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完全是一座田园城市。即使进了城,也仍有许多农田。白墙土屋之城中人流如织,有的乘坐在三匹马拉的排子车上,有的骑在驴背上。我们路过一处蔬菜市场旁。土豆、白菜、辣椒、大蒜、苹果——所有商品都摆在露天摊位上售卖。虽是白墙土屋,可门扉和窗框却被涂成了红色或蓝色。尽管街道树也很气派,却没有城市的感觉,完全就是一处尘土飞扬的河西走廊大聚落。城区的人口有8万。
车子渡过数条小干河。羊群。牛群。风又大了,黄色的钻天杨随风披靡。漫长的农村地带驶到尽头,车子进入张掖城。
十二点五十分,我们进入张掖地区招待所。招待所为白砖结构,单层建筑,屋顶是红褐色的。
出城后戈壁曼延开来,不久化为耕地。车子进入聚落,然后又进入戈壁。虽然耕地地带拥抱着不毛地,却依然连绵不断。这是一片长带状的绿洲。钻天杨的黄叶是明黄色,车子似乎也要被染成黄色了。
用过午餐并休息后,我们前往觻得故城。觻得故城既是汉代张掖郡的郡城遗址,又是觻得县县城遗址。据说,遗址便被埋在张掖城18公里外的沙漠中。
十二点十五分,我们进入临泽城。大街上到处是午休的人们。虽然只是一座夹道之城,徒有其表,却给人一种久违的大聚落的感觉。
车子穿过城市来到郊外,沿来时原路向朝酒泉方向驶去。虽然两三小时前刚刚通过,我却有种初来之感。车辆行驶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小麦田,玉米地。所有钻天杨一齐被刮向北侧。路从大绿洲地带拐了个大弯,一面转弯一面伸向前方。完全是丰美田园风景中的旅程。原野中不时浮出一些钻天杨树林。
路缓缓地转着弯,曲曲折折地伸向远方。一片醒目的黄叶钻天杨树林映入眼帘。这是一处巨大的绿洲地带。路再次越过铁路道口,之后便穿行在农村地带,不过,四处仍有些不毛地。
不久,车子跨过一座桥。路绕着大弯,又过了一座桥。田地、不毛地带、干河道。干河道格外多。
十二点,出发。不久车子离开沙漠地带驶入绿洲,进入临泽县。农民的土屋虽少,可耕地却十分广阔。
不久,土屋点点,眼前化为农村地带,车子行驶在完美的钻天杨林荫路上。穿过林荫路后,沙漠又在路两侧铺展开来。
停车。不觉间戈壁变成沙漠,四面撒满细沙。原来北方大沙漠的前沿已侵入这里。远处是连绵的小沙丘。冷风已加大,摇动着路旁贫弱的钻天杨。果如天气预报所说的那样。
吉普车由此偏离道路,进入左边的沙漠中。沙漠中有座小沙丘,车辆驶过沙丘旁。由于风大,沙尘飞扬。有些地方还种植着一些柔嫩的钻天杨。或许是在造防风林。
十一点四十分,车子再次进入不毛地带。广阔的戈壁中点点分布着白色碱性地带。只有路两侧植有一些瘦弱的钻天杨。在稍稍偏左的地方,一片小绿洲露出脸来。
不久,一片貌似城墙的东西浮现在前方,我们朝其靠近。穿过一片沙枣林后,车子来到城墙一旁。我们在路边1~2公里处下车。城墙上有城门,我们由门而入。我用脚量了量,城门处的城墙厚度是11步,大概有三四米厚吧。
十一点三十分,漫长的戈壁终于结束,路进入高台县的绿洲。这是一块完全被包围在戈壁中的绿洲。车子通过一处名叫南货人民公社的聚落。聚落很大,街道树钻天杨也很美。在耕地的对面,一道龙卷风进入眼帘。
进入内部,遗址规模之大令人吃惊。大小的断壁残垣在沙漠中勾勒出一片方形区域,很难估计周长有几公里。据为我们做向导的地区革命委员会的人说,方形的一边长500米,周长是2公里。不过,依我看来似乎更大。
