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是白衣裙仙女的家园,
你来自阿尼玛卿山的那边,
有了你才知道什么叫朝拜。
之后的演出有洛洛和央金的男女声二重唱,有我、洛洛、俄霞、嘎沙、尤狩、昭鸽的男声小合唱,有梅朵、央金、梁仁青、熙络、普赤、琼吉的女声小合唱,有嘎沙和熙络的二重唱、我和梅朵的二重唱,有央金的独唱、俄霞的独唱、嘎沙的独唱、尤狩的独唱,伴奏是随意的,有扎木聂(六弦琴)、热巴鼓、牛角胡、竖笛、吉他和唢呐,原先寄宿班的人多少都会一点乐器,何况根本就没有人计较你演奏的水平怎么样。最后是梅朵的独唱:
我一路匍匐听着风的告诫:
呀拉索,我心中的净地生别离山。
来世的美好和今生的艰难,
呀拉索,慈悲的草原恩德的雪山,
都在一个雨雪交加的瞬间。
阿妈告诉我有慈悲它就金黄啦。
歌声让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啊啧啧,这是人唱的吗?天上的声音来啦。除夕夜的篝火晚会似乎这才开始,我们一起唱起来,跳起来,所有的麻风病人、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唱起来,跳起来:
阿爸告诉我有恩德它就洁白啦,
太阳落山我走过辽阔的草原,
谁能告诉我太阳为什么是金黄的,
看到一个姑娘在清清的河边,
谁能告诉我哈达为什么是洁白的,
我问她跟我走需要什么条件?
黑夜就像一个布满星星的大房子,它用除夕的温馨和迎接新年的喜悦制造着围墙,用风的轨迹和声音的交响创建着顶棚。医疗所的院子里,篝火点起来了。所有的医护人员、所有的病人都围在了篝火四周。他们戴着口罩和帽子,或者裹着头巾,有秩序地坐在地上,就像一片海从无尽的远方流淌而来,到了篝火边就用灿烂的笑容戛然而止。可以想见,那些远离光亮的、跟黑夜融为一体看不清面孔的,也是咧嘴憨笑,花朵一样灿烂的。以亮堂为标志的舞台上,作为主持人的梁仁青正在报幕:《献给生别离山的歌》。我们列队来到篝火前,望着黑暗中的人群,望着我们的阿妈——我们并不刻意寻找她,我们看到的所有人,似乎都是我们的阿妈。素喜带着几个麻风病人走过来,给我们每个人挂上了哈达。我们唱起来:
她说给我一眼不干涸的山泉,
治疗部母亲的办公室里,一缕沉香和紫藤混合成的芬芳飘来荡去,宽大的窗台上,两溜儿花盆里不分季节地开着粉色的绣球、黄色的金莲花、雪青的鸽子花、白色的野芍药、黑色的藜芦花、红色的景天花,墙上是彩色的藏医经脉图和药宝标本画,还有一幅堆绣的九鹿呈祥。梅朵推门进去时,母亲正坐在祥鹿前的椅子上,仰起头给一个站着的病人检查脊背,她用一只健全的大拇指从颈椎一直摁到腰部,又在两边的肩胛上使劲摁了摁,问道:“疼不疼?”病人一见梅朵,慌忙把堆在腰里的衬衣和皮袍抱了起来。母亲拿开他的手,让皮袍重新耷拉着说:“疼不疼你说嘛。”病人说:“疼。”母亲说:“疼就好,说明有知觉啦。这个地方呢?”又去摁压他的胳膊和腋窝。病人说:“还是疼。”母亲松了口气说:“把腰带解开。”病人赶紧穿好衬衣和皮袍,却迟疑着不肯解腰带。梅朵走过去,把手插到腰带里面,拉出塞进去的一头,又抓住中间使劲一抖,腰带哗啦一下松脱了,皮袍前襟敞向了两边。梅朵说:“害羞的话就别看病啦。”病人尴尬地望着自己紧包着腿的秋裤和露出裤腰的裤衩,小声说:“你是谁?我没见过呗。”梅朵说:“我是新来的护士。”又好奇地问,“裤子是什么时候穿上的?”病人说,“我忘啦,苗医生知道。”母亲说:“他们一住院就先发两套内衣内裤,开始不习惯,现在都习惯啦,破了的话还会向医生护士要,所以医疗所进药品的同时还会进一些生活用品,内衣内裤啦,毛巾肥皂啦,牙膏牙刷啦。”“那就跟沁多学校最初是一个样子的。”“还是不太一样,你们那时是娃娃,来这里的都是大人,得强迫命令才能适应。”母亲说着话,又检查了病人的大腿、小腿和脚,用手几乎触到了每一个部位,尤其是脚掌,她让他抬起来,自己蹲下身子,凑到眼皮底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说:“不错,好几个跟你一样有足底慢性溃疡的病人都好转啦。”最后拉他到用白布遮起来的隔离间,褪下他的内裤,检查了屁股和生殖器,去水池边洗了手,坐回到椅子上说:“好多啦,就照现在的办法继续用药,如果没有反复,半年以后就可以做康复前的查菌化验啦。”梅朵问:“他住院多长时间啦?”“五年零三个月,算是好转得快的,有一批这样的病人,我们前期用抗麻风化学药物联合治疗,迅速控制住病情,后期用的是几个藏医药的方子,加上王子茶的保健作用,效果很不错。”“现在病人是不是越来越少啦?”“比开始少多了,但也不会再少下去,原因是我们的治疗还处于没有定型的探索阶段,一种治疗办法并不是对所有病患都有效果,加上每年都有从各处送来的新病人。最近我们又开始启用了三段疗法,先用活卡介苗和死麻风菌进行免疫治疗,再用化学药物联合治疗,然后用藏医方法巩固治疗效果,但愿很快能见到效果。”“噢呀,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就好比唱歌,越唱名堂越多,越唱越觉得唱得不好。”“下一步我们还要开展植皮、矫正畸形、局部整容等项目,困难的是我们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医生。”母亲送病人出去,叮嘱道,“你叫一下仁增。”话音未落,门外就有人说:“来啦来啦。”病人仁增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母亲的检查却仔细得就像在显微镜下观测细菌,完了说:“你不要着急,能不能出院,半个月以后就有结果。”梅朵说:“我看他好好的,比一般人的皮肤都好。”母亲说:“活动性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但皮肤涂片定时查菌的时间还没到,第一次化验和第二次化验的间隔至少三个月,如果两次化验都是阴性,才算真正的临床治愈。”仁增走了。梅朵怕再有病人进来,赶紧说:“阿妈啦,说说你吧,你怎么样?”母亲裹着梅朵送给她的绿头巾,戴着大口罩,安详地说:“你不是已经看见了吗?我好着呢。还是说说家里人吧。”梅朵便摘掉自己的口罩,絮絮叨叨说起来,除了姥爷的去世,她把什么都说到了,口气平静,神态宁和,没有好不容易见了面的惊喜,没有透彻心扉的思念,也没有亲人病魔缠身的悲伤,甚至都没有一点点感慨不幸的苦涩,就好像她和母亲从来没有分别,一直都在一起,或者说她跟母亲的联系不是别的,而是一根隐形的脐带,这根脐带永远不会断裂,它使她们拥有了共同的呼吸、共同的思维和情绪,它取决于这样一个事实:就算有这么多人来生别离山看望母亲,但梅朵仍然是唯一一个在母亲得病后见过她的人。梅朵说着,突然笑了:“阿妈啦,有没有一种办法能让我天天跟你在一起?有人说你是女菩萨,是不是我也必须是菩萨,生别离山才能对我敞开大门,随便进出?”正说着,素喜进来了:“你们光说苗姐姐是女菩萨,难道我不是吗?”母亲说:“哪有自封的菩萨?菩萨都是雪山大地封的。”素喜说:“这个我相信。”梅朵说:“我角巴爷爷说,给大家做好事受人尊敬的就是菩萨,这是不是说菩萨是人封的呢?”母亲说:“噢呀,雪山大地就是人生活的地方嘛。”素喜说:“梅朵你快去,你们的人喊你呢。苗姐姐我们也该吃饭啦,吃了饭看演出。”“阿妈啦,我走啦。”梅朵说着突然扑过去,抱住母亲,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母亲没有躲闪,就在两张亲人的脸贴在一起的瞬间,母亲鼻子一酸,大朵大朵的眼泪绽放而出,整个世界都闪烁着水花花。
她说给我一片格萨尔的草原。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我们继续坐着中型轿车前往生别离山,雪路难行,在路途上又睡了一夜雪窝子,翌日下午到达生别离山医疗所。素喜带着全体医护人员在铁栅栏门口迎接我们,其中有坚赞曼巴和眼镜曼巴,还有来跟妻子过新年的果果。大家互相问候着。素喜指着医疗所院内一顶牛毛褐子的大帐房说:“本来打算给你们腾房子,想了想还是帐房方便。”梅朵说:“房子的话男女得分开,帐房就不用分啦,大家热热乎乎在一起,也像个过年的样子。”素喜带着大家走进了大帐房,里面早已准备好了食物,有花生、糖果、杏干、桃仁、油饼、手抓、血肠、肉肠、兜卷、酸奶、糌粑、青稞酒,中间还有一个烧着酥油茶的大铁炉子。素喜说:“请放心吃吧,我们的食堂天天消毒,几个师傅都是健康人。让果果陪着你们,还需要什么你们给他说,请不要客气。”梅朵说:“好吃的太多不知道吃什么好,主人太热情不知道怎么感谢好,就让我们大家一起,向这位永远美丽的仙女曼巴说一声扎西德勒。”所有人齐声说道:“扎西德勒。”果果一一请大家坐下,让吃,捧喝,敬酒。梅朵和昭鸽跟着素喜走出了大帐房。昭鸽说:“强巴书记让我给你说一下,医疗所原来的所长苗医生提议你当所长,索爱院长又提议你当州医院的副院长,州委已经通过啦。”素喜说:“这个不重要,你们对重要的事怎么不管?”昭鸽说:“你别急嘛,重要的事马上就来啦,坚赞曼巴和眼镜曼巴成为医疗所正式员工的事也已经定啦,主治医师的待遇,工资从他们进入生别离山的那个月算起,也就是说欠下的要补发,好几万块钱呢,这个月就能拿到钱。”“噢呀,这个太好啦。我可不可以告诉他们?”“当然可以,强巴书记批的,我经手的,不会再有变化。”素喜高兴得转身就走。梅朵说:“等等我,我也去。”素喜愣了一下,又哦了一声说:“好吧,反正你已经进去过,看在大明星的面子上,我就再违规一次。”梅朵跟着去了,又像上次那样,在素喜的宿舍换上了白大褂,戴上了护士帽和口罩,然后被素喜带进了治疗部。
