良地运转。

离开居民们聚会的方形小广场,往北又是一个大一点的广场,那是小区居民跳锅庄的地方,天天晚饭后都会有人跳,梅朵有时候也去,跳得少,唱得多,她还是那么喜欢唱歌。穿过广场是座花坛,种着一些马先蒿、云雾龙胆、棱子芹和密花角蒿,黄色、蓝色、白色、红色的花朵总是一起开一起败,然后就是绿意盎然。我们老营地花园小区其实很漂亮,但在沁多城历年的最美小区评选中,竟没有一次进入前二十名,这让人颇为沮丧。绕过花坛,就是小区大门了,门外和门内都有一条环绕整个小区的路,每天早晨,天刚放亮,就会有老年人顺时针转圈,以前是围绕着雪峰转山祈福,现在是围绕着小区转楼祈福,问他们在为谁祈福,得到的回答几乎没有例外:为了小区大楼里的所有人。在他们的意识里,只有为所有人祈福,自己的幸福才会到来。但他们默默念诵的祈福真言已经不仅仅是“唵嘛呢叭咪吽”了,有时还会加进去“强巴啦甲木萨”这样一些词汇。梅朵和我每每听到这样的祈福真言,都会望一望天空,好像我们能看到父亲和母亲在云端里聆听的身影。只有这时候我们才会意识到,我们的逛街其实是一种表达思念的方式,对父亲,也对母亲。

接着他丢开沁多城,前往夏瓦尼措,研究如何解决旅游开发和环境保护出现的矛盾。傍晚,三菱越野又把他带到巴颜湖,查看沙山的植物生长情况,沙山四年前就绿了,现在更绿了,一座比一座葱茏而明秀,连巴掌大的一块裸露沙土都看不到了。他跟几个在这里研究“规范草场,有限放牧”的畜牧科研所的人一起吃了晚饭,惊喜地听科研人员汇报说,涵盖整个阿尼玛卿草原的可持续发展方案就要完成,上面有几乎每一块(千亩为一小块,万亩为一中块,十万亩为一大块,十万亩以上为特大块)草场科学载畜量和野生食草动物容纳量的精确数据。这是他亲自抓的草原研究项目,能有如此快的进展实在让他高兴,他给科研人员拱手作揖,一再地说:“谢谢啦,奖赏你们的不是我,是阿尼玛卿草原。”

出了小区大门,往东是新营地花园小区,往西是达杰大超市,紧挨着沁多最早的商厦尼玛村康,再往西又是阿尼玛卿文化中心和一片高高低低的楼厦,连接着笔直地通向体育馆的金融街。记得金融街刚建起来时我们在街口看到一个老人和一个中年人正在争吵,听上去像是父子。他们一人拿着一摞钞票,儿子说:“存起来的要哩。”父亲说:“存起来干什么?你听我的。”看到我们后父亲突然跑过来抓住了梅朵的手:“曼巴啦,你说说,钱到底怎么办?放到银行里好,还是花掉好?”沁多城的很多人都认识梅朵,因为她是全城十个“最美医生”中的一个,很多地方都贴着她穿白大褂的照片。梅朵说:“到底怎么回事嘛?”听他们解释了半天,才明白他们把自家的草山承包给了虫草商,今年是头一年,挣了三十万块钱,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儿子说:“家里已经有两台电视机啦,他还要买一台,我就说这个钱不能放在家里,放在家里过几天就没有啦。”梅朵和我都知道,从前的牧人没有把牛羊变成钱的习惯,更没有储蓄的习惯,如今挣钱的习惯慢慢养成了,但有了钱到底怎么办又成了问题,很多人都是有多少花多少。梅朵说:“那就存起来嘛,既然家里什么都有啦。”儿子立刻说:“听到了吧?曼巴啦是见过世面的,见过世面的人都说存起来好。”父亲踢了踢脚边装着钱的牛毛绳口袋,一脸茫然地说:“不花掉干什么?它又不会生娃娃。”但仅仅过了一年,当我们再次遇到父子俩时,他们已经是民族风情街开藏饰商店的店主了。梅朵买了一对想送给同事小孩的藏银手镯,问他们生意好不好。父亲说:“好得很,我们现在天天就是把钱变成东西,再把东西变成钱,变来变去,东西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多啦。”我们一边感叹牧人们的适应能力,一边说起生活培训中心的作用,那几乎是一所学校,负责教会你所有的生存技能,包括如何花钱,如何挣钱,如何在超市选购货物,如何使用家用电器,等等,甚至都有“十分钟教会你操作电梯”这样的课程。尤其是手机和电脑,学的人最多。要知道,对阿尼玛卿草原的大部分牧人来说,接触现代化设备的时间,比内地人晚了二十年都不止,他们越过了BP机、大哥大、小灵通、翻盖、滑盖、摩托罗拉的流行岁月,甚至连固定电话都没有摸过,直接伸手抓起了现代版的智能手机,然后就开始上网——一个神话世界突然来临了。生活培训中心对所有人开放,而且是免费的,老师也基本都是沁多学校的志愿者。

