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爬行了几步。
普布头贴在地上，抬眼觑见，藏军穿着皮靴的脚步从他跟前走过。
僧俗官员们的马蹄从他跟前踏过。
藏兵吹奏的军乐声和僧人吹奏的唢呐声近了，皮鞭空抽的声音十分响亮，就在头顶炸响。然后，是汽车引擎持续的越来越大的声响。
他又向前爬了几步。
沉重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汽车引擎声渐渐逼近。
丹增发现了，去伸手拉他，却连他的靴子都够不着了。丹增脸上浮起了惊恐的神情：“普布！”
丹增把普布脑袋摁在了地上。
普布没有回头。他被咫尺之间的缓缓行驶而来的汽车迷住了。这时，仿佛时间也变慢了。虽然从他匍匐的视角，只能看到汽车不完整的部分。闪闪发光的车头、保险杠、前栅、旋转的轮子。带花纹的有弹性的橡胶外胎，碾过土路时，一些小小的石子“噗噗”作响向四旁飞溅。金属轮毂闪闪发光。他稍一抬头，看到车窗后的黄色窗帘被撩开一点，他只看见一个模糊的面影，黄窗帘又垂下了。他又趴下，看见汽车的底部旋转的轮轴在呼呼转动。最后，是汽车的尾部。他完全被这些为不可知的力量所驱动的机械之美迷住了，对四周响起的凶狠吆喝声充耳不闻。他被狠踹了一脚，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眼睛仍紧盯着汽车。
普布抬头看丹增少爷时，额头上粘了一团尘土。
眼见这情景，丹增几乎瘫软在地上。
丹增和普布也匍匐在地。
普布飞快地向前爬行，想追上汽车，全然不知自己在这支煞有介事的队伍中引起的混乱。
街道两边，行走着的、从事着各种工作的人们都停下来，乞丐也停下来，向着那个渐渐走近的队列张望。其间，各式各样的表情被迅速统一：敬畏而恭顺。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有人再抬头张望时，额头上都粘满了尘土。
汽车猛一加速。排气管冒出的黑烟把他眼前的一切都遮没了。
尘雾后方，是布达拉宫高耸的轮廓。
同时，护驾的藏兵和喇嘛一拥而上，靴子和皮鞭都落在了他身上。丹增绝望地趴在地上，呻吟般地：“普布。普布。”
队列一本正经地行进，激起了一片灰蒙蒙的尘土，长长地拖在队列后方。
粘满一身尘土的普布被身强力壮的藏兵拎起来：“竟敢冲撞佛爷圣驾！”
十几个人组成的，着英式服装的藏军小方阵在前面开路。之后，是吹奏着喇叭的藏兵乐手和吹奏着唢呐的僧人乐队。再之后，是一行骑在马上的着官服的噶厦的俗官与穿紫红袈裟的僧官。再之后，是一辆垂着黄绸窗帘的奥斯汀轿车。上午，斜射的阳光，使得那汽车的玻璃和金属车身都在闪闪发光。汽车后面，又是官员和藏兵。这列队伍后面，还逶迤着那些僧俗官员的仆从们。
普布粘满尘土的脸上流出了血，却露出痴迷的笑容：“我看见了！没有水，轮子也在转动！”
大路的前方，一队人马正在走近。
他被扔在地上，皮鞭与靴子又落在了身上。
普布挣扎一下，没有挣脱，他随着少爷的目光望出去，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紧张了。
丹增跪行着爬过来：“大人开恩，饶过我家的奴才！”
少爷闻声笑笑，把手举到额头上向前望去。神情却变得严肃了，他跑起来，赶上普布：“站住！”
藏军官发出命令：“把这两个小崽子抓起来！”
丹增若有所失，普布兴冲冲走在前面，回过头来，倒退着走，对落在后面的丹增大声说：“老爷说，少爷去印度上学要带着我！”
这时，前面穿着三品官服的座下马停住了。一个下等官员跑过来：“传噶伦老爷话！不必跟两个喜欢新奇东西的孩子为难！”
两个少年在街头闲逛。
那个藏军官追上去，站在我们只能看到一个威严背影的噶伦老爷面前。然后，那个军官又回来，悻悻地对两个孩子说：“滚吧！”
下午，强烈的太阳光依然斜射，但不像早晨那样清澈。阳光里飘飞的尘土，杂乱的声音，显出尘世的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