美丽善良的姑娘听我好好说:
省歌舞团的一辆中型轿车运来了一群人,除了梅朵,还有普赤、洛洛、尤狩、形影不离的俄霞和梁仁青、热恋中的嘎沙和熙络。本来担心来不了的琼吉也来了,托福的成绩还没出来,在西宁干等着更着急。我惊讶地看到央金从车里走了下来,赶紧迎上去问:“嘎嘎怎么办?”央金说:“原来觉得离不了,现在离不了的不是我是姥姥,我自由着呢。”昭鸽和达娃把大家直接请到了仁钦康,吃了饭又安排去招待所休息。梅朵拒绝了:“大家商量好了要风餐露宿的,我们带了帐房,再说草原上这么厚的雪,好不容易碰上啦,不住雪窝子就对不起家乡的洁白啦。”黄昏的时候,我们和达娃告别,离开了州上。俄霞开着中型轿车走向原野,在昭鸽的引导下,来到一个积雪丰盈、横着几道挡风雪梁的地方安营扎寨。大家点起火,喝着酥油茶,说了一会儿话,就开始挖雪窝子睡觉。自然是我和梅朵挖一个,洛洛和央金挖一个,俄霞和梁仁青挖一个。嘎沙兴奋地跳到一个地方说:“我们在这里挖吧?”熙络假装没听见,问道:“琼吉姐姐你跟谁睡啊?”琼吉瞅了一眼嘎沙说:“反正不跟你睡。”梅朵喊起来:“熙络我跟你睡吧?”熙络说:“那多不好意思,把你们两个拆开啦。”梅朵说:“你也知道不能拆开我们两个啊?那谁能忍心拆开你和嘎沙呢?大家谁也不要跟熙络睡,她要么跟着嘎沙,要么一个人,一个人睡的话狼肯定会来,它一闻就知道哪里人多哪里人少,扒开雪窝子吃掉你,我们知都不知道。”央金笑着拉起熙络的手把她拽到嘎沙身边。熙络几乎要哭了,她是来自青海湖的藏族人,不知道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些害羞,还是没有最后确定自己就是他的人。嘎沙渴盼地望着熙络:热恋中的人啊请别再犹豫啦。熙络知道,一旦因为害怕狼而跟嘎沙共有一个雪窝子,那就等于结婚啦。她站着不动,嘎沙挖好了雪窝子她才问:“真的会有狼吗?”其实她哪里是真的怕狼。琼吉说:“普赤我们两个睡一起吧?”正挖得起劲的普赤“噢呀”了一声。尤狩说:“现在就剩下我跟昭鸽啦。”两个男人拼命挖起来。
我拥有的是一生清澈的心泉,
我来到州上时梅朵他们还没到,就在州委办公室跟昭鸽和达娃聊着,说起未来的沁多城,昭鸽有些担忧:“主要是还没有具体规划,要是大家乱盖房子,东一片西一片,那怎么行?还得考虑城市的各种功能、各种设施、各种人的喜好特点,是临时性的,还是永久性和未来性的,不光是把人聚拢到一起安顿个住处这么简单。”我说:“你得提醒强巴阿爸,他忙,顾不上,考虑得肯定不会太具体。”“我说过好几回啦,他总是含含糊糊的,问多了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好像并不重视,他现在想得最多的还是怎么样说服牧人把草原腾出来。”达娃说:“别担心,你们能想到的强巴老师都能想到。”我问达娃:“想不想去生别离山?”达娃说:“想去又不能去。”“为什么?”昭鸽说:“万一强巴老师回来,连个做饭的都没有。”正说着,电话响了,梅朵他们来了。
我走过的都是格萨尔的草原。
父亲让昭鸽负责接待去生别离山过新年的梅朵一行,自己坐着三菱越野连夜去了牧马场的场部,在那里没见到老才让,又驱车去了宗宗盆地,去了丹玛久尼无人区。下午的阳光如同甩过来的鞭子,柔软地缠绕在覆雪的红石林上,红石林就像大地的牙齿,闪着锐利的光芒,咬残了溢淌而来的蔚蓝,一片粘连在一起的阴影笼罩着冰塔状的积雪,让沉静在这里变成了死寂。峭拔的岩石上,那行“丹玛久尼”的藏文清新了许多,似乎被天公重新凿挖了一遍。老才让站在黑白分明的光影里,拉着他从场部骑来的小黄马和骅骝马,望着三菱越野缓缓驶来。车停在雪墩子上,父亲下车走过去说:“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啦?”老才让说:“我已经是一个平头老百姓,来去自由,可以不向强巴书记请假吧?”父亲说:“只要阿尼玛卿草原需要你,你就不自由啦。”“需要我干什么,做你的眼中钉肉中刺?”父亲笑笑:“我知道你喜欢马,你想去寻找大马群和日尕,但你想过没有,就算它们变成野马,也不属于你自己。”“这个我就不管啦,只要我能跟日尕和大马群在一起,心里就舒坦。”父亲诚恳地说:“为什么不能做到名正言顺呢?州上准备建立丹玛久尼自然保护区,你要是不嫌官职太小,管理局局长就是你的,你不怕冰天雪地,不怕海拔太高,也算是人才难得。”“原来不是工作需要我,是海拔需要我。”“不对,是高海拔的工作需要你。”“既然这么说,书记看着办就是啦。”“那就好,给你十个编制、十万元的启动资金怎么样?主要是守住丹玛久尼无人区,看好日尕和它的大马群,一定不能让它们再跑回原来的草原。”说着从胸兜里摸出了铁哨。老才让接过铁哨说:“我能不能把家搬来?能不能多干几年?要是正干在兴头上,你就让我退休,还不如趁早不干。”“说真的,守护无人区和大马群的工作又艰苦又寂寞,没有人会代替你,只要我在任上,你能干多久就干多久。”老才让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瓶酒,用牙咬掉瓶盖,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把剩下的递给父亲说:“今天干杯的要哩。我,丹玛久尼自然保护区的守护人,请强巴书记喝酒,喝了以后麻烦你跟我走一趟,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大有多好,守护站选在哪里,日尕和大马群怎么样啦。”父亲说:“噢呀噢呀,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都骑马,不要坐车,好不好?”“太好啦。”
欢乐的歌舞持续到凌晨,安静的守岁开始了。病人们和医护人员都走进了医疗所。我们来到大帐房里,坐在洁白的羊毛毡上,喝着酥油茶,说了一会儿话。梅朵说:“明天还有演出,眯一会儿的要哩。”说着一歪身子就睡了。大家也都打起了哈欠,顺势躺下,并不在乎谁挨着谁,帐房和房屋的区别也许就在于你其实并没有把自己交给床铺,而是交给了大地,所以就可以坦荡无邪,两大无猜。一觉睡到太阳出来,果果早已等在门口,带着大家去素喜的宿舍洗漱,还没结束,医疗所食堂的师傅就把早餐端进了大帐房,是几大盘羊肉饺子。梅朵高兴地说:“还有这么多辣子和醋,肯定是阿妈让拿来的,她知道我喜欢酸辣。”饭后,医疗所所长素喜和果果带着我们驱车走向了原野。我们一路颠簸,单纯而无涯的雪色似乎消失了所有的目标,平滑的积雪下面,暗藏的坎坷就像坚硬的水浪。突然大地又变成了海绵,软软地陷落着车轮,中型轿车哼哧哼哧地摇晃着。许多人从前面走来,托着哈达就像托着地平线,缓波起伏。新营地的人都来了,他们知道生别离山的冬日里要飞来远方的百灵鸟,却不知道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他们唱着走来,跳着走来,好像他们才是来演唱的。新年初一的联欢会就在我们的车自动熄火的地方开始了。不敬青稞酒,也不敬酥油茶,他们只有歌声和舞蹈,只有哈达和鞠躬,意思是可不要把病魔传染给人家。他们已是一群承认自己患上了痼疾却再也不会自卑自怜、自暴自弃的人。新营地的头人扎西说:“昨夜梦见的花朵,变成了从远方走来的客人,这个新年的吉祥是人世上没有的,怪不得生别离山的空气里有牛粪火的温度,扎西德勒。”大家都说着扎西德勒,接着就开始唱歌跳舞。先是一起唱一起跳,然后才是我们的表演,我们没有重复昨夜的歌曲,梅朵、洛洛、央金、俄霞、嘎沙这几个骨干似乎有唱不完的新歌。晚上,我们又一次在雪窝子里睡觉。熙络已经没有了害羞和拘谨,大大方方地跟嘎沙一起挖着雪窝子。素喜是第一次在雪野里过夜,期待着又担忧着:“不会冻死我吧?”梅朵说:“那就看果果对你好不好啦。”
一个星期后,离藏历新年还差几天,李志强来到阿尼玛卿州,代表省委省政府宣布了州委州政府主要领导的变动,同时宣布的还有撤销玛沁冈日牧马场,所占用的土地归还阿尼玛卿州的决定。他走后,父亲召开了州委常委扩大会,想请老才让参加,老才让突然不见了。作为新上任的州委书记和州长,他在这次会上正式提出了制止沙化、挽救草原的十年搬迁计划,招来不少异议。父亲说:“才让书记对我的推举和上级对我的任命,就是为了顺利实施这个计划,大家的选择只能是两个,要么拥护,要么辞职。”沉默了几分钟后,全体通过。接着便研究成立了阿尼玛卿州城市建设局和牧民安置办公室,局长和安置办的主任暂时没有合适的,待定。就在这天晚上,父亲接到了梅朵的电话:“阿爸啦,我们明天出发。”父亲说:“我恐怕不能和你们一起去生别离山,对不起啦。”他其实是说给母亲的,在他的感觉里,所有的思念与歉疚都会随风到达。
第二天,我们又驱车走向老营地。洼地那边,雪山孤起的地方,冲积扇如同大地的袍襟,在风中抖颤。雪光以更强势的力量冲天而上,逼退了阳光的斜洒,让白色的寒冷左右了我们的呼吸和肌肤的感觉,都好像没穿衣服,脸面被冰块摩擦着,气息一离开人体就变成了硬生生的冰凌。老营地的人都来了,包括老态龙钟的头人仓木决。他是被人扶着的,行走已经很不方便,但脸面却无比地光亮而生动,笑容灿烂得就像露珠滚滚的格桑花,似乎整个人体的活力都从下面攀援而升,竭尽所有来到了眉眼之间。他说:“我早就知道最后一个新年里有送的人有接的人,就是没想到来接我的人这么多。”素喜说:“他老啦,糊涂啦,见了医疗所的人也说是来接他的人。”梅朵说:“爷爷啦,你怎么说是最后一个新年?你的新年还有一百个。”仓木决说:“那是下一世的新年吧?不是一百个,是一千个。”洛洛说:“老人家,像你这样有福气的人,下一世一定会在天上吧?”仓木决指了指头顶,十分肯定地说:“噢呀。”素喜说:“一个麻风病人的福气就是二十岁得病,三十岁掉鼻子,三十五岁掉手,却会奇迹般地自动康复,然后活到将近九十岁还能欣赏你们的歌舞。”梅朵说:“那就唱起来吧。”大家说:“拉索。”首先唱起来的是央金:
