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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篇

即便如此,连还是孩子的洪作也能隐约察觉到这家人的生活状态绝对算不上健康与正常。发生在两姐妹间的那场激烈打斗怎么也不能算是正常,但这样的事情却发生在这家里的方方面面。比如:姨妈说做晚饭太麻烦,便订了很多鳗鱼盖饭,甚至把佣人的份数也算了进去;鱼店拿来的东西也不仔细看,就用她那清澄而又柔和的声音说道:

洪作那天一个人去附近的书店买了参考书,那天和第二天,他连续麻烦了神木家两晚。虽然玲子说什么家里已经没有米了,但在神木家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女佣也还是忙前跑后,不管任何事物,都充满了足以让洪作这些孩子目瞪口呆的奢侈。每日三餐,桌上都摆着吃都吃不完的菜。连睡觉的寝具都是蓬松柔软、非常舒服的奢侈货。

“好,看起来不错就都留下吧。”

说完,姨妈便下楼去了。

洪作在这家里最喜欢这个如同奢侈人偶般的姨妈,但他同时也隐约地感到其存在本身是摇摇欲坠,根基不牢的。之前来的时候,姨妈的温柔和悦使自己没有注意到这点。总之,这次连洪作都不由得感觉到了这样是不行的。他想,即使今天真的没米吃了,这位全然不知疾苦的女士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吧。

“阿洪,去吧。阿兰也调整下心情,到楼下去。”

第二天下午,洪作被兰子邀请去千本滨看海。

和两姐妹不同,姨妈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从容不迫。

“阿洪,你先出门,去街角的蔬菜店那里等我。我们一起出门要被人想歪。”

“阿兰,你到楼下和阿洪一起去吃点心吧。”

兰子这样说道。

说完,她又像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似的,对兰子说道:

“为什么会被想歪?”

“哎呀,又打架了。真是的,把桌子都掀翻了!——受伤了我可管不了。”

洪作问道。

洪作在姐妹俩混战期间,感到自己完全无计可施,只得在旁边看着,等着她们打完。姨妈上来了。她一看房间,便说道:

“可不就是男女一同出去会让人起疑心吗?阿洪啊,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在你们乡下可能没什么,可城里人嘴碎着呢。”

过了一会儿,玲子离开了被压在地上的姐姐,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直接下楼梯走了。兰子一边发出尖利的哭声,一边站起身来。她抽噎着抽出玲子书桌的抽屉,把它拿到窗边,然后扔到了房顶上。原先装在抽屉里的彩色铅笔、纸片、笔记本、小人偶、剪刀等全都发出声响,散乱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

兰子这时从衣柜里拿出了好多好多衣服,为了选出一件穿着去而煞费苦心。兰子把不喜欢的衣服扯出来便毫无顾忌地把它们扔在榻榻米上,一点也没有要收拾的意思。

玲子用缓慢的语调重复了三遍同样的问话。每次问话时兰子就会发出惨叫。大概是哪里被对方掐着了。

洪作按她说的,先出去,然后在街角的蔬菜店前等她过来。兰子穿着一件彩色箭羽花纹的衣服来了。她这样子看起来与其说是少女,不如说是姑娘。洪作远远地看她走来,心想,和这位少女一起在街上走果然是件有些令人郁闷的事情。既惹得旁人注目,自己看起来又有几分像是跟班的,实在令人讨厌。

“道不道歉?”

“久等了。”

与此同时,两人都扑向了对方。当时的情景就像两枝巨大的花束撞在一起,摇晃着,散落着。洪作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打架场面。比起眼前的情景,汤岛的孩子们的扭打完全不能算作打架。不久惨叫从兰子口里传出。洪作看到体格较大的兰子被体格较小的玲子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兰子走近过来说道,然后她又说:

说着,兰子突然用右手手掌推了一下玲子的额头。玲子踉跄了两三步,马上站住了。这时她先是瞪了兰子一眼,然后把手放在兰子书桌的边缘,一下子将它掀翻了。

“我们走快点吧。玲子那家伙搞不好会追过来。她在吃醋。”

“那是因为爸爸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外面找女人,妈妈才吓他。你连这都不知道,真是不懂装懂!”

“吃醋?”

兰子用下巴指着玲子说道:

“哎呀,你不知道吃醋吗?就是嫉妒。我妈也会吃醋。我爸不回家来着,所以她吃醋,可厉害了。”

“那不对!”

兰子说道。洪作害羞地和兰子并排着走在大街上。他们花了十分钟走到千本滨的入口。其间兰子问洪作知不知道啄木[30]的歌[31]。不用说,连这个人的名字洪作都是第一次听说。

“真的,妈妈就是这么给爸爸说的。”

“不知道啊。”

“你说什么?”

“哎呀,你不知道!?真让人吃惊。连啄木都不知道。乡下的小学真是不行啊。”

“说是家里连米都没有了。”

“没学过。”

“婆婆她懂什么?说我们家穷什么的,听了真是惊呆了。不好意思,我们是有钱人。”

“即使没学过,起码啄木这个人城里的孩子都知道。——他不是有名的歌人[32]吗?”

“但婆婆就是这么说的。”

“不知道。”

兰子不容分说地说道,她的语气完全是大人了。

洪作有些生气地回答道。

“闭嘴!你在胡说些什么?明明什么都不懂。”

“有本芳水知道吗?”

洪作吃惊地问道。

“不知道。”

“穷?”

“他是小说家。”

“住久了可不行。婆婆说,我们老是留人住,家里就会变穷。”

“不知道。”

这时,玲子说:

“回家我借给你。”

“不知道。”

兰子说道。

“住几天?”

千本滨上刮着风。海滩没有人,强风卷起沙子,从据说多达上千棵的松树间吹过。当把脸朝向风的方向,沙子就会打得脸生疼。

“嗯。”

“我们倒着走吧。”

“住这儿吗?”

兰子说道。说着她自己真的背过身子倒着走了起来。洪作也模仿她走着。穿过松林就看到了海。白色的浪头铺满了整个海面。

“刚到。”

“我给你唱啄木的歌吧。”

“什么时候来的?”

兰子说道。在洪作回答前,歌声已经从她嘴里飘了出来。她的声音很是尖细。一声声的歌声从兰子口中唱出后,顷刻间便被风劫走,飞向身后。洪作专注地听着,虽然他不知道歌中词句说的是什么,但心却被那调子深深吸引。

“嗯。”

“学校教的吗?”

玲子说道。

洪作问道。

“阿洪?”

“怎么会教啊?恋爱的歌唱了就要被骂的。”

这时有人响亮地踏着楼梯上来了。是玲子。玲子和之前没有太多变化。

“恋爱的歌?”

兰子说道。洪作这才注意到兰子的脸看起来与其说是白色倒不如说带点绿色。也许是带着叶子的树枝伸在窗外,那树叶的绿色映照过来的缘故吧。

“是啊,讲初恋的歌。”

“这个是老师给的,老师只疼阿兰。”

无论是恋爱还是初恋,这些词都是洪作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然而虽是第一次听到,洪作还是懂得那是怎么一回事。

洪作拿起一个蓝色布书签。

兰子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全是啄木的歌。唱起歌时,她时而嘴角大大舒展,时而嘴唇小小噘起,形态变化万千,可以看到她已经完全发自内心地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了。

“嗯,选你喜欢的。”

两人在走出松树林的地方,坐到了沙滩上。虽然飞来的沙子使他们没法一直平静地坐着,但洪作在当下自己初次体验到的青春之情中,感到了局促紧张。

“都可以选吗?”

洪作站起来往海里扔石头。洪作一扔石头,兰子也变回了少女,仿佛不想输给洪作似的,也卷起衣袖扔了起来。洪作在扔石头的时候才注意到,兰子比自己要高些。比自己小的少女长得比自己还高,洪作对此感到非常自卑。光凭这一点,自己就完全没有取悦这位少女的资格。

“只能给你一个,选吧。”

三月假期的沼津之行,对于洪作来说到底算是大事一件。他认为兰子这位老成的少女让自己认识到了自己之前全然不知的、高级而甜美的世界。兰子在千本滨唱起啄木的歌的声音,总是萦绕在洪作耳边。虽然歌中词句记不得了,但那歌声却让人感到甜美、优雅以及热烈,仿佛听者的内心受到了源自心底的震撼。

兰子答道。说着她打开自己桌子的抽屉,取出一个纸盒子,从里面拿出来很多书签。

新学期开始,洪作见到了升入高等科的晶子,与兰子相比,晶子看起来要稚嫩得多。虽然算起来晶子要比兰子大两岁左右,但无论是从打扮还是言语来看,洪作都觉得她到底还是位乡村少女。

“不学习,光玩儿来着。”

上家那边也经常说起有关兰子的传闻。虽然一定会有人说那个娇纵孩子真让人头疼云云,但洪作并不打算把兰子说得那么坏。虽然她任性、老成,和玲子打架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不正常,但是过后回忆起来,却不由得神奇地感到她身上有一种闪闪发光的美。玲子身上也有和兰子类似的地方,但是她在某些地方比较好强,给人一种意志刚强的感觉。两人比较起来,洪作对兰子更有好感。

洪作问道。

新学期一开始,洪作便立刻投入到应试的学习中。他告诉自己这一年不能再玩了。他把书桌安放在土仓北侧的窗户下,在书桌旁立起小书挡,将教科书和沼津买来的参考书之类的在那里摆好。其中一本参考书里面夹着兰子给的蓝色布书签。正因为是异性给的,那张书签看起来似乎有着什么重大意义。

“你在这里学习吗?”

洪作开始在放学回家后,到河谷中的公共浴场泡澡。在此之前,因为不喜欢泡澡,洪作从没一个人去过公共浴场。升入六年级后,他几乎每天都要沿着河谷的小路下到浴场。洪作起了这个头,附近低年级学生们也学着他开始泡澡。幸夫和龟男也是放学一回家,便立刻拿上手巾来到土仓门前等洪作。去河谷的公共浴场泡澡成了村里这群孩子们的游戏。

洪作跟着兰子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这个房间好像是兰子和玲子共用的,狭窄的房间正中摆着两张对着的小桌子,在房间一角的书箱上摆放着很多人偶。

然而,洪作之所以去浴场泡澡,是想从中获得独处的时间。不过即使有了独处的时间,他也不是用来思考什么,他只是希望有时间不受人打扰地一个人走路,有时间一个人坐在大白天空无一人的浴场的浴池板框上。各种漫无边际的思绪钻进洪作的脑袋。升学考试、来年必须考上的中学、兰子、有着人偶般的纤细脖子的神木家的姨妈、丰桥的双亲和弟弟妹妹,这些纷繁复杂的人或事毫无关联地出现在洪作脑中,又消失不见。

“嗯。”

但是,当村里的低年级学生也一起来泡澡后,洪作便没法享受独处的时光了。公共浴场完全化身为游乐场。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以跳水的姿势,头先入水地跳进浴池。

“我给你书签。”

因此,只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洪作便放弃了每天去河谷里的公共浴场。在这段短短半个月左右来往于浴场的时间里,洪作还遭遇了一场小事件。当洪作他们走进浴场的时候,正巧有几个大泷村高等科的女学生在泡澡。她们一见洪作他们的身影便一齐啊地尖叫起来,连忙从浴池里爬出来,开始擦拭身体。洪作听到女学生们的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女学生们之所以慌着用衣服把自己的裸体包起来,不是因为低年级的男孩子们,而是因为洪作过来了。其中一个女学生穿完衣服,在离开浴场时,脸朝着洪作这边说道:

“嗯。”

——阿洪你个色鬼。

“去我学习的房间吧。”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憎恶的表情,语调中明显充满了谴责。洪作心中不快,但无言以对。打这件事之后,洪作便讨厌起了那个矮个子的高等科少女。洪作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年龄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像以前那样在女性面前自由行动了——虽然他自己不这么认为。这次公共浴场事件使他意识到这点。在沼津时,兰子曾为了不让人看见两人一起从家里出去,而让他先出门到蔬菜店那里等着,这件事也成了他产生这种意识的契机。

洪作吃惊地看着兰子的脸。这句话若是姨妈说来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它千真万确是从兰子口中说出的。

正因为发生了这些各式各样的事情,今年的春天对于洪作而言,与往年稍稍有些不同。之前懵懵懂懂地接触到的所有事物,现在都一点点地具有了不同的意味。站在洪作的角度讲,他现在正在进入多愁善感的少年期。

“真懂事。”

大仁到汤岛间的公交开通是在四月中旬。比原定的五月提前了一个月,樱花开始飘落后不久,最初的一班公交便开来了汤岛村。这天,以村长为首的所有村民全员出动,欢迎公交。小学生们也提前一节课下课,站在街道各处迎接公交车,就差整齐地列队欢迎了。第一班公交车用红白色的布装饰着车体,迎着微暖的春风,卷起沙尘开进了村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发出了欢呼声。

“不要。”

从第二天开始,一天来村里两班公交车。在公交开通后的这段时间里,学生们都心神不宁。在上课时若是听到了公交的声音,他们就会全部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窗边。

“给你拿些点心来吧。”

公交到来的时间非常不靠谱。有时上课时来,有时休息时来,在休息时若是听到了公交的声音,分散在操场上的学生们便会倾巢出动,纷纷兴奋地叫着冲向校门。他们在那里向公交车挥手,人人嘴里都叫喊着什么。即便这样也不够,总是有十个左右的孩子追赶着公交,跟在它后面跑着。

“不吃。”

虽然通了公交,但是马车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天在汤岛和大仁间往返几趟。村里人既有坐公交的,也有不喜欢公交而坐马车的。年轻人坐公交,老人则一般乘马车。公交和马车之间理所当然地搞不好。因为马车不会轻易给公交车让道,所以争吵一直少不了。赶车的老人光凭自己孤军奋战固然不行,但有了全体马车乘客的撑腰,他也硬气了起来。

“吃橘子吗?”

但在孩子们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公交车更受欢迎。孩子们不再聚集在马车的停车场,而是每次都集中到公交站那里。

洪作非常吃惊兰子长这么大了,和之前的兰子相比像是另一个人。之前还是个淘气不羁的坏心眼女孩,现在完全带着大人味,连说话方式都变了。

四月末,洪作的母亲七重那边来消息说她要回老家住两三天。阿缝婆婆怀疑七重是来带走洪作的,一读完来信便猛地站了起来。

洪作按她说的,老老实实地下到裸地上,去井边洗了手。再来起居室时,也许是眼睛已经适应了的缘故,不再觉得这里像先前那般昏暗了。兰子喉咙上缠着绷带,用一种双腿稍稍弯曲摆在身边的姿势坐在炉边。她面前有一大堆橘子皮,可能之前在吃橘子。

“我说过等阿洪念了中学我便放手。为了阿洪,婆婆可以忍。但要是她说现在就要过来把阿洪带走,婆婆我可绝不答应。”

“嗯。”

她说着,拿着信去了上家,闹了一通后,又拿着信一家家地到附近人家找人评理去了。

“你先去井边洗手。坐了交通工具很脏的。”

洪作也想到,搞不好母亲就是来把自己带走的。因为中学的考试已经近在来年,作为准备,母亲想把自己转到城里的学校去,这是有充分可能性的。阿缝婆婆的慌张在洪作看来,既滑稽又可怜。

洪作说道。“是吗?妈妈真讨厌,说都不说一声就出去了。”兰子这么说道。说完她又告诉洪作:

母亲七重从丰桥回到久别的故乡是在五月初,离上次她回到汤岛已经过了三四年。

“姨妈刚才到外面去了。刚刚在那边我见着她了。”

七重的安排是头晚住沼津的神木家,第二天再回汤岛。因为不知道她是坐公交车还是马车回来,阿缝婆婆、上家的外婆还有附近人家的女人们在这一天去了好多趟停车场和公交站。洪作也只是上午去了学校,下午为了迎接母亲而离开了学校。洪作下午本来也和往常一样,有课的话当然不会早退什么的,但碰巧这天是体操课和修身课[33],为了打发这两节课的时间,学生们被安排去开垦学校背后的土地,再加上老师也建议洪作去接母亲,于是洪作便作为唯一的特例,从劳役中解放了出来。

接着兰子高声地叫着妈妈!妈妈!似乎想告诉她洪作来了。

女人们往停车场和公交站白跑了好几趟,每次回到土仓前面,她们都会互相讨论七重是坐公交车还是马车回来。有的人说七重久居都市,已经不会再坐马车这些玩意儿了,也有人说七重很难伺候,肯定非常讨厌汽油之类的味道,所以大概瞧都不会瞧公交车一眼。

“哎呀,欢迎。”

从上午十点直到傍晚,这几个女人都在心神不宁中度过。上家的外婆一整天都觉得对不住邻居们,一个劲儿地道歉:

洪作说道。

“真是对不起。七重让大家白花了好多工夫!这次她一定会到了。这次没有不到的道理。”

“——洪作。”

外婆每次这么说的时候,都是一副愧疚的神色,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而阿缝婆婆则略带恶意地说:

从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清澈悦耳的声音。这肯定是兰子。

“七重大概是忘了回来的路了。三四年都没回老家,人呐,就是会忘了回来的路。”

“谁?”

“哪有啊,婆婆。”

姨妈说着就到外面去了。洪作便登上了地板,往里面的起居室瞧了瞧。也许是因为自己刚从阳光明媚的外面进来,洪作觉得房间里很暗,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每当阿缝婆婆挖苦时,外婆都不会忘记安抚她,并为自己的女儿七重辩解。当只剩最后一趟马车时,洪作对母亲七重产生了些许反感。他想,这么多的人一整天都在等着妈妈回来,为什么妈妈不早点回来呢?即使头天住在神木家,早上十点离开沼津的话,应该能赶得上三点左右的马车。

“姨妈到附近办点事儿,马上就回来,兰子在里面,你和她玩吧。”

当许多人为了迎接最后一趟马车而赶往停车场时,晚春泛白的黄昏正要降临到街道上。人们沿着坡道往下方的停车场走去,看到对面一览无遗的市山村村边,晚饭的炊烟正从几户农家静静地升起,山的表土变成了灰蒙蒙的霭色,只有长长的街道看上去像是蛇的肚皮,呈现出干燥的白色。

姨妈热情地欢迎了洪作。

洪作心想,母亲到底来不来啊?他不确定母亲一定会来。或许母亲今天不回来,还要在沼津的神木家住一晚。如果今天不回来,那今后也不用回来了。自己也不是那么非要等着母亲。洪作在傍晚突然降温的阴冷空气中,站在附近人家的女人们背后,暗自这么想着。

“哎呀,你都能过一个人来了。你又长大了,和之前相比都快认不出来了!来,快上来吧。”

马车来了。行驶到箦子桥附近时,赶车人吹响了喇叭。马车沿着缓缓的坡道,拖着背后的四角形箱子摇摇晃晃地向着终点驶来。马车一到,人们便一齐拥了上去。马车上只下来了一个人,正是母亲七重。母亲一下车,好不容易拥上去的女人们都往后退了一两步,脸上呈现出这个村的人们一直以来在欢迎久未谋面的故交时露出的表情——其中混合着感怀、忧伤、喜悦以及好奇心。

“是的。”

洪作有些害羞,便把先前盯着母亲的视线转移到了自己身旁的女人们身上。阿缝婆婆虽然对七重回乡并没感到那么开心,但此时她的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忘了这档子事儿似的,嘴唇微张,满眼因感怀而闪着光,只顾呆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七重。

“你一个人?”

上家的外婆站在前来迎接的人们的最后面,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着不像是给自己女儿说的话:

洪作答道。

“那个,欢迎,哎,你远道……”

“是的。”

因为女儿回来了,外婆也舒展了愁眉,于是再次向周围的人说道:

“你是阿洪?”

“谢谢各位了,真是耽误了大家一整天工夫。”

洪作进了神木家的门。兰子的母亲可能正好要出门,刚好从地板上面下到裸地。姨妈一见洪作的脸,便问道:

但是这句话也说得非常小声,除了洪作外没人听到。其他女人们好像约好了似的一言不发,半发呆地盯着这个让她们苦等了一天的来访者。当对方的脸转向自己时,她们才各自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洪作在大仁下了马车,接下来换乘轻便铁道去了三岛,从三岛换乘火车仅仅坐了一站便在沼津站下车。下车后他在站前的商店打听了到神木家所在的鱼町怎么走。路是一条道,没有分岔。洪作手拿布包袱,走过热闹的大街,走到御成桥附近时,他想起了神木家的位置。

“好久不见。”

洪作便是在这么一个时候踏上了沼津之旅。洪作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坐了马车。洪作为自己一个人踏上旅程而兴奋不已。独自坐马车也好,独自乘轻便铁道也罢,洪作对此早已不再担心,他的眼、耳、皮肤等感官已经足够敏锐,能毫不遗漏地感受到外界任何微小的变化。

脸上呈现出无比窘迫和羞涩的表情。母亲下到这群来接她的女人中间。在洪作看来,母亲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人,落落大方,英姿飒爽。母亲把赶车人帮忙卸下的几件行李摆在脚边,用大家都能听见的清晰语调对赶车人说道:

每次村里的女人们碰在一起时都这么谈论着。孩子们这边也是,他们来到御料局的院子里,想看看落第的晶子现在是什么样子。当晶子从家里出来时,他们便发出哇的叫声,仿佛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着,惊慌失措地逃开。

“这个拿着。”

“没考上的话,也嫁不出去了。”

说着递了一些钱给他。接着她又对着前来迎接她的人们说:

或者,

“谢谢大家了。”

“你听说了吗?这事得悄悄说,说是御料局的晶子没考上。”

“回来晚了!在大仁不得不等了两个小时。公交车和马车都和电车衔接得不好。这个问题不想办法解决可不行。”

石守校长说道。他一直强调要努力。洪作后来才知道,晶子作为今年本校唯一的考生参加了沼津的女子学校的入学考试,结果那天结果揭晓,她成了极少数落第考生中的一员。因此石守非常不高兴,甚至把气撒在了洪作这个明年的考生身上。晶子落第的消息过了两三天便传遍了全村。这件事在村民中成为了公交车进村后的又一个事件。

七重说道。附近人家的女人们一个个地上前和她打招呼。

“你去沼津把参考书买回来。光是教科书的话根本考不上!总之努力,你还得努力。”

“欢迎你回来啊。”

对于石守校长斥责自己越到高年级就越不行这点,洪作有些无法理解。因为自己在学校的成绩丝毫没有下滑。洪作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才受到这样的批评。

有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鞠躬行礼。

“你一二年级的时候好像还行,越到高年级就越不行了。你这样子将来不堪设想。——努力,你还得努力。”

“好久不见了。”

石守校长说道。之后他又说:

也有人这么说着,拿起了七重的行李。一群人把七重簇拥在正中,往坡道那边移动。大家一走起来,便热热闹闹地聊起天来。大家开始纷纷诉说今天她们是怎么等了一天的云云。

“不再努力点可不行。前段时间我看了你的作文,居然有三个错字。一篇短文里面就有三个错字的话,中学是根本考不上的。——努力,你还得努力。”

洪作跟在这群人的后面走着。上家的外婆、阿缝婆婆也和洪作一样,跟在人群的后面,仿佛把七重交给了附近人家的女人们一般。一群人一直走到了上家门前才在那里解散。洪作进了上家,才第一次和母亲说上话。

洪作回答道。

“还没和我打招呼呢。快打招呼。”

“在学习。”

七重说道。这是从母亲口中说出的对洪作的第一句话。

“洪作,有在学习吗?”

“你回来了。”

关于去买参考书这件事,伯父石守校长也半命令半建议地向洪作提过。在春假开始之后,洪作被石守森之进叫去了学校,一进校长室,石守森之进便像往常一样,板着脸瞪着眼般地一直盯着洪作,突然他问道:

洪作说着,轻轻地鞠了下躬。

看来不知是谁给阿缝婆婆灌输了考试参考书必须买的观点。

“对,这样就对了。”

“阿洪,无论如何参考书是必须买回来的。”

母亲说着,然后她又直勾勾地盯着洪作的脸说道:

这第三次沼津之行的目的是购买考试参考书。洪作也快升入六年级了,中学的入学考试就在一年之后,已经容不得再像之前那样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了。阿缝婆婆也知道,要升入中学得参加入学考试,如果出身于农村小学,不好好学习是很难考上的。因此她告诉洪作:需要参考书的话,就去沼津买回来。

“阿洪,你长大了啊。刚才在停车场稍微看了你一眼,真是吃了一惊。”

在春季的假期里,洪作一个人去了沼津的神木家玩。去他们家算起来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差不多三年前,洪作和阿缝婆婆一起去沼津,住在站前的旅馆时,他和神木家的两个女孩去千本滨玩,结果引发了自己买零食吃坏了肚子,回家后上吐下泻的小事件。第二次是跟着学校旅行来沼津,抽空拜访了神木家。那次洪作只待了十分钟,没有碰见两姐妹——兰子和玲子,只得了一份姨妈给的包在纸里的零花钱,然后便迅速回到了在站前广场集合的同学们那里。

洪作先前还因为母亲在停车场时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而心生不满,听母亲这么一说,原先的情绪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想,母亲刚才有好好地看过自己。不过,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看向自己这边的呢?

第五章

“有在学习吗?”

这次事件后,洪作再也不设捕鸟的陷阱了。他一想起陷阱,耳边便会响起晶子那剧烈的哭声。这次事件过去几天后,洪作开始注意到女孩子不同于男孩子,她们的感情非常脆弱。女性有着一颗容易受伤的心,这颗心纤弱得超过自己这些男性的想象,就像那鸟儿的初生绒毛一般。洪作在学校里也开始采用一种略异于以往的视点来观察女学生了。确实以这种视点来看,女学生们在让人感到温柔和善的同时,也是不那么容易对付的。无论遇到什么事,在很多情况下她们会立刻哭起来,而不是说出自己的意见。

“嗯。”

幸夫肯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他采取的措施便是把问题的焦点——小鸟——扔进河里。在洪作看来,这倒是很符合幸夫的性格特点,体现了直爽的、男子汉应有的态度。同时,洪作也感到自己真是没出息——没有采取类似的措施,只是一个劲儿地握着鹎鸟的尸体手足无措。因为这次事件,洪作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讨厌自己的情绪——自我厌恶。他一方面讨厌自己对残忍的麻木不仁——这点被晶子指了出来;另一方面也讨厌自己虽然反感晶子的行为,但还是一味地顾虑对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认为,幸夫很有男子汉气概,做事毅然决然,实在了不起。

“又说嗯!你说在学习。”

因为晶子的哭泣,洪作意识到了捕捉小鸟的残忍,对此有了痛彻的领悟。但另一方面,洪作很反感晶子的这种抗议方式。洪作十分清楚自己干了残忍的事情,但他同时认为,晶子完全没有必要用突然大哭的方式来表达抗议。

“在学习。”

他说着便走了起来,把那群女孩子留在原地。洪作马上跟着他走开。虽然幸夫采取的解决方案不一定是最佳方案,但它确确实实解决了问题。洪作心想,要是自己也能早点那么做就好了。虽然这种行为看起来粗鲁,但其中明显包含着对晶子用哭声表示抗议的反感。

“你明年就是中学生了,说话得清楚干脆。——我给你带了东西,明天给你。今晚我就不去土仓了,明天去。”

“阿洪,我们走。”

母亲说道。她三四年前来的时候也是住的上家,没在土仓里住,这次好像还是住上家。对于母亲来说,上家才是娘家——本来洪作也应该在上家生活——,母亲在上家住一点也不值得奇怪。但是对于洪作来说,母亲不来土仓住总让人觉得有些遗憾,感觉就像母亲去别人家而不回自己家一般。

洪作再次对幸夫说道。于是,这次幸夫或许想到了什么,他接过鹎鸟的尸体,便一下子像扔石头一样,用一个投棒球的动作把它扔向山崖的对面。

那天晚上,洪作和阿缝婆婆,还有上家的人们一起围着七重吃了晚饭,阿缝婆婆没了往日的精神,仿佛在七重面前抬不起头似的,拘谨而少言。洪作觉得阿缝婆婆这样实在可怜。之前七重回来的时候,阿缝婆婆还很有精神,对七重狠狠挖苦,贫嘴薄舌,这次她却完全没有了那般阵仗,反而一直惴惴不安。

“给你。”

与此相反,母亲七重尽管个子不高、身材娇小,但是她身上隐约透着威严,所以给人的感觉要比现实中大上一两圈。七重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了大家她此行的目的,像是姑且给大家通报个事情一般,只管一个人说着。据母亲说,父亲这次要从丰桥转任到滨松,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所以这段时间家里人要暂时回汤岛生活。这段时间是一年还是半年不清楚,总之是要暂时回来一段时间,所以这边得把租给村医的正屋腾出来。

幸夫后退了两三步说道。洪作感到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他想尽快摆脱鹎鸟的尸体,但事到如今又不能把它重新放回地上。

“你说让马上把房子腾出来,但是不好吧。奥村也有奥村的情况呀。”

“不是我的,这是你造的陷阱。”

外公说道。奥村就是现在住在土仓前正屋里的那个医生的名字。

洪作无论如何都想让幸夫接过鹎鸟的尸体。

“你说他腾不出来,可我们租给他的时候约好了说让腾就得腾的。我们基本上相当于免费租给他,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这个还给你,是你的。”

七重说道。

洪作恍然大悟,他在心里沉痛地接受了晶子的抗议,同时也感到事情变得甚为棘手。他心想,正是因为自己手里握着鹎鸟的尸体,晶子的指责和抗议才会全部指向了自己。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发事件惊呆了,但大家马上明白了晶子为何哭泣。能让人们联想到事情前因后果的紧张空气早已飘荡在这里,能让人们极其自然地理解晶子为何突然爆发的背景早已铺垫完毕。

“是这个理吧。”

洪作突然听到身边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哭声。这是一阵没有任何先兆,突然从一个女孩口中传出的剧烈哭声。婴儿有时也会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正好和现在的情况很像。哭起来的是晶子。她用两手捂住脸,肩膀小幅抽动着,剧烈地呜咽,哭得是如此毫无顾忌而又充满悲伤。

“嗯,但是啊,这样不好。”

说着便看了一圈女孩子们的脸。洪作也跟着幸夫看了一圈在场的女学生们的脸,没有一个人打算接招。

“为什么不好?”

“那给谁吧。”

“租客太可怜了。”

洪作刚一说完,幸夫便说道:

“哎呀,我真是惊呆了!那边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吗?”

“我不想要。”

七重说道。实际情况的确和七重说的一样,但在外公外婆他们看来,不是世上所有的事都能按约定来,即使要对方马上把房子腾出来,那也是办不到的。外婆一脸沮丧,仿佛在叹息:又发生了一件麻烦事。无论是外公还是外婆,只要被女儿狠狠说一顿,最终还是会按七重说的去努力。谁也敌不过七重。

“阿洪,这个给你了。”

这天,阿缝婆婆和洪作回到土仓时夜已经深了。一回到土仓,阿缝婆婆便感叹道:

幸夫说道。洪作想把鹎鸟还给幸夫,但幸夫没有接招。幸夫嘴上说得简单,但其实他似乎也明显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猎物才好。他说道:

“哎哟喂,哎哟喂。”

“把这鸟拔了毛,烤了做成便当里的菜。”

她说:

洪作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鹎鸟的尸体,他觉得幸夫把一个烫手的山芋交给了自己。女孩子们把脸凑近过来观察着鸟尸。

“阿洪你妈妈太强势了。那个强势的妈妈一回来……哎哟喂,哎哟喂。”

他这么说着,把鹎鸟往洪作那边递去,洪作接了过来,发现鹎鸟的身体已经像冰一样冷,在它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张力和抵抗。它是那么地柔软和无力,让人不由得感到世上没有比这更柔软的东西了。

但是洪作对母亲和弟弟妹妹能回村和自己一起生活,无疑还是感到高兴的。

“啪嗒,咻——[29]。”

“大家回来后我要回正屋住吗?”

幸夫向那群女孩子喊道。于是晶子她们沿着河边狭窄的小路跑到了洪作他们身边。女孩子们立刻把陷阱围了起来。晶子直盯着鹎鸟的尸体,一副屏息凝神的神情。幸夫弯下身子开始捣鼓陷阱,要将鹎鸟的尸体取出来。不久他除下了夹住鸟头的木头,把鹎鸟的尸体拿在手上,注视着它站了起来。

“是那样吧。”

“喂——,陷阱抓住鹎鸟啦。”

“那这个土仓呢?”