戈壁之旅永无尽头。如此看来,这绝对是个比刚才还要大的戈壁。前山层叠的祁连山脉出现在右边。这一带的戈壁也被甘草染红。车子越过一处铁路道口。路曲曲折折,地面接连出现细微的起伏。羊群浮现出来,两群,三群。
城墙包围的内部铺陈着瓦砾与沙子,十分难行。城墙脚下堆积的沙子形成一条斜坡。尽管鞋被沙子淹没了大半,可我还是努力爬上去,站到城墙上。现在残留的城墙,最高处约有3米。城墙当然是由土坯筑成,土坯与土坯之间甚至嵌着芦草般的植物。西南一隅似乎还残留着疑似城楼的遗迹。
祁连山脉从右面浮出。元山则长长地延伸至右侧,伸向祁连山脉,最后变成祁连的前山。
从城墙上放眼望去,遗址完全被包围在沙漠中。包围遗址的沙漠里,四处营造着钻天杨树林。城墙外侧则是沙枣点点,不过,这些沙枣是野生的。
十一点十分,车子进入一片小绿洲——元山人民公社。可转瞬间我们便穿过了此处,再次进入戈壁。一片连绵的低山出现在左边至前方一带,是元山。路从元山一角翻越后进入丘陵地带。元山层峦叠嶂,越过元山后我们再次进入戈壁。
我在城墙上坐下来,抽支烟。这是河西走廊上残留的唯一一座汉代城址,两千年前的城址。虽然未经发掘结果很难预料,可我依然感觉这里埋着一座过往的城市。尽管如此,城墙却只留下了这么点,令人难以置信。
这次的戈壁也不啻刚才的大戈壁。远处有一户农舍,背靠几棵树。如此艰苦的地方都有人住!路旁左边有个大羊群。这一带的戈壁全被甘草淹没,被涂成了淡红或淡黄色。
此城究竟是何时灭亡的呢?由汉族与少数民族织成的河西走廊的历史极其复杂。由于汉朝的进入,该地区第一次设置了郡县,时间是在公元前111年。此后,尽管汉朝的勉强经营了西域约300年,可在此期间,觻得城作为河西走廊的重镇发挥了巨大作用,作为城市也十分繁荣。可到了始于3世纪末的五胡十六国时代后,这里便成了五个凉王国的兴亡舞台。至8世纪初,虽然中原势力再次影响该地区,可自唐末起又发生了吐蕃的进犯。之后,先是由张仪潮暂时收复河西,继而甘州(张掖)又被维吾尔(回纥)占据,然后历史舞台便进入了长达200年的西夏时期,13世纪初西夏又被蒙古灭亡,时代的变迁令人眼花缭乱。
十一点,戈壁旅途仍在继续。云雾朦胧,山影不见。据说若在晴天,左边可见元山,右边也能望见祁连山脉。虽是在戈壁中央,可我还是发现了一块标识,上写:由此进入张掖地区。
在千变万化的历史大潮中,觻得城已看不到自己的命运与前途。在5世纪的动乱期,法显在赴印度途中曾涉足该地区。当时张掖已十分混乱,道路不通,因此接受了北凉国王的庇护——当时的情形被法显记在了游记《法显传》里。不过,当时北凉都城是否是觻得城尚不得而知。或许,当时觻得城已成为废墟,抑或是换了主人后作为北凉的都城继续存在。
不久,一条长长的断层出现在前方。走近一看,一条大干河道沿断层横在眼前。路变下坡,伸至干河道的碎石滩,穿过河滩后又爬到对岸断层上。河宽1公里,断崖高3米。据说爬上断崖后是马营村,可我们并未进村,而是从右边直接进入戈壁中。马营村自古便以养马闻名,刚才所过的干河道叫马营河。
可是,让觻得城化为废墟的不单是历史的力量,河西走廊的第一大河——黑河那洪流的力量也无法忽视。据说,黑河从前的位置比现在靠西很多,而觻得城便位于其西侧。也就是说,黑河曾流经我们造访的觻得故城东侧。据说,现在从黑河到遗址的距离,沿路走有12公里,直线距离则有5公里。
车子越过一处铁路道口,不久穿过聚落进入大戈壁中。一列列车正在左边远处奔驰。列车这边有两三个大羊群。