父亲说起了整个阿尼玛卿草原沙化的严重程度。角巴立刻打断了他:“这个你别说啦,我知道得比你清楚。”“那我就直截了当说啦,我想让你出面,把变坏了的牧马场和沁多草原再变回去。”角巴一愣:“雪能变成水,水能变成雪吗?奶能变成酥油,酥油能变成奶吗?羊能变成手抓,手抓能变成羊吗?牛犊子能变成大公牛,大公牛能变成牛犊子吗?”“行啦,别变啦,再变下去,角巴就变成强巴啦,我用你这样的想法也问过自己,但是现在不一样啦,想变的人越来越多啦,我想变,州上想变,香萨主任想变,你想变,许多牧人也想变,过去变不回来的可以变回来啦。”“羊粪蛋的阿妈是草,草的阿妈不是羊粪蛋,花是草枝子上开的,不是羊粪蛋上开的。滚下山的石头流进河的水,你要是有本事能让它跟从前一模一样,我就信你。”“信不信由你,听听我的道理嘛。”然后便说起他的十年搬迁计划。角巴吸了一口冷气,望了望门外,好像望到了辽阔的草原上绿浪翻滚、万花争艳的情形:“我不是早说了嘛,要想草原好,就得按照我的想法,把牧人迁到有活路的地方去,把草原只留给一直都在关照它的雪山大地。”“是啊是啊,正是你的启发让我有了十年搬迁计划,实现这个计划,你的作用比阿尼玛卿州的任何人都大,就请你利用自己在牧人中的威望,雄鹰一样飞起来吧。”“噢呀,有没有翅膀大家都得飞,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要让牧人搬到城里去住啦。”父亲笑道:“现在我相信啦,卖掉牛羊就是卖掉牧人的日子的话你绝对没说。”角巴瞪着旺姆和米玛说:“我能说这样愚蠢的话?”“还有一件事,上次牧马场借口返还草场收走了牧人的一些牛羊,我让你记个数你记了没有?”“都记啦,干什么?”“退赔牛羊是不可以的,只能按市场价折算成钱。”正说着,索南被朗噶搀扶着走了进来,突然又返回门口,哇哇地吐起来。朗噶回头说:“他晕车,晕得很厉害。”父亲发愁地想:那怎么办?索南还要去西宁呢。
如果你想寻找爱情,就来我的家乡,
父亲放开当周,走过去向帐房门口的角巴和米玛问好。角巴说话的口气依然中气十足:“云后头是雪,雪后头是寒,你又有什么事啦?”“好像没有事我就不能来,格列呢?”米玛说:“睡觉呢。”父亲把一包小孩零食交给米玛,跟着他们进了帐房。正在锅灶前准备酥油茶的旺姆扭头笑笑。父亲问:“尼玛又去放牧啦?”旺姆说:“噢呀,走得远啦,晚上回不来。”父亲说:“现在是睡雪窝子的最好时候,你跟去就好啦,两个人的话暖和些。”旺姆说:“我明天就去。”又说,“桑杰和卓玛前些日子来过啦,要我们去县城,说他家的房子热得很也空得很,就等着我们去住。”父亲说:“那为什么不去?”旺姆和米玛都瞅了瞅角巴。父亲说:“这个角巴啦,就会在家里行使权威,你们也可以不听他的嘛。”角巴说:“不是我不让他们去,是牛羊不让他们去。桑杰说都卖掉,我就说可以,他们说那不是把牧人的日子都卖掉啦?”旺姆说:“阿爸啦,这个话是你说的。”角巴说:“是我说的吗,我怎么不记得?”父亲坐下,接住了旺姆端过来的酥油茶,喝了一口,扯着角巴的手,让他也坐下说:“我有时候把你当阿爸,有时候把你当同辈分的人,今天我要把你当一回牧人啦。你是一个普通牧人,我是州上的大领导,大领导要请求牧人帮帮忙啦。”“我没说错吧?没有事的话大领导绝对不来。”
我家乡的姑娘,送你一个金色嘎乌,
风大了,搬运着大团大团的雪,填充在那些东西走向的沟谷里,云层薄了些,草原上升起一片白色的反光,刺得人眼干痛。飞扬的雪粉里,牛羊如同人类生活投下的阴影,尴尬地移动着,留下许多破坏了匀净的痕迹。沿着雪山的轮廓,一线蜿蜒的碧蓝就像少女清澈的眼睛惊异地望着地面。总是一览无余的冬天,让一切都沐浴在冰寒的光线里。已经长大的藏獒当周迎着三菱越野奔跑而来,从叫声中就能听出它的喜悦:我认识的人又来啦。父亲让车停下,打开门扑过去,抱着当周滚倒在雪地上。索南站在帐房前,挥舞着一条哈达。父亲走过去说:“这是什么意思嘛?我们又不是客人。”索南说:“强巴阿爸啦,不是献给你的,是献给小汽车的,今天我有事相求。”“什么事,你快说,说慢了我就不答应。”“你答应不答应有什么要紧。”索南说着走向了三菱越野。原来他从来没坐过汽车,很想知道坐上去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跟骑马一样,因为很快他就要坐着长途客车去西宁啦。朗噶说:“那你不能把哈达挂在车头上,挂在我的脖子上车才能走。”“噢呀,你跟车不一样吗?”三菱越野带着索南走远了。
它是保佑你的灵物,请你好好收藏。
3
洛洛、俄霞和嘎沙唱起来:
第二天,父亲让三菱越野把自己拉到了阿尼琼贡。两个老朋友坐在金碧辉煌的雪山大地的祭坛前,喝着管家端来的酥油茶,说起了阿尼玛卿草原的未来。香萨主任连声感叹:“你不让牧人放牧啦?你说草原只要大量减少牲畜就会好起来?你要建造一座城市?你要安顿他们的住处?要解决他们的活路?啊啧啧,我要是说不能这样,连我自己都不肯,我要是说可以这样,却又没得到雪山大地的指引。”父亲说:“我整天在草原上跑,雪山大地把金光洒在我头上,让我周身暖洋洋、心里热乎乎,这不是指引是什么?”父亲说的是实话,对他来说,建造一座城市,对牧人实施十年搬迁计划,不光是草原沙化的逼迫和无可奈何的选择,更是灵魂本该如此的表现,是骨子里必然拥有的激情的喷溅,是随着血液汩汩流淌的冲动,就像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除了理念的支撑,更多的则是本能和天性的释放,是一个叫赛毛的女人用以命救命的办法烙印在他身上的宿命:阿尼玛卿草原从此就交给你啦。他只有遵从命运的安排,才会有温暖幸福的感觉,才会有活着的目标。父亲说:“要是城里也建一个祭奠雪山大地的地方,对牧人的吸引力就会更大些。”香萨主任说:“那得花多少钱?”“小小的建一座,花不了多少钱吧?”“你是说就建造一两座殿堂?”“不管几座殿堂,只要香萨主任亲自做住持,就能起到好作用,我也会省心许多,不用累死八活地去动员这个动员那个啦。”“这样的话我得想想。”“主任也算是半个公家人,不能只做远山老林里的隐士啦。”香萨主任沉默着。父亲等待着拒绝,想好了更多请主任出山的理由准备回应,却一直没有等来。他起身给香萨主任鞠了一个躬,狂喜地喊了一声“拉加啰”,朝外面走去。香萨主任喊起来:“你等等,我还有话要说。”看父亲回过身来,又说,“我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天天做好事的善心人已经在那里了,我还去干什么?和你强巴副书记比,我就是个什么实事也干不了的修行人。”父亲说:“干没干实事你自己说了不算。”
如果你想寻找仇恨,就去别的地方,
联欢会开得很好,开始是姑娘小伙的表演,慢慢地工人中的藏族参加了进来,之后其他工人也陆陆续续唱起来跳起来,到最后便是全体人员的狂欢,包括父亲和桑杰,也都和年轻人一起甩起袖子唱起了歌。结束时天色已晚,工地食堂做了西红柿鸡蛋汤,蒸了羊肉包子招待大家。父亲和喜饶向工人们敬酒。桑杰说:“希望你们把沁多当成自己的家,希望你们在沁多过年。要是你们不走,初一初二初三这三天,尼玛村康的所有日用品,全部向你们三折出售,你们只要拿着工作证,就可以到柜台上购买。”父亲故意问:“三折是多少?”桑杰说:“十块的东西三块拿走。”工人们鼓起了掌。桑杰又说:“我们的德吉家格桑花酒吧初一初二初三照常营业,只要是工地的工人,所有的消费全都免费。”大家又鼓起了掌。
那里有前世的冤家和朗达玛的帐房,
去开篝火联欢会时,喜饶从县公共汽车站调来一辆大轿子车,拉上了姑娘小伙和一箱白酒。父亲又叫上了桑杰和晋美,加上喜饶,四个人挤在三菱越野里,一路说着话开了过去。父亲说:“从现在开始,‘沁多贸易’的重点就应该是房地产开发啦,因为关系到牧人的搬迁安置,省上和州上都会投资,你们觉得有实力就把工程揽下来,当然不可能全部揽,能揽多少是多少。”桑杰说:“我不是实力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人揽?”父亲说:“必须形成竞争的局面,保质保量还要有速度,做不到这一点,我就另请高明。”桑杰说:“强巴啦,这件事你还得照顾我们一下的要哩。”“我可没有这个权力,到时候州政府会成立城市建设局和牧民安置办公室,你们有没有资格,达不达标,得由它们来审批。”晋美说:“我明天就去西宁,联系工程队。”父亲说:“我们是鼓励开发,广泛安置,地皮是不要钱的,你赚了吧?政府会给每户牧人一定数量的搬迁费用,这笔钱不跟牧人见面,只要签了购房合同,就由银行直接打给你,你又赚了吧?有的牧人很可能会在规定面积之外增加面积,这部分钱需要自己掏,你赚得更多了吧?”桑杰说:“我得把果果抽出来专门管这件事。”说着,电视塔工地就到了。喜饶说:“快新年啦,这也算是节日慰问。”父亲说:“过了初一有十五,工人们回西宁过年来回至少得二十天,有没有办法留住他们,在沁多过新年?”桑杰说:“那就得除夕晚上再开一次联欢会。”父亲说:“光这恐怕薄了点吧?”喜饶说:“那还能怎么样?”