洪作和幸夫都不想立刻把它拿起来,而是长时间地从上方俯瞰着这小小生物的尸体。这时,洪作听到几个女学生的声音混杂在河水的流动声中传来,一回头便看见手持红色小叶山茶花枝条的女孩子们正沿着崖边的小路往上走。洪作在里面看到了晶子的身影。因为晶子是六年级学生,她走在一群人的最前面,看起来像是正在指挥这群女孩子一般。

“土仓就婆婆一个人住。”

一天早上,洪作和幸夫两人去查看陷阱。他们挨个查看了设在河边山崖上的几个陷阱,发现其中一个夹住了一只鹎鸟。鹎鸟的头被打下来的木头夹住,小小的身体横躺着,凄惨地陈尸于此。

“这样的话,我也住土仓。”

然而小鸟也变得聪明起来,它们只是啄食作为诱饵的红色果实,却怎么也不让身体触碰到机关。洪作和幸夫他们几乎每日架设陷阱,但很少有小鸟中计。孩子们一般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去查看是否有小鸟中了陷阱,他们会在去学校前绕到各个陷阱处检查情况。

洪作这么一说,阿缝婆婆便面露难以言表的喜悦神情,说道:

洪作从学校回来便会和两三个同伴一起从沿着长野川铺开的梯田下到河谷,在那里架设捕捉鹎鸟的陷阱。要架好这么一个陷阱需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劳力。要砍来弹性好的枝条,将其一端插入冬天干枯的田地里,将露出地面的另一端弯折起来提供弹力。幸夫和佐渡屋的龟男很会架设陷阱架。陷阱的工作原理是先在陷阱处提前撒好红色的果实,当前来啄食的小鸟碰到机关的一端时,提供弹力的枝条便强力弹起,架好的木条便会向下打来,夹住小鸟的身体。中了陷阱的小鸟无一例外全被夹死,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个残酷的陷阱,可以说是小鸟的死刑台。

“阿洪也在这土仓里面住了好多年了,怎么会想搬去正屋住?就和婆婆两个人住土仓吧,好不,阿洪?”

按照每年的惯例,当真正的严冬来临之后,孩子们间便开始流行用陷阱捕鸟。飞来的小鸟里面鹎[28]类的鸟儿占多数。鹎鸟在村里到处都看得到,但它们现身特别多的地方,是在了无人家的长野川河谷地带。

阿缝婆婆在铺睡铺时,铺完睡铺躺在上面时,一直重复着这同样的话。

爆竹节一过完,过新年这件事便完全退出了孩子们的头脑。过新年不过是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从这时开始,真正的寒冷降临了伊豆天城山麓的各个村庄。几乎每早都把地面冻住的霜柱长得越来越深,把小河边的绿草封入内部的冰柱变得越来越多。孩子们把冰柱叫做玻璃。新年那几天几乎每日刮过村子的风儿已经死了,宁静的阳光落在街道上,寒冷比起先前变得严酷了不少。

第二天,洪作从学校回来后不久,母亲来到了土仓。她坐在正在窗边学习的洪作身旁,对他说:

这样的文字映入洪作眼帘。这几个看来仿佛是男孩写成的苍劲大字,被分成两行书写在几张拼好的半纸[27]上。少年易老学难成,只有这第一行文字洪作看得懂。洪作感到了一种让人全身发紧的紧张。啊啊,少年易老学难成。洪作突然站了起来,他甚至想回到土仓,直奔二楼开始学习。洪作带着敬意望着这个把自己的初笔又深深捅进火堆的女孩。虽然自己之前也曾被晶子吸引,但现在这种被吸引的感觉完全不同以往。这位女孩在新年初笔上写下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洪作,洪作对她充满钦佩与赞美之情。

“这件衣服你穿穿。”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

说着,便从布包袱里拿出了件从丰桥带来的新衣服,是哔叽面料的。洪作脱下原来的衣服,母亲看看了衣领说:

洪作不看也知道是谁在叫。三年级的为雄正要用棍子展开一张初笔,而晶子想用自己的棍子把它抢回来。晶子的初笔虽然被火烧去一点,但是写着字的部分仍安然无恙。

“上面都是污渍,好脏啊。”

“那张别打开!”

之后她又说:

这一天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全都在一起活动。一年之中,男女孩童一起活动只有一月十四号这天。孩子们都不喜欢自己写的字被别人看见,所以一般都把初笔揉成一团扔进火里。一个男孩拿着棍子把女孩写的东西从火里扒了出来,有些只烧了一点,有些完全没有挨着火。突然,一阵尖细的叫声传来:

“头发也长了。好脏啊。去剪了吧。”

孩子们把正月初二那天写的新年初笔纷纷扔进火里。洪作和幸夫也往火里扔了自己的作品。这项工作完成后,孩子们便开始了爆竹节里最快乐的活动——把插在乌樟树枝尖端的小团子拿到火上烤了吃。

正如母亲所说,洪作头发确实长了,但他并不乐意母亲一直说他好脏啊,好脏啊。在南边窗户附近缝补着东西的阿缝婆婆像是在听七重说话,又像是没有在听,她向前弯着身子,仿佛身体折成了两段。

“大家把新年初笔[26]扔进去。”

母亲帮洪作穿好了哔叽面料的新衣服,把衣带拴得紧紧的。这点和阿缝婆婆给自己穿衣服时不一样,让人觉得舒服。

这些新年饰物被集中到田里的一角,堆放得高高的。幸夫点了火,当火势旺起来了,他喊道:

“你啊,昨天腰带系得松松垮垮的。记住腰带必须随时系好。”

十四号是过“爆竹节[24]”的日子。因为爆竹节这项新年活动从很早以前开始便交给孩子们来操持了,这天早上洪作和幸夫指挥低年级学生分头前往旧道沿路的各家,收集那里的新年饰物。按以前的规矩本来应该是七号去收这些饰物的,但近来变成了在烧它们的爆竹节当天收集。有的人家会把橙子取走只给饰物,有的人家不光不取走橙子,连干柿子串都一起给了孩子们。[25]

母亲说着,取出他们先前在丰桥收到的洪作寄来的信,说道:

阿缝婆婆由衷的赞叹让洪作非常开心。

“错别字和文章里有问题的地方都改好了。完了你看看。”

“所长给的礼物,果然奢侈啊。”

洪作马上打开自己写的信。上面到处用红的彩色铅笔标注着错误,是父亲给改的。

然后她一支支地抽出铅笔,仔细地看着,又说道:

母亲说完她要说的便回去了,她说自己接下来要挨个去周围邻居家打招呼。母亲回去后,阿缝婆婆说道:

“就是这个吗?真是好东西啊。”

“阿洪你妈妈真是任性。长女就爱自以为是。”

晶子说道。这天洪作放学回家后,把装着彩色铅笔的盒子给阿缝婆婆看,她赞叹道:

七重在众多弟弟妹妹中是最大的,丈夫是从门野原入赘过来的洪作父亲。正如阿缝婆婆所言,七重从小时候起,便有了什么事情都得按自己意思办的资本。连上家的外公和外婆在七重面前也抬不起头——当然,他俩深知是自己造成了家道中落的局面,这也成为他俩没法硬气的理由之一。

“这是我妈妈给的。”

七重住了三晚便回了丰桥,上家如同风暴过去般清静了下来。外公外婆的脸上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洪作去玩的时候,外婆这样说道:

第二天,在学校吃午饭的时候,晶子递给了洪作一个盒子,里面排列着十二支彩色铅笔。

“你妈妈回去了。说起来一下子变得好安静。”

她这表情在洪作的眼中看来,如同幼女一般害羞。

在这次见面之前,洪作确实好久没见到母亲七重了,他觉得母亲和前些年去世的咲子很像。姐姐和妹妹很像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对洪作来说却是一个发现。虽然咲子比母亲更加安静和温柔,但她们身上所具有的感觉却是完全一样的。她俩走路和说话的方式也很像。每当母亲招呼他“阿洪”时,他都会猛地一惊,感觉仿佛咲子在叫他。

“今晚被阿洪骂了!”

无论怎么说,近期七重她们将回村的事情对于阿缝婆婆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阿缝婆婆每天至少要念叨这事情一次,她带着叹息说道:

在把阿缝婆婆带回土仓途中,洪作心中感到闷闷不乐,因为他不知道回家后该如何处理两人间的尴尬局面。硬着头皮回到土仓二楼一看,阿缝婆婆带着一脸看起来有些害臊的表情说道:

“阿洪这下没法像以前那般轻松了。不得了啦。从这个夏天开始,汤岛也要变天啦。”

阿洪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向自己袭来,仿佛心脏要被撕裂。这是自己的心情不能为阿缝婆婆所理解的悲哀。洪作不经意间用了“贪婪的老婆子”这种不该说出口的话语骂了阿缝婆婆,但实际上从去年前后开始,阿缝婆婆便明显地变得贪婪起来,而直到两三年前,她绝对没有表现出贪婪的地方,但现在连洪作也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的变化。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阿缝婆婆会变成这样。按上家外公的说法,阿缝婆婆的腰越弯,贪念就变得越深重。

说起来像是鬼要来了。

“就按阿洪吩咐的回吧。”

五月中旬,村里突然传言校长石守森之进将因为退休而离职。听到这传言后不久,这件事便成为了现实。

阿缝婆婆做出夸张的害怕表情,然后这样说道:

在朝会的时候,石守校长向全校学生宣布:自己近期将退出教职,随后由静冈县评价最高的一位知名校长来接任。他说话的时候,依然还是一脸不悦地瞪着全体学生,和平时毫无区别。校长不干了,这对于学生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校长只能是石守校长,除此之外什么人都不行。所以,当石守校长宣布自己离职时,从列队的学生中传来了一阵低沉的骚动声。这是一阵惊讶的骚动——这位世上最可怕的人将从这个学校消失,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

“哎呀,好吓人!”

洪作在听伯父校长讲话时,心中涌起了与其他学生相比多少有些不同的感慨。在洪作看来,伯父似乎满腔愤怒。洪作心想,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压制,而不得不被迫离开教职?

“生什么气你看不出来吗?”

学生们间悄悄传言,说接任石守校长的新校长稻原已经来了,住在河谷的旅馆。过了两三天,新校长便真的在学校现身了。在朝会的时候,石守校长向全体学生介绍了接任自己的校长,他说今后大家要在新校长的领导下学习。

“阿洪,你在生什么气?”

稻原校长体形较胖,个子不高,他说话时面带微笑,语气柔和。他称学生们为“各位”,这使得大家非常迷惑,学生们不禁觉得这种叫法好生奇怪,笑出了声来。这是因为石守校长在任何时候都称学生们为“你们”,大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洪作忍不住对阿缝婆婆这样骂道,同时瞪着她的脸。因为洪作此前从未说出过这样的话,阿缝婆婆看起来一脸震惊。不一会儿她问道:

那天,石守校长从列队站立的全校学生前走过,横穿过操场,离开学校而去。身形瘦高的石守森之进用他那总是一成不变、稍稍前倾的独特走路姿态,只顾看着前方迈步行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学生们目送他离去的目光。女生中有人小声地哭了起来。哭声从几处传来。

“你这个贪婪的老婆子。”

洪作带着某种感动,目送伯父的身影从学校远去。作为校长,他在学校时总是一味严格,一点也无法让人感受到温情;作为伯父,他五年来和自己说话的次数数都数得过来。虽然他是这么一个人,但当现在这位伯父将从学校离开时,洪作还是感到一件珍贵而重要的东西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这时,洪作对阿缝婆婆产生了强烈的愤怒。

石守校长从校门走上大路后,便马上走进了学校旁村公所的建筑里。

“我去把礼物拿回来就行了。”

当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洪作听见一个四年级学生跑来向他的伙伴报告:

“你去干什么?”

“校长老师刚才从公所出来回家了。”

“所长家就在那儿了,我去去就来。”

当时洪作正待在距离四年级学生稍远的地方。他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得和石守校长道个别。因为自己和其他学生不一样。石守校长是自己的伯父。这位伯父现在正要离开学校。

洪作半搂着阿缝婆婆的背,把她转到与她前进方向相反的方向。阿缝婆婆好像被洪作的强硬态度所压倒,和洪作一起走了两三步,然后她说道:

于是,洪作出了校门往公所的方向跑去,但一路都没看见伯父。洪作又往停车场跑去,终于发现了伯父正要过箦子桥的身影。

“我们回去。”

洪作追在伯父后面跑,终于在市山村的入口追上了他。正当洪作在犹豫该开口说些什么时,石守森之进突然转过身来。他似乎很惊讶洪作竟然站在那里,向洪作问道:

洪作说道。对此,阿缝婆婆口中低声嘟哝着什么。

“怎么了?”

“我们回去。”

看到洪作没有回答,他又问:

阿缝婆婆慢慢地回过头来。她的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光,脸上也刻满了比白天更深的皱纹,让人觉得她已经不是一般的老太婆,而是更老的老媪。

“丰桥那边有什么口信吗?”

“婆婆。”

“有。”

外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洪作立刻离开门口,往御料局的后门方向跑去。洪作到了后门穿了进去,看见一个人影正在横穿空地,往官宅[23]那边走。那人肯定是阿缝婆婆了。她弓着背,每走五六步便停下来把背挺挺,走得慢慢腾腾,让人觉得她并不是在走,而是在挪动。洪作追上阿缝婆婆,从背后叫道:

洪作只能这么说。

“刚刚走了。说是去所长家。阿洪,你在那没见到她吗?”

“说什么?”

洪作站在只开了一扇门板的门口问道。

伯父盯着洪作的脸,仿佛让他快点说。

“婆婆来过没?”

“妈妈他们接下来要来汤岛。”

洪作胡乱地趿拉上稻草鞋,立刻去到门外。月光把周围照得和白天一样亮堂,只有树木的阴影如流淌的墨水般黑暗。洪作沿着街道往上家跑去。

“嗯,这我知道。”

洪作坐在靠里的房间的书桌前。明天就要开始上课了,今天必须把作业做完。洪作的心思完全扑在了学习上,突然他注意到隔壁房间已经没了人声。他连忙打开拉门一看,阿缝婆婆和那个年轻的女访客都不见了踪影。洪作马上跑下楼梯,昏暗的楼下也没有阿缝婆婆的影子。

石守校长说道,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什么啊,就这事儿?

吃过晚饭,阿缝婆婆在楼下收拾着餐具,洪作心想,若是阿缝婆婆要去所长家,说什么也要拦住她。这时,酒坊家——那家和洪作也有血缘关系——的媳妇有事过来,在二楼和阿缝婆婆谈上了,因此洪作便打消了监视阿缝婆婆的念头。他很自然地想到,到了晚上,即便是阿缝婆婆也不会去拜访所长家了吧。

“你也要考滨松的中学吧。——好好学习。你没在学习吧?”

阿缝婆婆说道。

“在学。”

“哪有什么丢人的?别人说了去拿就得去拿。”

“扯谎。学习是指那种连觉都舍不得睡的学习。”

“这样做太丢人了。”

接着,伯父说道:

“就算没说婆婆来拿,婆婆还是代阿洪去取回来吧。”

“你回去吧。”

洪作说。

洪作便从那里回去了。和伯父简短地对话后,洪作的心情平静了。

“她们又没说婆婆来拿。”

新校长来了之后差不多过了十天,那日洪作被稻原校长叫去了校长室。进去后校长告诉他,为了备考,洪作从今天起每天晚上都要去一个叫犬饲的教师那里学习,他寄宿在一家河谷里的温泉旅馆中。犬饲是比稻原校长早两三个月来学校任职的年轻教师。因为他教高等科,所以洪作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对于这个个子高高、皮肤白皙、略带都市气息的青年,洪作觉得他和自己以前认识的老师有着不同的感觉。

阿缝婆婆说道。

从稻原校长告诉洪作这天开始,他便到寄宿在河谷温泉旅馆里的犬饲老师那里请他辅导学习了。洪作六点左右吃完晚饭就去,回到家时总是快到十点了。

“阿洪不想去,那婆婆代你去。”

第一天,犬饲给洪作出了几道题,洪作写下了自己的解答。既有算术的题,也有阅读[34]的题。洪作有些会做,有些不会。犬饲当场检查了洪作写下的答案。

洪作说道。

“果然还差得远呐。”

“我不想去。”

检查完他说。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总之,阿洪你还是去吧。”

“虽然你在这所学校的六年级里算是成绩最好的,但是拿到城里的学校去看,你怎么也排不到前面。再磨磨蹭蹭不采取对策的话,可能还会滑到中等以下。你中学考哪儿?”

接着她又说:

“还没定,多半是滨松吧。”

“是什么礼物啊?”

洪作回答道。

直到太阳落山洪作都在为这件事犹豫,下不了决心。吃晚饭时,洪作把晶子母亲的话说给了阿缝婆婆听。阿缝婆婆似乎稍稍想了一下,问道:

“现在滨松是县里所有中学里面最难考的。四五个人里面录取一个的比例。你现在这样子到底是考不上的。就算埋头苦读也考不上吧?”

洪作回到土仓后,犹豫着该不该去御料局所长家。既然晶子和她母亲都叫自己回头去她们家,那当然去一趟才符合礼仪。但是,去这一趟就只是为了拿回从东京带来的礼物,没有别的目的。洪作非常想按晶子和她母亲说的去一趟,但他又想避免自己因为这个而被她们误认为贪图礼物。

犬饲说完便盯着洪作的脸,仿佛在问:那你要怎么办?洪作默不作声。犬饲那端正的脸上,眼中发出寒光,看起来冰冷无情。

“那回头见。”

“但是,你要是考不上就麻烦了,是吧?”

晶子接着她母亲的话说道:

“是的。”

“我们给阿洪也准备了礼物。回头你来家里拿吧。”

“这可就难办了。如果非得考上的话,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对于洪作来说,今年的新年和以往有些不同。比如回乡时寒碜无比的山口平一,还有即将被时代所抛弃的赶车人阿兵,洪作感到自己的心绪被这些背运的人所吸引。学校从八号开始上课。在上课的前一天,御料局所长一家从东京回来了。晶子、公一,还有他们的母亲三人带着满身的东京气息,从停车场沿着坡道走了上来。洪作去上家玩了之后正好回家,在幸夫家门前和他们不期而遇。晶子的母亲一见洪作便说:

犬饲呈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大声说道:

因为有这段经历,所以在阿兵和杂工大叔的争执中,洪作支持阿兵的意愿更强烈。但是只要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旁观,都能看出杂工大叔形势有利,阿兵劣势明显。阿兵被两三个大人劝住,往停车场那边回去了。在他的背影里,到底还是隐隐约约地透着失败者的影子。洪作不由得觉得阿兵与其说败给了杂工大叔,不如说败给了全体村民。

“那么,——我们这样吧。”

洪作曾在大约一年前到停车场拜访过阿兵,问他马儿的事情并写进了作文。阿兵那个时候这样说道:这世上没有比马儿更可爱的了,再辛苦的时候也从不抱怨,只是从眼里哭出大滴的泪水。关于马到底能不能哭出大滴的泪水,洪作虽然没有相关的知识去验证这个说法的真伪,但这句话打动了他。

他接着说:

“谢谢啦。我最爱吃红萝卜了。比起老板娘,我是多么地喜欢红萝卜。”

“非得考上的话,那我们就只能往考得上的方向努力。从今天开始,你要按城里的孩子的两倍学习。我本来想说三倍,但是从时间上看三倍是不可能的。两倍的话,节省下睡眠时间也不是办不到。——你之前每天睡几个小时?”

虽然两人马上被围观他俩吵架的大人们拉开,但这件事还是在洪作心中留下了小小的伤痕。他想,公交开通了,赶马车的阿兵大概真的会丢了生计。虽然洪作平素对阿兵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但是他喜欢看阿兵疼爱马儿的样子。若是孩子们对马儿调皮,阿兵就会气得满脸通红,但反过来,如果他看见孩子们在给马儿喂红萝卜什么的,就会笑容满面地真心表示感谢,仿佛自己代替马儿道谢般说道:

对于犬饲的这个问题,洪作一时无法回答。他从未计算过自己一天要睡几个小时。

如此等等。这让兵作的情绪很是激动。两人久久地吵着同样的内容,当兵作用木屐踢了下公交车的车体,杂工大叔便叫嚷着不打你不行了云云,扑向了兵作。

“十一点左右睡,七点起来。”

“阿兵,这下可大事不好了。你得换个生计,不然可就吃不上饭了。”

“八小时吗?——虽然有点可怜,改成六小时吧。除了星期天,都十二点睡,六点起床。但是星期天这天可以睡个够。另外,除了睡觉时间,随时都得学习。这点要求是必须要达到的。学校里的休息时间你也不能玩。因为你要做的事情是一般情况下根本办不到的。不做到这种程度不行。吃饭的时候也学习,上厕所的时候也学习,泡澡的时候也学习。——听好了,你办得到吗?”

或者,

犬饲眼里发着光,向洪作问道。

“你这门生意也算完了。”

“办得到。”

杂工大叔说道。因为他的亲戚在沼津当公交司机,所以他支持公交。而兵作这两三天来一直情绪激动,因为每次碰到村里人,他们就会对他说:

洪作在回答的同时,感到体内正在涌起一股热烈的情绪。

“你这样说,那马车还不是一样?马就是头畜生,搞不好什么时候就发狂乱跑起来。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公交车的时代了。通了公交车,谁还会坐这吹着喇叭、跑起来哐当作响的马车?”

“那好,这样的话,我也陪你拼一下。本来打算明天找校长推掉这个事情的,那我也不推辞了,我是认真的,你也得说到做到。”

兵作说道。

那晚,洪作和犬饲两个人在旅馆泡了澡。浴场在地下层,需要从长长的楼梯下去才能到达,它的对面不远就是河边的悬崖。河中浅滩的流水声音充满了浴场。因为整个旅馆都看不到像是客人的身影,所以这个浴场便完全属于了他俩。犬饲泡在浴池里大声唱道:

“就算公交通了,就算通了,还是没什么人会坐。因为这就是个机器,搞不好什么时候坏了就从坡上冲到山谷里去了。谁会把宝贵的生命交给这玩意儿?”

——遥遥东海间,小小岛边岩石岸,白白沙滩显,吾自伤泣泪婆娑,但与滩头蟹儿玩。

洪作从土仓出来后,总是想到公交车停放的地方去。连去上家的时候也专程走新道,从停着公交车的公所前面经过。每次都可以看到十个左右的孩子和几个大人聚集在那里。当洪作不知第几次去到那里时,看见赶马车的兵作和小学的杂工大叔在公交车旁吵了起来。他们两人都是差不多五十岁的年纪,并且很巧合地都是瘦子。两人的语调变得激烈起来,孩子们把他俩围住,认真听着各自的说辞。

听到犬饲的歌声,洪作吃了一惊。他想起这和兰子在沼津千本滨唱的是同一首歌。在千本滨时这首歌曾让他感受深刻,仿佛飞进了他的身体一般。现在它又再次进入洪作的身体,并从内部将他的心儿紧紧抓住。

公交车自五号停在村公所前起,六号、七号连续三天一直被展示在那里。孩子们聚集在公交车周围,度过了这三天不用去学校的寒假时光。有些孩子甚至从早到晚一整天不肯离开那里。大人们也从很远的村子过来参观公交车。这台车子不久将每天塞满人来往于大仁和汤岛之间,这事光是想象一下便让人觉得很棒。

“你知道这首歌吗?”

不过,火灾只烧掉了杂物棚的一小部分便被扑灭,并没造成严重后果。孩子们既要去看火灾,又要看公交车。之后着火那户农家的媳妇说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才失的火,在火被扑灭后便不见了踪影。这事件发生后,孩子们又得到长野村的山里去找那媳妇。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身体只有一个。正月头三天没发生的好事情,在五号这天以一种极其充实的形式一次性全发生了。

犬饲唱完问道。

公交车一停在小学旁边的村公所前,大人和小孩们便聚集到了车的周围。洪作也和阿缝婆婆一起来看公交车,连上家也全家出动前来参观。孩子们先是有些顾虑,只是站在稍远的位置看着,过了一会儿便靠近过去,或是摸着车体,或是坐进车里。正当村民们在参观公交车时,突然警钟响起来,长野村的一间农宅冒出了火舌。

“之前听过,但不太清楚。是啄木的歌吧。”

仿佛是为了回应孩子们的期盼,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在五号的下午,村里开来了第一辆公交车。从去年春天前后开始,大仁和汤岛间的公交将于近日开通的传言便成了村民们的话题,但孩子们不怎么相信这条传言。他们认为这种荒谬的事情不可能实现。为了通公交这件事,村民们集中讨论过很多次,也和公交公司的人举办了宴会,但是孩子们无一例外对此持怀疑态度。下田街道真的能通公交吗?孩子们再怎么拼命想象,眼前也浮现不出那个大型的四方形汽车在白色街道上高速行驶的情景。但是现在公交车真的来了。虽然真正通公交据说得等到春天以后,但今天作为试运行,公交车第一次开进了村子。

“我教你,唱吧。”

第二天、第三天也刮着风。新年的前三天,孩子们全然在寒风中度过。明明身边应该有什么好事情发生,然而现实中却什么都没有。孩子们还在期待。即便新年头三天结束了,寒假还在继续。也许在那期间,身边还是会有好事情发生,虽然有点姗姗来迟。

犬饲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虽然犬饲让他唱,但洪作还是没能立刻唱出口。不过在当晚,洪作总算还是学了两首啄木的歌。另一首是“遥想函馆城,心中独念青柳町,泛起过往事,亲友恋歌犹在耳,忆中若见矢车菊”。

一个孩子话音刚落,马上就有几个孩子一齐冲向马车。洪作并不想坐马车,所以只是看着孩子们在那里喧闹。赶车的大叔拎起两个车厢里坐不下,紧抱着上车踏板的一年级孩子,把他们放到地上,然后便赶着车出发了。马车出发后,晶子掀起篷布对着洪作挥手。自从和纹太打架的那件事发生以来,洪作便已不再关注晶子,但此时晶子突然的挥手,却让洪作的心情也明媚了起来,仿佛回忆起了已被遗忘的往事。洪作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市山村。

那晚洪作从犬饲那里告辞后,一个人沿着河谷漆黑的道路往上爬,往村子——下田街道从那里经过——方向走去。洪作非常兴奋。他好多次抬头仰望在那高高的夜空中闪耀的星星。每次仰望他都停下步伐,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我们坐吧。”

“好嘞,我得努力。”

这句话对于孩子们来说十分有魅力。

刚升入五年级的时候,还是在同一家河谷中的旅馆里,洪作请寄宿在这里的另一位老师辅导了一个月学习。那个老师教给了他“克己”。在犬饲这里,没有像“克己”这样正儿八经的说法,他的说法更加野性并激情。他的脸虽然看起来沉稳,但口中说出的话语却让人感到狂放,并带有不容分说的命令性质。

“你们要不要坐马车去市山?想坐我请你们。”

洪作第二天按犬饲说的安排了生活。睡眠压缩到六小时,剩下的时间全部用于学习。洪作的转变太过剧烈,使得阿缝婆婆着实吓了一大跳。

和载走山口平一的第一趟马车相比,第二趟马车看起来欢快而热闹。晶子的母亲说:

“我真是吓到了!阿洪开始像个疯子一样地学习。”

“我们去趟东京的亲戚家。”

阿缝婆婆去给上家报告,然后又到邻居家四处宣扬。她这么做一半是为洪作感到骄傲,一半是真的担心洪作的这种状态。

走回停车场时,洪作他们看到第二趟马车已经准备出发了。这次的马车有三个乘客。这三人是晶子、晶子的妈妈和弟弟公一。公一对洪作他们解释道:

“我把阿洪交给了一个不正常的老师。”

孩子们回程时东玩一会儿,西玩一下地走着。市山村的孩子们也聚集在各处,只是呆立在寒风之中,同样无事可做。洪作他们时而向市山村的孩子们扔石头,时而反过来被对方扔石头,就这样一路打发着时间往回走。

或者,

洪作期待山口平一能掀起篷布露出脸来。如果平一露出脸来,洪作就想像他们以前一样,招呼他“阿平”。但是直到市山村的村边,这个被马牵引着不停摇晃的四角形箱子都没有打开它的盖子。在市山村的尽头,洪作他们作别了马车。

“那个年轻老师把别人家的小孩当什么了?”

说罢便追着马车跑了起来。一群孩子也学着洪作跑了起来。比起一个劲儿地在寒风中傻站,追着马车跑不知道要胜过多少。马车把篷布放了下来,看不到里面的山口平一。马车只在从停车场出发时跑了一小会儿,之后便换成了平常不快不慢的步伐。孩子们时而跑到车前,时而绕到车旁,和马车一起沿着下田街道而下。

阿缝婆婆这么说道。

“我们跟到市山去吧。”

洪作每晚钻进被窝前,都让阿缝婆婆明早六点叫醒自己,但阿缝婆婆绝不这么做。阿缝婆婆自己不到五点就会醒来,如果她想叫醒洪作随时都可以,但她绝不叫醒他。虽然她嘴上说着什么叫过洪作两三声啦,摇过洪作身体啦,等等,但那明显不过是说辞而已。

洪作待在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山口平一的这般身影。从平一现身停车场到马车准备好出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其他孩子们都缠着平一,但洪作只是待在稍远的地方,没有接近他。想来平一只在故乡待了这么极短的一段时间。他只是在故乡的家里迎来了元旦的早晨,便避人耳目般地悄悄来到这里,忙忙慌慌逃也似的想要回到城里。如果对方不是因在学校成绩好而闻名的山口平一,无论他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回去,洪作肯定都不会加以特别的关心。正因为他是自己曾经敬畏的山口平一,洪作才莫名地有些想不通,进而感到痛心。当载着平一的马车出发时,洪作说道:

洪作从上家借来了个大大的闹钟,拿它叫醒自己。每当洪作听到闹铃声起床,就能听见阿缝婆婆重复着同样的话。她说:

虽是好不容易等到的元旦,孩子们却因为刮风什么事都做不了,于是他们便一直聚集在停车场等第一趟马车出发。第一趟马车的乘客只有一人,就是前日除夕里坐最后一趟马车回乡的山口平一。平一坐上了挂着新年饰物[22]的马车,还是和昨天一样满身寒碜,不过这次他带着一个布包袱。

“真是惨啊。一到六点,这个钟就像个后妈一样吵个不停。”

在这个朔风劲吹的寒冷日子,孩子们蜷缩着身子,弓着背,像几根木桩一样站在寒风中。他们坚信一定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因为这份期待,大家才依偎在一起。虽然按惯例新年总是要放风筝,但今天风太大放不了。第一趟马车是下午才从停车场出发。平时光上午就有两趟,只有元旦这天要等到下午才会开出第一趟马车。

洪作钻出被窝后马上去河边洗脸,之后便返回土仓,来到能望见田地的北侧窗户边,在书桌前坐下。早上总是做算术的试题集。遇到怎么也搞不懂的地方,就留着晚上问犬饲。

学校那天只举行仪式。仪式非常简单,唱了“君之代[19]”,再唱“一年之始[20]”,最后听校长宣读完敕语[21]后便结束了。从学校离开后,孩子们便直接去了集合地点集中。他们想,新年终于正式来到了。

村民们常常对洪作说些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的话,比如:“别搞坏了身子。”“不用那么来劲儿地学习,差不多就行了。”这便是阿缝婆婆拿这事儿四处宣传、逢人便说的证据。

元旦这天,学校的活动是从九点开始。到了八点左右,孩子们穿着外出时的盛装,穿着崭新的稻草鞋,人人都像约好了一般满脸羞涩地集合到了停车场。孩子们互相有点生分,穿着没有半点污渍的衣服让他们觉得不好意思。

对于洪作来说,一天中最为愉快的时候便是晚上去河谷的旅馆与犬饲隔桌对坐的时候。有时向他请教解不开的题目,有时做他新出的题目。犬饲总是布置很多作业,虽然洪作一般做不完,但对此他并不加以责备。

洪作喜欢元旦早上参拜神社时这种特别的感觉。洪作遇见了几个孩子,但他们彼此间并不说话。因为新年终于来了,孩子们全都同样地心情紧张,并且紧张中还夹杂着几分睡意。到了神社,洪作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在小小的社殿前鞠了一躬,合掌拍手之后便立刻踏上归路。

在旅馆中,当两人完成这两到三小时的学习后,一般都会下到浴场泡澡。那里基本没有其他泡澡的人。虽然只泡个十分钟到十五分钟,但只有这段时间是从学习中解放出来的放松时间。洪作每晚学一首新的短歌[35]。洪作一回到家中,便将学到的歌写在笔记本上。

洪作五点钟便起床前往村里的神社参加新年的首次参拜。无论哪户人家都是全家几口人凑齐,一起沿着田间小道走向神社,但洪作却是孤身一人。因为阿缝婆婆必须在家煮烩年糕,所以洪作只得只身前往。虽然他也可以和上家那些人一起去,但是洪作讨厌和外公一起。平时无论去哪里,孩子们都会相互邀约着几个人一起出去,但只有元旦早上的参拜多少有些不同的习惯。无论哪家的小孩,都因为新年终于到来而呈现出一副老老实实的神情,相较平日他们变得沉默寡言,就这么混在家人们中间,在天还没亮透的微暗中向神社走去。这样的人群走在通往神社的田间小路上,几乎连绵不断。道路仍然冻得发硬,数不清的木屐和稻草鞋踏在上面走过,发出冰冷的声音。

犬饲自己也学习。他曾经说过自己不打算一辈子做一个乡村的小学老师之类的话。他好像要参加中学教师的检定考试。当洪作在桌子对面解着算术题时,犬饲也在学着自己的东西。有时他也和洪作一样,手握铅笔,在粗纸上接连书写着数字。

对于孩子们来说,新年可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期待。新年不是别的,正是期待。满载着好东西,新年不知从哪里翩然而至。从两三年前开始,洪作便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在除夕夜醒来好几次,竖起耳朵聆听新年的到来,不过他还是会为新年的到来感到欢喜。

在学校里,犬饲看起来似乎遭到了教师群体的孤立。他脸上没有一丝微笑,让人感到几分超脱和对其他教师不屑一顾,他似乎就是因为这个而招致了同事们的反感。

外公说道。外公这么说让洪作感到憎恶。

洪作放学后,有时会去操场的一个角落——当时那里新装了器械体操用的单杠——看犬饲吊在杠上的身影。他吊在单杠上的身影看起来多少有点令人觉得孤独。犬饲的器械体操非常出色。学生们站在离单杠稍远的位置,用惊讶的目光望着犬饲全身伸直好似一根棒子,在单杠上转着圈。但是学生们并不靠近他的身旁,因为学生们感到:如果自己靠近他的话,可能会惹他发火。在他吊单杠的时候,洪作偶尔会靠近他身旁,这时他便斥责道:

“待在村里就很好,去什么城里,这就是下场。”

“这样可不行,你竟然还玩!”