那几天父亲干了许多事:在主抓城建和安置的副州长才让的陪同下检查了沁多城刚刚建成的一批牧人定居社区;听取大面积增加高端供热设备的论证并提出了“尽快实施”的要求;召集人开会研究学校和医院的合理布局问题,决定在市内增加两所小学和一座中型医院;参观刚刚建成的城北公园,跟一些年迈的牧人和他们的孙子玩这个器械体验那个设施;现场办公确定城南农贸市场的扩建和城西农贸市场的开建;为一家取名叫“达杰”(繁荣发达)的大型超市剪彩;主持州委会,研究通过沁多城未来十年的建设规划,他把它称作“新十年蓝图”。

每次经过达杰大超市,我们都会进去采购一点吃的用的,看到那么多穿着皮袍或者氆氇袍的牧人都在悠闲地挑选物品,就会由衷地感叹几句:都说时间能改变一切,其实不然,地球上迄今还能找到四十五亿年前地球形成时的岩石,它们没有变化,游牧民的传统生活持续了几千年,也没有变化。但如果加进去动力,那就大不一样了,时间就会等同于变化,变化也会等同于时间。有一次我们看到我们老营地花园小区的达洛叔叔提了一堆东西在超市出口排队,到了收银员跟前,结了账他又说:“还有一碗甜醅你没算。”“甜醅呢?”“我已经喝掉啦,好喝得很。”收银员说:“叔叔啦,这里不是饭馆,是超市,你不能喝了再交钱,要交了钱再喝。”达洛叔叔惊讶地“哦”了一声,拍着肚子说:“那怎么办?甜醅已经到这里啦。”售货员问:“空碗呢?”“我放下啦。”“你去把空碗找回来吧,甜醅有七八种,我不知道你喝的是哪一种。”他朝里面看了看,犹豫着,偌大的超市、林立的货架让他有些畏惧:“不好啦,我不知道放到哪里啦。”梅朵过去说:“达洛叔叔啦,你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找。”他们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大概是被保洁员清理掉了。梅朵说:“这样好不好,你再拿一碗跟你喝掉的一样的甜醅,让人家收你两份钱?”“噢呀,噢呀。”离开超市时收银员朝梅朵笑了笑说:“姐姐啦,我见过你。”梅朵说:“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叫我姐姐?你应该叫我老阿妈。”售货员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说:“你这么年轻漂亮,我怎么能叫你老阿妈?”梅朵的年轻漂亮让我心花怒放。几个月以后,达洛叔叔在我们小区开了一家小超市,里面全是牧人们爱吃、聚会时必备的食物,更重要的是,他家的甜醅是自酿的,分量又足又好吃。有时调皮的孩子们会跑进小超市摸摸这个动动那个,达洛叔叔就会说:“这里不是饭馆,你们不能吃了再交钱,要交了钱再吃,懂不懂?”他妻子说:“你别给娃娃们讲这些道理,显得你小气得怕人家吃。”达洛叔叔说:“我要是让他们在我这里犯错误,他们到了达杰大超市和尼玛村康就会犯同样的错误,那是很丢人的。”