到处是悲哀的哭叫,草原一片荒凉。
父亲又开始忙碌了,心情和三菱越野汽车一样飞驰着,草原的冰天雪地对他一次次敞开了襟怀,覆雪的公路没有让车轮打滑,无路的地方没有碰到预想的障碍,每年冬天必不可少的雪阱和雪洞也倏然消失了。还是没有太阳,却也没有了飘雪,风总是在后面吹,让车速不断加快着。朗噶说:“没想到这么难走的路走得这么顺。”父亲说:“是你的技术越来越好啦,吉祥啊。”他先来到沁多县城,找到喜饶县长,询问电视塔的进度。喜饶把父亲带到县委院子里,望着姜瓦草原那边已经从山顶上耸起的一部分塔体说:“差不多九十米了吧?还不到三分之一。”“山本来就高,塔还需要这么高?”“考虑到让沁多学校和阿尼琼贡也能接收到信号,我定了三百多米的高度,如果仅仅是为了覆盖县城和周边草原,一百米就够啦。”父亲又问:“什么时候竣工?”“春天。”“还是要抓紧。”喜饶委屈地说:“强巴老师啦,我抓得够紧的啦,大冬天的,工人都没有休息。”父亲点点头:“你让食堂多煮些肉,我们去工地慰问一下。”“肉就算啦,我们每周送五只羊半头牛,工地食堂顿顿有肉。”“那你看拿点什么好?”“钱最好。”“县上有?”“没有。”“那你说什么?”“州上应该有啊。”父亲拍着脑门说:“我想想,从哪里出?对了,也许不用花钱,你找一些姑娘小伙,能唱会跳的,我们带着,明天去工地开个联欢会。”“明天就去,不练一练?”“都是藏族孩子,从小跳到大唱到大,练什么?换上藏袍,打扮得漂亮些就行。”
几个已经痊愈却身带残疾的牧人走过来,给所有客人挂上了哈达。又有几个一直生活在麻风病人的老营地却始终没被传染的健康人走过来,给来客献上了自酿的青稞酒。素喜做表率似的首先接过酒碗喝了一口。所有人都接过酒碗喝了一口。立刻有牧人拿着铜壶过来添酒,添了两次,又喝了两口。梅朵说:“一口成仇,三口成亲,我们已经是亲人般的朋友啦,请大家跟我们一起唱一起跳,我们是雪山的晶莹,我们是冬天的温暖,我们是最美丽的女人,我们是最英俊的男人。”大家唱的唱,跳的跳,主人和客人都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忘掉了一切。
还是雪,不大,稀稀落落的,不断地飘,漫不经心的扬洒中有着冬天的老成和从容。一直没有太阳,白色的风把云雾一层层地掀起来,揉成碎末,抛向草原,地上浮起一片乳白的流淌,就像浅浅的漫漶着的水。冻不死的乌鸦愈显得黑了,是明光发亮的那种黑,以动态的弧线和点,镶嵌在空中雪中。回到阿尼玛卿州的这天下午,父亲从长途车站直接来到了老才让的办公室。老才让正在发呆,见他进来,冷冷地说:“回来啦?”父亲坐在他对面,隔着办公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才让书记想要离开啦?”“你都知道啦?是李志强给你说的?批了没?”“还没有,听说快啦。”“那你是来让我给你腾办公室的?”“我不坐你的办公室,太大,太排场。”“你不坐就没人敢坐啦。说吧,还有什么事?快下班啦,我在仁钦康还有一场酒要喝。”“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在这里问还是在仁钦康问?”“仁钦康除了酒菜就是几个给我送行的人,你还要好好干下去,官声要紧,去那种地方干什么?问吧,就在这里。”“你处理掉了牧马场的大部分马匹,却又让我培育良马,这是为什么?”“我喜欢马,藏族人都喜欢马,尤其是草原上的藏族人。可是马多成灾,牧马场已经负担不起啦,我要的是精品马,是能在赛马会上耀武扬威的马,一个个都应该像日尕那样。见了日尕,我连小车都不想坐啦。要是培育成功,有了新的马种,我就叫它才让马,以后我恐怕就是个养马人啦。”“可你为什么要把牧马场负担不起的马转嫁给牧人呢?还换走了那么多草场。”“我当时是牧马场的领导,只能为牧马场考虑。马群肯定会糟蹋掉牧人的草场,对王石是不利的,但他是傻瓜他不懂,还以为占了多大的便宜。只有你,一眼就看穿啦。”“你换来大量的草场想种草,失败后又用返还草场的办法,夺走了牧人的许多牛羊。那些草场已经不长草啦,对牧人是没用的,是不是应该把牛羊退赔给人家?”“你怎么也傻啦?这是解决牲畜超载、草原退化的好办法,我是在给你扫清障碍,你怎么还能退赔牛羊?补贴一些钱倒是可以。不过这是你的事,我已经管不上啦。”“你知道阿旺就是盗马贼秋吉,为什么还是把他安顿在了宗宗盆地?”“我需要资金,他给我指点金矿,我让他好好活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很公平的。”“穿过宗宗盆地就是丹玛久尼无人区,你不会不知道吧?”“当然知道,那里过去是大沼泽,除了鸟,别的什么都没有,人不住,牲畜不去的,不知什么时候水退啦,变成草原啦,秋吉进去过几次,发现里面好得不得了。我让他赶着宗宗盆地的马群去那里放牧,他在边上晃来晃去,一直不进去。”“他是想育成妖马,引诱日尕,再让日尕把阿尼玛卿草原的所有马群都带到那里。”“这样的办法只有他能想出来,不愧是盗马贼秋吉。这下好啦,糟蹋草原的主要牲畜没有啦,你高兴了吧?”老才让说着起身,做出准备要走的样子,好像晚上的吃喝比什么都重要。过了一些日子父亲才知道,给老才让送行的人都是受到他提拔的,他借此机会告诉人家:你们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强巴书记,我看来看去,也只有这个人能挽救阿尼玛卿草原,更何况他两次救过我的命。
如果你想寻找吉祥,就来生别离山,
又过了三天,父亲才开始办他想办的事。他打电话约好时间后,便去了李志强的办公室,想要汇报工作,对方打断了他:“你来得正是时候,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组织部门就会找你。”“是关于辞职的事情吧?”“也谈不上辞职,应该叫推贤让能,这样一来,你的担子就更重了。”父亲挠挠头:什么意思?“你们才让书记还有两年才到点,他想提前下来,说再不下来,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了。”“这话是我说我自己的,没说他。”“他没说是谁说的,就推举你当州委书记、州长、牧马场场长,说你有个什么十年搬迁计划,可以用牧人城市化的办法挽救阿尼玛卿草原。”父亲的惊讶就像突然看到沁多河水正在往上流,就要流回到雪山顶上去啦。怎么啦?是水都变成汽啦,还是山比原来低啦?太阳,太阳,不是还在从东往西走吗?李志强又说:“政府这边都很支持你的想法,但你要做好准备,如果你要干起来,就得干到底,中途是不好换人的,不光想法不一样,阿尼玛卿草原的海拔大家都知道,能长期适应那里的气候进行高强度工作的领导没几个,而且你年龄也大了。”父亲说:“年龄越大越适应,从我的角度讲,干到底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组织信任我。”李志强笑道:“今天真想和你干一杯。”
这里有茂盛的王子草和最肥的牛羊,
父亲被梅朵拽着也去听过一次,不是在德吉家格桑花酒吧,而是在青海大剧场。他流着泪对梅朵说:“能让你苗苗阿妈听到就好啦。”“会的,我已经想过啦。”梅朵现在的演出明显少了,但目标却更高,她已经受邀去了兰州、西安、成都和北京,下一步要去的城市是广州、上海和青岛,要开的是个人演唱会。她翻唱古老的藏歌和别人的情歌,也唱洛洛创作的藏式摇滚和草原蓝调,被称为“青藏高原的百灵鸟”。梅朵说:“我给他们说啦,再重要的演出也要放在藏历新年以后。”每年的藏历新年都跟农历春节错不了几天,父亲知道梅朵的想法,她要回草原,要去生别离山,便问道:“江洋去不去?”“肯定去。”“人不要太多,医疗所没办法接待。”“接待什么?我们不会添麻烦的。”梅朵又说,“琼吉要去考试,还得等消息,可能去不了,别的人我怎么拦得住?”又说起俄霞和梁仁青,两个人现在形影不离,俄霞要去,梁仁青肯定得跟上。还有嘎沙,他跟普赤的女同事熙络正谈得热火,要么不去,要么都去。父亲说:“熙络?一定是个得了病大难不死的女孩。”又问,“尤狩呢?”梅朵说:“他人那么好,没有不去的道理。”
虔诚的膜拜者沐浴着最灿烂的阳光。
现在只剩下洛洛、央金、梅朵和父亲了。姥姥又对洛洛说:“我不需要这个陪那个陪,你忙的话就不要天天来啦。”洛洛说:“姥姥啦,我不是来陪你的,我是来看我儿子的。”姥姥奇怪地点点头,好像她忘了:“对对对,嘎嘎是你的儿子,名字也是你起的。”又对父亲说,“那你呢,什么时候走?”父亲说:“我再陪你几天吧。”姥姥嘟哝着:“不需要,不需要,有嘎嘎就行啦。”姥爷走了有嘎嘎,嘎嘎几乎分走了她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心,生活依然是美好的,不允许她沉浸在孤独和悲伤的深渊里。嘎嘎是个贪吃而不挑食的孩子,人奶和牛奶都爱咂,央金只需早晚喂两次,整个白天,都是姥姥用牛奶哄着。夜里也是跟着姥姥睡,他很乖,从来不闹,一觉能睡到天亮。这么着,央金就省事多了,还不耽误她的演唱。央金本来打算至少把孩子带到一两岁会吃饭会走路后再考虑重返舞台,没想到姥姥把什么都解决了。是运气好,也是两口子努力到了点上,德吉家格桑花酒吧越来越火红,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成了一个幸福之家美好之花的所在,从这里起源的藏式摇滚和草原蓝调正在把一个民族的精神和历史演化成各种情绪——孤独、悲伤、冥想、迷茫、喜悦、温情、感恩、火热、奋进、坚毅、无边的善念,吸引着人们与它共同拥有,一座城市最有活力的青年、音乐欣赏的主流几乎都成了洛洛和央金的追捧者。就像洛洛写的歌《猎手》中表现的那样:“我有眼睛的明亮,还有猎枪的奇妙,更有无可回避的心想,无论你躲到哪里,都是我思念的对象。”这一对来自草原的出色猎手,在用音乐捕获了听众的同时,也捕获了声誉、金钱、幸福和活着的理由,捕获了生活中那些被苦难打磨出光亮的宝石。让他们伤心不已的是:就在他们展开翅膀飞起来的时候,姥爷去世啦。央金说:想给他买的衣服还没买,想给他唱的歌还没唱,想给他说的话还没说。洛洛说:那就在歌里说,在舞台上唱。为此他创作了《草原的孩子·城里的阿尼》,央金唱得热泪盈眶,听众也被感动得濡湿了不少纸巾。
有人惊喜地喊起来:“他去啦,他去啦。”大家继续唱道:
送走姥爷后,我只待了一天就走了,准确地说是被姥姥赶走的。在她的意识里,娃娃们的事是最大的事,管娃娃的校长的工作是天底下最重要的,怎么能为了陪伴她而放手不管呢?走时父亲说:“这个月大概不到点你就回来啦,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看梅朵说:“想回来时就回来。”“你还是要信守承诺。”父亲说着朝墙上看看,发现挂在客厅里的唐卡依旧,但那个装着我的保证书的镜框已经不见了,诧异地问:“你不保证啦?”我说:“梅朵说不需要啦。”父亲问:“是不是你总是违背诺言,让梅朵失望啦?”“没有没有,不信你问梅朵。”正在晾晒衣服的梅朵从阳台上说:“阿爸啦,我们已经不是娃娃啦,我们大啦,大了的人都能理解人是不是?你跟阿妈是怎么互相理解的?说说嘛。”“我们是这样,这样……”父亲说不上来了。我走后,姥姥又把打算留下来多陪陪她的琼吉和普赤劝走了:“你们都有自己的事,守着我干什么?去吧,去吧,忙你们的去吧。”琼吉考试成绩不错,已经收到北京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她还想去北京考托福,过几天就要动身。普赤正在收拾房子,学校分给她的是一小套旧房,她得找人粉刷、修理门窗、置办家具。洛洛和梅朵都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说不用,学校有的是帮忙的人。两个人就给了她一些钱,叫她把家收拾得漂亮些,好让索南来了住着舒服。
如果你想寻找善良,就来草原牧场,