洪作觉得这实在不公平。他强烈地认为平一优秀的头脑遭到了不正确的对待。当晚,洪作去上家吃除夕的过年荞麦面[18]时,带着同情的口吻讲述了山口平一的事情,但没有人接过这个话题。

说这话时,他仍然吊在单杠上,目光充满愤怒。

洪作感到非常意外。他先前总是想象着平一凭借优异的成绩已经出人头地,但现在眼前所见的平一却是一副连在这村里都看不到的寒碜样。不过仔细想想,这或许并不值得惊异。他这种穷人家的小儿子,读完高等小学到城里去务工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无论从年龄、学历上讲,除了当徒工或者下力之外,没什么其他出路。

第六章

洪作本打算来迎接这位曾经成绩优异的高年级学生时对他说点什么,但一看这情形,洪作便没了这个心情。山口平一瞧都不瞧孩子们一眼便沿着街道走了起来。这里到他家所在的新田村差不多有一里的距离。

六月末的时候,母亲七重带着妹妹、弟弟还有女佣三人离开了丰桥搬到了汤岛。父亲独自前往滨松赴任,家人们暂时到汤岛生活,等滨松的官宅空出来后再搬去滨松。因此洪作一开始便知道母亲七重她们只在汤岛生活有限的一段时间。当母亲他们搬去滨松时,洪作也得跟着他们一起去。因为那时正好也是自己升入中学的时候,所以对于洪作来说,和阿缝婆婆在汤岛的生活到时将不得不画上句号。

最后一趟马车从暮色降临的街道上驶来,只有三个乘客,其中两个是公所的职员,另一个便如洪作预想的一样,是山口平一。当洪作看到刚下马车的平一时,都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他身着下力的人穿的号衣,打着绑腿,脚踏干活时穿的胶底袜子。他似乎有些冷,把手插进号衣里面,两手空空地下到地面。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任何回乡者都寒碜。

正屋在七重他们回来前不久被腾了出来。听说之前住在里面的村医奥村一家搬去了附近不远的一处碰巧空出来的房子里,等七重他们搬去滨松后再像以前一样搬回正屋。

孩子们对山口平一回村的事一无所知。孩子们只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他要回乡过年的消息,仅此而已。当洪作听说三十一日下午也没见平一坐马车回来时,心想他肯定是坐当天傍晚最后一趟马车回来。因为不坐这趟车他就赶不上过年了。

七重他们回来的两三天前,附近的人们把正屋的里面和院子等打扫了个干净。上家的外婆为此忙这忙那,东奔西跑。阿缝婆婆关在土仓里不出来,并不到正屋那边去,因此还被附近赶来帮忙的人们说了坏话。阿缝婆婆似乎正一个劲儿地担心七重他们住进正屋后,自己和洪作到底将会怎样。

第二天就是元旦的三十一日傍晚,洪作主动去了停车场。因为他听说比自己大五岁的新田村青年山口平一要回来,不知为何产生了想去迎接他的想法。这个聪明的青年曾以高等科第一名的身份毕业,虽然洪作和他因为年龄不同没能在一起玩耍,但因为他成绩好,所以洪作幼小的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敬畏的情感。平一虽是一户贫困农家的小儿子,但如果他家境好些能供他读更高一级学校,他将来肯定能成为非常优秀的工程师或者官员,洪作曾从教师口中听到过这种议论。

“小学毕业后,阿洪得念中学。这点我清楚得很。但是阿洪还在汤岛期间就不让他住土仓,这就过分了。阿洪也希望住土仓吧?她把阿洪从土仓夺走试试,再是她自己的孩子,我也绝不答应。”

只要看到回乡者的身影,孩子们便会一齐哇地欢呼起来,之后便成群结队地跟在他们后面把他们送回家里。就在一两年前,洪作还是会玩着这游戏,繁忙地度过年关将近的那几日,但现在到底不这样做了。不过,洪作很高兴能看到这些回乡者,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或几年没踏上过故乡的土地了。曾经眼熟的脸庞各自带着多少异于以往的气质,从马车上涌下来,站在村里的土地上,然后所有人都用难以言表的深情目光环视着四周。

阿缝婆婆每次去上家,都会说同样内容的话,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上家的外婆总是顺着阿缝婆婆的意说:

洪作没有加入低年级的学生们,没像他们那样每次马车来了都要跑去停车场,但他有时也会加入他们。不同于往日,这时的马车上挤满了很多乘客。既有去三岛、大仁等地采购新年用品回来的村民,也有夹在其中好久不见的回乡者。

“说的是,是这样啊。”

这一类的消息孩子们全都知道。当捣年糕结束后,这个由孩子们运作的情报网便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回乡者身上了。为了在老家迎来新年,不少回乡者会回到村里。这些人背井离乡在城里讨生活,从二十八九日前后开始,马车就会载着他们回来。关于那些坐马车回来的人的信息,去迎接的孩子们一定知道,这丝毫不足为奇,但是孩子知道的东西比这还广泛得多,比如:听说哪家的谁会带着孩子回来;本来是要带着孩子回来,但孩子病了只得取消;以及他们什么时候从东京出发,什么时候到三岛,什么时候进入这村子。所有的信息都被收集到了孩子们这里。

“我这边给七重好好说。为什么要把婆婆的大宝贝阿洪从她身边夺走呢?”

“染坊的小伙子一个人捣了十三臼年糕,结果当晚就发烧了。”

实际上,上家的外婆的确打算按阿缝婆婆希望的那样,居间好好处置此事。外婆凡事都极端害怕惹出什么风波,她本打算让自己女儿七重一定要答应这件事。但是在七重他们回来的当天,这个想法便被七重一句话驳回了。

或者,

“你在说什么啊?洪作又不是继子,为什么明明家里人都回来了还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土仓里面。要是阿缝婆婆因为不能和洪作一起住而觉得寂寞,那她一起搬来正屋住不就得了。”

“下坡位置那家的阿姐,在捣的时候帮着翻年糕,结果孩子生出来了。”

七重说道。

一到寒假,村里的孩子们便因为新年将至而心神不定。从二十八日前后开始,几乎每日都从各家传出捣年糕的杵声。虽然洪作只是有时才去低年级学生们每日聚集玩耍的地方,但偶尔去一趟便能听见那里孩子们报告捣年糕的情况。哪家捣了多少臼,其中扁年糕[17]有多少,圆的带馅的有多少,消息非常详细。

“虽是这么个理,但是你啊……”

第四章

外婆刚想再说些什么,七重便毫不留情地驳斥道:

自打那次事件后,晶子奇怪地变得比以前更加疏远洪作。即使两人在路上遇见,她对洪作也总是怒脸相向。洪作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了被晶子吸引的感觉。他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在他看来,晶子这个大自己一岁、带着都市气息的女孩,在打伤纹太的事件发生后已经严重地褪去了色彩。

“不行!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说什么我都不答应。哪有小孩不能和妈妈还有亲人们住在一起的?有的话你告诉我。”

如此等等。洪作在学生们中间也赢得了一些赞许。而力气不输给任何人的纹太在被洪作打伤后,大家对他的看法也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这样一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阿洪,你和你妈妈一样,莽撞得很。你妈妈以前小的时候,发起脾气来就要从崖上跳下去。”

七重和两姐弟只在上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便搬去了正屋。与此同时,洪作也只得从土仓搬到了正屋。上家外婆来到土仓,给阿缝婆婆说着不知是道歉还是安慰的话:

或者,

“哎呀呀,谁料事情变成这样子。想必婆婆也很寂寞吧,但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请忍一忍吧。”

“阿洪,厉害啊。”

听了外婆这番话,阿缝婆婆一瞬间脸色大变,但也许因为无计可施,又只得作罢。

纹太头上的绷带一直戴到了寒假到来。洪作几乎每天不得不看到这个,实在难受。这件事虽然在学校没有激起什么波澜,但在村里还是成了一件谈资。村民们一见洪作便向他说道:

“我还好,我还好。但是阿洪太可怜了。你帮我给阿洪他妈妈说清楚。阿洪可是我从五岁开始辛辛苦苦养胖的。我不能让她把阿洪养瘦了。要是让他感冒了什么的,老身绝不答应。”

接着便立刻转过身去背向洪作了。洪作没有说话。虽然纹太这种做法着实可恨,但里面多少带着点怯弱,这和以前的纹太可不一样。先前洪作还因为纹太父亲的话深受感动,为自己打伤纹太而感到心痛,但现在纹太这种不思悔改的态度反而让洪作有了被拯救的感觉。他心想,纹太果然还是个讨厌的家伙。

阿缝婆婆饱含着最大的恨意说出最后一句话。在说这句话时,她的脸皱了起来,呈现出一副可怕的神情。洪作当时正在阿缝婆婆旁边,他说:

“哼!”

“学习的时候我要在土仓。”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老师离开后,纹太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神情盯着洪作,不一会儿他脸上的眼、鼻、嘴凑成了一团,面目可憎地扬着下巴说道:

“说得对,说得对。”

“以后再打一次架,你们俩就都别在学校待了。明白了吗?”

上家外婆连忙说道,她说:

下课后,老师把纹太和洪作叫到了讲台边,

“学习时就在土仓,就在婆婆身边。只有睡觉的时候去正屋。”

洪作回答。他心想,接来下就要被责骂了吧,然而老师却开始继续上课,责骂就此结束。洪作看见在自己前面差不多两排的右手边,头部缠着白色绷带的纹太坐在那里,比起平常显得格外老实。

作为洪作来讲,因为自己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土仓,搬去正屋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即使在他看来,这种情况下,要自己搬去正屋也是极为理所当然的要求,母亲七重说的话似乎更为在理。把阿缝婆婆一个人留在土仓虽然让人放心不下,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这么想了。

“听明白了。”

正屋的二楼被分给了洪作作为他的房间,共有八张榻榻米大,从土仓过来一看,这里显得非常宽敞与明亮。寝具也都是从丰桥送来的新东西。在洪作与阿缝婆婆分开,睡在正屋二楼的第一晚,他突然想到:阿缝婆婆现在怎么样了呢?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心间,使他怎么也无法入眠。

“听明白了吗?”

半夜,洪作打开楼下走廊的门,沿着院子回到了土仓。土仓的窗口透着里面的灯光。

接着他又问道:

“婆婆。”

“不准打架。”

阿洪叫了一声,但是阿缝婆婆不可能听得见。屋后的水车声盖过了洪作的声音。洪作绕到正门,把手放在了土仓那沉重的门上。平时那门都是洪作去关,今天洪作没在,门便没有完全关上,打开了两寸左右。这大概是因为门很沉,阿缝婆婆没有力气关上。

洪作拿上扔在土仓入口那里装着教科书的包袱,马上离开阿缝婆婆去上学了。洪作感到自己迈向学校的两腿非常沉重。他想,到了学校免不了要受处罚吧。洪作隐约感到满脸是伤的纹太正坐在教室里面。现在是算术课。洪作横下心来,推开了教室的门。差不多三十个学生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了洪作。刚从师范二部毕业的年轻教师等洪作坐到了位子上,说道:

“阿洪吗?”

这句“傻瓜”是对上家的外公说的。

洪作一打开门,便立刻听见从楼上传来了阿缝婆婆的声音。

“傻瓜!”

“嗯,我来拿书。”

接着,她又像一吐心中不快似的说道:

洪作说道。

“你瞧瞧,是他自己家孩子的不是,他不能生气嘛。”

“这样啊,这样啊。”

“没有。”

阿缝婆婆从楼梯上露出脸来。煤油灯的光只照出了阿缝婆婆的半张脸,使她的面孔看起来仿佛般若面具一般。洪作上到二楼,拿了一本书,准备马上回去。但他还是向阿缝婆婆问了唯一一句话:

“他生气了吗?”

“婆婆,你刚才在做什么?”

洪作把装着橘子的小笸箩递到阿缝婆婆面前。

“刚才在和老鼠说话。今天老鼠们开运动会,从刚刚开始就闹个不停。”

“榻榻米店的大叔给了我这个。”

阿缝婆婆说着笑了。那笑容十分灿烂,出乎洪作的意料。阿缝婆婆把洪作送到楼下,说道:

脸上还留着先前和外公争执的兴奋劲儿。

“天已经晚了,早点睡吧。”

“怎么样?”

只是在这个时候,阿缝婆婆才看起来有些落寞。

从榻榻米店回来的路上,外公一言不发。洪作也一言不发地在上家门前和外公分开,然后立刻回到了土仓。阿缝婆婆正在土仓旁边晒萝卜,一见洪作便问道:

从第二天开始,洪作便只是白天才去土仓,在土仓时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坐在北侧窗边的桌前学习。洪作一进土仓,就看见小小的书桌前摆着一张坐垫,看起来仿佛在等主人回家。阿缝婆婆为白天过来学习的洪作准备了粗点心——这是必不可少的。

说完便把橘子递到洪作面前。洪作这才意识到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

洪作在土仓一直学到傍晚,然后回到正屋和母亲以及弟弟妹妹一起坐上饭桌吃晚饭。妹妹每天负责把菜送到土仓去。母亲七重也劝过阿缝婆婆好多次让她来正屋一起坐在饭桌前吃饭,但是阿缝婆婆没有答应,她说自己一个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很好。

“阿洪,这是你打赢的奖励。你吃着橘子去上学吧。”

吃完晚饭,洪作便去犬饲那里学习,学完回来后并不直接回正屋,而是去土仓稍微看看阿缝婆婆,在那里待上五到十分钟再回到正屋二楼。从犬饲那里回来后直接去土仓这件事,洪作一直对母亲七重保着密。这件事虽然没什么必须要保密的理由,但也不需要特意告知母亲。

说着,纹太的父亲进到里面,往小笸箩里装了几个橘子拿出来,说道:

洪作去土仓也并非就是去和阿缝婆婆说话。他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即使说话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他只是拿齐明天去学校的教科书,和阿缝婆婆交谈一两句便回家。

“孩子们就是打来打去的。阿纹那家伙哭丧着脸回来,刚刚我还在他头上敲了两三下,把他赶到学校去了。有什么好道歉的。你家的娃娃真是有胆量。阿纹那家伙就是条家犬只知道在家门口叫,没有一点儿出息。既然要打架,就得像阿洪这样,没有抓起石头砸破对方头的精神劲儿可不行。从我还是孩子时算起,打的架数也数不清了,但从没输过一次。以前还把别人手打折了,也没去道过歉。打架嘛。当家的,不用道歉。要是孩子们打架就道歉的话,你和我天天都得忙着道歉,活儿也不用干了。”

“今天回来得早啊。”

“不用,不用。

或者,

这时,纹太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说道:

“今天回来得晚啊。”

“阿洪,鞠躬道歉。”

阿缝婆婆这样说着。她硬要洪作吃些糖果,然后在最后说道:

外公说道,然后用下巴往洪作那边一指,说道:

“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听到这个混小子闯下了大祸把你家孩子打伤了。刚刚我已经狠狠地教训了他,把他带过来了。我知道你们很生气,但还是请原谅他吧。”

这句话她每次都说。

外公出了医院的门又这么说着——同一句话从刚才开始已经重复了几次——,接下来他们便往宿村边上的榻榻米店去了。榻榻米店里面,纹太的父亲正坐在铺着地板的屋子里编榻榻米。他那剪得很短的头发已经白了。

搬到正屋后过了差不多十日,那天洪作像往常一样从河谷的旅馆回来,没回正屋又直接去了土仓。阿缝婆婆一见他便说:

“混蛋,你跟我来。”

“快回去吧。你妈妈盯着你呢。”

洪作被外公带着,走到了邮局旁边的山城医院,但听人说纹太接受了治疗后,已经回家了。

看着阿缝婆婆一脸认真的表情,洪作立刻按她说的回到了正屋。刚一回去母亲七重上便上了二楼,问洪作道:

外公走了过来。他还是和往常一样,鼻头红红的,一边走,一边不时取出叠得小小的手巾擦鼻头。

“阿洪,你去了土仓吗?”

“混蛋,你跟我来。”

“嗯。”

洪作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外婆,走到了上家门前,正好这时外公出来了,阿洪走近他身旁。

洪作答道。

“你去道了歉,不管是牡丹饼还是醪糟,外婆我都给你做。记住了,阿洪,要说一切都是阿洪不好,是阿洪的错。”

“昨晚呢?”

接着她又说:

“去了。”

“阿洪,你闯下大祸了!快和你外公道歉去吧。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不管那边怎么说你,你都要说是我不好,是我的错。记住没?阿洪,要说一切都是阿洪不好,是阿洪的错。”

“每晚都去?”

洪作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阿缝婆婆身边,往上家方向追赶他外公去了。一到上家附近的路上,洪作便看到上家外婆的身影——她站在路中间,被两三个附近人家的女人围着。外婆一见洪作,便忧心忡忡地说:

“嗯。”

幸夫的母亲在旁边说道。洪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好像非同小可。

“为什么每晚都去?”

“婆婆,他外公说得对,先让洪作去道歉比较保险。”

“去把上学的书拿齐。”

说完,他便突然背过身走了出去。

“是吗?我没说错吧。你每晚都去呢。你那婆婆还说什么阿洪晚上绝对没来过。说起扯谎那个婆婆可真是没人比得过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扯谎。”

“阿洪,跟我来。”

七重说道。

接着外公瞪着洪作说道:

“我去是去了,但只是去一下子。”

“闭不上也得闭。”

洪作心中想为阿缝婆婆开脱,便这么说道。于是,母亲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说道:

“我哪闭得上嘴?”

“你说话也怪怪的。不准去土仓这样的话,我一句都没说过吧。我最讨厌狡辩的小孩。你也变得和阿缝婆婆越来越像了。”

“烦死了,你闭嘴。”

这事情当时就算完了,但第二天却引发了一场风波。

“你这话真是惊煞我了!打架的话两边都要各打五十大板。阿洪即使打架把别人打伤又怎样?哎呀,真是惊煞我了!他外公,你是老糊涂了吗?”

洪作从学校回家后,听到从厨房传来了母亲和阿缝婆婆争吵的声音。洪作去二楼放下装教科书的包袱后,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便去了厨房。结果在那里没有看到母亲和阿缝婆婆的身影。洪作便从厨房出去绕到后门,发现两人面对面地站在土仓前的院子里正在激烈地唇枪舌剑。给人的感觉是她们吵架的地方从厨房那里移动到了这里。

“洪作把别人的孩子打伤了。别人都去看医生了。”

阿缝婆婆略微把脸往前探着说道:

阿缝婆婆也不甘示弱。

“对不住啊,我什么都没听到。我的耳朵不是拿来听你说废话的。”

“凭什么阿洪要去道歉啊?”

“麻烦不要‘你你你[36]’的这么叫我。‘你’什么啊‘你’!”

洪作从未被外公如此严厉地叱责过。外公的脸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说‘你’真是对不住啊。要不我叫‘您’?”

“混账东西。平时觉得你没出息,一下子又闯下了大祸!过来,跟我一起去道歉。”

“要叫太太。”

外公也一反常态地严厉指责起了阿缝婆婆,然后他又向着洪作骂道:

“你能把自家的媳妇叫‘太太’吗?”

“到了非骂不可的时候我就来骂他,有什么不对?”

“我从来,哪怕一丁点儿也没有把你当做什么妈。村里也没人会这么觉得。我是看你可怜才养着你。你却尽会扯谎!今后你不准再扯谎了。再扯谎的话,那就请你从这里滚出去。”

“你别对阿洪动粗。你把他和你们家的孩子混为一谈我可不答应。你平时见不着人,这种时候就跑来骂阿洪。”

母亲七重也是脸色煞白,她无疑已经出离愤怒了。

阿缝婆婆和外公顶上了。

“你叫我滚出去?!”

“他外公,你干什么?”

阿缝婆婆几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然后接着说:

说罢他带着一副极不愉快的表情,用两根手指戳了洪作的额头。

“这里是我的家。你给我滚出去好了。啊啊,可怕的女人,可怕啊,可怕啊。”

“混账东西!”

洪作直盯着两人吵架的身影,走了过去。

阿缝婆婆愤怒地咆哮着,仿佛对方已经来到跟前。这时,上家的外公和幸夫的母亲来了。外公一见洪作的脸,便突然怒骂道:

“婆婆。”

“阿洪,快进土仓去。谁敢抬手打阿洪试试。混蛋!”

他说着,拽住了阿缝婆婆的衣袖。他把阿缝婆婆从这里拉开,打算带她回土仓。

她反复确认没事后,这才放下心来似的放松了肩膀,大大地叹息了一声。因为洪作平安无事而松了口气的阿缝婆婆,一时间沉默着发起了呆,不一会儿似乎有一阵新的兴奋向她袭来,她突然气势逼人地大声说道:

“阿洪!”

“阿洪,全身上下都没事吧?”

母亲这次对洪作怒目相向,说道:

阿缝婆婆站在土仓前。这时她刚出土仓,正准备赶往打架事件的现场。阿缝婆婆一见着洪作,便把他从头到脚、目不转睛地巡视了一番,看看是不是有哪里受了伤。

“你从今天开始不准再踏入土仓一步。和这个扯谎婆婆说话,就没什么好事。”

当洪作回到土仓时,他的身心都因为打伤了纹太而仍旧亢奋不已,阿缝婆婆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有一个目击了洪作和纹太打斗的孩子早早地便把这事报告给了阿缝婆婆。

“你说什么?”

洪作和纹太打架并用石头砸伤对方额头的事,对于平时风平浪静的村子来说,也算一个大事件。纹太的父亲是开榻榻米店的,四五年前从其他地方来到村里,不知什么时候便住下了。纹太跟着父亲两人过活,没有母亲。从纹太父子最早出现在汤岛时起,便没看见过他母亲的身影,听说在纹太小的时候她便去世了。

阿缝婆婆回过头来,一副已经不想再说什么的神情,她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在地上搜索着,似乎在找石头砸七重。正在这时,洪作看到母亲的身体慢慢地往地上蜷了下去。母亲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支在地上撑住自己的身体,嘴里叫道:

他看见从田地的对面跑来了三个人。洪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肯定搞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动静。

“阿洪,给我水!”

洪作对此默不作声。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此之前自己做了什么。他认为自己是被一个极其狂暴的魔物附了体,狂暴得连自己也理解不了。

看到母亲脸上全然没了血色,洪作觉得大事不好。他连忙跑进正屋的厨房,用水瓶往碗里倒了水,然后拿回母亲那里。母亲七重把身体靠在柿子树上,脸色依然惨白地站在那里。母亲喝完水,对洪作说:

“你是不是疯了?”

“阿洪,你去把上家外婆叫来!”

“你这个傻瓜!”

阿缝婆婆因为这个突发事件,已经完全吓老实了。

那男的说道。他夺过洪作手里的石头,再一次怒吼道:

“你别站着,稍稍躺下也好。快进土仓来吧。”

“傻瓜!”

她这么说道。

纹太拼命地跑,洪作拼命地追。洪作没法控制自己像疯子一样不停地攻击纹太。不久,洪作追赶着纹太来到了神社前面,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被穿着干活衣服的村民从后面死死抱住。

“你说的对,就让我去土仓休息下吧。”

洪作握着石头追赶纹太。纹太或许是被发了疯的洪作吓破了胆,他沿着田间小路逃窜。洪作一追上纹太,立刻抄起石头就打。

于是母亲这么说着,离开了柿子树,一步步地慢慢往土仓走去。

洪作拼命地扑了过去,推开纹太。纹太猛扑过来,这次是真正的攻击。洪作立刻被纹太按倒在地,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拼命地往对方脸上砸去。纹太惨叫着站了起来。洪作无法控制自己,他手握石头猛地扑向对方。洪作看见纹太的额头上流出了鲜血,这使得洪作更加兴奋。

洪作把两人留在这,往上家跑去。

洪作看见纹太闯进女孩子们中间,站在晶子面前,说着些惹人生气的话。晶子惊叫起来。纹太想去撩晶子衣服的下摆。

“妈妈快要倒了,快来啊。”

说完,他大喝一声,全力推开洪作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接着马上打了洪作两三个耳光,接着又突然离开洪作身边,追着把晶子围在中间正要离开的那群女孩去了。

他把这事告诉外婆,外婆什么也没说便站起来,穿上院子里的木屐便往土仓去了。外婆似乎以为她在跑,但是因为慌里慌张,她比平时走得还慢。稍微走一会儿便停住,然后大大地喘着气,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虽然洪作不知道外婆在说什么,但他想,外婆肯定是在祈祷:千万别让我女儿七重有什么事,有什么我愿意代替她承受。一旦发生什么麻烦,外婆总是想自己代替别人去承受。

“好了,换我教训你了。”

洪作和外婆回到土仓后,看见七重在土仓楼下的地板上躺平,阿缝婆婆给她额上搭了块打湿的手巾。上家的外婆探着头看着七重的脸,说道:

不一会儿,纹太说道:

“你肚子里面怀着婴儿,得小心啊。”

洪作虽然扭住胳膊把纹太压在了地面,但他感到自己随时会被对方掀翻过来压在身下。纹太胸有成竹地躺在狭窄的小路上,一副厚脸皮的态度,任由洪作摆布。

随后她转向阿缝婆婆感谢道:

接着纹太又学着大人们说了些粗鄙的话。洪作突然向纹太扑了上去。虽然他力气到底敌不过纹太,但还是压抑不住这种冲动。

“真是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啊?晶子掉进陷阱里,你替她发什么火?怪得很。”

“哪有。”

纹太说道。

阿缝婆婆说道。

“我挖的,不行吗?”

“打昨天开始,这天气就闷热闷热的。”

洪作站在剩下的孩子面前,瞪着他们。这时,一位仗着自己力气大的同班同学仓石纹太不知从哪里缓缓地走了过来,站在洪作面前。洪作一声不吭地瞪着对方,心想,来了个讨厌的家伙。

说着,她便去二楼泡了茶,用茶盘端来,和外婆两人坐在七重枕边喝茶。七重先是横躺着没有做声,不久好像身体舒服了些,便坐起身来,说道:

“谁挖的?是谁挖的?”

“啊啊,真是吓死人了。正和婆婆吵架来着,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看到洪作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几个孩子一下子逃开了。小小的光头沿着田间小路四散逃跑。

“吵架!?”

“谁挖的陷阱?”