母亲的去世并没有影响父亲的操劳,或者说影响是相反的,他需要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工作上,才可以在悲伤袭来时躲开它的伤害。沁多城的崛起和阿尼玛卿草原的变化越来越快了,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也意味着父亲追随母亲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了。脚步匆匆,母亲和父亲都是脚步匆匆,仅仅过了两年,父亲也走了,让人惊讶得就像夏天结冰,冬天开花,春天黄叶,秋天发芽。

沁多城有五个区:城东、城南、城西、城北和城中,我们每次逛街也只能逛一个区,而且多数是在我们居住的城西区。城区之外,还有三个大型养殖场和两个批发市场,有几十家从事畜产品加工、药材加工、地毯制造、民族用品制造的工厂,它们吸纳了沁多城三分之一的劳动力,另有三分之一的劳动力从事着商业、服务业和旅游业,剩下的劳动力依然经营着畜牧业,强巴阿爸提倡的“规范草场,有限放牧”显示了它的优势,阿尼玛卿草原一直在给国内市场提供质量优等的“草膘牛羊”,由于价格不菲,牧人的收入比过去翻了几番。沁多城里的人是闲不下来了,城市还在发展,外来打工的越来越多,即便这样,市政府还在鼓励沁多人去西宁甚至更远的内地大城市打工,照才让书记的说法:劳动力的交流会提高沁多人的素质。有一天才让给我打电话说:“沁多机场已经通航啦,沁多学校每个学期可以派二十名学生飞到西宁,参观几天,再飞回来,这笔费用由州上出。”我说:“你是想让牧人的孩子从天上看看雪山大地,顺便去大城市长长见识吗?”“噢呀,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我才知道,才让的想法里包括了所有生活在阿尼玛卿草原的人,每年旅游局至少会组织六个偏重于牧人和老人的旅行团,坐飞机去西宁参观,再去北京、上海以及沿海的广州、青岛、厦门、大连去看看。

就这样分别了,我们没有多余的话,好比雪的一部分不会去大谈雪山,草的一部分不会去大谈草原,情深似海的人,表面上都很平静。是的,在我们天长地久的平静后面,情深似海啊。我们连夜返回沁多城。才让望着窗外璀璨的星空,突然说:“如果距离够近,视力够强,我们一定会看到,无数燃烧的恒星,以最有秩序的组合,写出了世界上所有文字的这句话:扎西德勒。”没有人不相信他,他似乎是所有事情上的专家。大家都跟他一样望着星空,搜寻宇宙间的“扎西德勒”。谁也不说话,往事雾一样飘来,笼罩在天地的沉默里。

有时候我们也会把逛街的时间用在聚会上,那是因为西宁的同学或亲戚朋友来了。每次他们来,都是梅朵出面张罗,我们不进任何一家饭店,而是带着饮食去草原,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席地而坐,看看雪山,看看满地的鲜花和茂盛的牧草,看看那些怕人或不怕人的野生动物。有一次我们看到了两只雪豹,大概是恋爱中的一对吧,就在山麓边突起的草丘上,警惕地望着我们,却并不惊慌失措。雪豹是阿尼玛卿草原的旗舰动物,是生态优良的重要指标,它们出现在人的眼界里,说明数量正在上升,领地已经扩大,也说明植被的茂盛带来了水源涵养量的增加,雪线开始下降了。有时候我们会去漂亮到无以复加的夏瓦尼措,也会去比夏瓦尼措还要漂亮的丹玛久尼,还会去巴颜湖景区,那里又是一番格调,壮阔而大美,再也看不出它曾经是一个沙山连绵的不毛之地。至于在我们心里永远都是漂亮第一的生别离山,总是我和梅朵两个人去,而且都是新年放假的时候。就像父亲期望的那样,这里已经是一个既有完美的自然生态,又有和谐的人类生活的高原示范区了。真正的沧海桑田是看不出来的,但牧人们的心里永远都明明白白,关于生别离山的故事一直在流传。母亲和梅朵工作过的生别离山医疗所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家酒店,我们还住过一晚上,我要住梅朵生活过的房间,梅朵说:“咱们还是住在苗苗阿妈的房间里吧。”