第二天一早,我们留下姥姥和嘎嘎,早饭没吃,就坐着公共汽车去了医院。到了太平间门口,梅朵叮嘱大家:“在姥爷跟前谁也不许哭,哭的话眼泪会打湿灵魂,灵魂就很难轻轻松松远走高飞啦。”大家都觉得这是件重大无比的事,就忍着,谁也没有哭。我们把姥爷抬上殡仪馆的运尸车,跟车来到了殡仪馆。嘎沙、尤狩、俄霞和梁仁青已经等在门口,他们默默地跟我们握了握手,暗郁的眼神里贮满了共同的戚哀。没有追悼会,也没有瞻仰仪容的过程,大家静静地伫立在火化间的门口,看着殡仪馆的人熟练地把姥爷送进了燃烧的炉膛。火化之后,我们拿着骨灰来到冰封的湟水河上,砸开一个冰窟窿,由我和梅朵一把一把地撒了进去。撒骨灰时父亲带着大家念起了祈福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声音像一首深沉的挽歌回荡在冬日的风里。琼吉突然问:“梅朵姐姐,姥爷的灵魂走了没有?”梅朵望着远方说:“走啦,姥爷说着扎西德勒走啦。”说着一阵哽咽,哇的一声哭了,所有人都哭了。回去的路上父亲问梅朵:“姥爷闭眼的那个晚上,是你和江洋守在床边,他说什么了没有?”“说啦,说到了苗苗阿妈。”“怎么说的?”“就是念叨着名字,哗啦哗啦地流泪。”“那就是说姥爷姥姥是知道的。”梅朵点点头:“我也觉得他们是知道的,就是忍着不问。还说到了才让,说是别告诉他,我走啦。”
跟着勇敢的骑手沿着长河溯流而上,
姥姥把词儿忘了。家里没有按照汉族的习惯设灵堂。梅朵说:“设了灵堂姥爷的灵魂就会待在家里不走啦,那怎么行?还是让他快去转世吧,这么好的姥爷,一定是最有福的人,会被雪山大地直接送上天的。”姥姥说:“就听你的,他虽说不是藏族人,但他是藏族娃娃的姥爷。”晚饭是央金和琼吉做的,一大锅熬饭,有萝卜、洋芋、菜瓜、粉条、豆腐、羊肉,简单而丰富。吃着,又是哭。梅朵说:“还想吃姥爷做的饭怎么办?这辈子再也吃不上啦。”饭后,洛洛带着普赤、琼吉到德吉家格桑花酒吧休息去了,说好明天直接去医院。央金留下了,她坐月子时就在这里,由姥爷姥姥伺候,嘎嘎满月后,也是由姥爷姥姥带着的,已经习惯了。这天晚上,姥姥、央金、嘎嘎睡在了大卧室,我和梅朵睡在了小卧室,父亲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你会看到我们的善良就像水浪一样。
抽锅烟了再再再……
又有人说:“仓木决笑啦,仓木决走啦。”大家都说:“噢呀,走啦。”仓木决就像哲人一样预言了自己:这是他的最后一个新年,牧人们是送他走的,我们是来接他去的——用歌舞与欢乐接送,用祈祷与祝福接送。这么多接送的人,都环绕着去世的仓木决跳起了舞,甩开袍袖,扬起腿脚,越来越激越奔放,越来越潇洒豪迈。梅朵带着我们一直唱着,谁能想到,我们的新年歌舞,竟是为了送走一个饱经沧桑、罹患病难却幸福长寿的老人:
亲家亲家你坐下,
如果你想寻找悲伤,就来我的家乡,
我们家里来亲家,
歌谣告诉你悲伤是思念逝去的以往,
喜鹊喜鹊喳喳喳,
一旦没有了眷恋,你就能走向天堂。
梅朵的家乱了,不光是人多,还有哭声,尤其是见到父亲,几乎所有人都哭了。父亲惊愣在门口,突然丢掉手里的提包,先扑向大卧室,又扑向小卧室:姥爷呢?梅朵哽咽着说:“姥爷不在了。”“什么时候的事?”“就在我给你打过电话的第三天。”“为什么?”梅朵说最近这段时间姥爷晕倒了好几次,还住过一个星期的医院,怕父亲担心就没告诉他。前几天又晕倒了,半天醒不过来,这才给父亲打了电话。姥爷是当天晚上进的医院,没想到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父亲哭着说:“都怪我,行动这么迟缓,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又问,“到底什么病嘛?”梅朵说:“梁仁青说是高血压引起的心肌梗死,怎么这么快呢?幸亏江洋及时回来啦,我们两个好歹守了一晚上。”我是坐学校的车回来的,早知道父亲要坐长途客车,我可以拐过去接他一下。全家只有一个人没哭,那就是央金的孩子。男孩嘎嘎(可爱的)舒服地躺在姥姥的怀里,奓起两手,望着窗户。一只喜鹊落在树枝上喳喳叫着,嘎嘎咿咿呀呀地模仿着它。父亲走到姥姥跟前,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听眼泪汪汪的姥姥给嘎嘎说起了儿歌:
我们唱着歌,把生别离山老营地的头人仓木决送去了安葬的雪山,又在雪窝子和汽车里住了一宿,然后返回医疗所,吃了顿饭,便离别而去。洛洛在车上又开始编曲编词,他说这首歌的名字就叫《生别离山,我们还会再来》。梅朵唱起来:
连日的雪野奔跑让三菱越野的轮胎出了问题,他只能乘坐雪灾后刚刚开通的长途客车,走了四天才到达西宁。西宁也是冰天雪地,冻僵了空气,却冻不僵生活,人和车的繁忙一如既往。姥爷姥姥住了大半辈子的街巷和所有的四合院都已经拆除,废墟的清理也已经进入尾声,倒下去的是房屋,立起来的是记忆,往事就像一幕幕电影,姥爷姥姥操劳的身影拌和着母亲上下班的脚步,才让在默默地挑水,梅朵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琼吉正在院子里玩耍,还有我,父亲的印象里我永远都是那个牵着德牧和冈拉穿过门洞的孩子。牧区的人来了,又去了,皮袍、礼帽和骏马在明暗交错的暮色里走进了小巷。父亲不免有些伤感,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张望着,寻找着,看太阳渐渐落下,才又坐上下一班公共汽车走向了省歌舞团梅朵的家。
阿妈啦的生别离山上有一朵雪莲花,
父亲根本不知道州委机关缺少燃料的事,看到日尕带领大马群离开阿尼玛卿草原以及盗马贼阿旺秋吉自杀后,他给公安局长打了电话,然后便去了沁多县城,了解修建电视塔的事,叮嘱喜饶县长一定要抓紧。接着他跑了三个受灾严重的县,了解灾情,寻求解决的办法,正要回州上,梅朵的一个电话让他迅速做出了决定:不能再犹豫了,找副省长李志强汇报。梅朵在电话里说:“阿爸啦,姥爷病啦,你得回来一趟。”父亲给老才让打电话请假。老才让说:“已经用不着给我说啦,你可以自己做主。”好像有点责怪他:居然在这个时候要离开州上。父亲有点莫名其妙。
是雪山大地种的花,人间天上的花,
州委机关各个办公室炉膛里的牛粪火也没有往年那样旺盛,因为作为燃料的牛粪和羊粪出现短缺,牲畜的大量减损和连续不断的雪灾正在剥夺阿尼玛卿草原的温暖,几乎所有人都会发抖:今年的冬天可真冷。但气象站的记录却表明:比起过往的冬天,今年明显是个暖冬。州委办公室主任昭鸽给各县打电话,希望能够给机关调运或者购买足够的燃料,最后还是“沁多贸易”的桑杰伸出了援手,答应用最快的速度雇用牦牛运去五百麻袋干牛粪。昭鸽问:“你们怎么有多余的牛粪?”桑杰说:“强巴啦当董事长时就开始收购,去年我们提高价格,又收购了几万麻袋,一方面是出售,一方面是为了保证尼玛村康的暖气和县医院的需要,县医院需要的干牛粪一直是我们免费供应。”昭鸽说:“噢呀,这个强巴老师,怎么没有给我说起过,害得我打了那么多电话。”
她四季绽放,在我们心里芬芳吐香……
又是一场鹅毛大雪,连绵的白色再一次让草原失去了活力,平时涣散的牦牛本能地挤到了一起,为了取暖,也为了用牙撕扯同伴披纷的长毛,饿极了的它们见什么都想吞到肚子里去,但不断倒下去的身影说明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几乎没有冬羔产生的羊群里,又有一批弱不禁风的瘦羊在寒冷中死去。雪沃大地的现象再也不是为了滋养与恩赏,而是为了让生命萎缩,让草原悄寂。牧人们一户户蜷缩在帐房里,眼睛无神地望着门窗外面,每一朵雪花似乎都会变成一片厚重的乌云,飘在头顶,压在心底,让一切变得暗淡无光,日子和时间已不像过去那样是碎片拼凑起来的,而是一种望不到头尾的沉甸甸的粘连。不时有雪粉乘风而起,飘落成帷幕,隔离着人和世界,隔离着草原和希望。
父亲比我们早一天回到州上,也就早一天知道琼吉的托福成绩出来了,是设计研究院的韩朴打电话告诉他的。韩朴已是副院长,每年春节都会来家中给姥爷姥姥拜年,现在姥爷不在了,他就更不能落下了。姥姥拿出一封昨天收到的信问他要不要紧,他一看就说太要紧啦。父亲请大家去仁钦康吃饭,饭间说:“你们明天就回吧,这个春节姥姥一个人带着嘎嘎,太冷清啦,她还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来草原过年。”梅朵说:“她好像猜到了吧?说是你们过完了十五再回来。”父亲又说起韩朴的电话,琼吉跳起来问:“我考上了没?”父亲说:“我忘了问结果。”“怎么可能?”琼吉瞪着父亲,沉下脸来说,“那就是没考上。”父亲说:“考没考上请央金和梅朵用歌声告诉你,如果是悲伤的歌就是没考上,如果是欢乐的歌就是考上啦。”央金和梅朵唱起来,一开口就欢乐无比:
父亲的感觉是对的,阿旺没有跑远。第二天早晨,醒得最早的角巴起来,跨过还在门口沉睡的父亲,来到晨曦的光亮里,四下看了看。就要升起的太阳把东方染得血红一片,焦火连天的背景上,一个人影跪在雪地上。角巴大吼一声:“秋吉来啦。”所有人都跑出了帐房,只见阿旺秋吉抱着小藏獒当周,举着从米玛手里夺走的藏刀,就像一尊狞厉的怖畏金刚。阿旺秋吉大声说:“叫米玛的女人你听我说,是你的阿爸阿妈和你的哥哥准备毒死我,然后夺走我的马匹。我趁机把毒酒倒进了饭碗,又借着盛饭泼进了肉锅。你记不记得我当时不让你吃肉,我说我的马褡裢里有糖糌粑你去拿,我是想救你的命。你回来后他们已经死啦,你恨我害死了他们,可我要是不这样,他们就会害死我。我一辈子都在悔罪,我是一个天天祈求雪山大地免罪的盗马贼,如今就要往生啦,请不要诅咒我,好让我有一个不再悔罪的光光亮亮的来世。”说着放开小藏獒当周,扔掉了手里的藏刀。当周跑回来,又跑过去,在很近的地方蹲下来望着他,好像它已经不认为他是坏人了。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阿旺。阿旺从皮袍胸兜里拿出鹿皮口袋,打开,捏出一团糌粑,放进了嘴里,似乎嫌咽得不够流畅,又伏下身子,舔了几口地上的积雪,之后便朝面前的人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等第三个头磕下去时,四肢突然一软,歪倒在了一边。他口吐鲜血,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再也没有起来。盗马贼阿旺秋吉死了。
喜欢假装的姑娘,
米玛再次端碗喝了一口酒。父亲突然想:为什么要带着这个人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让米玛认出他来?然后把他交给公安局?要是认不出来呢?要是她真的相信盗马贼秋吉已经死了呢?是不是就可以放掉他?毕竟丹玛久尼无人区的大马群在成为野马之前,还需要人的关照,而他是唯一能够接近大马群的人。父亲说:“米玛啦,这个人对我说过,盗马贼秋吉已经死啦。”米玛瞪着阿旺不吭声。角巴问:“你看见啦?”阿旺说:“草原上的百灵鸟看见啦,说是盗马回来的路上被马踢死啦。”角巴说:“踢得好,什么马能踢死盗马贼,是不是日尕?”父亲正要回答,阿旺抢先道:“是的,踢死他的儿马就是日尕。”米玛说:“可惜啦,可惜啦,我天天想着怎样杀了他。”父亲说:“雪山大地保佑,千万不要这么想。”米玛说:“他害死了我阿爸我阿妈我哥哥,我不杀他对不起他们。”阿旺说:“你不能杀他,你杀了他你就有罪啦,你得抵命。”米玛说:“抵命就抵命。”阿旺说:“这样的话就等于他又害死了一个人,你更划不来啦。”“我看着他死我就高兴,能让我高兴就划得来。”米玛说着站起来,从皮盘上拿起了吃肉的藏刀。阿旺说:“也许你错啦,不是你想的那样,一个盗马贼不会平白无故害死人的。”米玛尖叫一声,用刀指着阿旺吼起来:“我怎么会错?不要以为我认不出你,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的脸比你更窄更长,也没有一个人的小眼睛上不长眉毛,除非他得了麻风病。”反应敏捷的阿旺噌地跳了起来。米玛举着尖刀扑了过去。阿旺一闪,拧住米玛的手腕夺过了刀子,动作麻利得谁也没看清楚。米玛还要扑。阿旺转身冲向了门外。角巴紧紧地抱着格列,用屁股蹭着地面往后挪着。旺姆扑向供奉在帐壁中央的代表雪山大地的吉祥如意宝,跪倒在地,急促地念着祈福真言。索南和尼玛惊呆了,不知道如何是好。米玛瞪起眼睛吼道:“你们死了吗?”两个人这才追了出去。无边而厚重的黑暗堵挡在他们面前,掩护着阿旺消失在暗夜深处。同样消失的还有小藏獒当周。它追撵坏人去了,半天没有回来。父亲和朗噶走向三菱越野,打开车灯朝前开去。朗噶说:“强巴书记啦,你要是早告诉我,半路上我就能把他绑了。”父亲说:“他不会跑远。”三菱越野到处走了走,没发现阿旺的踪影,就又回来了。索南说:“你们往里睡,今天晚上我守门。”父亲说:“还是我守吧。”角巴说:“就该你守门,这样的人你还能领到家里来。”
你忠实的眼睛已经告诉我啦,
我也曾祈求雪山大地关照。
你让我骑上南山的骏马,
我是夹巴窝里出色的强盗,
和太阳一起来到你家。
我半夜三更的怜悯天知道,
可是我家在阿尼玛卿以北,
我偷拿抢夺的祸害人知道,
骑错了骏马怎么办?