上家的外婆责问道。

洪作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愤怒。无疑连他自己掉进陷阱也不会如此愤怒。洪作缓缓地走向宿村的孩子们。

“大吵一架来着。”

洪作看到晶子的草鞋掉了,脚和衣服的下摆被泥土弄脏,就和插秧时的女人一般,实在是惨不忍睹。宿村那群孩子的欢呼声和笑声还在继续。并且还听见里面夹杂着嘲弄晶子的声音:晶子的晶是精神病的精,晶子的晶是——

七重说着笑了起来。

晶子想从陷阱里爬起来,周围的女孩们伸手去帮她。这时,从差不多半町开外的田地里一下子冒出了十几个光头,洪作听到他们发出了哇的欢呼声。原来是宿村的那群孩子。洪作看到晶子衣服下面的部分被稀泥给弄脏了。洪作靠近那陷阱,晶子正抽抽搭搭地哭得厉害。那是一个精心挖好的大陷阱,里面填满了和得软软的泥土。

“能笑就好,相当于已经好了。”

跑在最前面的晶子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脚,身子往前倒去。她口中发出尖利的叫声。洪作看见她从腰以下完全陷进了地里。一瞬间,洪作立刻反应过来:晶子掉进了陷阱。

阿缝婆婆说道。这时,两三个附近人家的女人也过来探视,不知她们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这事情过去了两三天,洪作他们又和一群女生擦肩而过。这次是在通往神社的田间小路上。洪作看到晶子打头从对面跑了过来。当各有数名成员的两群人正在逐渐缩短相互之间的距离时,发生了一件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晚上,洪作从犬饲那里回来后还是直接去了土仓。阿缝婆婆见了洪作说道:

一天早上,在通往长野村的街道上,洪作他们那队男孩和晶子那队女孩在桥边遇见了。当时晶子一边跑着,一边突然举起右手往洪作的方向挥了挥,让人不禁感到眼前这个女孩和之前那个在神社里用愤怒的目光责难洪作,充满恶意的女孩完全不是一个人。

“快回去吧。你妈妈又要吃醋了。”

洪作几乎每天早上都期待遇见晶子那群学生。作文事件之后,他就没和晶子说过话了,但他被晶子吸引的感觉并没有因此衰减。洪作在学校只要听到任何关于晶子的传言,便会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会变得跟听到前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带着莫名忧伤的紧张。当男孩和女孩的跑步队伍擦肩跑过时,洪作只在其中寻找晶子的身影。晶子有时在,有时不在。洪作认为,晶子跑步时的身影最为美丽。她白皙的脸颊泛着红霞,呼吸急促,带着不屑于瞧男生一眼的表情,穿着草鞋踏着地面大步地跑着,看起来英姿飒爽。

然后,她用两根手指支在额头上给洪作看[37]。这时阿缝婆婆的脸看起来真的像是长着角的女鬼面具。洪作回到了正屋,虽然母亲七重已经躺在了睡铺上,但知道他回来后,还是把他叫了过去,说道:

洪作虽然不擅长跑步,但还是每天早上参加训练。有时洪作会碰见一群跑步的女生,女生因为跑的路线和男生不一样,所以有时碰得见,有时完全遇不着。

“你去趟土仓吧。你婆婆虽然凶恶,但看来是真心疼你。今晚特别准许你去一趟!不过,明天开始就不要去了。会改不了的。”

孩子们把各自装着教科书和便当等物品的布包袱放在了停车场旁的木材上,之后便轻装上阵,按身高顺序排好队,并不需要谁发令,当领头的人跑出去后,大家就跟着跑了起来。在到达长野村前是沿着街道跑,往回跑时则每天的路不尽相同,比如:有时跑田间小路;有时侵入其他孩子群的领地,然后从神社那边绕回来。一般都是由跑得最快、能跑在队伍前头的人确定路线。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间速度有差异,并且几乎每天早上都有几个掉队者,所以队伍总是会拉得很长。大家三两成群、零零散散地跑着。

洪作从正屋出来,没去土仓而在院子里走着。这是一个和白天一样亮堂的月夜。田里的青蛙一个劲儿地发出嘈杂的叫声,果真是一番初夏之夜的景象。洪作心中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忧伤。洪作搞不清楚这究竟是初夏之夜特有的莫名忧伤,还是因为白天的事情伤了心。

洪作总体说来并不擅长跑步,但在女孩子那边,晶子已经开始让村里低年级的女生们进行跑步练习了,受此刺激,洪作也和五、六年级的学生商量好,定下每天在上学前进行三十分钟左右的练习。孩子们几乎每早都聚集在停车场。打夏天过完时起,孩子们上学的集合地变成了停车场,所以大家都极其自然地选中了那里进行练习。早上的集合地点已经变动过好几次,包括幸夫家门前、御料局门前、田地的一角等,但夏天过完后,集合地又转移到了停车场,这是因为那时停车场来了新马,大家连续去看了几日。

从七月下旬开始便进入了暑假。因为犬饲老师回老家——位于天龙川上游的一个村子——去了,洪作暑假期间只得独自学习。犬饲布置的暑假作业量非常多。他留下了一本几年前的旧考试试题集便走了。洪作必须把这本厚厚的试题集里排得满满当当的算术题全部解完。这本试题集封面都快磨破了,每一页都被人用彩色铅笔画着红线。这可能是犬饲自己几年前用过的,或者可能是他去沼津或三岛时,在旧书店之类的地方为洪作买来的。

过了十二月中旬,从寒假将至的时节开始,跑步的热情便在学校的学生中高涨起来。在那之前,跑步对于学生们来说,一直都是只在运动会时才会进行的活动。但是自打田方郡发布消息——来年春天将由田方郡各小学分别派出几名选手,举办跑步大赛——之后,在教师和学生间,都兴起了一股跑步热潮。

洪作面对这本被翻脏的考试试题集,不由得心生感慨。一想到曾经有一位少年和自己一样把这本试题集摆在桌上专心学习,心中便产生了一种想要和这位少年一较高下的壮志豪情。洪作也用他自己的红色铅笔,继续“弄脏”那本试题集。

幸夫从春太手里抢走了半个橘子,又把它分成两部分,往洪作这边递了过来。回程时,三人跑着下了山。虽然这趟除了一个橘子外一无所获,但幸夫和春太都没有抱怨。有一个橘子在那里等着他们——这理由似乎依稀说服了他俩。

八月上旬,洪作要到三津——一个位于西海岸的渔村——的亲戚家去游泳。那是铃江的家。铃江是母亲七重的妹妹,紧接着母亲出生。因此对于洪作来说,那里算是姨妈家。当然,洪作老早就知道姨妈一家住在三津,但前去拜访还是第一次。铃江在她还没懂事的时候便被送去松村家当了养女,完全被当作那家的亲女儿养大。当然,铃江在还是姑娘的年纪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养女身份,但是养父母却一再对她隐瞒这个事实,据说他们直到现在还坚信,眼下已经三十有半的铃江不知道这个事情。

“给我半个。”

因为这个原因,虽是同住伊豆半岛的亲戚,但两家的走动却不如其他亲戚那般频繁。然而,铃江的养母阿茂[38]到底还是七重和铃江的姨妈,本身就是亲戚,完全不走动是不可能的。洪作到三津去拜访有着这层亲戚关系的松村家,便是依了母亲七重的建议。

说着,春太果然从那里拾起了一个还没剥皮的完整橘子,他便立刻把它剥了。洪作心想,在这里吃橘子的肯定是昨天自己看见的那对男女。

“阿洪,你去三津好好享受下海水浴吧。学习虽然也不错,但都放暑假了,还是到海边晒得浑身黑黢黢的更好。”

“哎呀,还有个没吃的。”

母亲七重说道,似乎她也觉得从早到晚在土仓里对桌而坐的洪作看起来有些走火入魔。洪作在此之前从没在海里游过泳,他觉得七重口中所说的海水浴一词听起来相当有魅力,另外他还听说三津的亲戚家种着很多橘子田,这对于洪作来说也相当有吸引力。

春太算了下橘子皮说道。话音刚落,他便又说道:

洪作把教科书、参考书、笔记本等用包袱皮包好,和一个据说正好到三津去办事的村民一起从汤岛出发了。洪作先是坐公交车到了大仁,在那里换乘了轻便铁道,坐到长冈的车站下了车,又步行了一里左右。

“吃了八个。”

在洪作离开家时,母亲为他说明了姨妈的养父母及姨妈铃江的关系,她说:

幸夫有些吃惊地说道。

“虽然你姨妈是我亲妹妹,但是到了那边不能说她是我妹妹。这点你一定要记清楚。”

“有人在这里吃了橘子啊。”

阿缝婆婆也提醒了他同样的事情,她说:

幸夫把视线投向向阳地的一角。在那里展开着报纸,上面放着橘子皮的残骸。

“明明不是亲生的,却非得一直当成自己亲生的,这事儿就不切实际,蠢得很。明明姨妈和侄女的关系就很好,却好像非得弄成自己亲生的才行。阿洪去的话,想来阿茂那边会很担心。”

“这是什么啊?”

阿缝婆婆所说的阿茂,便是松村家的姨婆,也就是铃江养母的名字。本来阿缝婆婆对洪作的三津之行并没有表示赞许。她说搞不懂七重为什么要让继承家业的宝贝儿子去别人家洗什么海水浴。但是阿缝婆婆只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洪作,在其他人面前只字未提。自从上次在土仓前和七重大吵一架以来,阿缝婆婆的态度变了,用她自己的话说便是“凡事都要忍耐,忍耐”以及“好汉不吃眼前亏”。

幸夫钻进了旁边的竹丛,洪作和春太也跟在后面。这处竹丛很浅,一下子便钻到了旁边——一处不显眼的向阳地,只有这块地生长着山里的矮草。

在洪作看来,三津村太美了。从长冈走了一里山路,穿过小小的隧道,下完最后的坡道,眼前便突然出现了在盛夏的阳光下闪耀着的蔚蓝大海以及海岸边那片毫无章法地挤成一团的小房子。那里就是三津村。

“那奇了怪了。”

松村家位于一处地势略高的地方,需要离开大路稍稍往里走才能到。正屋是纯粹的农家风格建筑,进门的房间造有一口很大的地炉,在房子里面有客厅和储物间。除了正屋,在隔着前院、背靠大海的地方还建有土仓和堆东西的棚子。从正屋客厅的廊子上能看见海的一部分,不时有机动船的引擎声从海上传来。

“是的。”

洪作刚踏入松村家一步,便发现他们全家都在欢迎他的到来。正在地板前裸地里的铃江一见洪作,便立刻用她那独特的柔和语调向房里喊道:

“真是这儿吗?”

“汤岛的阿洪来了。”

不一会儿,传来了幸夫的声音。洪作和春太连忙下去一看,那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哎呀呀,哎呀呀。”

“阿洪,这儿什么都没有,你们下来看看。”

听到铃江的喊声,她丈夫庄吉便发出迎接成年客人般的招呼声,从后门那边往裸地这边过来了。他一看便是个朴素寡言的人物。不一会儿,一对老年夫妇从储物间那边走了过来,三个小孩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幸夫心意已决,迈着紧张的步伐走了下去。洪作和春太没有跟在他后面,而是站在原地。

姨婆阿茂是上家外婆的姐姐,面容和体态看起来都完全一样,只是体形要小一圈。一眼就能看出她应该和上家的外婆一样温和善良。而姨公这边不怎么说话,看来多少有点不太和悦的样子。

“好。”

“就是这个娃娃吗?那个听说一天到晚都在学习的小孩。”

“就这前面了。再转个角就到了。我当时就是从这里看到的。”

姨公目不转睛地盯着洪作的脸,接着说道:

他们按照幸夫、洪作、春太的顺序沿着坡道下去。当来到昨天自己藏身的杂木丛时,洪作说道:

“你就在这里待一个夏天,从早到晚都泡在海里,然后把自己晒得和渔夫的小孩一样黢黑。”

“跟着来。”

洪作心想,这可开不得玩笑。若真这么做了,作业也做不了,中学的入学考试也别想合格了。

幸夫对洪作说道,接着他又命令春太:

他们家的小孩中,两个大的是男孩,长子义一和洪作同岁,弟弟武二要小两岁。两人似乎都从早到晚地泡在海里,黝黑的脸上只有眼睛闪着光。妹妹春江上小学一年级,圆圆胖胖的非常可爱。她一个劲儿地缠着她母亲。虽然姨公说要洪作从早到晚都到海里去,但或许因为有七重的托付在先,他们把客厅留给洪作当学习的房间,而且已经在里面准备好了一张小小的书桌。

“没办法。我们一起去吧。”

第二天,洪作便和三个孩子一起到海边去了。这里沙滩虽不是那么宽阔,但有差不多一百个全裸的孩子在这里跑来跑去,浑身沾满了沙子。往海里望去,潮头上总是浮着二三十个孩子的脑袋,仿佛一个个西瓜漂在海上。因为孩子们全都浑身黝黑,洪作不禁为自己白白的身体害羞起来。

这次春太也犟了起来,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此行甚至有生命危险,拼了命地拒绝。

这里的海是一片扩展到很远的浅滩,在稍深一点的地方设了跳台。小河童[39]们两手打直,一个接一个地不断从跳台上扎着猛子跳进潮水里。洪作因为在汤岛的河里也游泳,所以在海里同样能游,但是他不敢从跳台上跳下。他曾经爬上过跳台一次,察觉到自己到底学不来其他孩子的那般绝活,便又沿着梯子爬了下来。

“不去。”

弟弟武二游泳游得好,水也跳得好。哥哥义一老老实实的,武二则脾气也暴,力气也大。洪作和这两兄弟立刻亲近起来,在沙滩上玩相扑什么的,但三人中要数武二最强。

“为什么不去?只是让你从这儿下去,中途再回来就行。你快去。”

洪作虽然带了学习的东西过来,但是根本没时间打开它们。虽然先前暂定的是上午学习,下午游泳,但洪作还是一大早就和义一、武二他们一起到海边去。洪作受不了他们邀约自己去海边的诱惑。他们中午回家吃饭,吃完午饭便在客厅午睡,睁开眼便又往海边去了。到了晚上,因为白天的疲倦,洪作又早早进入了梦乡。

“我不去。”

洪作成为松村家的一员后过了四五天,沼津神木家的兰子来了。兰子一来,学习什么的就别指望了——家中充满了这样的气氛。兰子去海边时穿着黄色的泳衣,背上披着大大的毛巾。和这副打扮的兰子一同去海边,无论是洪作、义一,还是武二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春太不知是什么情况,又打起了退堂鼓。

“阿兰要去海边啦。大家都要去哦。”

“春太,你先去看看。”

不过当兰子用命令般的语气这么一说,大家只得按她说的办。几人同行时,洪作他们怎么看也像是跟班的。海滩上其他男孩对着兰子起哄,但是兰子反而为此一脸高兴,摆出一副傲然的态度。武二虽然和大家一起到了海边,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洪作和义一他们,倒向了起哄的那边。

于是幸夫命令春太道:

玩着玩着,兰子用使坏的眼神看着洪作说道:

“从这儿下去,快到了。”

“阿洪,你不敢从跳台那里往下跳吧?”

洪作回答:

“我敢跳啊。”

“在哪儿?”

“哎呀,你敢跳啊?是吗?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胆子。那你跳一个试试。我给你当回观众。”

好不容易到了从山上下到西平村的那个路口,幸夫向洪作问道:

兰子说道。

幸夫瞪着春太说道。被幸夫一瞪,春太也豁出去了,便跟在了两人后面。三人出了校门,立刻沿着道路跑了起来。三人跑到青年会馆,在那里稍事休息后接着又跑。从青年会馆那儿起,路的坡度变得陡峭起来,三人一边休息一边往上爬。三人都剧烈地喘着气。

“不想跳。”

“让你跟着去你就跟着去。”

“不想跳?!看吧,你害怕了?”

春太在校门口打起了退堂鼓,似乎他对为什么自己得和两个高年级学生一起去爬熊野山感到了不安。

“哪有害怕啊?”

“我不想去。”

“那你跳一个试试。”

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洪作和幸夫两人溜出了学校。因为中午休息时间有一个小时,所以动作稍微麻利点的话,去趟熊野山的山腰再回学校并非难事。从学校出来时,幸夫把三年级学生春太——木屐店家的小孩——一起带了去,似乎打算在真有案件发生的情况下,让春太担任联络员。春太很擅长奔跑,在四年级以下的学生中,他的长跑也是最快的。虽然春太在学校的成绩不太好,但只要他跑起来——也只有这个时候——便像变了个人似的,看起来伶俐聪明。

这时兰子使坏的心思已经露骨地表现在她的表情上。

然后,他提议趁学校吃午饭休息的时候,两人去案发现场看一看。洪作不打算一个人爬熊野山,但他想,若是和幸夫一起去也行。

洪作没有办法,和义一、武二他们一起站上了跳台。义一跳了下去,武二也跳了下去。洪作在跳台上站了一会儿。海面远远地在跳台下方荡漾,洪作知道自己现在已被逼到了无论如何都只能往下跳的境地。洪作闭上眼跃了起来。当然,他本打算的是头先扎入水中,但身体离开跳台的一瞬间还是胆怯了,最后变成了脚朝下,以一种洪作自己都觉得极其狼狈的姿势落入了海中。洪作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他浮上海面,一边往陆地游去,一边想着兰子会怎么说自己。但兰子对此什么没说,只是说道:

“这事别给别人说。说了惹麻烦。”

“阿洪啊,你像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幸夫脸上呈现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稍稍想了一会,用一种听起来老练的语调说道:

洪作心想,看来自己的样子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狼狈。

“这样啊。”

对于洪作来说,松村家住着实在太舒服了。姨婆和姨妈既热情又温和。自己一开始还打算待着不喜欢就马上回去,现在才知道,比起在汤岛过暑假,在三津要快活得多。兰子好像也是同样的感觉,先说只过来住两晚,结果过了四天、五天,还没有一点要回去的意思。

“可能那女的已经被杀死在熊野山上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

第二天,在去上学途中,洪作对幸夫说了这件事。最后他说:

洪作问道。

洪作回到家中后也不能回复平静。他心想,刚才在熊野山的山腰可能发生了犯罪案件。如果真发生了案件,那知道这事的目前就只有自己一个。洪作无法判断自己是该把目击的事情告诉谁,还是该保持沉默。

“我还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在这里玩,一点零花钱都不用花。”

洪作如同从树丛中受惊腾起的鸟儿一般,沙沙地从杂木丛里窜到了旁边的路上。洪作放弃了从这里下到西平,他一口气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了起来,到了山脊那里之后,就这么一直往下跑到了青年会馆所在的地方。

她用老成的语调说道。

洪作从杂木丛的缝隙中看到那对年轻男女站立着互相抱住对方。男的长得很高,在洪作看来,女的仿佛是被吊在半空。洪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讶。他心想那女的该不会被杀掉吧。女人仰着头,男人的脸落在了女人脸上。洪作不知道男女间这种行为是什么意思。他既不知道有接吻这类行为的存在,也从没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突然间,洪作内心感到了一阵恐惧。马上就要杀人了——恐惧从这个念头中油然而生。

兰子来了之后差不多过了五天,三岛的亲戚真门家发来了请洪作去看大社[40]放焰火的邀请,从母亲七重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让洪作去真门家露露脸,哪怕一下也好。真门家有洪作的姑姑,她是从门野原的石守家嫁过去的,相当于是石守校长和洪作父亲的姐姐。

洪作钻进了紧靠右手边的一片杂木丛中。虽然洪作完全没有藏起来的道理,但瞬息的判断使他采取了这样一种态度。他想让过他们之后再沿路下山。但马上洪作便不得不承认自己判断失误。那对年轻男女在中途停了下来,没继续往上爬。

洪作每日在海里游得高兴,对焰火没有兴趣,但被母亲七重这么一说,只得前往。并且铃江似乎也收到了七重同样的消息。

洪作呆呆地站在那儿。从下面爬上来的两人先是消失在杂木丛背后不见了踪影,不久又出现了。站在洪作的位置,可以从斜上方俯瞰两人的身影。男女互相把一只手交给对方,就那么互相握着手,贴着身子爬着这本就难爬的陡峭坡道。这对男女都不是村里人,他们无疑是温泉旅馆的客人。两人身上都穿着有都市气息的衣服。

“阿洪,稍微去一下就行,你到三岛露露脸吧。要是让别人觉得是我们把你硬留在三津可不好。”

洪作就这么继续下山也未尝不可,但他却不由得感到犹豫,年轻男女两人单独结伴而行——这种情景在这个村里是看不到的。如果有人那样做,马上就会招来别人的嘲笑,甚至被孩子们起哄,这是免不了的。年轻男女就是不能两人一起走路,两人一起站着说话——这里的大人和小孩都这么认为。

铃江说道。于是,洪作在放焰火这天和义一、武二、兰子三人一起坐公交车去了三岛。因为义一、武二、兰子三人和三岛的真门家并不是亲戚,松村家的大人们都劝他们不要去,但是兰子不听。

对方好像没有看到洪作,一边高声说着什么,一边沿着“之”字形弯曲的小路爬了上来。洪作距离从下面爬上来的那对男女并没有那么远,他们之所以没发现洪作,是因为两人都盯着自己的脚下,正专心致志地一步一步抬腿往高处爬。

“三岛的真门家是洪作的姑姑家吧。这样的话,去住一晚上也没什么吧。”

洪作开始沿着两侧长满杂草和山白竹的小路下山,但没走多久便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一对从山下爬上来的男女。

兰子说道。最后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四个人一起去。

洪作走进上家的墓园,在几块墓碑前鞠躬行礼后便立刻离开了那里。这里虽然并不阴森恐怖,但到底不是值得久待的地方。经过刚才俯瞰汤岛村的地方再往下走一小会儿,便有一条细细的岔路通往开着温泉旅馆的西平村。勉强够一人通行的小路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下延伸。洪作曾沿着这条小路下去过两三次。洪作心想,反正都是下山,换条和来时不同的路往西平方向下去吧。

“在那边住一晚上马上就回来。”

洪作进入了墓地。虽然自己从没一个人来过这种地方,但是来了之后,他发现这里并不是那么恐怖,也不是那么阴森。上家的墓园就在墓地的入口附近,刻着曾外祖父——阿缝婆婆为他牺牲了一生——名字的墓碑也在那里。墓地静悄悄的,只有数百个墓碑沐浴着初冬的阳光,成列地耸立在相当宽阔的一块地方。

在四人离开家之前,铃江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话。

洪作望厌了汤岛村,便往墓地方向走去。墓地在山顶一处平坦的地方。村里有谁去世,都葬在这里。要火葬的话得去三岛,所以一般情况都是土葬。上家的曾外祖母就长眠在这里。

真门家里也有一个和洪作一样大的独子,名叫俊记。洪作虽与他是表兄弟的关系,但是这次却是他第一次造访真门家,也是第一次和俊记见面。

洪作想起了下田的旅馆里那个同年的男孩,想起了沼津神木家那两个女孩,他们身上不是都有着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吗?他们无论对什么事情都能冷静而利索地做出反应,速度之快是自己这些孩子完全没法比的;他们也会使用精巧的表达方式来陈述自己的意见,而这些表达方式是自己这些孩子完全想不到的。确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洪作想找个地方坐下,但是到处都是湿的,没法落座。

真门家的姑父是町长,他家就在三岛大社前,是栋格调颇高的两层楼建筑,确实像是当町长的人住的房子。

当洪作将目光移向右手边,遥远的天城山便映入眼帘。他的身上已经完全地感受到了冬日山间的寒冷。那悬浮在天城山的棱线上的白云,仿佛一片片撕碎的棉花,也给人冬日间白云的感觉,一动不动。洪作想起了咲子。无论怎么想,这位年轻的姨妈已经英年早逝,再也见不着,也和她说不了话,但他还是频繁地想起咲子。他想,像现在这种心情低落的时候,如果咲子还在,只要自己能待在她身边,自己的心灵无疑就能得到安慰。在老师挖苦他的话中,最伤洪作心的要算那句“和城里学校的学生们比起来完全是天上地下”。洪作对老师那充满轻蔑的言辞感到憎恶,但话说回来,洪作本人也承认自己和城里的学生相比,无疑的确是天上地下。

拜访真门家的那晚,孩子们集体坐在二楼的客厅看焰火。看焰火对于洪作来说也是第一次。这时洪作不禁想到,真门家的姑姑果然还是和父亲以及石守校长很像啊。虽然他们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冷漠,但身上却透着股坚韧劲儿——讨厌各种不真诚坦率的事情。

熊野山上的道路十分荒凉。八月盂兰盆节后,便没人来打扫了,所以落叶完全铺满了道路,并开始腐败。洪作踏着潮湿的落叶,攀登着很陡的坡道。一走到山腰,洪作便一眼饱览了汤岛村的风景。无论是小学、公所、洪作的家、御料局,全都能尽收眼底。所有东西都像小玩具似的挤在小小的盆地中间。洪作心想,在那里既有阿缝婆婆,也有晶子。咲子也曾在那里住过。时不时孩子们的叫喊声从学校背面乘着风儿传入耳中,想来应是宿村那群孩子在吵闹着什么。

姑姑一会儿给孩子们拿来西瓜,一会儿拿来汽水。兰子让俊记拿来扑克,教大家怎么玩。洪作是第一次玩扑克,他想,城里玩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啊。在玩扑克的同时,不时有巨大的声音响彻夜空,那是发射上天的焰火。每当焰火炸开,洪作都不由得觉得兰子的脸像是被红红绿绿的颜色妆点了起来。

洪作那天放了学,把教科书往土仓的入口一扔,便立刻孤身一人从青年会馆[16](青年值班所)旁边往墓地所在的熊野山爬去。在此之前洪作从未一个人爬过熊野山,这次他非常想独自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去。这次作文的事情从一开始便让人感到一切事情都事与愿违:不光被晶子——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对她最有好感——莫名其妙地误解,还在郡里的比赛中落选,还遭到老师的挖苦,实在是狼狈不堪。

“真漂亮啊。”

洪作不知道老师是在骂他还是挖苦他,感到非常不愉快。洪作这时才知道学校在比较了晶子和自己的作文后,选了自己的提交给郡里,但自己的作文一来便在郡里落选了。

洪作刚一感叹,兰子便说道:

“你的作文交上去了,但一来就落选了,和城里学校的学生们比起来完全是天上地下。当初交晶子那篇可能还好点。”

“沼津的更漂亮哦。沼津御成桥的焰火比这还要大得多。”

进入十二月后,洪作被老师叫了出去,来到了教员室。老师说道:

洪作觉得她这样说有些对不住身边的姑姑和俊记他们。

洪作完全不知道晶子写的什么,什么时候交给老师的。洪作即使在路上遇到晶子,或在运动场上撞见晶子,他也一言不发。他心想,我才不想理你。晶子那边也不示弱,好像也对洪作抱着同样的敌意,绝不把视线移到洪作脸上,装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洪作存在的样子。

“大又怎么,大又怎么,还不是一样的东西?”

伯父还是和往常一样,用生气似的表情和语调说道。洪作心想,伯父校长到底还是为自己去棚场拜访了祖父并写下这篇作文而感到高兴吧。虽然无法从他那总是见不着笑容、冷冰冰的脸上窥见他内心的想法,但洪作却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还想到,伯父之所以让自己去棚场,或许也有让他写这篇作文交到郡里的意思。

他说。

“去趟棚场有收获吧?”

“不一样啊。大的更壮观。钱也要花好几倍呢。”

他说的是写久米给洪作和唐平解说香菇种植的那段文字。在文字框外用铅笔订正了两三个词。

“钱花了又怎样?便宜的不更好吗?”

“这里写错了,改一下。”

“哎呀,你说便宜的更好?”

作文交到老师手上过了三四天,洪作被校长石守森之进叫进了办公室了。一进校长室,伯父校长便说:

兰子噘起嘴来,说道:

“石守老爷子被洪作写得这么好,死也值了。老爷子真幸福啊。”

“阿洪啊,你就是从跳台上掉下去的。姿势怪极了。就像死了的青蛙一样,啪嗒一声掉进水里。”

她在窗边读完,说道:

接着,她像是寻求他人附和一般向着义一和武二那边说道:

“拿来,我看看。”

“是吧?”

洪作花了两晚上来写作文。他把之前和唐平两人去棚场拜访祖父时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他用了差不多十张作文纸,写下了自己如何如何被祖父所大大地感动,自己是如何如何对在孤独生活中醉心于香菇研究的祖父产生了巨大共鸣云云。在把作文交去学校的那天早上,阿缝婆婆说:

义一和武二都没有做声。

老师说道。洪作感到这时老师也对他产生了些误解。

“哪是掉下去的?”

“这样啊,也行。有什么好互相隐瞒的,真傻。”

洪作说道,他的体内正有一股强烈的怒火涌起。

“我和晶子两个人决定各自给老师报题目,‘爷爷和香菇’——我准备写这个。”

“骗子!阿洪,我讨厌你。”

第二天一到学校,洪作便把自己想写的作文题目报告给了负责的老师。

兰子板起脸来,把头转向一边。

洪作在晶子身上,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误解的感觉。自己怎么也不能获得对方的理解,不仅如此,甚至还让对方觉得自己对其抱有恶意——洪作体会到了这种难言的悲哀。

“你们吵什么呢?傻瓜。”

“行了吧。这样总行了吧。”

姑姑发话了。这件事到这里便没了下文,但是洪作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的情绪,他一边玩着扑克,一边看着不时发射到天上的焰火。

接着,晶子用她那亮闪闪的眼睛注视着洪作,说道:

那晚,洪作和义一、武二一起睡在同一间客厅里并排而铺的睡铺上。兰子一个人睡在隔壁的房间。兰子睡下后还向义一和武二搭话,但却一句话也不对洪作说。

“那这样吧,阿洪你把你要写的东西自己找老师说去,我也自己去找老师说去。”

“下次一起到沼津我家来吧。——我们三个一起玩。”

洪作瞪着对方说道。于是,晶子也一瞬间脸色大变。洪作从未见过晶子现在这般充满敌意、神情激动的脸。

她之所以专门说我们三个,意思就是要把洪作排除在外。洪作心想,自己就是去死也不会去什么沼津了。

“老师真的是这么给我说的。”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兰子似乎完全忘记了昨晚和洪作的争执,她找洪作商量事情来了。她说:

在洪作看来,这不得不说是一次令人意外的挑衅。

“我该怎么办啊?是再去三津,还是回沼津家里啊?到底该怎么办呢?阿洪你觉得呢?”

“老师不可能这么说。阿洪你真讨厌,狡猾狡猾的。”

“再去三津游游泳不好吗?”

“我骗你做什么?老师真这么说的。”

洪作说道。虽然他知道兰子在,自己在三津的生活就会被搅乱,但和兰子在一起,生活似乎变得更加热闹和有劲头起来,这一点也是事实。但是,兰子最终还是决定从三岛一个人回沼津家里。从真门家告辞后,洪作和义一、武二一起把兰子送到了通往沼津的电车站,在那里和她道了别。

“你骗人!”

之后洪作他们又坐上从同一个车站开出的小火车到了长冈,再从那里走回三津。洪作是第二次走这条路。和之前那次一样,一走到可以俯瞰海面的坡道,他们就在那里休息,在休息时向下望着三津村的景色。洪作心想,在迄今为止他所了解的地方里,这里恐怕最美的。或许这里是日本最美的地方。他觉得拥有这般优美景色的地方几乎不可能存在。

“老师说让我们商量。”

洪作在三津一直待到八月中旬,回到汤岛时他已经晒得皮肤黢黑。因为在三津时只顾着游泳,完全没有学习,回到汤岛之后,洪作便没有闲暇时间可以用来玩耍了。

晶子这样说道。

从三津回来后,洪作发现有些时日未见的阿缝婆婆看起来又小了一圈。洪作把三津送的一盒羊羹带去了阿缝婆婆那里。之前他把这个羊羹交到母亲七重手里,但是七重说:

“这是秘密。阿洪你好狡猾。——我写好之前是不会说的。”

“你拿到土仓的阿缝婆婆那里去吧。最近她好像每天都要去买些点心一个人吃。要说那寒碜的样儿,也是没谁了。”

洪作又问道。

阿缝婆婆去粗点心店买点心的事情,洪作很早以前便知道了。阿缝婆婆大约从去年开始,吃甜食变得厉害起来,一天不吃好几次甜的东西就不行。不过即便如此,她每次去点心店,绝不会一次性买很多,而是只买当天吃的那么少少一点。洪作也曾劝过阿缝婆婆:一次多买点不是更好吗?但阿缝婆婆说:

“你写什么?”

“太浪费了,得花钱。”

她说。晶子口中说出的言辞与村里人说的完全不同,洪作听后不禁感到那是多么地令人艳羡倾倒。

洪作不禁觉得,说这话的阿缝婆婆是不是已经开始有些糊涂了。

“啊啊,那件事啊。听说了。——写什么都未为不可吧。”[15]

当洪作把羊羹拿给她时,阿缝婆婆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说道:

洪作说。

“这是阿洪给的礼物。我要给村里人都分点儿。”

“作文的事情。”

“别分了,全部自己吃吧。”

这时晶子才转过脸来向洪作说道。

洪作刚一劝道,阿缝婆婆便说:

“说什么?”

“心里面的高兴,多少也要给大家分享一点。”

“老师给你说了吗?”

她确实这么做了。她把羊羹切成几块包进纸里,拿着包好的东西便走去村里的几户人家,给他们分发了羊羹。母亲七重马上便得知了这件事,她对洪作说:

若是平常,洪作不喜欢去尽是女生的地方,但今天有老师之命在身,也不觉得有什么胆怯,他穿过鸟居[13]继续往里走去。六年级的晶子站在社殿[14]旁边,好像在监督低年级学生打扫。洪作觉得晶子应该发现了自己,但是她还是一副完全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和其他女生说着话,这让洪作有些不满。洪作走到晶子身边,说道:

“到底分给了哪些家人,你去不动声色地问问。”

洪作本想带着公一去神社,但公一说在等小伙伴,不想去神社,洪作便独自前往村里唯一的那间小小的神社去了。有十个左右的女学生分散在神社地界里面做事。村子里的女学生每周都要分工打扫一次神社的地界,今天轮到晶子她们了。

母亲好像打算过后一家家地去拜访这些阿缝婆婆分发过羊羹块的人家,给他们解释这个事情。

“姐姐打扫神社去了。”

洪作晚上到土仓问了一下阿缝婆婆把羊羹分给了哪些人家。

放学后,洪作把教科书往土仓一扔,便往御料局所长家去了。他在所长家门前碰见了正在拍洋画的公一。公一说:

“给医生和寺庙的和尚那儿送了大块的。不久婆婆就要麻烦他们啦。然后,给那些言语上关照过婆婆我的人也送了。”

所以,还得等放学后的机会。在学校时,洪作就利用休息时间远远地注视着晶子。晶子应该也从老师口中得知了同样的消息。她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洪作和晶子的视线交会过一两次,但她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阿缝婆婆说道。

年轻教师说道。虽然被老师选中也很令人高兴,但光是和所长家的晶子一起写作文这件事,就足以让洪作产生怦然心动的喜悦。那一天,洪作在学校里待得心神不宁。虽然按老师的命令,自己必须找晶子商量这个事情,但是如果在学校和晶子说话,无疑会成为一众学生的起哄对象。

“然后是送的哪儿跟哪儿啊?”