梅朵走过来,给角巴爷爷、米玛奶奶、桑杰阿爸、卓玛阿妈行了贴面礼,说了声“扎西德勒”,又向我们大家行了鞠躬礼,也说了声“扎西德勒”,然后呆呆地望着父亲。突然,她扑过去抱住父亲,就像一件斑斓的藏袍披在了父亲身上。她说:“强巴阿爸啦,你老啦,你看你脸上的皱纹,多得我都不敢看啦,你能不能不要再操劳啦?好好休息的要哩。”人身上最难懂的就是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但是父亲的皱纹我们都懂,那是跟雪山和草原一样自然而然的褶子,是为了母亲为了所有人的刻痕,是“人”的标记。我们都望着父亲。父亲推开梅朵,淡然一笑:“我们该走啦,谢谢你为她做的一切。”“我为阿妈做点事还用得着你谢吗?”梅朵说着,朝大家招手再见。父亲转身要走,又突然停下,问素喜所长:“两年后医疗所将变成一座普通医院,你们有没有把握?”素喜说:“这里的所有病人都已经治好啦,我们打的报告是一年后变身,就想着时间宽裕些,其实再有半年就可以,你问的是两年,那就更没问题啦。”梅朵说:“真是太可惜啦,苗苗阿妈看不到这一天啦,她盼了那么久那么久,就是想看到所有的病人一个不落地好起来,现在别人都好啦,只有苗苗阿妈落下啦。”说着转身跑进了医疗所的铁栅栏门。她不想让我们看到她的眼泪,所有的人都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还有一个地方,我和梅朵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那就是洛洛家。洛洛已是孤身一人,央金不在了,一场火灾为她的生命画上了句号。酒吧一条街因为浓郁的民族风情和高原特色成了网红景点,来阿尼玛卿草原旅游的人一定会来这里打卡,加上沁多城和节假日专门从西宁来的客人,一条街的两侧停满了车。那辆发生自燃的七座商务车就停靠在德吉家格桑花酒吧斜对面,当“着火了”的喊声传来时,央金正在二楼办公室给洛洛打电话,洛洛为印制酒吧一条街的画册和明信片去了西宁。她从窗户里一瞅,边打电话边跑下了楼,看到车灯是亮着的,估计里面有人,就扔掉手机跑了过去。车里的人喝醉了,当火焰从车头烧起来时他们居然还靠在后面的座椅上呼呼大睡。她想打开车门,门从里面锁死了,喊叫和拍打都无法唤醒里面的人。她让跟她跑来的酒吧保安去拿个砸玻璃的家什来,保安找来找去,看路边既没有石头也没有可以拿起来的铁器,急得他连连喊叫:“雪山大地啊,快告诉我们怎么办。”“你怎么这么笨。”央金说着跑回酒吧,抱了一个藏艺大花瓶出来,扔向了车窗玻璃。车门打开了,救人开始了,火势迅速蔓延着。她拖出一个男人,交给保安,让他拖到安全的地方去,又拖出一个女人,一直拖到了酒吧门口,心想这一男一女不会带着孩子吧?返回去钻进车里,看到后排座上果然躺着一个熟睡的女孩,她抱起女孩,跳下车就跑。女孩醒了,指着燃烧的汽车说:“贝比,贝比还在车上。”她不知道贝比只是个玩具,以为车里还有人,把女孩交给别人,自己又回到了车上,就在这个瞬间,爆炸发生了。从西宁赶回来的洛洛哭着说:“她一直认为自己打过胎,跟杀人一样是有罪的,现在好啦,她救了人,而且不止一个,灵魂不再有愧悔,终于可以安宁啦。”但洛洛自己却怎么也安宁不下来,对他来说失去的不光是妻子,还有心灵的秩序。他把酒吧一条街的经营交给了“沁多贸易”,自己又开始写歌,写的都是一些思念故人、回忆往事的歌,带着永远的悲伤和遗恨,优美而感人,包括那首在沁多城广为传唱的《奔向远方》。这是他写给儿子嘎嘎的,嘎嘎成了一名长跑运动员,在全国比赛中拿过一万米的第二名和五千米的第三名。