晚饭很丰盛,有手抓,有果仁糌粑,有酥油炸洋芋,有羊肉粉汤,有酸奶和酥油茶。角巴开了一瓶青稞白酒,倒在几只有金龙图案的细瓷碗里,让大家随便喝。父亲自然是不喝的,喝得最痛快的是阿旺和索南,还有放牧归来的尼玛。米玛说:“我也想喝啦。”端起酒碗,一口气咕了半碗。旺姆说:“阿妈怎么啦?从来没见你喝这么多酒。”角巴也说:“男人喝酒为了高兴,女人喝酒为了忧愁,你有什么事吗?”看米玛摇头,又说他们最近去了一趟生别离山医疗所,送了些新鲜酥油和蕨麻,米玛是一路哭着回来的。父亲问:“见到苗医生啦?她怎么样?”角巴说:“她不是为才让的阿妈一个人哭,她是为所有的病人哭。”父亲说:“这就对啦,藏族人的眼泪永远都是为别人流。”又问索南,“你想不想普赤?”索南说:“怎么不想?想也是白想。”父亲问:“为什么不去西宁看看她?”索南说:“她说分到了房子就让我去,我就祈祷雪山大地别给她分房子,真是害怕呀,我是个没出过远门没进过城的人。”父亲说:“这个不用怕,到时候让江洋带你去,他每个月都得回家一趟,梅朵规定的。”索南说:“噢呀,我也这么想,路上有亲戚带着,进了城有梅朵陪着,还有洛洛和央金,他们肯定不会不管我,但我心里还是不高兴,我的女人只有回到草原上我才放心。”父亲说:“不可能,她已经大学毕业,在城里又有一份喜欢的工作,回来干什么?”索南说:“回来养娃娃。”父亲问:“女人就是养娃娃的?”索南说:“还可以背水挤奶团牛粪。”父亲说:“你让一个有大学文凭的人背水挤奶团牛粪,十几年的学白上了吗?”索南懊悔得揪揪头发:“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让她上学啦。”“你办不到,让普赤上学是角巴和我的主意。”索南沮丧得唉声叹气。父亲说:“普赤是往上走,你是往下走,不能让她迁就你,你得想办法改变自己。”索南说:“往上走有什么好?水都是往下走的。”父亲一时语塞,突然就担忧起来:凭他这个样子,以后怎么跟普赤过日子?一点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嘛。大家沉默着。喝多了酒的阿旺哼哼唧唧唱起来:
可是我的路途遥遥远远,
天黑才能到达怎么办?
第二天下午,三菱越野来到了角巴家的帐房前。三个人刚一下车,小藏獒当周就咆哮而来,冲着阿旺扑了过去,似乎它知道他是个坏人。父亲赶紧抱住它:“我领来的人你怎么能咬?”当周朝父亲吼了一声,像是说:我连你也得咬。它张嘴噙住了父亲的手腕,却没有咬合,舔了几下,又放开了。索南跑过来迎接他们,先朝没见过面的阿旺弯了弯腰:“你好,你好。”又面向父亲和朗噶,连声问好。父亲说:“好着呢,角巴阿爸好吧?米玛阿妈好吧?格列好吧?尼玛和旺姆好吧?你好吧?家里的牲畜好吧?草场和帐房好吧?”索南指着帐房说:“我们这里好不好你的眼睛能看见,你们那里好不好,得请你坐下来慢慢说。”角巴领着格列走出了帐房,米玛和旺姆提着奶桶从拴着牦母牛的挡绳那边走来,大家一起向父亲和两个客人问好。父亲问:“尼玛呢?”索南说:“放牧去啦。”“你怎么没去?”“雪灾过后没剩下多少牛羊,我去干什么?”“我早就说过会这样嘛,你还不信。尼玛去哪里放牧啦?”索南说:“有草的草场已经不多啦,就是赶着牛羊走一走,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强巴阿爸啦,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牧人索南一般不说灰心丧气的话,但今天他说得眼泪几乎掉下来。父亲想:让他流流泪也是对的,谁让他疯狂地繁殖,不顾一切地增加存栏率来着?而且他还是乡长,追究起来他也是有责任的。父亲过去,抱起格列亲了亲,对角巴说:“今天的客人,你好好招待的要哩。”角巴假装不高兴地说:“客人来了自然要招待,但在心里,我还是会把毁掉草原的人和客人分开。”父亲说:“有罪的人开始悔罪啦,该是帮帮忙的时候啦。”人们朝帐房里头走去。米玛走在后面,扽扽父亲的皮袍袖子,小声问:“这个客人是干什么的?”父亲说:“放牧的。”“叫什么?”“阿旺。”“阿旺?”
其他人鼓掌,会唱的都跟着唱起来:
天色暗下来,车窗外的景色渐渐消隐,雪山的轮廓像一些飘晃的曲线,勾连着青灰色的堆垒在一起的云天,地表上所有的耸立都被夜影吞没,风梦呓般地呢喃着。父亲和阿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来。阿旺说:“这些年,我给牧马场提供金矿,金子变成的钱,办了不少事情吧?”“数不过来,沁多学校、沁多县医院和尼玛村康都跟金矿有关。”“开始两处金矿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后来我除了放马,就在草原上到处跑,又找到了几处,都献给了牧马场,算不算功德?”“当然算。”阿旺叹口气又说:“我培养妖马,引诱日尕,再让日尕领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马群离开阿尼玛卿草原,算不算功德?”“肯定也算。”阿旺庆幸地点点头:“那就好。我发现了宗宗盆地,把它开辟成牧马场的牧场,算不算功德?”“没问题,算。”“我又发现了丹玛久尼无人区,想把它献给已经失去了草原的牧人,但是你说不能说出去,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算功德啦?”“不献给牧人比献给牧人功德更大,献给的话几年后丹玛久尼无人区就又变成阿尼玛卿草原现在的样子啦,不献的话牧人就会想别的出路,说不定以后就是城市人啦。”“这么说我至少有四大功德:献金矿、救草原、送牧场、守秘密。”“噢呀,说得没错。”“功德能不能抵罪?”“能啊,怎么不能?”“我的功德能抵多少罪?”“那要看什么罪。”阿旺用哀伤而谨慎的口气问:“害死人的罪呢?”“你害死过人?”“害死过三个人。”父亲夸张地惊讶着:“啊啧啧,这种事怎么能乱说?”“我不是乱说,我给才让书记也这样说。”“你是说才让书记知道你害死过人?”“他一直在保护我。”“不一定吧,他好像不知道牧马场的阿旺牧工就是盗马贼秋吉,一直在督促警察查找抓捕你。”“他是想让我知道警察不会放过一个害死了人的大盗马贼,我越是感到危险就越会依赖他的保护,他也就会得到更多的金矿。”“你还知道有多少金矿?”“还知道七八处有金子的地方,就是不能确定金子到底有多少。”“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不能再告诉啦,多养牲畜会毁掉草场,乱挖金子也会毁掉草场,要是满足了人的所有贪心,我就一点点功德也没有啦,来世怎么办?”“也好,那就给谁也不要说。”“强巴书记啦,我给你说了实话,心里宽展多啦。你打算把我怎么办?放掉我,让我去丹玛久尼无人区跟大马群在一起,还是要把我交给公安局?”“你说呢?”“请按你的心愿随便处置吧,我不会乞求你。”父亲盯了一会儿窗外的黑暗,垂下头说:“我还没想好,先带你去一个牧人家,吃点糌粑喝点酥油茶,然后再说。”阿旺睡着了,过了一会儿,父亲也呼呼睡去。朗噶狠狠地拍了一下头,自语道:“我可不能睡。”但很快他就停了下来,趴在方向盘上,打起了呼噜。
喜欢害羞的姑娘,
阿旺来到父亲身边,没有下马,那样子像是马上就要离开。父亲问:“丹玛久尼无人区到底有多大?”阿旺说:“阿尼玛卿草原跟它比起来就像弟弟,我曾经吃光了一牛肚糌粑而没有走到头,害怕走到月亮上去,就又回来啦。”父亲有点累,坐下来,仰望着马上的阿旺说:“现在除了你和我,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大马群去了哪里吧?”“噢呀。”“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密,不告诉任何人大马群的去处,也不告诉别人丹玛久尼无人区的存在。”“噢呀。”“保密当然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雪山大地,我们不能让雪山大地怪罪下来:这个阿旺和强巴怎么出卖了上天的秘密?”父亲觉得这是一个对方必然会接受的理由,期待地打量着那张狭长的面孔和几乎不长眉毛的眼睛。阿旺却说:“我已经是一个有罪的人啦,罪多不怕怪。雪山大地盯着的只有你,你可要小心点。”“光是一个盗马贼的罪,算不了什么。”父亲说着,突然意识到,日尕已经带着大马群走啦,他给阿旺默许的自由也该结束啦,不能再让这个欠了三条人命的凶手逍遥法外。可是有什么办法控制住他呢?他不仅身量高大,肯定还有一个盗马贼敢于拼命的不凡身手,光靠他和朗噶恐怕很难对付。