“女生那边由六年级的晶子来写。题材写重了可不行,所以你们两个先商量下再写。写好了后,我们选好的那篇交上去。”

洪作问道。

棚场之行过了四五天,洪作在学校被负责他们班的老师叫了出去。老师告诉他,田方郡让郡内各校选出一篇优秀作文送到郡里去。他让洪作自由选个题目,写篇文章交上来。

“中井家的媳妇儿、大杉家的老爷子、针店的老板娘,还有清水屋的婆婆。”

第三章

阿缝婆婆说道。

当唐平熟睡的呼吸声传来时,洪作仍然醒着。他心里在想,祖父林太郎现在也睡着了吧。洪作觉得自己的五体仿佛都清楚地感受到了深夜里棚场那死一般的寂静。一位值得自己真心尊敬的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因为这个发现,洪作那一晚到底还是感到兴奋异常。

“中井家的媳妇儿是个相当让人舒心的好媳妇儿。阿洪去三津的时候,她对婆婆说,阿洪不在,婆婆肯定很寂寞吧。大杉家的老爷子也是,直到两三年前还是个贪心的老头子,最近心地也变得善良多了。那老爷子对我说,你和洪作被人分开,一定很难受吧。”

唐平说道。在他说话时,黑暗中阿缝婆婆鼾声阵响。洪作听到这番话,开始为自己还没定下将来做什么而莫名感到心神不宁。他觉得自己再不决定就晚了。

阿缝婆婆嘴里含着假牙含混不清地说着,洪作注视着她的脸,感觉有些瘆人。阿缝婆婆的羊羹都送给了些平素和家里并没有密切来往的人,看来这事免不了要被人诟病,然而洪作却没法产生责备阿缝婆婆的念头。

“我还没想好是像爷爷那样种香菇还是像爸爸那样当老师,只是定了就做这两件事里的某一件。”

洪作暂且把从阿缝婆婆那里听来的人名告诉了母亲。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了汤岛,当晚唐平住在了土仓里。洪作非常高兴,这几乎可以说是第一次有亲戚来土仓过夜。当晚,洪作也改变了原先对唐平的印象,不再认为他是一个带着恶意的讨厌男孩。他虽是一个怕生且嘴笨的男孩,但好好和他聊一聊,发现他还是有和自己兴趣相投的地方。

“哎——,哎——”

吃完,洪作和唐平便立刻踏上归途。这是因为林太郎考虑到秋日里天黑得快,天黑前回不了汤岛就不好了,便像把他们赶走般让两人回去了。在回去的路上,洪作和唐平愉快地一起走着。洪作想到唐平身上也流着同样的种香菇的家族血脉,对他也产生了亲近的感觉。

母亲带着叹息说道:

洪作一边听他说,一边感到在众亲戚当中自己最喜欢这位祖父,也最尊重这位祖父。他第一次遇见有人能用如此沉静的语调,聊关于自己未来的话题。洪作虽然觉得香菇饭很好吃,但吃不下太多。因为他先前吃了饭团,还吃了柿子,肚子已经完全饱了。但是,考虑到饭是祖父好不容易为自己和唐平做的,他还是添了第二碗吃。

“以前那么性格刚强、使钱大方的婆婆现在已经完全老糊涂了。”

“工作还是做自己最喜欢的好。你那伯父认为教育是最了不起的工作,所以才当了老师。阿唐如果觉得种香菇是最了不起的工作,那就去种香菇;如果觉得在公所当差是最了不起的,那就去公所当差。阿洪也是一样。阿洪你还要升学,还要读大学吧。你将来做什么呢?医生吗?”

洪作直到暑假的最后一天,才好不容易做完犬饲布置的作业。虽然有差不多二十道题怎么也解不出来,其余的也算是做出来了。洪作做完这本厚厚的考试试题集后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输给任何人了。

洪作问起了校长石守森之进。他搞不明白,既然生在这流着种香菇的血脉的家里,作为长子的森之进为何不接祖父林太郎的班而要从教。于是,祖父说道:

进入九月后不久,犬饲回来了。因为他提前用明信片告诉了洪作自己回汤岛的时间,洪作便到公交站去迎接这位年轻教师。洪作见着犬饲,觉得他比暑假前瘦多了。

“那伯父为什么不种香菇?”

“老师瘦了!”

洪作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自己身上也流着这样的血脉吗?他心想。

洪作话音未落,犬饲便说道:

“我们家据说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种香菇了。因为身上流着种香菇的血脉,所以我也种起了香菇。阿唐,阿洪,你们身体里也流着种香菇的血脉。”

“我是学习学瘦的。如果不学得自己都瘦了,可成不了什么器。”

回到家,林太郎坐在地炉旁等着大家回来。锅中煮着香菇饭,祖父直接把饭从锅里盛到了四个碗里。林太郎一边吃饭,一边给他们讲香菇的历史,比如:香菇日本自古就有,九州有个地方叫香椎,表示那里曾是香菇的产地[11];那时香菇只是一部分上流阶级的食物,但从元禄[12]年间开始普通百姓也开始食用;等等。

他的目光看来非常锐利。

洪作虽然曾从学校老师口中听到过这些,但由久米口中讲出时,竟听起来完全不同。洪作不知疲倦地望着整个摆满段木的场地。虽然洪作之前并不觉得段木之类的有那么好看,但当秋日柔弱的阳光穿过树的间隙落在段木上时,他还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美。

洪作送犬饲前往河谷里的旅馆,犬饲在中途问道:

“有种方法叫干木法。这种让香菇留在段木上直接干燥的方法也是你们爷爷发明的。第一个把香菇出口到外国去的也是你们爷爷。出口也是因为发明了干木法才实现的。”

“阿洪,你思考过死这件事情没有?”

接下来久米又说:

“没有。”

“老的摆法通风不好,香菇长不好。你们爷爷教给了大家新的摆法,据说连九州现在都是用的合掌式。”

洪作刚一回答,犬饲便叫道:

洪作问道。

“没思考过死?!蠢货!老师一整晚睡不着,脑子里思考的尽是死。”

“为什么要这么摆?”

之后他又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

久米解说道。

“啊啊,我已经不行了。”

“这种摆放段木的方式叫做合掌式。是你们爷爷发明的摆法。”

“什么不行了?”

说着,他便绕到厨房去了。就像唐平在过来途中说的,有位叫久米的青年和祖父林太郎同住。久米一过来,便带洪作和唐平到摆放香菇段木的地方去了。

“你问什么不行了?别问这么自以为是的问题。没才能,没钱,没健康的时候,人就不行了。”

“那这样,我请你们吃个香菇饭吧。——嘿哟。”

犬饲咆哮般地说道。

洪作有些紧张地回答,但祖父的思绪好像已经不在这件事情了。

第二学期开学后不久,村里开始传言:犬饲好像患了神经衰弱。洪作也清楚,犬饲不太正常。洪作虽然每晚去犬饲那里学习,但以前那种快乐时光已经不复存在。犬饲总是让洪作自习,自己要么在旅馆的院子散步,要么仰面横躺在廊子上,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他的行为举止已经失去了镇定。

“差不多大。”

第七章

“真是长大了。你和阿唐谁大?”

洪作几乎每晚都去犬饲那里学习,但在洪作看来,犬饲已经完全不是个正常人了。他有时会坐在廊子上,呆呆地仰望天空;有时会在听得见浅滩流水的院子里低头散步;有时又会像着了魔一样,打开厚厚的书本,视线死死地盯着里面的书页,一动不动。他的举动每天各不相同,但总有一点不变,那便是他完全无视了洪作的存在。洪作几乎每晚都是到了犬饲的房里,就在那里自习,然后回家。

两眼微眯、表情和善的祖父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洪作默默地鞠躬行礼。祖父又从头到脚地把洪作打量了一番,说道:

只有当洪作进入房间时,犬饲才会抬起头往洪作这边看看,仿佛在说:啊,你来啦。之后,他便是一副完全不介意洪作做些什么的模样。洪作把放在屋角的书桌移到房间正中,在上面摆好自己带来的教科书和笔记本等,开始了自习。犬饲甚至都不打算看一眼洪作在做什么。不过虽然同是自习,在犬饲房间里学习,比起在家效率要高出不少。一到犬饲的房间,洪作便自然而然地就进入学习状态,在自习的时候,他辛勤地移动着铅笔。

“阿洪,你来啦。”

家里和村里的人们有时会问洪作,犬饲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每当这种时,洪作便若无其事般地回答道:

一见祖父的脸,洪作心想,这就是自己的爷爷啊。虽然忘了是什么时候,总之是以前见过的人物。这位清瘦的老人走了过来,他穿着粗糙的干活的衣服,腰稍稍有点弯。

“没有啊。”

唐平从廊子上站起身来便往别处去了,洪作还是坐在廊子上不动。他不想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唐平和祖父林太郎一起回来了。

他想保护犬饲免受坊间传言的伤害。但犬饲在教员室里的言行,在教室里与学生们的相处情况不断传入村民们的耳朵里,即使洪作一个人仍在努力,但到底还是没办法帮他掩盖了。

“我去找找爷爷。”

犬饲从九月底开始便没在学校现身了。各种传言都有,有说校长不准他来学校的,也有说村长半强制地要求他去休养的。但是洪作没在意这些,仍然每晚去河谷的旅馆。

洪作忘记了身边的唐平,一个人沉浸在自己那不可思议的孤单心境中。不久树叶将会一片片地掉落吧。当树叶完全掉光时,冬天也就到了吧。冬天到了,那这些掉光了叶子的树就会紧挺着身子忍受严寒吧。自己的祖父在这里过着和这些树一样的生活。这世上有着自己这些人所不知晓的孤独生活。自己的祖父一直让自己过着这样的孤独生活。

母亲七重有些担心,她说:

洪作坐在那里,心情不可思议地沉静下来。覆盖着房前的杂木林已经完全染成了红色,树叶开始掉落,枝头已经半隐半现。应该不用等太久,就能从这里看见一片没有一片叶子的光秃树林。

“去那神经衰弱的老师那儿也学不到什么正经的东西吧。阿洪,别去了怎么样?!”

洪作和唐平坐在这小小的廊子上等祖父林太郎回来。在廊子前巴掌大的院子里,开着黄色的菊花。

“不,老师教得好好的。”

但里面没有任何回答。两人围着房子绕了一圈。这间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类似窝棚的小屋更为合适。不过即便如此,当两人绕到旁边时,发现这房子还是有个小小的廊子。从廊子往里面看去,可以看到里边有两间约莫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在靠里面的房间里造有地炉[10],餐具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在靠近洪作他们的房间里摆着一张书桌,墙上也整齐地挂着几件干活时穿的衣服。洪作从未见过收拾得如此简单而整洁的房子。

洪作说道。他心想,要是自己不去了,大概会让犬饲老师难受吧,即便不难受,他也可能感到寂寞,或者因此受到打击,要是因为这个让他病情加重就麻烦了。

“爷爷。”

村民们多少都觉得犬饲这样子有点吓人,但也许是每晚和他见面的缘故,洪作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

唐平说着又迈步向前。当祖父林太郎居住的房子映入眼帘时,洪作心想,他居然一个人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房子周围完全被杂木林所覆盖,一停下脚步,就听见小河从附近某处流过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了。洪作感到山间的冷气在周围升腾起来。他们站在房子跟前,唐平叫道:

犬饲没去学校的差不多第十天晚上,他很难得地说道:

“来过,之前是翻过吉奈那边的山过来的。”

“阿洪,我们去瀑布吧。”

洪作问道。

“瀑布,是净莲瀑布吗?”

“你来过这儿?”

洪作问道。

唐平说道。

“是的。今晚月光很好,去那里很惬意吧。”

“不是爷爷的话,就是爷爷身边那个叫久米的人在砍树。”

犬饲说道。在洪作看来,今晚的犬饲与平日不同,完全是个正常人。他的眼神平静,口中说出的话语来也镇定沉稳,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真的?”

“嗯,那我们去一趟吧。”

唐平说道。

洪作也答应了。他想,虽然到净莲瀑布有小一里的路程,但披着月光走在下田街道上大概也是件惬意的事情吧。虽然今晚学不成了,但休息一个晚上目前看来不会有什么影响。洪作把装书的布包袱放在犬饲的房间里,便和他一同离开了旅馆。

“那是爷爷砍树的声音。”

“已经完全入秋了。”

唐平停下脚步,洪作也停下脚步。反过来洪作停下脚步,唐平也停下脚步。当他们不知第几次在沿着缓缓的坡道行走途中停下来稍事休息时,听到从周围的杂木林里传来了砍树的回声。

犬饲用沉静的语调说道。

这位祖父离开门野原的家人,独自生活在这样的深山里,洪作开始隐约感到他并非常人。虽然洪作此前从未想过任何关于祖父林太郎的事情,但现在自己正走在这长满山白竹的山道上要去拜访他,于是洪作想着祖父林太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你不冷吗?”

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洪作和唐平辞别伯母家,往棚场去了。途中伯母送了他们一段路。出了持越村,道路便深入山里,那是一条山白竹覆盖的小道。洪作和唐平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这次他们没有分开,而是步调一致地一起前进。因为两人都觉得这山间小路一个人走着不太放心。一会儿洪作走在前面,一会儿唐平走在前面。

“不冷。”

唐平正坐在廊子上吃柿子。洪作也在这初次到访的亲戚家中,吃了伯母招待的柿子。唐平吃了七个,洪作吃了四个。

“不要感冒了。从今天开始到考试那天,身体可千万别弄坏了。”

伯母这般说道。洪作便跟着伯母,沿着田里缓缓的坡道往上走,到了她家。那是一户有着宽阔的前院的农家,院子周围树篱环绕。

洪作觉得犬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今晚的犬饲,身上看不到一丝神经衰弱患者的阴沉。在沿着从河谷通向下田街道的坡道往上爬的时候,犬饲和洪作肩并肩地行走,但一踏上街道,他便丢下洪作,一个人快步走了起来。

“刚才唐平来我家里了。阿洪你也歇歇脚再去吧。”

“老师!”

回头一看,发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后面小跑着追了过来。洪作一见她便反应过来那是伯母。石守家一门的长相特征在这个女人身上是如此明显:瘦高的体格,冷冰冰的说话方式,但一双眼眸却让人不禁感到和善。

洪作为了追上犬饲,有时不得不小跑起来。但是即使追上了,一会儿两人间的距离又拉开了。可以说犬饲并非在走,而是半跑着前进。

“阿洪,阿洪。”

两人穿过大泷村的时候,洪作心中一个劲儿地期盼着能遇见什么人。他想遇见什么人后给他说明情况,拜托他把犬饲带回住处。犬饲到底还是明显地不正常。

洪作经过村子中央防火用的瞭望塔旁时,听到后面传来了叫自己的声音:

“老师,回去吧。”

两人各自分别走到了持越村。在名副其实的山坳里,分布着二十户左右的农家。洪作父亲和唐平父亲的亲姐姐嫁到这里的一户人家,这位相当于洪作和唐平伯母的亲戚就住在这个地处深山的小村子里。据说那是村子里最有历史的一户农家。洪作虽然知道这个事情,但始终不知道那户人家在哪里,并且也不记得见过这位伯母没有。洪作进入持越村后,心想得找个人问问去棚场的路。

洪作每次追上犬饲,都要重复这话好几次,可是犬饲完全不听。他看也不看洪作一眼,只是拼命地在街道上走着,仿佛有什么急事要办。一种强烈的不安向洪作袭来。月光照射下,犬饲在地上拖着阴暗的身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目不斜视地走着,这已经不是什么神经衰弱了,而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疯子。

身后传来了唐平的声音,但是洪作并没有回头。洪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加快了步伐。脚心还是疼得厉害,但洪作还是忍住继续前进。过了一会儿,洪作觉得自己侧腹部也开始痛起来了,他蹲在了路边。不久唐平便又走到了洪作的前面。洪作没有搭话,唐平也完全无视自己。混蛋!洪作心里骂着,狠狠地瞪着超过了自己的唐平。

从大泷村到净莲瀑布所在的地方没有村子。中途,洪作从后面紧紧地抱住犬饲的身体。

“阿洪!”

“老师,回去吧。”

洪作没有同情他,默默地从他面前走过。

洪作保持抱住犬饲的姿势,被他拖着往前走。洪作没想到犬饲有这么大的劲儿。洪作想方设法地要阻碍犬饲的步伐,但是毫无办法。在道路马上就要延伸进杉树林里的地方,犬饲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说:

“我肚子旁边疼。”

“我要跳净莲瀑布。”

洪作和唐平之间已经拉开了相当的距离,洪作只能自己在后面走着。洪作一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后悔自己刚才因同情唐平而不时陪他休息。他想,要是自己不陪他休息,自顾自地冲在前面就好了。洪作一个人走了一会来到了杉树林的入口处,看到唐平正坐路边的木材上休息。唐平一见洪作,便告诉他:

听了这话,洪作不由得汗毛倒竖。一股寒气瞬间贯穿了洪作的整个身体。

在从汤岛到持越差不多算是走了一半的地方,两人吃了便当。虽然离吃便当的时间还有些早,但唐平已经打开了便当包裹,洪作便也取出了阿缝婆婆给做的饭团。吃过便当,唐平又来了精神,健步如飞,而洪作也许是因为从家里出发时才第一次穿的新稻草鞋不合脚,脚心疼得走不了路。洪作时不时地让唐平休息下,但他根本不听,自顾自地快步向前。

“为什么要跳?”

之后他又重复了几次同样的话语。洪作发现唐平十分不耐走,稍走一会儿他便要休息。看到唐平这样,洪作心里暗暗瞧不起他,觉得自己要厉害得多。

“我想死。”

“好远啊。没想到这么远。”

“您为什么想死?”

祖父林太郎所住的棚场还在更深的山里,距离持越约半里。棚场与其说是一个村落的名字,不如说是一处山中的地名更为妥当。那里有一两栋在山里干活的人住的小屋,林太郎住的小房子也建在那里。好像那一带最适合栽培香菇,所以林太郎才住在了那儿,传习所原先也开在了那里。洪作曾在参加学校组织的远足时去过一两次持越。离开汤岛的宿村后过了三四十分钟,唐平说道:

洪作刚一问,犬饲便咆哮般道:

洪作和唐平一起沿着狩野川支流猫越川沿河的道路,不停往上游溯流而行。猫越川是从猫越岭方向流过来的河流,在其上游有个叫做持越的村落。持越是上狩野村里最靠近深山的村落,那里有一所小学的分校。因此,持越虽也同属于上狩野村,但洪作他们却总觉得这里已经是其他村了。持越的孩子们在读寻常科[9]时上这所分校,升入高等科后才第一次进入汤岛的小学。

“别说这么自以为是的话。你们懂什么!”

洪作告诉了阿缝婆婆要去棚场的事,让她帮忙做了饭团。阿缝婆婆流露出带着指责的口吻,抱怨了很多,说她搞不懂森之进的想法,竟让这两个孩子孤零零地去棚场这种地方跑腿。但是阿缝婆婆的想法好像还是和洪作一样:只要是森之进的命令,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说着他又大步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

洪作说道。虽然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那是校长的命令,实在没有办法。

“阿洪,你要看着我死,然后告诉村里人。听到了吗?懂了吗?”

“那我去吧。”

“懂了。”

这样的话,就不是伯父的命令,而是学校校长的命令了,只能接受别无他法。

洪作嘴上虽然这么说,身子却绕到犬饲的前面,使出全身气力想让犬饲改变步行的方向。他想,接下来一步也不能再让他继续接近净莲瀑布了。犬饲口中叫喊着简短的言语:烦死了!你想拦着我?!等等。洪作在街道中央与犬饲扭在了一起。

“嗯。”

洪作使出浑身的气力向犬饲猛推过去,犬饲踉跄了两三步跪倒在了地上。

“我要写这个作文交上去吗?”

“你这小子!”

“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作文课上你要写棚场见爷爷的事,然后交上去。”

犬饲的怒吼在身后响起,洪作飞快地跑了起来,犬饲追了过来。洪作往大泷村跑了半町左右,过了一会儿犬饲便不追了。

“伯父真这么说的吗?”

洪作停住脚步,隔着相当远的距离望着犬饲的方向。犬饲看起来真是生气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街道正中,其间他似乎想捡石头,眼睛一直注视着地面,在那里画圈似的转了起来。

唐平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仿佛那是至高无上的命令。

洪作注视着犬饲的这般身影,不禁觉得他没救了。这是洪作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孤独的人的身影。洪作不知道该拿犬饲怎么办。靠近他自己害怕,但又不能就这么一逃了之。

“我爸说让你去。”

过了一会儿,犬饲也许是一路暴走到这里累了,便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正午般明亮的月光使犬饲那黑色的身影轮廓鲜明地浮现了出来。洪作站在原地,一直往犬饲的方向望了十分钟左右。夜里空气清冷,秋虫的叫声一齐从路边的草丛中响起。

洪作又说道。

远处传来了人声,洪作等着他们走近自己。那群人好像是新田村的青年,四五个人走在一起,一边高声说着话一边往这边过来。不久他们走到洪作身边,其中一个人问道:

“但是我不想去啊。”

“喂,你在干什么呢?”

唐平说道。

“犬饲老师说他要跳净莲瀑布。”

“我爸说让你去。”

“跳瀑布!谁啊?”

洪作说道。

“犬饲老师。”

“我不想去。”

“啊啊,那个神经衰弱啊。那边那个就是犬饲吗?”

这次好像是唐平奉他父亲之命,前往天城山中的祖父那里联络什么事情,他父亲让他不要一个人去,叫上洪作一起。对方突然提出这个要求让洪作感到非常为难,一来和关系不太好的唐平一起到那深山里去没什么意思,二来拜访对象林太郎虽是自己的祖父,但洪作对他并没什么亲近感。

一个人说着,往犬饲那边看了看。洪作向他们简单地说明了下事情的经过。

洪作虽然从教师口中了解到了自己祖父的事迹,但却从没产生这个人物就是自己祖父的意识。林太郎在天城山山中一处叫做棚场的地方建了栋小屋居住,那里距汤岛约两里路。现在香菇传习所已经关掉了,他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只留了一个村里的年轻人帮忙。当然,祖父现在已是年过七十的老人。

“行!”

石守林太郎的大名好像在九州各地和伊势地区比在伊豆地区更为知名,那里自古便因出产香菇而闻名。据说因为这个原因,来他以前开在天城山山坳里的那间香菇传习所里学习的,不光有伊豆的青年,还有以九州为首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洪作以前曾在学校听负责他们班级的老师说:林太郎改良了香菇段木[6]的排列方法,除此之外还改良了香菇的干燥法和储存法,在洪作诞生八年前的明治三十二年[7],他被农商务大臣[8]授予功劳奖。

一个人信心满怀地说道。说完他便立刻往犬饲那边走去,其他人马上也跟了上去。

刚才唐平说的棚场的爷爷,就是森之进和洪作他爸的父亲,也就是洪作和唐平的祖父。他名叫石守林太郎。洪作虽然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一两次祖父,但从未和他说过话,也从没产生过他就是自己祖父的意识。这位祖父年轻时就开始从事香菇栽培的研究,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开了个类似私塾的玩意儿,取名香菇传习所,教给周边的年轻人香菇的栽培方法;写了一本名为《香菇栽培》的书,然后将其分发。周边的人们都把他叫做“香菇大爷”,一半把他当作怪人看待,一半把他作为与自己这些人有着不同思想的人来尊敬。

在此期间,洪作远远地看着青年们和犬饲在街道正中说着话。过了一会儿,那群青年中的一个走过来告诉洪作:

说完他又把脸转向一边。他那旁若无人地把脸转向一边的样子和他父亲石守森之进一模一样。

“他完全疯了。今晚他就交给我们,你回家吧。”

“接下来我要去棚场的爷爷那儿。我爸让我和你一起去。”

洪作把犬饲拜托给青年们后,便马上回村。他又去了一次河谷的旅馆,拿了自己装着教科书的包袱,告知了旅馆柜台犬饲的事情,这才回家。

于是唐平说道:

第二天一上学,洪作才知道犬饲的事情已经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据说村公所的人一大早便护送着犬饲坐上马车走了,他们要把他送到沼津的精神病医院去住院。因为这次的事件,村里人都一个劲儿地找洪作了解情况。大人们似乎想知道更多细节,哪怕一点也好,他们刨根问底地向洪作提问。他们在问的时候少不了这么说:

“不进来吗?阿唐。”

“阿洪,当时真是难为你了。”

洪作礼仪性地先打了招呼。唐平这才把脸转向洪作,非常腼腆地嘴里嘟哝着什么。洪作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靠近他说道:

或者,

“阿唐。”

“阿洪,当时真是辛苦你了。”

当阿缝婆婆在楼下叫洪作时,洪作感到仿佛有个不可思议的东西闯了进来。真不知是什么风把这个心怀恶意的男孩吹来拜访自己了,带着这样的好奇,洪作跑下了楼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身着棒状条纹的衣服,正站在土仓门口,脸对着一旁。

其中也有人这么说:

“阿洪,门野原的阿唐来啦。”

“阿洪,被一个疯子教真是灾难啊,你还得重新再学一次。”

就在两边处于这种状态时,唐平突然一个人来到土仓拜访洪作。

洪作很讨厌那些用难听的话骂犬饲的人。即使犬饲多少有些精神不正常是事实,但他看起来比村里任何大人都更像具备了高等知识的上等人。洪作想,即便在事件当晚,犬饲在走上街道前也是正常的。犬饲正常时说的话仍然萦绕在洪作耳边,挥之不去。

打那以后,洪作再也没拜访过石守家。也许伯父伯母那边也觉得,请了这小孩来玩又给逃了回去实在麻烦,所以洪作也再没有从校长口中听到让他去玩并住一晚的话。

——不要感冒了。从今天开始到考试那天,身体可千万别弄坏了。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差不多三年前[5],洪作被伯父领着去石守家,本打算在那里住一晚,但不一会儿便逃了回来。其间在石守家见到唐平时,洪作对他的印象相当不好。当伯母要唐平陪洪作玩时,他明确地拒绝了,并且用怀疑人的眼光盯着自己,洪作至今仍忘不了唐平当时的那副脸色。唐平那时按伯母的吩咐不知从哪儿抱回来一个西瓜,他抱着和自己的脸差不多大的西瓜,比较似的看着洪作的脸和自己手中的西瓜,仿佛在说:你看我拿着好东西来了吧,但是没你的份。

一想到正常的犬饲口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关心自己身体的,洪作便为他感到难过。他甚至觉得犬饲是不是因为辅导自己的应试学习才变成那样的。

除了洪作对他家敬而远之,石守家全家也是出了名的不善交际。伯父校长因为无事不开金口而远近闻名,染着黑齿的伯母人虽不坏,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个讨厌应酬、我行我素的人物。父母如此,他们的小孩们也让洪作不由得感到有些难以亲近。他家的次男唐平和洪作同岁,因此洪作能够不断意识到唐平这个男孩的存在,却对他没有好感。

洪作常常说到犬饲,他非常强烈地想知道犬饲现在怎么样了。阿缝婆婆每次听到洪作说起犬饲的名字,都会皱着眉头说道: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早上,门野原石守家的次男唐平来到了土仓。洪作已经差不多两年没见到自己这位堂兄弟了。他们住的地方相距仅仅一里左右,但基本上没有见面的机会。虽然不在同一所小学是最大的原因,但既然是亲戚关系,还是应当多些来往才是。然而,石守家虽是伯父家,但比起这种认识,洪作更强烈地感到那是脸色难看的校长家。只要对方没叫自己,自己绝不会主动上他家——虽然那里也是自己父亲的本家。

“阿洪,你没必要那么担心。不要太操心其他人的事情。学习也学得差不多就行了。婆婆反对你学得太猛。要放轻松些。只要放轻松就不会得神经衰弱。”

但洪作还是和他在下田时感到的一样:包括写字在内,无论做什么,自己大概没有一个方面比得上这个男孩吧。

从九月末起,阿缝婆婆开始频繁躺着,说身体不舒服。即使在白天,洪作去土仓也基本上只能看到阿缝婆婆躺在睡铺上的身影。

“阿洪的字要好看得多,他的没法比。”

“不舒服吗?”

旅馆的男孩立刻就回了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下田的海港,在空白处还用工整的字迹写着:自己有一天或许会来汤岛拜访,那时再麻烦你云云。洪作把那张明信片给阿缝婆婆看,她看了后说道:

洪作问道。

洪作回到汤岛后,立刻给下田旅馆家的男孩写了信。虽然他几乎每个月都要为阿缝婆婆代笔一封信寄给丰桥的父母,但写给父母外的其他人还是第一次。

“哪有?”

到了下田,在旅馆吃过午饭,他们坐上了回汤岛的马车。旅馆家的男孩把他们送到了停车场。对于洪作来说,这次下田之行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旅行。上次回丰桥的父母那里并没有旅行的感觉,但这次下田之行从头到尾都像是一场真正的旅行。

阿缝婆婆说着便从睡铺上起来,想让洪作明白自己的身体没有一点儿不好。

阿缝婆婆仍然俯瞰着峡湾,一点没有厌倦的意思。对于洪作来说,这漂满玩具般船只的峡湾,也是一道怎么看也不会倦的风景。两人在那里就这样待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他们下了山,回到刚才下车的停车场。马车好像来往得非常频繁,两人没怎么等便坐上了去下田的车。

“你就躺着好了。”

“在这里这样待着就想睡一觉。”

洪作刚这么说,阿缝婆婆便开始忙活着绑衣服束带什么的,她说:

阿缝婆婆一边剥橘子皮,一边这样说道。峡湾还是非常宁静。虽然不时有船上的喧嚣声传来,但即便如此,峡湾仍然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躺什么躺,得准备冬天的东西。”

“婆婆小的时候因为橘子吃得太多,全身都变黄过。”

但是洪作心想,自己没来土仓时,阿缝婆婆恐怕就是这么一直躺着的状态。一些东西隐隐约约地让洪作这么想。他注意到窗框上积着灰,或许已经好些天没人打扫了。

阿缝婆婆说道。阿缝婆婆把在停车场旁店里买的橘子放在两人坐的位置的中间。虽然橘子还有很多青的部分,但剥皮后往嘴里一塞,却意外地甘甜。

“没打扫吗?”

“哪有啊。是栋很小很小的房子。房子背后有棵很大的米槠树,小家配大树,就是不般配,所以房子压不住那树,就先给整没了。”

洪作问道。

“是栋大房子吗?”

“哪有?早上才打扫的。”

“让傻媳妇失火给烧掉了。不过那房子即使还在,也在那森林背后,从这里看不到。”

阿缝婆婆说道。阿缝婆婆的这种状况,母亲七重也是心知肚明,她好多次劝阿缝婆婆来正屋这边吃饭,但阿缝婆婆总是不答应。所以,七重每日三餐都要把载着米饭和副食的小食案搬去土仓。

洪作问道。

阿缝婆婆最初好像因为自己一天三顿既要七重做又要七重送而感到过意不去,便对七重说:自己实在不忍心一日三餐都让她操心,今后只送一次晚饭就行。但阿缝婆婆吃着吃着就习惯了,嘴里开始说出些带着责备意味的话语。比如:

“婆婆的家在哪边?”

“这菜都舍不得放点酱油啊。”

说完她便依旧将视线落在漂满船只的峡湾上,仿佛除此之外便无事可做。每条船上都办着酒宴似的,顺风的时候,一众人等的歌声、笑声、叫喊声便响亮地传入耳朵;风向一变,又立刻变得悄无声息,什么也听不见了。

或者,

“多漂亮啊。”

“这鸡蛋可真小啊。”

阿缝婆婆说,接着她又说道:

这些话当然不会当着七重说,但只要是其他人送饭,她便一定会抱怨伙食。

“那是去远海打鱼的船。”

“别人好不容易做给她吃,真是个可恨的婆婆。”

洪作不经意间脱口说道。这小小的峡湾竟然被如此多的大小船只挤得满满当当。每条船上都装饰着旗和幡。洪作觉得眼前的景物如同梦中景象。虽然峡湾涌着浪,船只在摇动,但在洪作看来却是纹丝不动,仿佛在看一幅画。

七重有时也很生气。上家外婆每天都要去土仓探视一次。

“好多船啊。”

“那个婆婆一个人在土仓,想来非常寂寞吧。”

在山顶有间小小的神社。一踏进神社的地界,便可一眼俯瞰村里那小小的峡湾。

心好的外婆似乎由衷地对阿缝婆婆感到同情。阿缝婆婆好像也明白外婆的这番心意,每次她来探视便会说:

阿缝婆婆每走一步,嘴里都这样吆喝着。这里虽是座小山,却种着橘子树,在这段只需沿着缓缓的狭窄坡道向上爬五分钟左右的路程里,洪作陪着阿缝婆婆休息了好几次。

“受你照顾了,不好意思啊。”

“嘿哟,嘿哟。”

或者,

接着,洪作便被阿缝婆婆领着横穿过村子,爬上了一座略高的小山——从那里可以俯瞰海面。村子里的人和阿缝婆婆擦肩而过,都无一例外地投来好奇的视线,但没有一个人和阿缝婆婆打招呼。从这点来看,阿缝婆婆在这里似乎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熟人了。

“真是给你添了好大的麻烦。”

“有是有,但是已经不是那代人了。”

等等。阿缝婆婆对外婆也变得和善起来。

“这里有亲戚吗?”