医疗所的所长素喜说:“如果不是高寒缺氧导致的心肺畸变,她原来的病再有两个月就能痊愈,她是累死的,太可惜啦。”梅朵穿着她结婚时母亲给她买的洒着细碎金花的湖绿色夏季藏袍,推着病床从医疗所的铁栅栏门内出来,好像只有在洒满阳光的草原上瞻仰遗容才是最合适的,多少年没见过面的母亲出现了,就像我们记忆中的那样:她的额头平滑而细嫩,眉毛是柳叶的,淡黑而细长,闭着的眼睛上浮动着安详与宁和,鼻子挺挺的,光洁而端正,脸颊微红,就像活着时一样,嘴唇厚而紫,那是所有草原人的特征,下巴有点尖,她瘦了,白皙的耳朵安静地藏在花白而浓密的头发里,说明她还没到必须脱发的时候。母亲一如既往地漂亮着,而且将会在我们心中永远漂亮下去。我们没有哭,不想用眼泪泡湿自己,泡塌远远近近的雪山,淹没如此美丽的草原。甚至,梅朵还微笑着,仿佛说:这里不需要哭声,请用你们的笑容,为苗苗阿妈送行和祭奠。眼镜曼巴和坚赞曼巴走了过来,他们和新绿的草原、圣洁的雪山,将是母亲离开人世的最后送行者。两个曼巴轻声念叨着祝福吉祥的话,在我们的瞩望中,从梅朵手里接过病床,推走了母亲。

梅朵和我的逛街最多只有两个半小时,然后就会买一点老人吃用的东西,坐着公共汽车或者出租车去扎西平措,看望米玛奶奶、桑杰阿爸和卓玛阿妈。桑杰阿爸老了,但身体还不错,每次回去都要给我们讲他和强巴阿爸的故事,其实那些故事我们都知道,但一个老人津津乐道的就只有这些,怎么可以不让他讲呢?他已经从“沁多贸易”董事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现在的董事长是果果。桑杰阿爸很少花钱,退休时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存款,就说不管有多少,都捐给沁多学校吧。而我是知道的,沁多学校先后收到了三笔赠款,两笔是桑杰阿爸的,一笔是卓玛阿妈的,共计九千五百万元,他们差不多是裸捐了。有时候还会看到尼玛和旺姆,他们住在离桑杰阿爸家只有两站的卡卓小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过来。梅朵喜欢吃米玛奶奶和卓玛阿妈做的拉面,就像她从前喜欢吃姥爷姥姥做的拉面那样,还是要那么多辣子那么多醋。有一次我们在这里惊喜地看到了才让和琼吉。梅朵问:“今天怎么闲啦?”琼吉说:“哪里是闲啦,是更忙啦,你问他,他是来干什么的?”才让说:“在沁多城的新规划里,扎西平措这片最早的房子都是要拆掉的,这里会集中一些科研单位,主要有草原生物研究院、科技展示厅和高原生态博物馆,马上就要动工啦,你们要做好准备。”桑杰阿爸说:“我们做什么准备?到时候就让大家去说,所有的人家都搬掉啦,只有才让书记家坚决不搬。”我们知道他说的是反话,都笑起来。卓玛阿妈说:“你别担心我们,搬家公司都已经联系好啦。”米玛奶奶说:“你们不能就走掉,吃了饭再走。”才让说:“我们就是来吃饭的。”又问,“安置房你们去看了没有?”桑杰阿爸抢着说:“没看。”卓玛阿妈说:“你别听他的,他是第一个去的,还说好得很,就在野马雪山广场的旁边。”我和梅朵也说:“太好啦。”大家都知道野马雪山广场意味着什么。