父亲站起来说:“你改天再走吧,我有些事还想请教你,妖马是怎么培养的?良马的配种光有最好的儿马还不行,可我眼力差,相不出一等的骒马,有时看着都好,有时看着都不好,你帮我相相,我们现在就去牧马场的场部。”阿旺呵呵一笑:“你的配种我已经看过啦,好得很,都是一等的儿马跟一等的骒马配,年齿、马种、大小、胖瘦、高低,都挑不出毛病,一看就是行家,要是我还在盗马,就一定先把你那些怀了驹子的骒马盗走。”父亲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让日尕留下种子,我想让你挑一匹骒马带走,等它怀了日尕的驹子你再还给我。求求你啦,跟我走吧。”阿旺扫了一眼山包下靠着车头打盹的朗噶说:“我来找你,就是要跟你走的,不用你求。”父亲一愣:“太好啦,那就走吧,天已经不早啦。”他带着阿旺走下山包,来到三菱越野旁边说,“你坐车我骑马,我好长时间没骑马啦,想过过瘾。”阿旺说:“骑马太慢啦,最好我们两个都坐车。”“马怎么办?”阿旺下马,从马褡裢里拿出一个鹿皮口袋塞到皮袍胸兜里,然后解开马肚带,把鞍鞯掀到地上,一拳打在马身上,“去吧,你还能追上马群。”父亲诧异地望着阿旺,拉开车门,请他上车。马意识到自己跟主人就要分别,不情愿地打着响鼻,过来用鼻子吹吹他。父亲说:“好马。”
你喘息的声音已经告诉我啦,
阿尼玛卿草原上,大马群疯狂的动荡和聚合持续了将近两个月才结束,其间父亲三次找到大马群,看它们时而移走时而奔涌的身影就像冰崩后雪山的移动,就像山体大面积的滑坡在尘埃的掩护下隆隆而去。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居然看到了日尕,本能地摸了摸胸前的铁哨,又没有吹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悄悄地不想以任何方式打搅它。日尕正在专注地工作:扬威,嘶鸣,奔逐,驱赶,爬跨,斗狠。不错,这就是一匹优秀儿马的全部工作——争当一匹统治一切、号令全体的头马。虽然众马也知道日尕是多届赛马会的第一名,虽然作为一匹强健勇武的一等儿马浑身散发着一股独有的霸气横生的雄性气息,虽然它的每一次奔跑、每一回打斗、每一个直立而起的动作,都会引起母马又惊又怕的爱慕,都会诱使它们带着情欲的冲动活蹦乱跳、主动靠近,但许多已经成为小群头领的儿马还是依照本能做了激烈的反抗。失败是必然的,为了必不可少的失败所进行的竞争显得既悲壮又凄凉,因为迎接它们的不光是败北和丢脸,还有再也无马理睬的孤独和随时都可能被逐出马群的提心吊胆。日尕赢了,一次次地打赢了那些不服气的儿马,让所有的儿马和母马都感觉到了力量的存在、首领的威慑和名望的崛起。它们愿意跟着它,服从它,愿意在它的麾下做任何事,包括离开原来的主人、原来的草场,而这正是日尕的意图,或者说是盗马贼阿旺秋吉的意图。父亲跟着它们走到了宗宗盆地,又进入了丹玛久尼无人区的地界,然后让三菱越野停下,站到山包顶上,望着大马群远去的身影,望着一个轰轰烈烈的马的世界在尘烟的裹挟下渐渐消失在暮色的苍茫里,望着日尕的庞大部落就像壮阔的梦幻、绮丽的景观,和晚霞的辉光连接在一起,他感到一阵不舍的悲伤,又感到一阵舍去的轻松——终于消失了,草原的负担,雪山大地的负担。这时他看到阿旺骑马朝他走来,吃惊地问道:“你的黑妖马呢?哦,对了,它肯定在最前面,不然日尕也不会跟着去。可是,你怎么没走?”
你让我带上阿妈织的白氆氇,
三天后,电视台派来了两位工程师和几个技术员。父亲让自己分管的交通局接待,并协同勘查修建电视塔的地址。父亲说:“最好修建两座电视塔,一座在州上,一座在沁多县。”老才让说:“不行,只能修建在州上。”“为什么?”“因为没有人会赞同在沁多县建造一座城市,然后对牧人实施十年搬迁计划。再说了,沁多县建了别的县怎么办?”“都建。”老才让挥手否决了,过了一天又打电话说:“同时建两座电视塔是不可能的,没有那么多钱,到底先建在州上还是先建在沁多县,我把决定权给你。”“真的?才让书记可不能反悔。”父亲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定在沁多县吧。”
再带上阿爸做的花靴子。
第二天父亲没去上班,身心一下子放松了,就感觉很疲倦,还想睡,老才让打来电话说:“你去哪里啦?昭鸽说你办公室没有人。”父亲问道:“有事吗?”“两件事,一是电视塔谁来建,怎么建,位置在哪里你要尽快定下来汇报,二是有人反映最近牧人的马群丢失严重,我已经给公安局说啦,你过问一下,到底怎么回事?”父亲出了门朝公安局走去,半路上接到桑杰的电话,说前个时期洛洛来了一趟,看了晋美商店,出了些主意,他们觉得主意不错,就装修了一番,招了几个人,挂上了“德吉家格桑花酒吧”的牌子,仍然由晋美负责,下个星期开张,希望父亲出席开业典礼。父亲说:“我刚回来,不想再去啦,你找喜饶县长,就说我说的,让他出席一下。”父亲在公安局门口见到局长,局长正要去马群出事的现场,两个人就站在冬日的阳光下,迎着寒风说起来。局长说:“我们也接到过牧人的报案,正在调查,好像还不是牧人丢失了马群,而是马群不理睬牧人的驱赶,跑到别人家的草场去啦。”“那就再赶回来呗。”“不好办,混群啦,扎西家的跟尼玛家的混在一起,两家的又跟巴桑家的和多吉家的混在一起,现在越混越多,越混越乱,马群大得从来没见过,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啦。那么多马朝着有草的地方跑,疯了似的,谁能拦得住?强行拦截的话会踏死人的。”父亲吸了一口冷气说:“都往哪里跑啦?”“天天都有动荡,目前还不确定,方向是玛沁冈日,再往前就是宗宗盆地。”“原因是什么?”“不知道。”父亲想了想说:“拦不住就不要拦啦,说不定是一件好事,总算把草场腾出来啦。”“可是牧人的损失怎么办?”“你还可以这样想,马不能宰杀,又卖不出去,什么也换不来,说是财富,其实不是,就好比你头上戴了顶铁帽子,明明不舒服,还舍不得扔掉。想明白了就知道,走失马群不仅不是损失,反而是挽救损失。”“道理是对的,可牧人不明白,乡里县里天天有人报案,我们要是反应慢了,才让书记就会打电话来。”“那就以保护人为主,你刚才不是说了嘛,前所未有的大马群谁也拦不住。我走啦,得去修建电视塔啦,可是我不知道我们州上谁对这件事懂行?你懂不懂?”局长说:“你得问问省电视台。”
可是我的阿妈已经老啦,
父亲回到家时达娃正在做饭,暖融融的空气让他浑身一阵松弛,似乎只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管用不管用,都会轻巧起来,连脑袋都好像减去了不少分量,照照镜子,脸上也光润了许多,那种皱起眉头为草原忧患焦虑的模样一下子没有了:不是我无能,是一把手不让我发挥出来,那有什么办法?达娃问:“你高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下乡回来啦?”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在父亲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在达娃是不想让父亲知道,作为掌握父亲行踪的办公室主任昭鸽,经常会电话告诉她父亲去了哪里在干什么。达娃说:“我提前下班了一会儿,先去街上买了肉和菜,今年的牛羊肉怎么这么瘦啊?一点膘都没有,猪肉是从西宁运来的,又不新鲜,我买了一只鸡,你吃吧?”“你吃不吃?你吃我就吃。”父亲的意思是牧人原本不吃鸡,但今非昔比,要是达娃吃,他也吃。达娃说:“我吃,在部队时,只要下乡演出,老百姓慰问的都是鸡。”又说,“水烧好啦,你先洗洗吧。”父亲提了一壶热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时,饭已经好了,是鸡汤面,外加两个炒菜:辣子鸡丁,红烧鸡块。他坐下,看到跟饭菜摆在一起的还有几封信,便撕开看起来。都是母亲的信,虽然每封都不长,但对父亲来说,这是唯一绵长的东西,绵长而起伏,就像岁月本身,就像山的姿影。“师母她怎么样啦?”达娃的声音也有些绵长,是那种柔柔轻轻的绵长,害怕惊扰了父亲内心的安静。父亲说:“每次信里都说好一些啦,我想肯定是在骗我,为了不让我担心,上次在果果的婚礼上见到素喜,她说真的有好转,我高兴了好几天。”“这就对了嘛,我就不信好人会没有好报。”饭罢,达娃洗了碗,又烧了一壶酥油茶灌在暖水瓶里,拌了些糖糌粑放在一个大铁碗里,叮嘱父亲别忘了吃早饭,就回自己宿舍了。父亲趴在桌子上给母亲写了回信,脱了衣服上床,脑袋一挨枕头就睡死过去。
织不动白氆氇怎么办?