一天晚上,洪作到上家去,遇见上家的人聚在一起讨论阿缝婆婆的事,母亲七重也在其中。

洪作说。他隐约地感到阿缝婆婆已经不想去拜访什么熟人或亲戚家了。

“不管怎么说,阿缝婆婆也到了要交待的时候了。估计时日不多了。”

“那还是不去了吧。”

外公说道。

阿缝婆婆说道。

“是啊,一下子变得菩萨似的慈眉善目。好像她白天也一直躺着。”

“阿洪想去我就带你去,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外婆说道。

洪作又说。

“那个人啊,哎,一辈子过得为所欲为。给周围人添了好多麻烦,可还是我行我素,死不悔改。这下即使死了,想来也没什么遗憾吧。”

“不去哪个熟人家吗?”

七重似乎有些冷漠地说道。据说白天的时候,阿缝婆婆因为脑缺血发作倒在了土仓的楼梯下面,大家请了医生来,忙得团团转。洪作这天还没有见着阿缝婆婆。因为在学校,他既不知道阿缝婆婆昏倒了,也不知道医生来了。

“我们找个地方给阿洪看看海港吧。”

“婆婆不好了吗?”

阿缝婆婆稍微想了想,说道:

洪作问道。

“我想想。”

“当下没有好担心的,但是医生也说了,阿缝婆婆那么大岁数了。”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外婆说道。洪作离开上家,马上去了土仓。因为土仓门开着,他立刻就进去了。阿缝婆婆正坐在睡铺上,一见洪作的脸,竟很有礼貌地说道:

阿缝婆婆说道。

“阿洪,谢谢你来看我。”

“是啊,但是房子已经不在了。”

洪作在枕边坐下,阿缝婆婆说道:

洪作一下马车便问道。

“今天医生来了。医生都来了,说明婆婆我已经不行了。接下来婆婆要努力活到阿洪念中学。”

“婆婆,你在这儿出生的吗?”

说这话时,她的脸色异常苍白。洪作想给阿缝婆婆说些安慰的话,但是想不到合适的语言,便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阿缝婆婆说:

过了一小时左右,就到了据说是阿缝婆婆出生地的村子。那是一个环抱着小小峡湾的小渔村。

“阿洪,已经很晚了,快回正屋去吧。”

第二天,洪作早早便被叫醒。洪作起来时,阿缝婆婆已经坐到了面朝大海的廊子上,一边拈着腌梅子吃,一边喝着茶。她的衣领上搭着白色的手帕,身体往前弯着,从洪作的眼中看来,阿缝婆婆的身影显得更加苍老了。吃过早饭,两人便立刻坐上了旅馆附近停车场的马车。马车穿过城里一排排的房子,不久便驶上了沿海的道路。

阿缝婆婆似乎对他母亲七重有些顾虑,怕她知道阿洪来这里的事情。

夜里,洪作和旅馆家的男孩一同坐在了楼下柜台[4]的桌子前开始学习。因为旅馆家的男孩说要学习,洪作便采取了这种形式陪伴他。学习结束后,洪作回到二楼的榻榻米房间,请阿缝婆婆帮忙在她旁边并排地铺好了睡铺,然后便睡下了。他半夜醒了两次,每次醒来便从枕头上抬起脑袋,听着波涛涌来的声音。

洪作听话地离开了土仓。洪作自己也不禁感到阿缝婆婆可能命不久矣。洪作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会儿,他想起了考试试题里有篇文章叫做《世上多忧愁》,他觉得人生确实多忧愁。犬饲发疯令人忧愁,阿缝婆婆不断衰老的状况也无疑令人忧愁。洪作又久违地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咲子姨妈。咲子的死也是另一件令人忧愁的事情。这天晚上,人生以一副复杂而又令人莫名忧伤的面孔出现在洪作面前。

洪作同旅馆家的男孩在各处游逛期间,不知何时已是黄昏,暮色将街道笼罩起来,只有海面尚存光明。

在那以后,阿缝婆婆便一直卧榻不起。上家的外婆和七重两人交替着每天来土仓很多次。附近人家的女人们也每日常来探视。她们离开土仓到了正屋便说:

在洪作看来,下田这座城市是那么生气勃勃。如同大海的波涛不断翻滚晃动一般,这座城市也在摇晃。在沿海的路上可以看到:到处有拉货的车子在移动,一刻也不停息;年轻男女们把衣服收到及膝的位置,忙碌地东奔西跑。

“还早,还早,那样子熬过今年没问题。”

吃过午饭,阿缝婆婆为了消解乘马车的疲劳开始午睡,阿洪由旅馆同岁的男孩带着,去海港看船。一眼看上去,旅馆家的男孩有几分纤弱,但是皮肤白皙,性情稳重。他说起话来言辞得体,清爽干脆得令人吃惊,一打听他在学校的成绩,说是第一名。洪作心想,无论做什么,自己大概没有一个方面比得上这个男孩吧。他无论聊什么,都有比洪作更准确的知识,说话方式也是那么有板有眼。

或着,

但洪作对这家旅馆却非常满意。坐在二楼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可以饱览整片港湾,带着潮水气息的风儿也不间断地穿堂而过。他们吃了迟来的午饭。对于洪作来说,坐在能看到海的房间吃饭,和窝在汤岛那昏暗的土仓里吃饭的感受完全不同,实在令人觉得妙不可言。

“不管怎么说,她还能吃,能挺过今年秋收,大概是准备吃了今年的新米再死吧。”

“那主人死了这店也要完了。”

等等。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等阿缝婆婆死,洪作每次听到后都会心生不快。

阿缝婆婆让马车停在一家旧旅馆前,在那里下了车。以前曾外祖父还健在时,她曾来这家旅馆住过几次。旅馆主人已经去世了,换了儿子接班,所以没人认识阿缝婆婆。阿缝婆婆对此有点生气,说道:

洪作也每天去一次土仓。阿缝婆婆好像等着洪作似的,一见他便会说:

马车到达下田这座位于半岛突出部的城市时,已是下午两点左右。这里比起三岛或沼津要小得多,但在洪作的眼中看来,已经算是一个足够繁华的都市。家家户户的屋顶重重叠叠,道路两旁的店铺连绵不断。马车在这样的街道上行驶着。每条巷子的对面,都可以望见波涛汹涌的大海的一角。这海比以前洪作见过的所有的海都蓝。

“今天来得真早啊。”

孩子们便一哄而散地逃走了。

或者,

“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小鬼,回家告诉你们的妈,生点稍微靠谱的小孩。”

“今天比昨天晚啊。”

南伊豆与汤岛所在的北伊豆相比风光要明媚得多。无论哪里的农家都栽着橘子树,稍稍开始泛黄的橘子硕果累累,几乎压弯了枝头。一般人家的前院都种着菊花,黄色的花儿沉沉欲坠,从石墙的垒石缝隙中露出脸来。每个村的孩子们似乎都比汤岛的孩子们更加心怀恶意,时不时地就有孩子们往马车扔石头。每次石头飞来,赶车大叔便停下马,朝着孩子们的方向抽响鞭子,怒吼道:

等等。阿缝婆婆拿出别人探视她时送来的东西,千方百计想让洪作吃一点。洪作待在阿缝婆婆枕边,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以前和阿缝婆婆在土仓一起生活时,自己从未觉得阿缝婆婆拿出来的东西不干净,但现在他却莫名地不想伸手去拿。

汤野村比汤岛村的人家要少得多。因为这里人家少,洪作不由得感到一阵放松。路在汤野村附近变得平坦起来,可以看见沿河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一些小村落。阿缝婆婆对其中几个村子比较熟悉,就一一介绍给洪作。她介绍的一般都是这样的内容,比如:这个村子里应该有户叫做什么的世家;这里以前有户叫做什么的富豪人家,但是听说现在已经败了;等等。洪作对这类话题实在提不起兴趣,便没有认真听,但阿缝婆婆哪管洪作,仍旧讲个不停。即使没人听,她也不打算住嘴,抱着这样的态度,阿缝婆婆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着。在洪作眼中,阿缝婆婆显得不太正常。这或许是因为阿缝婆婆快到自己的生身故乡而感怀过度,以至情绪激动吧。

“阿洪没吃,老鼠们都不好意思到这儿来吃。来,吃吧。”

阿缝婆婆毫不掩饰地显出吃惊的样子。

阿缝婆婆说道。

“生了双胞胎啊,哎呀呀。”

“过后我边学边吃。”

赶车的大叔说道。

洪作说着,从阿缝婆婆手里接过吃的包进纸里,然后放入怀中。好像这样做,阿缝婆婆就安心了。

“反过来,阿辰家的小女儿嫁给了这里点心店的长子。去年生了双胞胎。”

十月中旬的某天晚上,洪作为阿缝婆婆做了烫荞麦面糕。他先把荞麦面粉放进碗里,然后从上面一点点地浇上开水,接着用筷子搅拌。阿缝婆婆一边注视着洪作手上的动作,一边反复提醒了他好几次,说:

阿缝婆婆说道。

“别烫着了。”

“铁匠家的媳妇和车夫阿钟家的媳妇是从这个村子过来的。是吧?”

阿缝婆婆享用了面糕,似乎吃得很香。

马车驶入了一个小小的温泉村落,名叫汤野。洪作对汤野这个名字是熟悉的。因为这里是穿过天城岭来到山对面的第一个村子,村里大人的口中常常提到它。

“吃了阿洪做的面糕,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马车驶来,洪作再次坐了上去。当马车穿过阴冷的“隧洞”一步踏入贺茂郡时,洪作因为某种感动而心潮澎湃。他已经没想咲子了。他没空去想。现在马车仿佛也受到了某种感动而颤抖起来,它颤抖着行驶在异乡的风景中,行驶在南伊豆,行驶在天城山的对面。过了山岭,道路变成了下坡,深深的河谷不停地出现在马车的右下方,在沿着山麓蜿蜒的道路上,马儿迈着熟练的步伐前进,有的地方走得慢,有的地方跑得快。

说着,阿缝婆婆便把满是皱纹的手伸向眼旁。泪水正从她的眼里涌出。

位于洪作所站的入口相反侧的出口,从洪作的位置看呈半月形,在那半月形中镶嵌着一幅小小的异乡风景。以这山岭的“隧洞”为界,这头属于田方郡,那头属于贺茂郡。洪作看着被截取成半月状的贺茂郡风景,觉得和这边完全不同,看起来格外地令人感到生动和新鲜。

“之前给阿洪做了那么多次面糕,婆婆终于也让阿洪做了一回。”

天城岭的“隧洞”对于洪作他们来说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从汤岛村到山岭差不多有两里路,但只要说是看“隧洞”,孩子们便会忘记路途的遥远,随时想去看看。洪作走到“隧洞”的入口,站在那里往里面窥视。“隧洞”里面既有石头铺的地方,也有裸露着地表的地方,大约三十米长的空间里,一直有水从顶上滴落。因此“隧洞”中地面潮湿,到处都是水洼。

阿缝婆婆的声音在颤抖。洪作此时也感到心头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感动。但这并非是听了阿缝婆婆的话才产生的感动,而是在搅拌荞麦面粉的过程中,由搅拌这个动作自然涌现出的感动。以前阿缝婆婆给自己做了好多次面糕,现在是自己在给她做面糕——洪作自己也产生了这样的感慨。阿缝婆婆的感受也与洪作的心头所感相同。

阿缝婆婆说道,但是洪作却一个人往马车所停位置上方约半町左右距离的隧道那边去了。洪作他们不把隧道叫隧道,而叫“隧洞”。

洪作自打阿缝婆婆卧病在床后便变得沉默起来,这点连他自己都能察觉。他虽然想对阿缝婆婆说些体贴的话,但却怎么也不能老老实实地说出口。他总是坐在阿缝婆婆枕边,一脸沉默地点着头听她说话,帮她做一两件她吩咐的事情,之后便说着:

“阿洪也坐坐吧,舒服着呢。”

“婆婆,我下次再来。”

她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野草上,坐姿就像坐在榻榻米上。

起身离去。

“比起马车,这里是多么舒服啊。”

犬饲住院后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传言说他已经痊愈出院,但好像不会再来汤岛的小学,而是转任骏东郡某地的小学。这个传言是真的。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校长在朝会时亲口向全体学生传达了这个事情。

阿缝婆婆说道,

——犬饲老师埋头苦学,以致搞垮了身子。从这点来讲,实在是难得的老师。这次他将调动到他故乡附近骏东郡的学校。老师说他想来和大家道个别,我以一己之见劝住了他。因为老师再回我们学校,肯定就不想从这里调动到其他学校去了。

“哎哟喂,大家常说破马车破马车。这可真是一路破响把我们摇来了。”

校长这么说道。在全校的学生中,听校长讲话听得最专注的无疑是洪作。他非常想见一见犬饲。洪作心想,若犬饲的病尚未痊愈便罢了,但既然现在他已经康复到了能转任他校的程度,自己还是想见他一次,哪怕看一眼也好。

第一次穿过天城山前往未知土地的旅情使洪作心中充满忧伤,在这样的旅情中,洪作一直想着自己那温柔的英年早逝的姨妈。马车在山岭那里停了下来,洪作和阿缝婆婆下了马车,赶车人也从赶车台上下来,蹲在路边吸着烟。

当洪作把他的想法告诉母亲七重之后,当即遭到了反驳。

洪作被马车摇晃着,想要回忆起咲子的脸庞。但是无论怎么回忆,她的脸庞都无法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人一旦死掉,她的印象就会逐渐变淡,最后谁都不愿再去回忆,并且即使想回忆,也没法回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阿洪。你去他那里试试。搞不好他又要说想跳瀑布了。不行,不行!”

咲子从那一天开始,就踏上了和自己相反方向的旅程。自己绝不可能再见到咲子,咲子和自己的距离只会每分每秒变得更大。咲子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接下来大概会去更远的地方。这,便是死。

“他已经好了。”

马车接近天城岭时,洪作想起了在咲子葬礼那天,自己和幸夫他们一起唱着咲子教的歌,沿着同一条下田街道行走的情景。现在距那时不觉已经又过去了两年岁月。那时自己还没搞清楚人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咲子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事实还是感到半信半疑,但现在洪作已经理解了这件事情——按他自己的方式:

“哪能好了啊。肯定只是当他好了。”

直到山岭附近,洪作都还认得路。这条路既是他上次差点遭遇神隐的那条路,又是咲子葬礼那天一群孩子强行军的那条路。马车一过新田村,便行驶在了杉树林间的道路上,接下来又慢慢地爬上通往山岭的坡道。这条路直到山岭都是上坡,马儿看起来爬得非常痛苦。

洪作虽然对母亲的说法不服,却也没法继续固执己见。洪作也给上家的外公和外婆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对此根本不屑一顾。

外婆送别了两人,仿佛他们即将踏上一场宏伟的旅途。马车一出汤岛村便大幅摇晃起来。往这边的路和往修善寺方向的路比起来,荒芜得没得比。

“你在说什么!阿洪,你才该去医院呢。”

“那你们这趟要保重身体啊。阿洪你也得非常小心才是。”

外公板着脸说道。

坐上与修善寺方向相反、前往下田的马车,对于洪作来说无疑是第一次,赶车人也不是汤岛村的,而是来自天城山对面的奥伊豆[3],这些都让洪作不由得产生了前往陌生土地旅行的感觉。

“阿洪,最好还是别去。那种病啊,你就不能去招惹他。”

阿缝婆婆除了一个小小的布包裹外,没拿任何像样的行李。这无疑是阿缝婆婆为了免遭人们议论,而避免了带礼物回乡。阿缝婆婆这种心思,洪作也不是不能猜透。

外婆说道。只有阿缝婆婆说的多少和大家有点不同。

星期六的课,洪作早退了一个小时,他和阿缝婆婆两人十一点去了停车场,等待去下田的马车。外婆阿种一个人从上家过来送他们。若是去其他地方而非下田,阿缝婆婆一定会提前告知四邻,让很多人来停车场相送,但这次她好像没有告诉任何人,来送的只有外婆阿种一人。

“我原先就觉得那老师有点古怪,果然是这个。”

阿缝婆婆说道。

说着,阿缝婆婆用手在头上画着圈[41],接着说道:

“阿洪说想去,就哪里都能去。谁能留得住?阿洪现在已经有这种资格了。”

“但是,正因为他是那样的老师,说不定对于阿洪而言才是好老师。不过还是别去为好。阿洪你可是连天狗都看好的孩子啊。还是不去比较妥当。”

洪作问道。

进入十二月,严寒突然来临。若是往年,几乎可以说新年前绝对不会下雪。但今年不知为什么,十二月中旬便已降下雪来。虽然没有积雪,但是连接两三天,一到下午便白雪飞舞。

“我也能去吗?”

洪作在二楼的客厅生上火,每晚在桌前学到很晚。翻年后不久,洪作便要和母亲七重以及弟弟妹妹一起搬到父亲的任地滨松居住。洪作本打算在汤岛小学念完六年级的课程——也就是在寻常科毕业后再考滨松的中学,但是根据在滨松的父亲的意见,洪作得提前过去,感受一下考试地那里小学的氛围,哪怕只是短短一段时间。父亲的考量这样的:比起一下子从乡下过去考试,这样做能避免上考场时怯场。

看起来她确实很高兴。

洪作不久将转学到滨松的小学——这件事在村里变得尽人皆知。因为阿缝婆婆已经在土仓里卧榻不起了,自然不能是她亲自出门到处宣扬,但是把这件事告诉村民们的,到底还是她。阿缝婆婆对前来探视自己的人们说阿洪要去滨松的事情,仿佛这是世上唯一的话题。

“阿洪,去下田的事儿定了。不知刮的什么风,你外公说你们去吧,你外婆也说这很好呀。”

“至少让阿洪在这里待到三月,让他从这里的小学毕业啊。明明可以这样,却非得像是抢人一样地把他带走。啊啊,真是太残忍了。”

当晚,阿缝婆婆吃过晚饭便一个人去了上家,她很晚才回来。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她一回来便说道:

阿缝婆婆这样说道。阿缝婆婆虽然对自己将会孤身一人感到非常不安,但她绝不说自己不安,而是说洪作可怜。村里的女人们本是来探视她的,因为听了好多次同样的抱怨,便完全厌倦了这个话题。即使一开始同情阿缝婆婆处境的人,最终也不顺着她的意思说话了。

她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洪作虽然确实想去看看下田这座城市长什么样,但这并不是他希望去下田的唯一理由。因为洪作隐约感到如果他不在阿缝婆婆身边陪着,会比较令人担心。

“婆婆啊,这样不好吗?一个人的话就用不着操心谁了,多爽快。”

“上家的外公怎么会上这种当?”

有人不怀好意地这么说道。

阿缝婆婆做出夸张的吃惊表情,但她马上又变得沮丧起来。

“本来你就是一个人来到村子里的。现在即使变回一个人,该恨谁啊?这不就是变回最初的样子么?”

“哎呀,真拿聪明的阿洪没办法。”

也有人讽刺地这么说道。洪作每天只去一次土仓。虽然他看着阿缝婆婆的脸逐渐憔悴,心里并不好受,但一想到阿缝婆婆正等着自己过去,便不能不前去露个面。

“给上家说我们去汤野泡温泉不就行了吗?”

在年关将至的一天,洪作花了比平时更久的一段时间坐在阿缝婆婆枕边。这是因为那天很冷,洪作莫名觉得让阿缝婆婆一个人待在那里太可怜了。其间,阿缝婆婆用多少不同于以往的平静语调说道:

“话虽如此。”

“婆婆每天都想着死,想着死。婆婆想趁洪作还在这里的时候赶紧死。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死成。”

“我们星期天去就行。”

“没必要死啊。”

她说。

洪作说。

“上家的外婆外公听到这个肯定会吓得跌倒,而且你还要上学啊。”

“有上家外婆在,婆婆怎么会寂寞啊?”

说的同时还大幅地摇着头。

“是啊。你上家的外婆是活菩萨,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世上该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人了。那个人肚子里生出的咲子也是个好姑娘。因为她是好姑娘才这么早就死了。咲子长得真标致啊,那么疼爱阿洪。”

“不成,不成。”

阿缝婆婆说道。虽然在咲子在世的时候,阿缝婆婆总是叫她“没用的咲子”,绝不会说她的好话,但是现在咲子在阿缝婆婆的眼中,不知为什么已经变成了一位温柔善良的女性。

但马上她又换了副表情说道:

在元旦早上,洪作和母亲七重一起端着烩年糕和红烧菜[42]去了土仓。母亲用筷子尖夹起煮软的烩年糕,一次次送进阿缝婆婆嘴里。母亲七重这动作看起来非常轻柔,像是对待亲生母亲一般。阿缝婆婆也早已不再对着七重说怄人的话,每当七重把年糕送到她嘴边时,她便轻轻点头,毫不掩饰地表达她的感谢。洪作看着两人这样,心中感到难以言表的满足,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哎呀呀——阿洪说他想去下田了。”

正月里装饰着松枝的时候[43]刚过,阿缝婆婆的病情便急转直下。她感冒了,还发起了高烧。母亲七重不准洪作去土仓。村里来慰问的也都是来的正屋,而不去土仓那边。据医生讲,阿缝婆婆已经年老体弱,现在又染上了白喉,所以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不久阿缝婆婆被从土仓移到了正屋。与此同时,洪作和弟弟妹妹他们搬去了上家。洪作坐在上家二楼的书桌前学习。虽然他很挂念阿缝婆婆,但是因为她患了传染病,没法靠近她。上家的外婆、母亲七重以及两个附近人家的女人正尽心尽力地看护着阿缝婆婆。

此时阿缝婆婆脸上那复杂的表情,是洪作从未见过的。仿佛意想不到的欢喜瞬间降临到她身上一般,她把两手放在膝上摆好,一下子垂下肩膀,喜形于色地说道:

从搬到上家的第二天夜里开始,洪作也发起烧来。从那晚起,他便被高烧所折磨。洪作原本并不算健壮,但在此之前从未得过像这样的病,所以那一晚高烧便让他变得憔悴不已,几乎要让人认不出来。但是他和阿缝婆婆不同,洪作只是感冒了,不用担心白喉,只要注意不要发展成肺炎就行。洪作在被高烧折磨的同时,感到不断有谁的手在帮自己换冰袋。似乎是外婆,似乎是母亲七重。有时他甚至觉得是不是咲子。

“阿洪也想去下田吗?真的吗?”

洪作半清醒半迷糊地挨过了两天两晚,在第三天的傍晚终于觉得自己缓过来了。烧已经退了。外婆过来了,她一边注视着洪作的脸,一边小声地说道:

洪作说道。阿缝婆婆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说道:

“不好了。——婆婆今天早上过世了。”

“我也一起去不行吗?”

洪作吃了一惊,但身体一动也没动。他全身关节都在疼痛。

因此,当阿缝婆婆突然说要回趟下田时,洪作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时隔几十年,阿缝婆婆肯定是想再次踏上那片年轻时被自己抛弃的故乡土地。另外,几乎每一天都有一趟马车从汤岛村驶往下田这座城市,只要跨过天城岭,花上四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并不是那么遥远的地方。

“老天爷怕阿洪伤心,才让你也发烧的。一定是这样。”

阿缝婆婆从不在洪作以外的人面前讲任何关于自己老家——那座位于半岛突出部的海港小城——的事情。当机缘巧合说到了下田时,阿缝婆婆总是采取自己主动避开该话题的态度。但在洪作面前时,或许是卸下了戒备,她有时会讲下田这座城市的事情。幼时去下田的港口看外国船;外国船员们拿着望远镜在城里走;外国船员和渔民间起了大冲突;鲸鱼游来下田附近喷水;等等——当她来了兴致,便会满怀热情地讲起这些自己幼年时的旧事。洪作喜欢听阿缝婆婆讲这些,因为这些是她的亲身体验,具有真实感,与其他故事不同,更能牢牢地吸引住洪作的心。

外婆说道。洪作从窗户往外望去。上家二楼的窗户和土仓不同,因为位置很高,从那里只看得见天空。令人心生寒意的灰色天空在窗外铺开,一片叶子也没有的光秃树梢将尖尖的枝丫交叉在一起。

阿缝婆婆说。她的老家是一座距离下田约一里的小渔村。阿缝婆婆的娘家到底是怎样的一户人家,连她身边的人基本都不清楚。无论是洪作,还是洪作的父母,还是上家的那些人对此都不甚了解。可以说阿缝婆婆自从当了洪作曾外祖父的偏房,除了与自己合得来的两三个近亲,基本和老家村子的人们断绝了来往。据说是阿缝婆婆亲戚的人曾经来汤岛的土仓拜访过一两次,但阿缝婆婆绝不对他们露出亲切的表情,她总是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我和你们不相干,我已经是和你们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了。从这点可以推测,阿缝婆婆的娘家或许很穷。在阿缝婆婆和曾外祖父确立关系时,大概她就已经想到:为了照顾曾外祖父的体面以及更有利于保护自己,这样做最为妥当的。

看到洪作对阿缝婆婆的死一点反应都没有,外婆似乎觉得他这样子有些瘆人,便大声喊道:

“也不是办什么事。我是想接下来天气冷了就没法去了,趁现在去一趟。”

“阿洪!”

洪作问道。

洪作对阿缝婆婆的死没有感到悲伤,这点连他自己也不由得非常惊讶。啊啊,这样啊。他仅仅这么想了一下,之后便只想一直沉默下去。

“是去办事吗?”

“阿缝婆婆过世了!”

她说这话时,距离洪作从教室窗口看见阿缝婆婆身影那天过了大概十日。

外婆又说道。洪作仍然没有作声。洪作心想,阿缝婆婆之前那样热切地说着想趁洪作还在汤岛的时候死,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外婆起身走后不久,母亲七重来了。她站着说道:

“婆婆要去下田住一晚再回来。那天得把阿洪送去上家住一晚。”

“你听说了婆婆的事情?”

一天,阿缝婆婆突然说道:

“嗯。”

经历了这次事情,洪作感到阿缝婆婆明显老了,而且比村里任何老人看来都老。

洪作回答。

洪作从老师手里接过褂子,立刻当着大家的面穿上。若是往常,洪作会感到害羞,没办法立刻在大家面前穿褂子,但是今天,洪作觉得这都不算事儿。他的情绪中贯穿着一种紧迫而强烈的东西,这点他自己也能清楚地感到。也许这种紧迫而强烈的东西反映在了教室的空气中,大家谁都没笑。课继续上着。洪作虽然穿上了褂子,但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阿缝婆婆的后背。她好似一件摇摇欲坠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往校门方向远去,身影逐渐变小。在阿缝婆婆身边,枯叶和纸屑仍在随风起舞。

“葬礼明天办。阿洪你就在这二楼送婆婆一程吧。”

老师听见后马上从讲台上下来,走到窗边接过阿缝婆婆递来的褂子。

“嗯。”

——阿洪啊。

“我让棺材在这里停一停。”

但是这一天,当洪作注视着已经缩成一团的阿缝婆婆走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产生灾难逼近的感觉,他只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摇摇欲坠、令人担心的东西正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地向自己逼近。洪作无法将视线从这副模样的阿缝婆婆身上移开。他感到这时阿缝婆婆的身影里,有一种让他一刻都不能把视线移开的东西。阿缝婆婆走到教室窗下,像往常一样叫道:

“嗯。”

因此,每当洪作看到阿缝婆婆穿过校门往这边过来,他总是感到一股冷气沿着背心往上蹿,仿佛一个巨大的麻烦正在逼近。村里的大人们常用“灾难”这个词,这种事情对洪作来说,无疑正是灾难。洪作总是怀着等待灾难逐渐逼近的心情,直盯着阿缝婆婆的身影。

接着,洪作便把目光移向窗子的方向。他想让母亲快点离开。这时有人在下面叫着母亲,她便急急忙忙地下楼去了。现在正屋那边肯定有很多吊唁的人进进出出,热闹嘈杂。洪作感到不光是正屋,上家这边楼下似乎也人来人往,喧闹不断。

另外,她在叫洪作时,有时叫“阿洪”,有时也叫成“我家娃娃”或是“里家娃娃”。

洪作一个人茫然恍惚地躺着,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强烈的情感。没有人再上楼来。阿缝婆婆去世了。即使再去土仓二楼,也没法再看见她的身影了。阿缝婆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就像曾外祖母阿品婆婆和咲子那样,阿缝婆婆的身影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门野原的小森哥哥啊。

那接下来,终于就剩自己一个人了!洪作这么想着。虽然他也有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但是这不是一码事,洪作觉得就剩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这世界上。

或者,

与此同时,洪作也感到了一种解放感——自己终于一个人了。这点完全出乎洪作自己的意料。阿缝婆婆已经不在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离开这个村子了,不管是去滨松,还是去哪里。

——石匠家的老二啊。

洪作第二天早上从被窝里爬起来。虽然身子有点摇摇晃晃,但并没有不舒服,头脑也很清醒。快到正午时,母亲七重来了,放下洪作送别阿缝婆婆灵柩时要穿的衣服便离开了。在送葬的队伍快要经过这里前,一个附近人家的女人帮他穿上了这身衣服。

每次她都会打断课堂,搞得教室里一时间充满了笑声。不过还没完,她叫老师的时候说“老师啊”还好,若上课的老师正好是村里出身,她还会这么叫:

洪作站在二楼的窗户那里。送葬的队伍带着一种非常缓慢的感觉往这边过来了。孩子们在送葬队伍周围跑来跑去,时而跑到前面,时而跟在后面。似乎受了母亲七重所托,阿缝婆婆的灵柩在上家前面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四个抬着灵柩的村里青年中,有一个抬头往洪作站的窗口方向看了一眼。

——老师啊。

洪作对着灵柩鞠了一躬。洪作想到,阿缝婆婆的身体现在就在这长方形的盒子里仰面躺着。只是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才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但是顾虑到很多人正看着自己,洪作双拳紧攥,忍住不让眼泪流下。虽然忍住了呜咽,但眼泪还是夺眶而出,眼前的送葬队伍变得模糊起来。母亲七重和外婆她们身着黑色丧服的身影,让送葬的队列看起来异常令人伤感。

要不就直接叫老师:

送丧队伍走过后,在二楼陪着洪作的那个附近人家的女人说:

——阿洪啊。

“这下最疼爱阿洪的婆婆也走了。”

在此之前,阿缝婆婆也像今天这样,来学校给洪作送过几回东西,比如忘拿的物品、便当等。每次都让洪作羞得无地自容。阿缝婆婆总是懒得去教员室或勤杂室,她直接走到教室窗下叫洪作:

听到这句话,洪作才第一次用衣袖去擦拭泪水。他感到阿缝婆婆真的离开自己而去了。

洪作心想,阿缝婆婆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时候缩成这么小小一团的呢?平日里在土仓中一起生活时,洪作并不能察觉到阿缝婆婆的衰老。这次偶然隔开一段距离从教室窗户望去,她那衰老萎缩的样子便原原本本地被洪作的眼睛捕捉得一清二楚。洪作一开始也不知道阿缝婆婆来学校干什么。她用两手把一件东西抱在胸前,那是洪作的褂子。早上出门的时候,阿缝婆婆说今天冷,让洪作穿着褂子去,但是洪作觉得其他学生都没穿,便不愿自己最先穿着褂子去学校。所以这事情看来应是这样:洪作因为不愿意,没穿褂子就出了门,当北风开始猛吹时,阿缝婆婆担心洪作受凉,便想到来学校给他送褂子。

接下来三天,洪作仿佛被人们遗忘了一般留在了上家的二楼。大家都很忙,都没有工夫管洪作。虽然他们请了附近的老太婆们每晚给死者念经,但是因为洪作远离了正屋的嘈杂,所以他对阿缝婆婆的死,有着和其他人稍稍不同的感受方式。因为这里既听不到念经的声音,也看不到烟雾缭绕的佛坛,他不由得感到阿缝婆婆的死,就像是肉体突然从地上消失不见。阿缝婆婆的死并非是这种类型——死者成了佛,还在那里受着大家膜拜——,而是突然断了气,被装进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运到山上,埋进土里,从地上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正在这时,洪作看到了阿缝婆婆的身影,她穿过校门,进入校园。一开始洪作没有认出是阿缝婆婆。当洪作看见这个身材矮小、仿佛一把就可以拎起来的老太婆弓着背——夸张地说,嘴几乎要挨到地面般——走过来时,——用一个奇怪的比喻来说——就像看到一团被揉成球的抹布什么的被风吹着,一点点地往这边滚来。但当洪作认出这不是别人,正是阿缝婆婆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猛地撞击了一下,非常惊讶,一时间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那样子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是个衰老不堪的老太婆了。

因为阿缝婆婆的死,洪作他们去滨松的时间变更为二月中旬,延迟了一个月左右。

十月将近结束的某一天,在上第二节课——算术——时,洪作漫无目的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外面吹着寒冷的北风,仿佛冬天已突然来临,枯叶和纸屑等被风吹着在校园里打着旋。

母亲七重非常忙。在阿缝婆婆的葬礼之后,还必须举行头七和三七的法事,另一方面,搬家的准备也不能停下。虽然父亲因为演习去了某处出差,没能参加葬礼,但是头七的时候还是来了。法事结束之后,他只住了一晚便马上回去了。洪作没和父亲说上像样的话。但是在送父亲到公交车站时,父亲说:

第二章

“去了滨松,以后就不怎么有机会去门野原了。你去伯父家道个别吧。”

在那天夜里,洪作第一次作为青春期的男孩体验到了许多不同的感情,其中最为清晰的便是“后悔”。他为自己没有和晶子说句像样的话,以及把她和火烧云一起抛在身后感到了强烈的后悔。

洪作按父亲说的,过了两三天,便去门野原的伯父伯母家道别。他好久没见到石守森之进了。没干校长了之后,伯父便几乎不到汤岛来了,因此完全没有机会见面。洪作一走进石守家那旧式农家风格的屋内裸地,坐在地炉旁边的伯父便立刻往洪作这边看来,但并没有说什么欢迎之类的话,而是仍旧板着脸,说道:

这时洪作感到一种异样的悲哀向自己袭来,难以言表。这并不是寂寞、悲伤之类的情绪,而是一种无力的悲哀,仿佛活下去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情。不用说,这是洪作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洪作抛下晶子,让她和那几个孩子留在那里,独自一人迈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虽然他非常想久久地陪着晶子,但那种让他想要逃离那里的感觉更加强烈。

“洪作你老是写错别字,最近改正了吗?”