梅朵在电话里平静地对我说:“大家多长时间没见苗苗阿妈啦?苗苗阿妈也想见见大家。”几天后,我们齐聚沁多城,坐着一辆大轿子车前往母亲工作的地方。草原展示着夏天最彻底的秾丽,绿色就像刚刚洇染过,带着亮光和潮湿覆盖着所有的土壤,地形的波浪变成了牧草大面积的翻滚,从平川到山腰,衔接着红色和黄色的苔藓地带,苔藓之上是雪线,是覆雪的山峰、逶迤的冰岭。最美的草原有最美的花朵,在一望无际的姹紫嫣红里,有风雨不倒的金莲花,有漫于天际的蜜罐罐花,有不让天仙的田旋花,更有水晶花的娇娆、羊羔花的坚挺、龙胆花的艳美、绿绒蒿的柔媚、铃铛花的调皮、马兰花的平凡、雪莲花的朴素、红景天的富丽、格桑花的迷人。所有的花都默默无语,都是献给母亲的花。猎隼在盘旋,野兔和鼠兔窜来窜去,戴胜鸟和棕颈雪雀是报信的,一路都有跟踪,白唇鹿、藏羚羊和藏野驴一次次飞驰而过,黄昏悄然来临,我们到了。

吃饭的时候,琼吉突然说起才让的身体,说他血压高,晕倒过两次,心脏有时也不舒服,医生让他好好休息,他就是不听。梅朵说:“千万不能拼命,苗苗阿妈和强巴阿爸的去世都跟高寒缺氧有关。”才让笑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但他依然高估了自己的心脏,就在丹玛久尼自然保护区和阿尼玛卿草原的大部分因为生态优良和地位重要而成为国家公园之后,就在由他奠基的最后一批安置房建成,外州县的几千户牧人因为生态灾难而成为沁多城的新居民不久,就在第一批大面积的大棚式高原蔬菜基地和优质牧草基地建成之时,才让猝死在办公室里。他死于黎明,因为午夜琼吉还跟他通过话,他说正在商量事情,回不去啦。

母亲去世了。

在才让哥哥的追悼会上,我看到了从西宁专程赶来的王石,他退休不久,腿关节就出了问题,如今坐上了轮椅,只能被人推着了。他来到老才让的身后,咳嗽了一声。拄着拐棍的老才让慢腾腾转过身来,吃惊地瞪着他说:“来啦?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往前往前,你排在我后面的话我不舒服。”王石说:“我不想见你,往前干什么?”然后长长地叹口气说,“你一直在州上,就不知道为才让书记多承担一点,你做长辈的没走,他倒走了。”“你不是也没有承担什么吗?躲在西宁一次也不来看看。”“我行走不方便你没见吗?强巴走的时候就想来,动了几次心思都放弃了。这一次我想,再不去的话这辈子就去不成了,一来给累死在岗位上的才让书记送行,二来是看看阿尼玛卿草原和沁多城。”“这么好的地方不能让你随便看吧?没有我的同意和陪同不会有人接待你的。”“你现在算老几?”“我虽然算不了老几,但我的名字跟才让书记的名字是一个样子的,还能沾一点点光,听到有人叫才让书记,我答应一声,他们也没话可说嘛。你呢,什么光也沾不上。”“你就知道沾光。”追悼会之后,老才让陪着王石到处走了走,还去野马雪山广场献了哈达,完了说:“我们两个这辈子还能见几面?一起吃顿饭的要哩。”王石说:“你陪了我这么长时间,我当然要请你。”老才让说:“沁多城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你到了我家里,怎么能让你请?”“谁说不是我的家,别忘了才让书记小时候见了我是叫叔叔的。”王石跟老才让急赤白脸地争起来,最后达成协议:老才让请饭,王石买酒,同时老才让承认阿尼玛卿草原以及沁多城也是王石的家。两个老态龙钟的人没喝几杯就都醉了。

在“沁多贸易”中,顿珠一直分管销售部,有了“沁多地产”后他又开始分管售楼部。要房看房的人多,销售员忙不过来,他就亲自带着人楼上楼下地跑,有一栋还没有竣工的楼只有楼梯没有围栏,他为了让看房的人走在中间,尽量往边上靠,结果失足掉了下去,是五层的高度,脚手架的空隙,下面有奓起的钢筋。“沁多贸易”的几个创业者哭了一场,尤其是父亲和桑杰,不断地说着:城市还没有建成,大楼还没有盖完,你怎么就走啦?顿珠家的人反而要平静许多:他干成了一般藏族人干不成的事,家里人也都享到了几辈子没享过的福,雪山大地不想让他再辛苦下去,就把他收走啦。但这个季节注定要绵延父亲的悲伤,顿珠去世的哀痛还没有散去,就又有不幸毫无预兆地从情感河流的最深处走来。