这是一个寒风凌厉的日子,就算待在炉火燃烧的办公室,也还得皮袍裹身。父亲把进门时脱下的右臂袖子穿起来,抄着手,平静而简洁却非常有力量地说起了他思考已久的想法:建一座城市,分十年把阿尼玛卿州全州六县所有退化草场上的牧人搬迁到城里。城市就建在沁多县,那里有阿尼玛卿州海拔最低、地势最平坦辽阔的县城,那里交通方便,离沁多学校最近,离阿尼琼贡也最近,那里已经开始建造牧人住宅区,叫扎西平措,桑杰应该算是第一户由纯粹的牧人变成的市民。今年扎西平措又盖起一片房子,又搬进去了十几户牧人,虽然他们迫于无奈,是被安置的灾民,但因为草场已经失去,他们就只能永远住下去啦。老才让起身,趴在办公桌上,朝对面的父亲闻了闻:“你没有喝醉吧?”父亲没有回答。老才让说:“那就是还没有睡醒,做梦呢?”父亲轻轻一笑。老才让说:“你觉得谁有本事盖那么多房子,政府吗?”“政府和个体企业都可以盖,扎西平措出现的房子,算是‘沁多贸易’最初的房地产开发,安置被雪崩夺走了家园的牧人,可以看作是十年搬迁计划和阿尼玛卿草原牧人城市化的开端。今后还会出现大批被灾难被草原被他们自己剥夺了放牧权的牧人,出路也只有一个:进城市,做市民。”“想得不错,牧人都是野惯了的,谁愿意当市民住房子?”“那要看城市对他们到底有多大吸引力,要是超过了旷野放牧,我就不信他们不来。”“可你拿什么来吸引?出门碰墙,抬头见梁,狭窄得连个放屁的地方都没有。”“尼玛村康、饭店商铺、电视塔、医院、学校都可能成为吸引力。”“我问的是他们干什么吃什么?喝西北风就能喝饱肚子吗?”“这个我还在想,出路总是有的,可以大办养殖场,把牛羊圈起来养,可以搞畜产品的深加工,生产酥油、奶粉、各种奶酪、牦牛肉干、各类牛羊皮制品。阿尼玛卿有大量的药材,好好经营的话不比养牲畜差,药材价格现在猛涨,冬虫夏草过去不值钱,现在的收购价是一根五块钱。还有藏式手工艺品,氆氇、藏刀、靴子、帽子、铜器、银器什么的,牧马场不是有金矿吗?一两金子多少钱?打造成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后是多少钱?翻三倍都不止。”老才让摆摆手说:“我相信这些你都能搞起来,但牧人都进了城,草原怎么办?抛弃不管啦?”“不是抛弃,是让它静养,睡觉,慢慢恢复。”“多长时间?”“有的地方至少三年,有的地方需要五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个别地方两年就可以。”“然后呢,再让牧人搬回去,把牛羊繁殖起来?”“不是简单的重复,将来都应该是规范草场,有限放牧,也就是根据草场质量制定不同的标准,比如有的草场十亩能养活一只羊,有的十亩能养活三只羊或者更多,能养活一只羊的,隔一年采食一次,能养活三只羊的,每年只能放进去一只,剩下的让给野生动物。千亩草场为一小块,万亩草场为一中块,十万亩草场为一大块,再往上就是特大块,把整个阿尼玛卿的草场都细分一遍,再根据每年的变化做出调整,今年哪里能放牧,哪里不能放牧,哪里人能去,哪里人不能去,全都要清清楚楚,而且要写上承包牧户的名字。”“说得轻巧,谁来制定这个标准?谁来搞清楚?”“政府啊,畜牧科学工作者啊,不然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除了制定标准,还要制定规章制度,随时检查,照章办事,违背者,给他讲道理,督促他改正。”“那要是人家不改正呢?”“没有不讲道理的牧人,这个我知道,就看你怎么给他讲啦,讲一遍不行,讲十遍八遍不行吗?我在牧区工作,就是不停地给牧人讲道理,关键是你自己得掌握道理,你为他们好,他们也许当下看不出来,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都看不出来好,他们能明白什么?又折腾别人又折腾自己,这种事我不干。”“那你可以让别人干嘛。”“你这是撞了南墙再撞北山,承包草场你积极,卖牛卖羊也积极,种植牧草还积极,丢掉不管更积极,你这个人,我都没办法说。”“那就不要说啦,就说这件事,建一座城市,实施十年搬迁计划,是不是挽救草原的唯一办法?”“别逼我,我不说,我是一把手,能随便说吗?”“才让书记啦,要是你觉得这不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或者你觉得要是没有别的办法也可以不干,那我不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啦?”“听你的话你想撂挑子?行啊,打个辞职报告,我替你交上去。”父亲苦涩地一笑:“你这是在逼我,辞职报告我不打,有什么问题你给上面反映。”老才让厌烦地挥了挥手:“我当然要反映,你走吧。”
可是我的阿爸放牛去啦,
雪路比想象的还要难行,三天后的一个傍晚,父亲才回到州上。他让朗噶抱着电视机,来到老才让的办公室。老才让站起来说:“啊嘘,你把什么搬来啦?”待朗噶走后,父亲坐下来说:“阿尼玛卿草原唯一的一台电视机,我给你买来啦,你看看,有没有用?”“这种东西我见过,西宁宾馆里每个房间都有,能看新闻,还能看电影。”“对着哩,想看什么都行,还能看到阿尼玛卿草原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是在我们这里,这么好的东西会变成一堆废铁。”父亲插上电源,扭动了所有的按钮,里面除了黑暗就是噪音。“看见了吧?这就是电视机在我们阿尼玛卿州的表现,原因是什么?缺个电视塔。”“那你买来干什么?”“送给你就是希望你造个电视塔,它就是照亮千家万户的太阳。”“那得很多钱吧?”“钱少的话我能找你?你是一个有魄力有见识的人,你得让阿尼玛卿州的人说,有了才让书记才有了草原的电视。但要是大家知道强巴副书记自己掏钱买了电视机,希望才让书记修建电视塔,才让书记却置之不理的话,你的名声可就不如我啦。”“不如就不如,我偏不建。”“真的?那我就把电视机搬走啦。”父亲站起来,把电视机抱在了胸前。老才让说:“放下,你还没说正事呢,灾情怎么样?”父亲放下电视机,一声长叹:“灾情没什么可说的,我今天是来摊牌的,很可能你会把我一脚踢出去,那就算是我来向你告别,回去继续当我的牧人或者商人。”
做不了花靴子怎么办?
雪灾过去了,草原因为清亮和辽阔而更加冷寂,一首没完没了的悲歌在风的推动下颤抖不止,太阳冻得有些苍白,连光线都像是漂洗过的。父亲来到尼玛村康六楼的聚福海,指着柜台里的电视机对老板说:“这个东西放在这里就是个摆设,能不能卖给我,便宜一点?”老板说:“在你那里就不是摆设了?”“也还是,但我就需要这个摆设。”父亲花三个月的工资买下了这台旧电视机,又等了一天,才看到朗噶把丢在雪野里的三菱越野开了回来。父亲问:“你累不累?能不能连夜出发?”朗噶说:“强巴书记啦,不是我累,是路滑得很,黑天不能走,我得为你的安全负责。”
不会歌词的开始吟唱,是中音和低音的和声。父亲沮丧地说:“这么好听的歌我怎么不会唱?”梅朵说:“等苗苗阿妈回来,让她教你。”父亲点点头:“噢呀。”
那是一片三四间为一户的房子,真是天作之合,刚够安排那十几户被雪崩夺走了家园的牧人。父亲喘了一口气,心说不知道他们习惯不习惯,不习惯也不行,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安置。他记起了香萨主任的话:大风抹去忧愁的日子不会远,雪山开花时你的办法就有啦。莫非雪山真的会开花会绽放,比如雪崩?他觉得自己曾经的理想是让草原上的孩子都上学,可是朗噶却说,要是上完了学还当牧人,上学干什么?他说得没错,学校毕业了再去放牧,从学生的角度讲放牧是浪费,从牧人的角度讲上学是浪费,不浪费的办法好像只有一个,那就是做城里人,在城里工作,在城里生活。至于牛羊,就目前的阿尼玛卿草原来说,是不是也可以不养?畜牧厅的人说:青藏高原生态脆弱,任何人为的干预只会适得其反,只能等待草原自我完善,牧草自动恢复。而角巴的想法却是这样的:让牧人听他的,把他们迁走,迁到有活路的地方去,把草原只留给一直都在关照它的雪山大地。父亲想着,胸腔里不禁激荡起一股热流,一个曾经多次想过却无法确定好坏以及可行性的念头又一次雪山霞蔚般冉冉升起,忽又变成叠加的阴云慢慢下沉着。
思念着我的姑娘,
父亲来到尼玛村康,在办公室里见到“沁多贸易”的董事长桑杰:“又来给你添麻烦啦,不欢迎的话就赶紧叫人把我赶走。”桑杰请他坐下,倒了酥油茶说:“等麻烦完了再赶也不迟,什么事你说,不要客气。”“扎西平措的那一片房子你们卖不卖?”“我不是房子我不知道,你说呢?卖就卖吧,反正是空着的。”“不要听我说,我现在跟‘沁多贸易’没有一丁点关系。”桑杰犹豫着:“谁是买主?”“灾民。”“灾民我知道,他们的牛羊草场都没有啦,拿什么买房子?”“钱是公家出,但出的肯定不会多,你们恐怕要亏一点。”“你是公家人,你给公家办事,我是‘沁多贸易’的人,给‘沁多贸易’办事,我要是不同意呢?”“那我就求你呗,把账赊着,以后想办法再补上。”桑杰叹口气,接着又笑了:“你还是别求我,也别说赊账的话啦,房子你拿走,给多少算多少,我这个人当不了见人要钱的债主。”“这样不好吧?”“什么好不好,你明明是知道我的,不然你不会来找我。”“那就谢谢啦,我尽量让你们少赔一点。”
那飞来的大雁已经告诉我啦,
风大得掀天揭地,就像一把把坚硬的铲子,铲向了所有的雪山。雪崩发生了,轰隆隆隆的,如同惊雷滚地,万丈雪浪席卷而来,冲垮、淹毁了一切。沁多县因为处在暴风雪的活跃带上,成了重灾区,死人的消息接连传来,失去了牲畜和帐房的灾民被集中到了县上,等待父亲的首要难题便是如何安置灾民。县长喜饶说:“有十几户的草场就在雪山下面,现在雪山挪了个位置,草场没有啦,不可能回去啦。可要在别处给他们重新划分草场,简直比登天还难,怎么办?不行的话就安排到外县。”父亲说:“其他几个县的草场只能比沁多县更紧张,自己县的灾民自己安置,不要推给州上。”喜饶几乎要哭了:“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他们一直住在县委礼堂吧?”父亲说:“当然不能,安置是安置他们今后的生活,不光是安置个挡风避雪的地方。”“今后的生活,这个怎么安置?”“州县两级每年都有救灾款,今年的灾难是前所未有的,一定要增加。”“县上的救灾款已经研究过啦,会及时发给牧人,肯定比去年要多些。”“发给牧人干什么?尼玛村康里什么都能买到,就是买不到草场,买不到生活的地方。”喜饶跺着靴子说:“强巴老师啦,我好不容易把你盼来啦,你就别再绕来绕去啦,有什么办法赶紧说。”父亲脸上的皱纹扭曲着,纵横在上面的除了悲伤和惊骇,还有无奈和疑虑:“我还没想好,还不能说。”“什么时候能想好嘛?”“你等等,一个小时后我找你。”
我要再不动身赶路,
冬天的来临有些羞羞答答,第一场雪飘了几朵,似乎能数得过来,然后就又是晴天,是寒冷的阳光照耀下的苍茫草原。人们把自己委身在清透而可以触摸到冰凉的空气里,一次次用牛粪火燃亮夜晚,燃亮一种没来由的绝望和跟绝望不搭边的希望。第二场雪下了不到一天,远远近近的山慢慢地沉向青白色的深渊,之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星星的夜晚让天幕显得不再遥远,风,一种猛烈流动的空气让人心更加窒息,因为牲畜在死亡,大面积的死亡发生在不该发生的时候,还没到最冷的节令,它们就已经这样了,人也好雪山大地也好都不能挽救它们。牧草匮乏的草原让它们轻飘飘的,比空气还轻,倒下去的不是肉体,而是皮毛包起来的骨架。天又晴了,似乎是为了让它们的主人更清晰地看到财富的失去,看到由他们自己酿成的草原的悲剧。比往年加倍活跃的野兽在堆垒的食物面前骤然失去了猎逐的兴奋,懒洋洋地走,慢悠悠地吃,不是站着吃,是卧下来吃,不是抢着吃,是让着吃。牧人们悲叹着,哭泣着,无奈地祈祷着,把祈福真言念得冲破了天,把头磕出了青紫的肿包,恨不得把滴血的心拿出来让雪山大地看看:难道我们虔诚得还不够吗?接着又是一场雪,是叫嚣着扑下来的狂雪,是意图吞噬一切、灭亡生命的大雪。大雪下了一个星期,牲畜的死亡让日子失去了任何滋味。父亲奔走在雪原上,到处查看灾情,一遍遍地问:死人了没有?牲畜的死已经不算什么啦。没有本事天马行空的三菱越野让他几次受困,刨雪,挖堵,寻找周围的牧人推搡抬出,好不容易开动了,又被雪坑陷落了。他干脆丢下汽车,带着朗噶步行前往沁多县。
你悲伤的眼泪就淌成河啦。
1
发誓嫁我的姑娘,
两只藏獒穿过月光,走向羊群。
那飘来的云朵已经告诉我啦,
变成了鼾息中色彩斑斓的梦,
你不在乎我的一贫如洗,
扎西德勒变成了帐房的宁静,
你爱我就像鱼爱河水。
月亮出来了,爱正在庆祝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