——是精神病的精。

洪作对伯父的问话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特别爱写错别字。但他还是答道:

晶子这次也和声唱着。

“改正了。”

——晶子的晶——

“不改正的话可考不上。你爸爸年轻时也老写错别字来着。”

于是,留在那里的孩子们来了劲,开始齐声唱了起来。

伯父说道。不光自己被说,甚至连父亲也遭到了批评,洪作心中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好玩。洪作一来到地炉旁,染着黑齿的伯母便从里屋过来了。也许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伯母也没说什么欢迎的话。不过她脸上带着笑说:

——是精神病的精。

“阿洪,你还没忘来门野原的路,真好。”

没等他唱完,晶子自己唱出了歌的后半部分。

“阿洪只要阿缝婆婆在,其他人谁不在了都行。阿洪就是这样。但现在阿缝婆婆过世了,阿洪这才终于想起了伯父家在门野原,于是今天便来了。”

——晶子的晶——

伯母说着,稍稍停顿了一下,用略微正式的感觉说道:

这时,留在那里的一个孩子突然唱起了那首见到晶子必唱的调侃歌。

“好啦。欢迎你来。”

晶子自言自语般说道。晶子脸朝着北边的天空,洪作往那边望去。果然火烧云使天空的一部分呈现出一片如血的赤红。洪作虽也觉得非常美,但他并不清楚这晚霞是不是美到了从没见过的程度。话说回来,洪作在此之前,从未将当时所见的晚霞之美和当时之前所见的晚霞之美进行过比较,也从未打算比较。不过,经晶子这么一说,洪作想,这片晚霞映照的天空也许真就美得出奇吧。

这种说法是伯母独有的——先说些充满讽刺的话作为前奏,然后才在此基础上正式问候。因为伯母说话不中听,亲戚们对她的评价不太好。但是洪作反而在这样的伯母身上能体会到血亲般的真情,所以很喜欢她。伯母的脸如果只是晃眼一看,免不了让人觉得像女鬼面具般可怕。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伯母的脸生得端正;目光虽然有些锐利,但是清澈明亮;能看见染黑牙齿的小嘴,外形看起来紧致分明。让人不由得觉得她年轻时也应当是位美丽的女子。

“啊啊,好美的晚霞!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晚霞。”

伯母去了屋后的田地里,洪作和伯父聊了起来。

很明显晶子在说入学考试的事情。洪作想说些什么,但是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他觉得自己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表现得相当笨拙。晶子接下来又说了两三句关于学习的事情,但看到洪作没有反应,也就打住了话题。

“洪作将来要干什么?”

“我是明年,阿洪还要等后年吧。”

“不知道。”

晶子说道。晶子那垂在背上、编得十分漂亮的发辫在洪作看来,是那么的光彩夺目。

“你家代代都是医生,大概得当医生吧。不过,也许你不适合当医生。”

“但你家婆婆是这么说的。”

伯父这样说道。

从洪作口中冒出了和他的意志并不相同的话。

“不管怎样,你干自己想干的工作就行。人这一辈子,一下子就过完了。”

“我才没有学习呢。”

和伯父说话虽然有种被责骂的感觉,但到底还是能从其中感到一些温暖,这是在其他人的话语中感受不到的。他说起话来,总能让人不由得感受到人生这种东西。

晶子靠近过来说道。洪作没料到晶子会和自己说话,心脏狂跳不已。

洪作本来也想和自己的堂兄弟唐平一起说说话,但听说他前一天去了三岛,现在不在,实在不巧。洪作和伯父伯母聊了两个小时左右,在他们家吃了饭,便从门野原的家中告辞而去。

“阿洪,听说你在学习,是吗?”

洪作和母亲七重一起给土仓做了次大扫除。七重把土仓柜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扯了出来,要么拿到太阳下晒,要么烧掉。在七重看来,土仓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是些没有用的脏东西。洪作对母亲这种看法心生不悦。对于洪作来说,无论哪样东西他都多少有些留恋。这些都是在洪作和阿缝婆婆一起生活时,多多少少发挥过作用的生活用品。

孩子们一个个地从御料局门前出发后,周围变得安静起来,洪作突然看见晶子正从正门往道路这边过来。看到她的身影后,洪作突然产生了一股想逃的冲动,但他没有逃开。与他心中所想相反,他的身体像是被钉在那里一样没有动弹。

“哎呀,连这东西都收着!要说脏也没得比了。来,阿洪,把这个拿到外面去!”

那天洪作也和往常一样在御料局门前和村里的孩子们玩耍。虽说是玩耍,但洪作和幸夫他们基本都是发号施令。他们让低年级学生们跑去长野村,从村口河边的山崖上挖黏土回来。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了采集黏土的马拉松。这是幸夫出的主意,但让孩子们比赛马拉松并非目的,让他们采回黏土才是幸夫所盘算的。

每当母亲这么说,洪作都会反驳:

洪作每天放学一回家,就坐在书桌前,只留下晚饭后的一小时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玩耍。对于洪作来说,晚饭后的一小时成为了一天中最为快乐的时光。洪作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御料局门前玩耍。御料局门前变成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是在台风之后。一旦某地被确定为玩耍的地方,孩子们便不可思议地只到那里集中,不再去其他地方。在这一点上,孩子们格外地坚持原则。

“哪里脏了?”

从刮台风的第二天起,晴朗的秋日便正式来临。以台风那天为界,残留的暑气一扫而光,之后凉飕飕的秋风便吹遍村庄。一到十月,长在山上——比如熊野山和那座叫“勘三头”的小山——的杂木便被风儿四处撩动叶片,露出树叶的背面,闪着银灰色的光芒。

当这样的对话进行了很多次后,母亲终于生气了。

阿缝婆婆说道。吃完饭团,两人下到楼下,在好不容易到来的宁静中睡着了。

“真是个怪孩子!”

“多得很。冢田家、八木家、冈见家,这几家的房顶肯定没了。媳妇儿凶的人家,这次房顶都保不住吧。”

母亲说道。

“有房顶被吹飞的房子吗?”

“因为脏我才说脏的。”

“使劲儿吃。吃了睡会儿,然后我们去看那些房顶被吹飞的房子。”

“哪里脏了?”

“嗯。”

“不脏的话,你就拿去好好收着吧。”

“好吃吧?”

“嗯,我收着。”

雨势从黎明时分开始减弱。打开窗户,雨已经不怎么往屋里钻了。小河对面田里的水稻已经完全倒伏,整片地浸泡在水里。小河的水量增加了不少,流动时发出大河般的轰鸣声。阿缝婆婆和洪作两人坐在窗边吃着饭团,黎明的亮光从窗口照了进来。或许阿缝婆婆到底还是累了,她不再多说话,不再丰桥,丰桥地说了。

洪作赌着气说道。然而实际上,从土仓中清出来的东西毫不例外,尽是些没法用的脏东西。为了阿缝婆婆,洪作先是保护这一件件物品免受母亲的语言攻击,然后才到土仓旁边把它们烧掉。

阿缝婆婆这样说着,仿佛自己和洪作现在这般折腾,全是拜丰桥所赐,她一边在土仓里四处奔忙,一边嘴里不停地说着“丰桥,丰桥”。

收拾土仓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当土仓收拾完后,洪作在这空无一物的土仓里坐下。比起阿缝婆婆的死,坐在空荡荡的土仓里更能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寂寞。从窗户可以看到石榴树,在石榴树的对面可以看到田地。从那片田里吹来的风从北侧窗户吹到南侧窗户,穿堂而过。洪作在那里坐了一段时间,也没有感到寒冷。现在能让人回忆起和阿缝婆婆一起生活的东西已经一件也没有了。只有吹来的风儿从空空如也的房间里穿过。

“给你丰桥的妈妈说一声,再不给我们修房顶可不行了。哪有妈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扔在漏雨的房子里的?”

终于到了洪作一家出发前往滨松的前两日,在学校朝会时,校长亲口向全校学生宣布洪作要转校的消息。因为之前几乎没人转过校,所以大家完全把洪作转校当做教师调任他处般对待。学生们虽然早已知道洪作要转校,但当这个消息再次从校长口中说出时,还是哇地激起了一阵包含着莫名感慨的骚动。当然,这既不是羡慕,也不是离别的悲哀,而像是一种叹息。这叹息因一个小小的事件而起——一个一直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人即将离开我们,转学到城里的学校。与此同时,洪作也感到激动不已,浑身发紧。当朝会结束,学生们便都像约好了一般,齐刷刷地望向洪作这边。那种眼光和之前有所不同。

阿缝婆婆一会儿擦拭榻榻米,一会儿把开始漏雨的柜子里的东西移到别处,忙着这些个事情。

对于洪作而言,今天是他在汤岛小学的最后一天,他感到自己这一整天都在一种不太自在的感觉中度过。他觉得无论是在教室还是运动场,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异邦人。连班上那三四十个同学也尽量不靠近洪作,但他们还是一个劲儿地远远望着洪作这边。那目光中绝没有恶意。在那目光中隐约混杂着几种情绪:依依惜别的情绪;对将要离开自己的人的几分怨恨情绪;对即将转学去城里学校的人的极其轻微的羡慕情绪。

洪作放弃了,他关上了土仓的大门。接下来一段时间,阿缝婆婆和洪作都忙了起来,因为二楼用来接漏雨的容器满了,水从里面溢了出来。洪作把容器一个个搬到楼下倒掉,然后又拿回二楼。因为风雨要灌进来,所以没法打开二楼的窗户,这使得倒水成了件苦差事。

第二天,洪作没去上学。一般说来,出发前一天会有各式各样要办的事情,但是母亲七重已经亲手完成了全部准备,没有洪作要做的事情。

洪作心有不甘地从门口往外眺望。院子里所有的树都在摇晃,瓢泼的大雨敲打着地面。河水好像已经满溢出来,院子里一片汪洋。雷声一次次轰鸣而来,闪电一次次撕开风雨肆虐的黑暗。洪作不禁心想,确实如阿缝婆婆所说,自己现在一出门,马上就会被吹飞。

洪作从早上到下午三点左右都在桌前学习,估计到了幸夫他们差不多放学的时候,他便离开了书桌。洪作叫出幸夫,说自己想去熊野山给阿缝婆婆扫墓,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

洪作没法固执己见。如果他只打算去上家,应该能更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想法,但现在他到底还是心中有鬼。他并不想去上家,而是想去上家附近的御料局所长家,他家因暴风雨受了灾,想去问候一下。他想,如果自己在暴风雨中前去问候,所长一家该是多么感激自己啊。

“好啊,走吧。”

“说傻话也得有个度。你到这种暴风雨里去试试,阿洪你这种身板儿一下子就吹飞了。何况上家那边年轻人多的是,却没一个人来这边问候,凭什么我们过去?”

幸夫马上收拾了一下,说道:

“我去。”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们多带点人去吧。”

“谁去?”

不一会,村里的孩子们便被召集了起来。酒坊家的芳卫——这个平时已经不和任何人玩耍的孩子——或许想到了这是最后一次陪洪作,也将两手揣在怀里,慢吞吞地挪动着他的小身板来了。还有佐渡屋的龟男,虽然平时忙着帮家里干活,极少参加孩子们的玩耍,但这天他也来了,并且在现身的同时还像大人般说道:

洪作说道。

“去给背家的婆婆扫墓吗?这是好事情。婆婆以前可疼阿洪了。”

“我去上家看看。”

低年级学生也来了十几个,因为能见到平时不怎么和自己玩的高年级学生们,他们像开运动会一样,非常热闹欢腾地跑来跑去。这群孩子们从旧道走上了新道。因为中间还加入了几个宿村的孩子,所以去熊野山的这群孩子变成了超过二十人的大部队。

洪作这边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洪作和幸夫、龟男、芳卫等高年级的伙伴们走在一起,沿着陡峭而狭窄的坡道往上爬去。低年级学生们吵吵嚷嚷地喧闹着,蹦着,跳着往上前进。万事细心的龟男不知从哪搞来了一个装着水的一升瓶[44]和一束线香,让低年级学生交替拿着。接受了这个任务的低年级学生便一脸老实听话的神情,跟在高年级学生后面走。

“不吃。”

这天风很大,一直吹得山坡呼呼作响。一到墓地,阿缝婆婆的墓一下子便被认了出来。木香未消的新棺材盖板还带着各种装饰,稍稍倾斜地放在坟头之上。

“别这么说,婆婆好不容易做的。”

洪作站在墓前鞠躬行礼。虽然有很多伙伴在看,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害羞。洪作退下后,按照幸夫、龟男的顺序,每个人都走到墓前鞠躬行礼。所有人都约好了似的,一脸老老实实的表情。龟男给线香点上火,供在墓前,然后把水倒在临时安放的小小墓碑之上。

洪作说道。他确实一点饥饿感都没有。

“哇!钻出来了!”

“不想吃。”

低年级一个学生叫道。混杂在队伍中唯一一个女孩子啊地尖叫起来。这仿佛是个信号,低年级的孩子们喧闹了起来,气氛一下变成得和扫墓迥然不同起来。但是洪作一点儿也没有感到不高兴。过了一会儿,一个二年级学生前来报告,说是在某处发现了蜂巢。

“阿洪你肚子饿了吧?半夜这么晚起来。——吃个饭团吧。”

“真的吗?”

阿缝婆婆说道。

幸夫一迈步,大家便都往那个方向跑去。

“那家卖药材的还没来啊,在干什么呢?”

第八章

洪作听到晶子家的房顶被吹飞,墙被吹倒,有些担心她现在怎么样了。刚才说墙倒了,是哪面墙倒了呢?

那天晚上,对于洪作来说是在汤岛的最后一夜。他接受了幸夫、芳卫、龟男三人一同去河谷的公共浴场的邀请。来请他的是芳卫,洪作当即连声答应了。

说完,足利太平真就马上出门离开了。洪作坐起身来,从被细细打开的大门往外望去,他看见电光闪烁之间,那位除了一条兜裆布外全身赤裸的老人后背一瞬间被映成蓝色。

芳卫大概从一年前开始便不和村里任何人玩耍了,所以他来请洪作这件事本身就非常难得。洪作在这样的芳卫身上,到底还是感受到了他作为自己为数不多的亲密伙伴的友情。

——没工夫吃。

“真稀奇啊。是不是要下雨了?酒坊的芳卫居然露面了。”

——吃点夜餐吧。

母亲七重说道。芳卫从一年级起,便多少显露出只是自己玩,不和伙伴们在一起的端倪,差不多从四年级的后半部分开始,这种倾向变得更强,他便不和任何人玩,也不怎么出门了。村里的孩子们到了冬天,有时会把酒坊的酒仓前面作为玩耍的地点,因为那里阳光很好。孩子们有时会进入宽阔的酒仓里面,有时会在酒仓前的空地上放置的造酒用的大木桶周围跑来跑去。酒仓里面有着难以言表的魅力。一踏进酒仓,便会不自觉地感受到那里特有的阴冷而带着酒味的独特空气。孩子们一边全身沉浸在这样的空气中,一边在建筑物内部探险。广阔的建筑里面,充满了各种适合探险的事物,比如:草席卷、各种大大小小的酒桶、大酒勺、计量器、温度计、小桌台、工作服,甚至连用来压什么的镇石也有。这些石头和河滩上那些随处可见的石头并没有任何不同,但只因为它们在酒仓里,孩子们便觉得这些石头仿佛是有着什么重大意义的东西。

——有两三个附近的年轻人去帮忙了,这种暴风雨里面,那房子都可能会倒掉。老房子就是麻烦啊。

摆在酒仓前的空地上的大木桶里面开放、明亮、宽敞,着实算是奇特的物件。虽然大人们不准孩子们钻进酒桶,但在他们没看到的时候,孩子们还是脱下草鞋钻了进去。只要一进入其中,孩子们便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仿佛自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而且,他们尽量想让自己在酒桶中待得更久一点,便把后面想要进来的伙伴们往外推。因此,酒桶中时常打起架来。有时支着酒桶使其固定的木头被撞掉,酒桶便滚了起来。

——哎呀呀,房顶飞了,墙倒了,真是够呛啊。

虽然芳卫家常常就这样被孩子们当作玩耍的地方,但芳卫也只是从房子旁边看着小伙伴们玩耍,自己并不加入其中。在学校时,芳卫也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即使教室里老师叫到他,他也从来没利索地回答过。无论是学校的老师们,还是村里的大人们,都用特别的眼光看着芳卫。人们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比如:

——所长家的墙。

——酒坊的芳卫不太机灵,这可不好办啊。

——哪里的墙啊?

或者,

——墙也倒了。

——这样的话,酒坊就后继无人了吧。酒得酿坏了。

——哎呀呀。

等等。佐渡屋的龟男这一两年也不和伙伴们玩耍了。但是他的情况是因为自己个头大,有力气,已经能独当一面地干活了,所以他一从学校回去便得帮着干家里的活儿,或是干山里的活儿,或是去种山葵的水田[45]里干活。龟男自己好像也擅长做这些事情,星期天什么的,常常可以看到龟男穿着干活的衣服,夹在大人们中间进山去的身影。

——刚才我去看了下,御料局所长家的屋顶被吹飞了一半。

吃完晚饭,洪作来到幸夫家门前,芳卫、龟男他们已经到了,他们把布手巾塞进腰间,站在街道上,看起来有些冷。不一会儿,幸夫从家里出来了,四人便一同走了起来。

——哎呀呀。

当他们穿过宿村,沿着通向河谷的坡道往下走时,芳卫说道:

——我出门时,堆东西的窝棚顶子快飞了。现在可能已经飞了吧。

“今后见不着阿洪了。可别忘了汤岛,偶尔还是要回来啊。是吧?”

——哎呀呀。

因为芳卫不怎么能够向别人说出这么完整的话,所以洪作吓了一跳。并且,他的说话的方式完全就和大人一样。

——我家啊?门前的崖崩了。

“要回来的。不管是新年还是暑假,我都回来玩。”

——你家情况呢?

洪作也多少有些郑重其事地回答。龟男也和洪作说了些平时听不到的话。他说:

——你们得小心点。房顶反正会被吹坏一点,哎,当成每年交一次的租就想通了。

“你下次回来时,应该已经是中学生了吧。可能见了我们也不会和我们说话了。”

阿缝婆婆回答。

“怎么会?”

——托你的福没事儿。

洪作说道。龟男又接着说:

他的声音被狂风卷着飞进了土仓。

“人啊,往往就是这样的。阿洪,你以后要和我们说话啊。是吧?”

——情况怎么样?

龟男虽然长得牛高马大,但此时却变得有些感伤。幸夫也说了些带着大人味儿的话,但到底还是乐观开朗并且充满活力,符合他的风格。

风雨翻滚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厉害,似乎还夹着闪电,不时传来阵阵雷声。这时又来了一个人,他就是家住宿村高处的足利太平。足利太平是位年过七十的小个子老人,大概是几代前攀上了亲,所以现在仍是亲戚关系,一有什么事,他一定会露面。

“阿洪,像这种山里面的地方,你还是别回来了。我过个两三年也要离开这儿。在这里最多干到村长。我要去城里开杂货店,把生意做起来,请他五六个小工。”

——别这么说,至少吃个饭团再走吧。

幸夫这么说道。四个人到了公共浴场,坐在浴池边缘的板框上,久久地随意聊着。龟男说要当木匠,他说没有比木匠更好的行当了。酒坊的芳卫说自己还是要继承家业,做造酒的生意。他用他那小声含糊、独具风格的声音说道:把酒坊的规模开小点,造酒会是门不错的生意,像现在这般开得大,光是花人手,根本挣不到钱。想来村里的大人们要是听到芳卫这么说,肯定会一个不剩地全都惊掉大牙。

——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在洪作不经意之间,芳卫和龟男都正在往成人转变。幸夫还留有孩子气的地方。虽然他扬言要去城里开杂货店什么的,但是当低年级学生来浴池时,他还是用热水给别人从头浇去,惹得在旁边泡澡的大人们一阵怒喝。只有幸夫还不区分男浴池和女浴池。当男浴池人多起来了,他便提议大家到女浴池去。但是除了他之外的另外三人,总是不自觉地反对这么做。

——吃点夜餐吧。

“那边有女人的味道,不想去。”

这段对话结束后,两人又继续说着。

龟男是这么说的。

——哎呀,你家田地是在那种地方吗?

“你呀,还是个孩子。”

——长野川发大水我家的田地就被冲走了。

芳卫用一种沉默而复杂的表情说道,话中透着懂事的味道。当男浴池挤得太厉害时,幸夫便一个人钻进了女浴池。于是那边马上传来某家女人的惊叫声:

——长野川发大水就发大水吧。家门口那条河怎样了?

“哪家的小孩?这小子。——挺大个儿了还往女浴池这边钻。”

——咱家刚天黑就开始漏了。这样下,长野川得发大水了。

“不行吗?”

——这边就二楼漏雨来着,你那边呢?

幸夫抗议道。

——这天气可不得了,你这边没事吧?

“行什么行?快点,到那边去。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话音未落,话中人——对面那家因能干而闻名的男主人——来了。

“我泡一会儿就走。别那么小气。”

——对面那家还没来人呐,原先每次都是最先来的。

“小气?傻瓜。你明明就是个小孩,就这么想要媳妇儿了?”

洪作听着两人的谈话。染坊老板回去之后,阿缝婆婆说话了。

“哪想要什么媳妇儿了?”

——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不过你都说了,我就来一个吧。

“你脸上不就写着想要吗?色鬼!”

——可别说了,吃个饭团吧。

接着,那边便传来了几个女人用粗俗的话语挖苦幸夫的声音。或许幸夫到底还是抵挡不住这种攻击,他又回到了男浴池这边。这次男浴池这边也传出了抗议的声音。发话的是大泷村的一位老人。

——我不能再这么聊了。

“你们从刚才开始,身体也不冲洗,就在这浴池里进进出出。识相点快出去。你们在这儿太碍事了。”

——哎哟,那家去年死了奶娃,哎,可真是灾祸连连呐。

听到老人这么说,四人便离开了浴池。

——铁匠家的屋顶也给刮没了。

从公共浴场的建筑出来后,便看见一轮寒月挂在天上。四人各自拎着打湿的手巾,沿着能听见浅滩水声的坡道往上走。洪作心想,自己大概永远忘不了今晚的事情。他不禁觉得,无论是和三个朋友去公共浴场,还是回家时披着月光在坡道上行走,还有边走边聆听浅滩流水,朋友们用各自的腔调聊起的内容,它们大概永远都不会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洪作想,自己到了滨松以后也要始终给朋友们写信,绝不怠慢。

——哎哟。

在上家门前,洪作和三个朋友道了别。然后他往上家里面看了看,只见外公和外婆弓着背在小火炉旁互相说着什么。洪作一进屋,外婆便问道:

——大的那棵。

“澡泡得舒服吗?”

——那儿有两棵树吧。折的哪棵?

说着她给洪作拿了坐垫来,铺在火炉边,说道:

——杂货店的柿子树折了。

“来,就在这儿喝点茶吧。”

阿缝婆婆问道。

听起来完全是在招呼客人。这是洪作第一次在上家享受到这般待遇。

——真是劳烦你跑来一趟。村里怎样啦?

“阿缝婆婆走了,你一个人难受吗?”

他的话伴随着潮湿的风钻了进来,果然来的是那位秃顶而身形肥胖的染坊老板。他平时和阿缝婆婆说话时会更恭敬些,但在暴风雨中,他说话就没那么讲究了。

“没有。”

——婆婆,没事儿吧?这雨真是厉害了。

洪作说道。

阿缝婆婆说道。那人声夹杂在风中听起来时远时近,不久便来到了土仓门前。阿缝婆婆起身顺次拉开入口那扇沉重的门。

“你是婆婆隔代宠大的,总有些不够坚强的地方。接下来去了滨松,可能不太好过。那时可别说什么想回汤岛。”

——是染坊的大叔。

“怎么可能说那样的话?”

不一会儿,风中传来了一阵人声。

洪作说道。

——喂。

“不,我看你会说。你可没什么忍耐劲儿。”

洪作到了一楼,再次钻进被子里,这次他睡不着了。风雨声听起来比在二楼时还剧烈。所有的树都在疯狂地呼喊着。阿缝婆婆采取应急措施处理了二楼的漏雨问题后,拿着点燃的蜡烛下到一楼。

外公像往常一样板着脸说道。洪作总是觉得外公一点儿也不认可自己,今晚也不例外。然而和往常不同的是,对外公今晚说的话,洪作并没有感到平日里那般不满。洪作对门野原的伯父石守森之进抱有一种近乎尊敬的情感,对外公却没有,但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外公身上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在他身上独有的,可称为血亲间的爱的东西。外公平时只会用责骂的语调说话,但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唯一说话方式。

洪作说着便把其他被子一床接一床地从楼梯上扔下去。虽然楼下没有点灯非常黑,但不用担心雨落到那里。

“外公,你还活得久呢。”

“婆婆,这样快点。”

洪作说道。本来他想说的是让外公注意身体活得久一点,但话一出口却变得有点异样。

阿缝婆婆一边发出这样的声音,一边把盖被抱到楼下,一次抱一床。

“那么,这么说吧。”

“嘿哟,嘿哟。”

外公说道,

阿缝婆婆开始了往楼下转移被子的行动。

“我倒是打算至少活到你从中学毕业,升入更高一级的学校的时候。”

听到是漏在被子上,洪作也睡不了了。果然洪作一起来,便猛地感到后颈上落下了冷冷的雨水。风在呼呼怒号,雨在猛烈地敲击大地,风雨声听起来非常之大,和洪作睡着时相比,天地似乎完全变了个样。

“不喝酒的话能活到那时候。”

“是漏在被子上的,被子上落雨水了。”

“我才不想人活着没酒喝呢。不能喝酒的话,外公第二天就得死。”

阿缝婆婆突然顿了一下,说道:

外公笑着说道。洪作心想,真是好久没见着外公笑了。他一般情况都不会笑。他总是板着脸,用手巾一个劲儿地擦着喝酒喝红的脸,仿佛这世上没有一件值得去笑的有意思的事情。然而现在外公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开心。看到外公笑了起来,洪作就此起身离开。外公和外婆比平日更老的身影,映在了从上家离开的洪作眼里。

“阿洪。”

回到家一看,虽已入夜,七重仍在擦拭着家里的地板。明天他们离开这所房子后,之前住这儿的医生一家便要搬回来,七重似乎想把屋子打扫干净后再交接给那家人。打包好了的行李、信玄袋,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包之类的东西,已经在进门的位置堆成了小山。按照安排,是由上家负责将这些寄往滨松的东西打包。虽然把所有的事都拜托给上家也没什么不妥,但七重只给他们留下了捆绳子的工作,其余的全部由自己亲手做完。母亲的这种做法,洪作是第一次体验到。和阿缝婆婆性格完全不同的母亲,在洪作看来风姿凛凛,但同时又多多少少有些死板和神经质。

“漏就漏吧。”

第二天,母亲比平日更早地叫醒了洪作。此时屋外仍旧微暗。洪作下到一楼,便发现上家的外婆已经来帮忙了。出发是坐十一点的公交车,所以只剩下五六个小时了。

阿缝婆婆说道。隆隆的风雨声已经包围了土仓,虽然正下着暴风雨,但洪作还是非常困。

洪作在河里洗了脸,立刻上河对面的田里去了。田间道路冻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面,时常传来水洼表面结的冰在草鞋下破碎的声音。虽然出了太阳,但是空气寒冷,口中呼出的气息泛着白色。远方的富士山盖着洁白的雪顶,看起来小小的。几年来几乎天天都这么看着的富士山,从明天开始就看不到了。一想到这个,就连洪作也多少有些感慨。

“阿洪,阿洪,漏雨了,快起来。”

洪作从田地里走到了酒坊背面,又从那里穿出,踏上通往长野村的街道,他沿着街道往平渊方向走去。从去年夏天开始,他便一次也没在这条路上走过。走了两町左右,对面来了一位老人,他穿着干农活的衣服。他看见洪作后停下脚步,说道:

洪作半夜被阿缝婆婆叫醒。

“你们是今天走吧?”

阿缝婆婆直到夜里也没闲下来,到处忙来忙去,仿佛被户外的暴风雨追赶着一般。她把蜡烛、火柴还有一些药品摆在枕边,备好了两人穿的替换衣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准备替换的衣物,但阿缝婆婆好像觉得这是件大事似的,极其积极地备好了衣服。阿缝婆婆的腰弯得厉害,在一楼和二楼之间无数次来回,时而拿来水桶,时而搬来盆子,凡是能接水的东西,连大碗类的容器都征用了,摆在爬上楼梯那儿的地板上。阿缝婆婆的工作直到洪作钻进了被窝还在继续,她每往二楼搬一次东西,就要休息一会儿,往烟斗里塞进烟丝抽两口,这份工作不是那么轻松就能完成的。

洪作只知道这位老人是长野村的,但至于他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完全一无所知。这是一位一年之中能在某处偶遇一两次的老人。

阿缝婆婆和洪作那天晚饭吃得比平常早,早早地铺好了睡铺以便随时能睡。洪作一边听着风声一边坐在煤油灯下的书桌前,学得比平常还投入。不知从哪里灌进来的风让煤油灯的灯光摇曳不已,这时,洪作莫名被一种自己现在竟然在学习的感觉所打动,对自己正在学习这点产生了某种陶醉感。

“嗯。”

说这话时,她看起来得意得很。今年这场暴风雨在九月末降临了汤岛。从早上就开始下雨,到了傍晚刮起了风,雨也变成了暴雨。洪作像往常一样巡视着房前屋后。阿缝婆婆这时正在准备晚上的夜餐。她做了几个放了腌梅子的大饭团,因为自己和洪作半夜里可能得起来,或许还会有人前来问候情况。这夜餐既是给自己准备的,也是给过来问候情况的人准备的。

洪作回答道。

“有阿洪在我就高枕无忧了。阿洪心细得很,把家里前前后后巡了个遍。”

“你没了阿缝婆婆,想来很失落吧。但我听说你要去城里的学校,这再好不过了。帮我代问你爸爸妈妈好。”

洪作的辛勤忙活被阿缝婆婆看在眼里,这似乎让她感到无比的可靠,只要有农户家的人们早早地穿起蓑衣来到小河对面的耕地巡视,她便会站在土仓门口大声向对方喊道:

面容质朴的老人说道。

洪作喜欢迎战暴风雨这天。到了傍晚这些时候,不用阿缝婆婆招呼,洪作自己便会在家附近巡视,收拾容易被风吹跑的东西,用木棍给容易折的树撑上。

“嗯。”

洪作他们这些汤岛村的孩子因为家近,那一天会留在教室里玩到比较晚。因为即便回到家也是关在狭小的房子里,所以他们尽量不那么早回去,他们在被暴雨包围的教室里跑来跑去,直到家里人来学校接他们。

洪作应声答道。当大人郑重其事地和他说话时,洪作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老人注视着洪作,说道:

暴风雨每次都是毫无征兆地突然降临。当温热的风吹起,横飞的雨点落下,遮天蔽日的黑云在天上涌动时,学校就会提前放学。家在较远村子的孩子们会卷起衣服下摆,以村为单位成群结队地赤着脚沿着街道往村子跑。有的孩子打着伞,有的浑身淋透。

“下次你再回来,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多半我已经不在了。娃娃,我们接下来就见不着了。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吧。”

等等。因为现在正是一年一次会起暴风雨的季节,村民们的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事,所以每当洪作听到他们这么说,自己也会不由得紧张起来。“第二百一十天好像也平安无事”这句话带着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欢快轻松感;而“第二百二十天看来是要变天了”这句话里,有一种从别处体会不到的紧张感和对某种未知的巨大恐惧的期待。

说完,老人就这么走开了。洪作小的时候,经常被村里人叫做“娃娃”,但最近没人这么叫了。老人说接下来就见不着了,如此一想,洪作也觉得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位老人了。一想到这个,他便非常懊悔——这位老人特意和自己道别,自己却没能回句像样的礼。

——这样的话,第二百二十天看来要变天了。

洪作想给老人说句话,便中途掉过头来,往老人那边追去。老人一步步地走得很慢,洪作立刻便追上了他。

或是,

“老爷爷!”