每年每年,藏历新年的前一天,沁多城里,每家至少会有一个人去野马雪山广场送吉祥,献哈达。当那么多洁白的哈达一层层摞起来时,一座冰晶的雪山就耸立起来了。人们围绕着闪闪发光的雪山,念诵着属于阿尼玛卿草原的祈福真言,转了一圈又一圈,怀念着逝者,祝福着未来。当人越聚越多时,声音就像沁多河的波浪,涌荡在辽阔的大地上,雄壮而悠长,念着念着就会唱起来:

父亲说:“我这辈子的愿望很多,但最近我捋了一下,好像只剩下三个了,一个是你们的苗苗阿妈赶紧好起来,一个是牧人们在沁多城的生活越来越好,一个是把阿尼玛卿草原变成中国最美的草原。”索南说:“强巴阿爸啦,你的所有愿望雪山大地都会成全你。”才让说:“我的愿望很多,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了,见到梅朵就说,请把苗苗阿妈带到跟前来,请让我们跟她见见面。”父亲摇摇头:“还是不能见,她在信里说啦,至少还得两年才会彻底康复,后年这个时候,大概就可以见面啦。”才让说:“后年?一想到城建,就觉得很快,一想到苗苗阿妈,就觉得很慢。”父亲扭过头去,望着窗外,雪山和草原、天空和大地迅速朝后划去,那是时间的脚步,带着明快的节奏和伤逝的情调,牵动着他的心。心是矛盾的:慢下来的时间也许会让他做更多的事情,快起来的时间又能让他早一点见到挚爱的妻子。两只大鸟飞过,是斑头雁还是赤麻鸭?掀动翅膀的姿影突然变得晶莹而模糊,变成了父亲久久不肯落下的两滴泪,直到手机的铃声响起,两滴泪才变成了裤子上的湿痕。是桑杰打来的电话:“强巴啦,你在哪里?顿珠出事啦。”父亲没等听完,就对朗嘎吼了一声:“掉头,回去,快。”

你来自鲜花的故乡,

三菱越野改变了方向,现在是朝南了,路已经走了一半。父亲、索南和才让望着窗外,谁也不说话,因为草原正在说话,静静地谛听就足够了:覆盖地面的有细长的黑麦草、柔韧的紫花苜蓿、娇弱的百喜草、总想扩大地盘的燕麦草、谦和的披碱草、把根露出地面的扁穗冰草、很愿意在风中发出声音的老芒麦、喜欢把叶子卷起来的狼尾草、美人一样的鹅冠草,生命力顽强的皇竹草、三叶草、六月禾、针茅草。它们共同的拥有就是绿。晚春的新绿就像洗刷过的氆氇,从平川铺向山麓,丝绸般柔韧光亮的流水缠绕在草间,能感觉到草与水彼此关照的愉悦。山麓之上涌动着开阔的嫩绿,那是雪山的裙摆,是华丽迷人的镶嵌;再往上就是一片片楚楚动人的鹅黄,它是牧草的童年,昭示着夏天的烂漫。然后是一条蜿蜒而潮湿的黑地,是虽然微茫却依然透着希望的隐绿。雪线悬挂在隐绿的头顶,勾勒出白与绿的界线,让草原变成了托起圣洁的手掌。山势把自己堆放在手掌的辽远和安谧中,皓白的峰峦密集地拥搂在一起,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互相传递一山更比一山透彻的冰凉,以便让它们永远都是冰雪的耸立,是江河的源头,是美好世界的发端。作为草原的保姆,雪山又一次显示了母性滋润的伟大力量。好多个春天都没有这样了,草原又将是真正的草原了,虽然还不够,比起最好的当初远远不够。

把美丽撒在草原的牧场,

梅朵终于实现了她心心念念的愿望:去生别离山医疗所从事植皮、矫形、整容、护理病人的工作。她事先没有跟我商量,倒不是因为她怕我不同意,而是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用不着过于郑重其事。再说他知道我喜欢她这样,这样的话她离我更近了。夫妻不光知道彼此的心,还应该知道藏在心后面的是阳光还是阴影,是心心相印的喜悦还是勉为其难的幽怨。她带着名气,带着辉煌,带着准备捐献给医疗所的金钱,带着一如仙女的容貌,来到了生别离山。她是那么喜欢城市,喜欢热闹与繁华,却又那么钟情宁静中的艳丽和寂寞中的雪白,她不是为了报答,不是为了付出,不是为了来世,不是为了荣耀以及一切俗世的缘由,她到底为了什么,并不需要答案。我们约定依然一个月见一次面,经常保持通话,但通话的内容已经不是“想你”或“爱你”了,深沉的语言里积淀着时间的磨砺和感情的厚度,我们都在说别人,却更加真实地感觉到了爱的深挚和透彻。

你来自河流的源头,

那好吧,就让我走进你的今天你的记忆。

把善良流进牧人的心上。

那好吧,你应该知道你有女儿你有延续,

圣洁的雪山告诉我,

现在的一切也许才是一生最美好的记忆。

你比冰晶还要明亮。

可你说过去的回不来,都已经零落依稀,

辽阔的大地对我说,

我想给你从前,让你回到美好的日子里,

你散发着爱的芬芳。

最漂亮的阿妈啦,我不知怎样才算爱你,

祝福的声音响起来啦,

我想开出一朵花,让你永远生活在春季。

你的吉祥我的安康,

我想变成一颗太阳,带给你安详的暖意,

美好的新年就要到啦,

我想创造你的年轻,还有你的芳香美丽,

蓝天送给我们阳光。

养育我的阿妈啦,我不知道把什么给你,

歌声的结束便是取哈达的开始,人们会把堆成雪山的哈达一一取走,意味着祝福是每个人的奉献,也是每个人的分享,尤其是他们又一次分享到了来自先逝者的祝福。每当梅朵和我看到大家拿着哈达,念着祈福真言或唱着歌,心满意足地回家去时,都会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感觉,从前没有这样的仪式,也没有沁多城,更没有如此美好的阿尼玛卿草原,只有角巴爷爷、强巴阿爸、苗苗阿妈和才让哥哥忙忙碌碌的身影,但是所有的“祈福”都在他们——三代人的忙碌中散发而出,变成了空气,变成了雨露,变成了花朵的种子,播撒在了人们心里,年年月月都在绽放。是什么样的人能在人心里播撒种子?人应该怎样做才能称其为“人”?我想我已经退休,不再是校长,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不能写出来呢?

向前奔驰的三菱越野裹带着向后奔驰的草原,就像一个人,当你往前走的时候,划过身边的都可能成为一种想念。想念梅朵的人很多,除了她的亲朋好友,还有数不清的歌迷。我很骄傲,骄傲她的存在,也骄傲她的消失,更骄傲我娶了一个跟母亲一样美丽善良的甲木萨。只有藏族人心目中的甲木萨才会这样:放弃如日中天的演艺事业,去从事一项她也许根本就不擅长的工作。但梅朵说啦,只要心诚,人就没有不擅长的事。原本她只是想从医院或火葬场请一个愿意去生别离山医疗所给病人植皮、矫形、整容的医生,她说:“我可以给你一笔钱,就算是对这项工作的民间赞助。此外,你还可以拿到比在西宁高得多的工资。”没有人愿意听她的:阿尼玛卿草原?太远了。生别离山医疗所?太恐怖了。给麻风病人整容矫形?太恶心了。她说:“那就请你把整容师的技术全部传给我,学费多少你尽管说。”她拜师学艺花了十万学了两年,还在火葬场和省人民医院实习了一段时间,然后就是告别演唱会。演唱会上她唱了一首自己作词、洛洛作曲的歌:

2022年4月11日2022年8月21日2022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