——第二百一十天好像也平安无事。

洪作叫道。老人停下脚步,以一种艰难而缓慢的动作回过头来,看着洪作的脸,说道:

到了八月末,村民们口中开始频繁说起第二百一十天或第二百二十天之类的。这是每年的惯例,洪作喜欢他们说起这个。

“什么事,娃娃?”

那三个孩子一边走,一边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起劲儿地唱着。洪作对这三个孩子并没有感到之前对次郎那般的愤怒。相反,他觉得自己也快要被诱惑着唱起来了。洪作光是想着那瞪大眼睛发出哎呀声的女孩的表情,就感到眩晕。洪作从未对女学生产生过这样的感情。那是种莫名的感伤,它格外甜美,但有些内容却只能作为秘密保存着。这种感觉和对已经去世的咲子姐姐的感觉既有某些相似之处,也有不同。

“老爷爷你也要保重身体啊。”

——哎呀,哎呀,好美啊!哎呀,哎呀,好美啊!

洪作说道。于是老人眯起眼睛,仿佛由衷地感到高兴,他说:

洪作对旁边的男孩说道,接着便立刻背转身子离开了晶子。

“娃娃说话真关心人啊。就按你说的,爷爷也要注意身体,争取长命百岁。”

“我们回吧。”

说完,洪作从老人旁边擦身而过,往家的方向跑去。洪作在此之前,从未像刚才和老人说话那样从口中说出礼节性的话语。这样的话语,自己以前无论怎么努力也说不出口。但今天早上,却对着那位老人说了出来,并且心中并不是那么害羞。洪作非常高兴能用自己的一句话使那位老人真心地喜悦起来。洪作觉得这感觉实在太美妙了。他心想,要是自己也能对阿缝婆婆说上那样的话,哪怕只说一次,该有多好啊。他想,自己虽然对阿缝婆婆充满了感激之情,但到底一次也没有让她像刚才那位老人一样,因为自己的话语而高兴过。洪作回到家,母亲便问道:

那个同来的一年级男孩怪声怪调地学着晶子的话说道。

“阿洪,你去哪儿了?”

“哎呀,哎呀,好美啊!”

“我去那边转了转。”

晶子说道。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仿佛被牵牛花的美惊呆了的表情。洪作感到自己的脸又充血了。仅仅因为这位美丽的女孩做出了美丽的表情,洪作便觉得自己脸红了起来。

洪作刚一回答,母亲便一脸愤怒地说道:

“哎呀,好美啊!”

“像今天这样忙的日子,你就不要随意地到处玩来玩去了。”

他想向对方表明自己这样的立场:自己是受阿缝婆婆之命,作为她的使者把花拿来的,这件事和自己的意志没有一点儿关系。

洪作虽然想反驳自己并没有到处玩来玩去,但是看到附近人家的女人们正在家中帮忙,便没有和母亲顶嘴。实际上,家中正是一片热闹嘈杂的景象。附近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家里,七重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到处都有人走来走去,洪作就这样吃完了这顿不安稳的早饭。

“牵牛花开了,婆婆说给你们拿一盆过来。”

到了十点,附近的人们聚集到了家门口。虽然大家只需要把七重一家送到公交车站,但是从一个甚至一个半小时前开始,人们便开始聚集。上家的外婆说:得给这些人上些茶水。七重却说不需要上什么茶水。

洪作现在逃也逃不掉了,他便这样说道:

“这马上要出发了,家里忙作一团,没人会拿不给上茶水来说闲话。”

“哎呀。”

七重说道,但外婆并不苟同,她说:

正在这时,晶子突然出人意料地从房子旁边钻了出来,她有些吃惊地叫道:

“话虽如此,但是你啊,别人可是特意这么早早地就过来了。”

走到房门前时,洪作注意到在门旁边摆着两列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有大有小,在洪作看来,每一个花盆都很高级。一见这情况,洪作觉得手里拿着的牵牛花一下子变得既寒碜又不值钱,他完全不想伸手去碰房门了。

洪作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心里是站在外婆这边的。孩子们也聚集了过来。因为是星期天,送别洪作对于孩子们来说,是这一天的大事。因此孩子们像过节或什么的一般,兴高采烈地欢叫着跑来跑去。一看到洪作露出脸来,低年级的几个孩子便期盼已久般地欢呼着跑了过来,问道:

洪作和三个孩子一起进了御料局的大门,往位于其中一角的所长家走去。

“阿洪,还不出发吗?”

“御料局。你们跟着来吧。”

他们看起来好像是在等待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来临。洪作也看到了幸夫的身影,他和这些低年级孩子不同,在远处守望着洪作似的,站在路的对面。

“阿洪,你去哪儿?”

快到十一点时,七重和洪作兄妹他们离开了房子,向公所旁的公交车站去了。附近的女人们帮忙拿着行李。从这时开始,对于送别的人们而言,洪作成了人气最高的人物。许多人“阿洪,阿洪”地叫他。其中也有人不叫“阿洪”,而是特意郑重其事地叫他“洪作同学”。

阿缝婆婆这么一说,洪作也想去送了。最后,洪作拿着那盆牵牛花走到路上,往所长家送去。两三个先前在别处玩耍的孩子跑了过来,一个一年级的男孩问道:

“洪作同学,请千万要保重啊。”

“所长家的那些人肯定会大吃一惊。这样的牵牛花可不常见啊。”

也有人这样说道。当一群人到了公交车站时,御料局所长家的晶子也来了。也许她是跑着来的,她的脸上泛着红潮,气喘吁吁。

阿缝婆婆说。

“这个东西就作为饯别的礼物给你。”

“怪什么啊。阿洪,这是白送给他们。”

说着她递来一个小纸包,然后说道:

“这花盆太怪了。”

“是把小刀。”

“为什么?”

母亲七重向晶子道了谢。这时晶子的母亲也来了。洪作已经好长时间没和晶子说过话了。这倒不是因为吵了架,或是有意不说话,而是因为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男孩女孩不能随心所欲交谈的年龄。但是这天上午是例外。晶子待在洪作身边,说道:

“要不算了吧。”

“进了中学给我写信吧。我多半也要去东京读女子学校。”

阿缝婆婆说道。洪作连忙绕到土仓旁边一看,果然仅有的一朵蓝色的大花开得非常醒目。那株牵牛花栽在一个没有柄的大勺子里。洪作觉得和上次送他们盆柿一样,作为给所长家的礼物,用这东西当花盆实在太不合适了。

洪作不由得觉得此时的晶子光彩照人。他和晶子间有着各种感情上的纠葛,有时觉得对方体贴善良,有时又觉得对方心怀恶意。但是现在看起来,晶子就是一个淳朴的少女,淳朴到让人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实在是不可思议。虽然他们年龄只差一岁,但是洪作觉得她像是一位比自己大得多的少女。

“今天只开了一盆,但就这盆开得格外漂亮。”

晶子一个劲儿地说着升学考试的事情,口头禅式地说道:

洪作问道。

“你也好好学习哦,不能输给城里的孩子。好好地,好好地学。”

“拿哪盆去?”

洪作沉默着点着头。芳卫、龟男,还有其他低年级学生都围在洪作身旁,但只有幸夫没有靠近过来,他一个人站在大人们的身后,时不时地对着洪作这边露出笑脸。

洪作虽被吩咐把牵牛花拿去所长家,但他不禁对此有些犹豫。因为这些牵牛花要么是栽在摔坏的大碗里,要么是栽在没有柄的大勺子里,没有一株是栽在正儿八经的花盆里。虽然送花去很好,但装花的容器却成了问题。

公交车来了,是辆空车。驾驶员和女售票员都是村里人,来送别的人们在叫他们时都是叫的名字,有的甚至毫不客套地直呼其名。一个女人在把行李搬上公交车的同时,顺便坐在座位上,说道:

阿缝婆婆这样说道。这牵牛花确实开得晚,从这一点看无疑算是奇怪的牵牛花,但在洪作的眼中,这花却生得漂亮完美。村里的其他牵牛花大多将藤蔓缠在竹篱笆上,开着褪了色般的小花,但阿缝婆婆精心照料的这些牵牛花开起来不但大朵而且色彩鲜艳。

“啊啊,真舒服啊。”

“不好意思这真是牵牛花。你稍微从那边下来看看。这花就是牵牛花。”

大家在笑她的时候,她还来了劲儿,从窗户探出脑袋,向大家挥手。

这话只要稍稍钻进阿缝婆婆耳朵,她便绝不会默不作声。大概从去年开始,阿缝婆婆的腰突然变弯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她的脾气也变得急躁起来。

当先前进到候车室休息间的驾驶员和售票员出来时,在场的人们都紧张了起来——发车的时候终于到了。公交车的乘客除了洪作他们外,还有另外几个人,大家都在车门那里谦让着上车的顺序,打算让七重他们先上。只有洪作在所有人都上去之后,才一个人迟迟地上了车。因为佐渡屋龟男的母亲拿来了一件包在报纸里的东西给洪作,洪作必须把它收进布包裹里面。

“阿洪家的牵牛花真是奇怪啊。这真的是牵牛花吗?”

公交车要发车时,孩子们都往车门这边挤了过来,洪作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站在车门附近。洪作把脸朝向孩子们那边。有个外号叫“凹凸脑袋”的二年级学生——他的头型的确凹凸不平——毕恭毕敬地鞠着躬,是那种最高规格的,格外恭敬的鞠躬。他那鞠躬低下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

牵牛花一般是七八月开花,不知什么原因,土仓旁的牵牛花直到八月末才开,到了九月也还是几乎每天早上开出两三朵大花。经过小河对面的田间小道去干农活的人常常这样说道:

公交车开动了。洪作一直等着那凹凸不平的脑袋抬起来,注意力全在于此,以至于幸夫、芳卫,还有晶子,他都没来得及看。因此当公交车驶过箦子桥,洪作感到后悔伤心。公交车和马车不同,送别的人们、村里房子的屋顶,还有熊野山,它们全都一瞬间就变小了,随后很快地消失在洪作的视野里。

“牵牛花开得漂亮,你给送到所长家吧。”

公交车眨眼间驶出了市山村。四个市山村的同班少年站在裁缝铺前。他们明显是打算在这里送别洪作,当公交车开过去时,少年们拼命地挥着手。洪作也把脸探出车窗,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还是用挥手回应着对方。

第二学期开学后快一周的第一个星期天,阿缝婆婆对洪作说:

在市山村的村头有个公交站,公交车在那里停住了。这里也有两个同班的女生来送别洪作。两个女孩只是微微笑着没有说话。洪作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应着她们,他也对着她们露出微微的笑容,之后便把目光转向相反方向的车窗了。

他对洪作扔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土仓,也不想再痛骂阿缝婆婆了。

汽车穿过市山村,驶过嵯峨泽桥,来到了门野原村。石守家的伯父、伯母以及堂兄弟唐平三人正站在路边。这时,母亲七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从车窗那里向三人鞠躬行礼。洪作也和母亲一样行了礼,但石守森之进和伯母都没有回礼。他们两人都同样板着脸等着公交车开来,随着公交车从他们面前驶过,他们转过头来,目送着公交离去,然后一直站在那里,脑袋一动也不动。洪作突然感到一阵感动,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泪水涌出自己的眼眶。从汤岛出发时,虽然有那么多的人相送,但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悲伤,可不知为什么,当看到板着脸的伯父伯母送别自己时,悲伤反而猛然涌起。

“阿洪,你快回丰桥你爸爸妈妈那儿去吧。跟这老太婆待在一起,迟早要被她吸干了鲜血死掉。”

洪作不想让母亲和其他乘客看到自己流泪,便离开座位坐到公交车最后面的位子去了。从门野原到月濑,自己看过无数遍的风景一个接一个地向身后飞去。当洪作将目光从近处的风景移向远方时,他远远地望见了天城山的一部分——它呈现出和在汤岛看到时不同的形状。当洪作想到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连天城山也看不到了,心中便想就这么一直盯着那山看。

他掩不住内心的惊惧般说道。

接下来,公交车在到达大仁前,每次停靠各地的公交站,就会像聚拢人手一般,接上两三个乘客继续前行。有的人只坐一站便立刻下了车。来乘车的乘客中有几个人认识七重,他们都郑重其事地和她打招呼。

“啊啊,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可怕的老太婆。”

“没想到阿缝婆婆也走了。”

次郎的父亲被泼了水后似乎一下子醒了酒。

这些人中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先是这样慰唁道,然后又说:

接着一阵响亮的泼水声传来。洪作忍不住下楼一看,只见次郎父亲被人从头泼了水,全身湿透地站在那里。看来似乎阿缝婆婆突然提起水桶泼向了对方。

“不过,你们也算因此消了灾。想来那个人把你们搞得非常够呛吧。”

“你想想我怎么会让阿洪见你这种醉汉。阿洪可是别人托付给我的宝贝。你这蠢货。”

这时,母亲这样说道:

“我管他是阿洪还是什么,快把你家那小子交出来。我直接找他对质。”

“我觉得:人啊,都是在要死的时候会变好。阿缝婆婆这两三年完全变得心地善良起来,过世的时候,村里人都为她感到惋惜。连我也觉得真是失去了一个值得依赖的人。”

阿缝婆婆也不示弱。洪作在二楼听着两人在楼下进门的地板框那里激烈地争执,心想这下可闯祸了。两人的言辞越来越激烈。

“哦,她变成了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啦?”

“阿洪这么老实的孩子才不会对你家那脸上又青又肿的小子动手。要是阿洪真那样做了,也是你家次郎不好。你好好把手放在胸口问问老天爷吧。”

那女人表情惊讶地说道,看起来似乎有些扫兴。洪作不禁为母亲替阿缝婆婆说话的举动感到高兴。因为他根本没料到这样的话会从母亲口中说出,所以非常开心。他不由得感到母亲七重的脸变得格外光彩照人,而平时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为什么要把我家那小子推到河里去?我今天就是来讨个说法的。”

公交车开进了大仁村,洪作做好了帮母亲把行李全部卸下的准备。

当晚,次郎父亲怒吼着来到了土仓。这位秃着头五十岁上下的人物身上带着些酒气。

“用不着,别那么慌里慌张的。”

次郎不知道洪作为什么要突然打自己的头,一时间有些蒙,不一会儿便像洪作要杀自己似的放声大哭起来,从河里爬起身来,湿着衣服,沿着坡道往位于上家上方的自家跑去。洪作到底还是为自己对小自个儿三岁的病弱男孩突然下重手感到心痛,但他仍然认为,这男孩唱这首伤害了晶子和公一的歌是无法原谅的行为。

母亲说。洪作还是很讨厌这样说话的母亲。他们在公交车的终点大仁站下了车,据说离轻便铁道发车还有一小时。洪作在车站候车室里挨着母亲坐下。

那天放学之后,洪作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他看见二年级的次郎正在小河里洗着脚,嘴里还大声唱着“晶子的晶”,他胸中顿时燃起一股强烈的怒火。次郎这孩子生来便体弱多病,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沉默寡言,也没什么朋友。洪作不声不响地走到河边洗东西的地方,往直直地站在河里的次郎头上狠狠地打去,一下两下,次郎便踉跄着跪倒在了河里面。

“我的牙有点疼。”

洪作一见大家对着那对姐弟起哄,便感同身受般地难过不已。

洪作说道。他的一颗臼齿正在生疼,虽然非常轻微。

——晶子的晶,是精神病的精,公一的公,是鸡公的公。[2]

“这次去了滨松,先把你的牙治了。你的牙现在都烂了吧。其实你的牙原本底子好得很,一颗虫牙也不该长的。”

新学期开始了,开学的第一天还没完,全校所有学生便都记住了这对转校来的姐弟的名字。姐姐叫晶子[1],弟弟叫公一。就在这新学期的第一天,学生们只要一见到这两个转校生,便会在运动场上起哄。

母亲说道。或许她想说,都是阿缝婆婆给你带成这样的,但她没有这么说。

所长家母子三人回去后,阿缝婆婆对这三位来访者赞叹不已。她说,到底还是从城里来的,和村里人相比格调完全不同,阿洪今后也要和那家的人玩才好。洪作心想,要是自己真的能和那对皮肤白皙的姐弟一起玩,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这是因为我从小尽吃甜的东西。”

洪作发现自己的脸正在不由自主地充血。他离开母子三人,立刻回到了土仓。他实在没有勇气看阿缝婆婆把包在报纸里的盆柿递给他们的场景。

洪作说道。

“五年级。”

“是吧。”

姐姐第一次开口了。

母亲说道。

“你念几年级?”

“也不刷牙,每天早上都吃糖。”

洪作心想,我死也不去给你拿什么报纸过来。于是,阿缝婆婆转身回土仓去取报纸,她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着,大家都看见了她那深深弯折的后背——大概从去年开始,她的腰就突然弯得更严重了。

“是吧。”

“我就是找不到嘛。”

母亲点着头,似乎在说的确如此。但这个时候,她也还是没从口中说出阿缝婆婆的名字。

“哎呀,你怎么会找不到。”

洪作想趁着小火车还没开,去大仁店铺林立的大街上走一圈。虽然洪作和大仁村并没有那么深的缘分,但从小时候起,一听到大仁这个地名,便总觉得那个地方光彩夺目,仿佛是一个大都市。那里有轻便铁道出发和到达的车站,有电影院。并且因为连车站都有,店铺的数量比起汤岛的宿村来,多少也更胜一筹。洪作在去过三岛和沼津等城市后,对大仁并没有抱有那么特殊的感情,但直到大约二三年级的时候,一说到大仁,洪作还是会联想到繁华的都市。

“我找不到。”

洪作走出车站候车室,横穿过小小的广场,穿过房子与房子间的窄巷,来到了店铺林立的大街。风儿吹过,道路上扬起沙尘。一支打着电影广告的乐队穿过扬尘,一路播散着热闹的乐队演奏声走了过来。大鼓、小鼓,还有单簧管,乐器有三种,乐师也是三人。在三位乐师前面,慢吞吞地走着两位扛着大大的长条旗的老人。

“就在味噌桶的旁边吧。”

洪作站在路边,看着乐队通过。在乐队后面,跟着几个小孩。即便在洪作看来,这一行五人的乐队也绝对算不上光鲜华丽。他感到其中隐约透着落寞。洪作也是第一次把这种感觉理解为落寞。落寞,落寞……洪作心头一直萦绕着这种感觉。之所以会这样,既是因为落寞是离别故乡这天的感伤心情,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洪作已经到了这样一个能感知落寞的年纪——落寞的音乐,到底还是只能理解为落寞的音乐。

“我不知道报纸在哪儿。”

[1]原文为“あき子”,汉字“晶”为译者所加。

洪作心想,若是用包袱皮什么的来包还说得过去,拿报纸来包实在是拿不出手,于是便不想去,他说:

[2]原文为“アキ子ノアノ字はアンポンタンノアノ字、コ一のコノ字はコ芋ノコノ字”,意思是“‘晶子(音:akiko)’名字里第一个发音a是‘傻瓜(音:anpontan)’里的第一个发音a,‘公一(音:kouichi)’名字里第一个发音ko是‘小芋头(koimo)’里的第一个发音ko”,借首个发音的相同进行恶意调侃,也可译为是“晶子是个大傻瓜蛋,公一是个小芋头蛋”。

“阿洪,去把报纸拿来。”

[3]“奥伊豆”中的“奥”在作为地名的组成部分时,一般指地处偏僻或位于山的深处或河流上游的意思。

阿缝婆婆让他们在那里稍等,自己回土仓里面去取盆柿。在洪作看来,作为给所长一家的礼物,阿缝婆婆兜在围裙里拿过来的那些小小的果实实在太寒碜了。之所以叫盆柿是因为它比其他柿子结果早,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就可以摘了。但是这种柿子个头又小,味道也不如普通柿子甜。阿缝婆婆拿来了柿子后,发现对方并没有包柿子的东西,便对洪作说:

[4]原文为“帳場”,专指传统的商店、旅馆、餐馆登记结账的地方,多为竖条木栏围成的空间,内放桌子及相关用品。

两姐弟在母亲说话时,把脸朝着洪作。姐姐好像不怯生,感觉像是直直地盯着洪作似的。这两姐弟虽性别不同,却长着完全一样的五官,洪作对此感到惊讶。不过虽然他们脸长得一样,但姐姐看起来更加温和,弟弟看起来更加刚强。洪作一直把视线朝向别处,没有放在对方二人身上。

[5]原文如此,似与上一段两年未见唐平的描述相左。

“从明天起这两个孩子就要去上学了,拜托你和他俩做个伴儿。我刚刚也是去拜托了杂货店的阿幸才过来的。”

[6]指栽培香菇用的短树段。

他们的母亲也长得皮肤白皙。在洪作看来,这母子三人和自己这些人不一样,他们是上等阶级的人。

[7]明治三十二年即1899年。

“真是个好娃娃。你叫阿洪对吧?”

[8]农商务省的负责人。农商务省为日本1881年至1925年间存在的中央行政机关,负责农林工商相关的行政事务。

明天第二学期就要开学了,在开学前日的下午,所长家的姐弟突然被他们的母亲领着,前来洪作居住的土仓拜访。洪作听见阿缝婆婆喊他便下到一楼,看见在土仓前的柿子树下,两姐弟和他们的母亲正和阿缝婆婆面对面地站着说话。洪作走过去默默地鞠躬行礼。

[9]日本旧时教育体制中,对六岁以上儿童实施的六年制义务教育。

洪作站在路边,看着一群人从面前经过。所长一家四口夹在这群人中间,里面能看见一位皮肤果然很白的女孩。虽说是六年级,但看起来还要大些。她那三年级的弟弟也看见了,皮肤也很白。洪作因为一心关注着这两姐弟,根本没有看清他们的父母是何许人物。在这群大人后面,陆陆续续跟着十个左右村里的孩子。在看过这对城里人模样并且皮肤白皙的姐弟后,洪作觉得这些村里的男孩女孩皮肤黝黑,毫无可取之处。

[10]原文为“囲炉裏”,指将室内地板空出一块方形区域,里面生火用于取暖、烧水、煮东西等。

幸夫的父亲在开店的同时,还在御料局谋了一份差事,因为这个关系,欢迎的人群中也能看到幸夫父母的面孔。

[11]香菇的日文汉字为“椎茸”,与地名“香椎”有同字。

接着幸夫又害羞似的说道,然后挠了挠头。许多村民沿着坡道上来了,都是些去迎接前来赴任的御料局所长的人。

[12]日本东山天皇在位期间的年号(1688年至1704年)。

“那个皮肤白得不像话的怪丫头过来了。”

[13]神社门口的牌坊。

“是的。”

[14]神社中供奉神体的房子,或神社用房。

“是所长家的吗?”

[15]“写什么都未为不可吧”的原文是“何を書いてもいいんでしょう”,为有教养的女性日常使用的郑重体表达。

“他们让我们搬这玩意儿!”

[16]原文为“若い衆宿”。在日本农村,各村有名为“若者组”的青年集团。15岁至婚前的男青年加入其中,承担村里的治安或祭礼等方面的工作。他们开展集会或合宿的建筑或场所便被称为“若い衆宿”。

洪作正在问话时,便看见幸夫和龟男各自拿着大大的包袱沿着坡道上来了。幸夫走近后一脸害羞地说道:

[17]原文为“のし餅”,指厚约1厘米延展成长方形的扁平年糕,将其切分后可做新年用的“切年糕”。

“阿幸呢?”

[18]原文为“年越しそば”。除夕吃荞麦面为日本传统风俗,取其又细又长之意。

另一个赤身裸体的一年级孩子说道。他也喘着气,两眼一个劲儿地闪着光。

[19]原文为“君が代”,为日本国歌《君之代》的第一句。

“扔了石头后,我去给她两下子。”

[20]原文为“年の始め”,为1893年日本文部省发布的小学校歌曲《一月一日》的第一句。

他接着说。他们明显因为马车上下来了一位陌生少女而兴奋不已。

[21]即1890年发布的《教育敕语》,为明治天皇对近代日本教育的基本方针所下达的敕语。在旧时,小学校长要在数个重要节日向全体学生宣读该敕语。

“我们在这儿等着,待会扔她石头。”

[22]原文为“お飾り”,各种新年的传统饰物的总称,如门松、镜饼、注连绳、门饰等。

一个孩子向洪作报告道。

[23]原文为“官舎”,为国家修建给公务人员居住的住房。此处指所长一家所住的公房。

“阿洪,他们来了,那丫头来了。”

[24]原文为“どんどん焼き”,即在正月十五,将门松、稻草绳等新年装饰物等集中烧掉的习俗。人们常利用该火焰烤年糕、团子等,据说吃了可避疾病。

洪作听到停车场那边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便想到肯定是新所长他们一家来到村里了。洪作便不去平渊了,而是沿着家门前的坡道往下方的停车场那边去了。果然,几个村里的低年级学生跑了过来。

[25]此处橙子和干柿子串均为新年饰物的组成部分。

洪作一来到户外,便戴上草帽走上大路去找幸夫他们了。虽然没有发现任何孩子的身影,但是洪作大概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他们肯定不是去平渊游泳,就是在附近的河里设堰捕鱼。洪作在去平渊途中路过上家旁边的道路时,远远地听见孩子们叫喊声。那是从停车场传来的。虽然之前传闻从今年春天开始下田街道也要开通公交车,但到了春天,甚至到了夏天,一点也没有要通的样子,马车仍然是这附近唯一的交通工具。

[26]原文为“書初め”,即一月二号第一次用毛笔写字或画画的习俗。常写内容为新年抱负、祈愿、吉利的成语、汉诗等,习作在爆竹节被烧掉,据说可让字变好。

洪作说道。他早就憋不住想去玩了。

[27]竖25厘米,横33厘米的日本纸,多用于习字。

“那我就去玩一会儿。”

[28]“鹎”音“bēi”,该类鸟品种繁多,多成群活动,食浆果昆虫等。

阿缝婆婆说道。

[29]原文为“バタン、キュウッ”,是一个正在成为死语的词汇,原意指一倒在被子或沙发等物品的上面便睡着或失去了意识。音译为“啪嗒,咻——”,“吧嗒”拟倒下声,“咻——”表现昏过去等状态。

“前些日子,你们学校的老师——就是那个叫什么的年轻代教——还表扬阿洪来着。——稍微玩一会儿再学也行。你祖姥爷也没像你这样学。”

[30]指石川啄木,日本明治年间的著名诗人与歌人(和歌作者)。

“怎么可能好。”

[31]指和歌,是日本传统的诗歌形式之一。

“阿洪不学成绩也好。”

[32]专门创作和歌的作家。

“不,我要学到中午。”

[33]旧制小学科目,用于指导国民道德的实践,相当于“道德课”。

“哎呀,不当什么总理大臣和博士也行。——去玩儿吧。暑假就是拿来玩儿的。阿洪,去玩儿吧。”

[34]原文为“読方”,为旧制小学科目,与“書き方(习字)”和“綴り方(作文)”一同作为“国語科(语文课)”的分科。

这天也是一样,洪作正在拼命抵抗户外传来的呼唤的诱惑,上到二楼的阿缝婆婆又如往常一样说道:

[35]“短歌”是日本传统诗歌“和歌”最普遍的一种形式,创作时以“五七五七七”共五句三十一个音节为原则。前文所言啄木的歌,即属此类。

似乎阿缝婆婆一看见正在学习的洪作便觉得心痛不已。因此,洪作能坐在书桌前实属不易,既有外面孩子们不绝于耳的声声呼唤,也有家中阿缝婆婆让自己去玩的喋喋不休。

[36]原文是“おまえた”,应是当地方言中不含敬意的第二人称叫法。

“阿洪,去玩儿吧。不用这么拼命地一个劲儿学习。”

[37]此处为阿缝婆婆借表现愤怒、嫉妒、苦恼的长角女鬼面具讽刺七重。

但是,麻烦的是阿缝婆婆。她虽然时不时嘴上说些得好好学习什么的,但在现实中,一旦看见洪作坐在书桌前学习,她便劝洪作放下学习去玩,说道:

[38]原文为“しげ”,译者在此译作“茂”。

洪作成为五年级学生后,为了抵抗这种呼唤的诱惑,开始锻炼自己的意志。若是每天和村里的孩子们玩来玩去,到底还是没有希望考过近在一年半后的入学考试,升入城里的中学。进入五年级后,洪作认为,自己就是和其他孩子不同,不论学多学少,自己必须学习。

[39]此处用传说中的水中怪物“河童”借指玩水的孩子们。

这一声声呼唤仿佛是合唱中的一个小节,带有独特的调子,传递着这样的信息:为了一起快乐玩耍,我们等你等得多辛苦啊;是在忙家里的事情吗,还是在做功课?虽然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快点抛开这些出来玩吧。这如同歌曲合唱般的呼唤既带着某种欢喜兴奋,也带着某种奇妙的忧伤格调。听到这样的呼唤,一般的孩子都会忍不住诱惑跑出去。

[40]“大社”指知名或大型神社,也指旧制最高一级的神社的社格。此处指位于三岛的“三岛大社”。

——阿洪,还没好吗?阿洪,还没好吗?

[41]此处用手画圈可能代指犬饲脑子有问题,也有可能代指天狗戴的布制小圆帽。在后者的情况下,这个手势将犬饲比喻为天狗,说明其孤傲自负(天狗因鼻子很高而被作为傲慢自负的化身)。传说天狗会掠走小孩,使小孩“神隐”。但有时也会教给小孩各种知识与技能,如传说中日本英雄源义经幼年时就是从天狗处习得了剑术。

但是,御料局所长到任的当日却似夏天卷土重来,强烈的阳光从清晨便倾泻而下,十分炎热。洪作坐在土仓窗边的书桌前,做着剩下的作业。蝉鸣声混杂着小河的流水声传入洪作耳内,有时还听得见其中混杂着孩子们的喧闹声。孩子们的喧闹声有时会来到土仓窗下,每当这时,洪作就能听见几个孩子呼唤自己的声音。

[42]原文为“煮しめ”,将鸡肉、鱼肉、蔬菜等食材,用酱油加砂糖调味的汤汁长时间烧制至入味的菜肴。

不知什么时候暑假已近结束,再有几天第二学期便要开始了。每年当立秋二字出现在日历上,就像精确计算过一样,阳光从那时起便开始明显地减弱,人们隐约地感到山间村落的空气中开始带有秋天的气息,今年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当日历上已然立秋,暑气便已完全消退,早晚吹起了凉飕飕的秋风。村民们都说秋天早来了一个月,担心不多出几天太阳的话,会影响稻子的收成。

[43]原文为“松の内”,一般指元月一日到七日,在此期间在门前或门口等地方要装饰着松枝。

被村民们称为御料局的帝室林野管理局天城出张所换了新所长。新所长到任这天,汤岛的宿和久保田等村落的孩子们都有些坐不住了。据说这次来的所长膝下有一个六年级的女儿和三年级的儿子。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村子,孩子们都非常关心到底会来怎样的男孩和女孩。对于这件事情,五年级的洪作和四年级的幸夫他们虽不像一二年级学生那般感兴趣,但一想到不久将有一对和自己同住一村,同上一所小学的男孩女孩出现在村里,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期待。

[44]用来装日本酒的大玻璃瓶,因容量可达一升多而得名。

第一章

[45]原文为“山葵沢”,伊豆地区将山葵(芥末的原料)种植在浸着浅浅流水的阶梯状田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