遗址沉默不语。十月中旬某中午的故城,笼罩故城的只有宁静。
十点三十分出发。车子行驶在农舍稀疏的地带。农田里是小麦与玉米。耕地、不毛地、干河道依然斑驳交织。“清水”是建在不毛地中的一个大聚落。
从遗址回来,我在貌似黑河干流的一处地方叫停车子,将河流拍入照片。黑河又名弱水、黑水、张掖水、居延水等,总之有多个名字。此河发源于祁连山脉,在张掖附近与山丹河、梨园河汇合,然后在酒泉附近北上,直奔远方的居延海,最后消失在居延海附近的沙漠中。黑河全长800公里,是河西走廊第一大河。第二大河则是疏勒河。
又行驶约二十分钟后,我们进入一处小绿洲。一块从戈壁手中拼命夺来的艰苦绿洲。不过,随着耕地逐渐铺开,小绿洲变成了大绿洲。土屋农舍四处可见。不久我们进入一处闲散的聚落——清水人民公社。我忽然想起列车站中便有一个“清水站”。我们停下车,等待后续的车辆。
从张掖城去遗址的途中我们过了许多的干河道,问问司机,说是每条都是黑河。的确,每条河都是黑河。一条黑河在张掖附近分成了若干条,然后再汇成一条。即,是路穿过了它的分流地带,因此我们才渡过了许多黑河。
路在戈壁中缓缓地绕着大弯。几乎没有车辆来往。远处有一大片羊群。一条干河道,又一条干河道。想必,徒步穿越这大戈壁一定会很艰难。这里可是往日多次成为战场的地方。
而在如此众多的黑河中,我在貌似干流上的一处最大桥的桥畔叫停车子。虽然桥所在处的河宽100米左右,可在大桥远处的上下游,河宽都增加了数倍。在上游不远处,水流分成了两大支流。
十点,左右两侧都成了绵延的不毛之地。这一带已是彻头彻尾的戈壁,很长很长,漫无边际。到处都看不到一丝绿洲的绿色,是酒泉——张掖间的大戈壁。车子不时越过一些干河道。
尽管历史曾数次涂改河西走廊的地图,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以说,黑河也曾数度涂改过这一地带的地图。因为黑河每次改变河道,城市就要被废弃,人们就只得将居住地迁移他处。
车子交替串连着绿洲与不毛之地。我们进入一片绿洲,眼前是树叶变黄的钻天杨林荫路,又长又美。偶尔也有只单侧是林荫树的情况。有时候,这边是绿洲,另一边却是不毛之地。总之,不毛之地已曼延至路右侧。连绵不断的不毛地对面本该能望见祁连山脉,可今日不凑巧,云雾朦胧,无法目睹那雪中大山脉的雄姿。路边不时还能看到骆驼运木材的情形。
返回张掖城,回招待所前,我先造访了一下因卧佛闻名的大佛寺。这是与招待所相邻的一座寺。
九点五十分,我们进入一片巨大的不毛地带。可不久后再次进入绿洲。正赞叹黄色钻天杨行道树之美时,车子转瞬又进入不毛之地。总之,我们通过的是大不毛地带中的一个小聚落。路边骆驼草点点,还有羊群。
寺与卧佛都建于1098年的西夏时期,尽管目前正在大修,可对方还是让我进入了寺内。虽然起初是作为佛教寺院被建造的,可后世却被改为了道教寺院。因此,除了精美的卧佛,这里还有清代道教的壁画等。
青青的小麦田、茶色的玉米田、不毛之地、小小村落的树丛、黄色钻天杨行道树——与昨天前的旅途不同,这里基本上都是绿洲地带,铺满细沙的宽阔道路贯穿其中。羊群。不久,车子渡过一条巨大的干河道。据司机师傅说,这一带是上坝人民公社地界,当地人都把这条河叫“野猪沟”。
此处的卧佛是中国西北地区唯一的卧佛。释迦牟尼身缠朱色布衣横卧在那里的样子十分壮观。卧佛长34.5米,肩宽8米,体量惊人。由于是叠足横卧,因此十根脚趾也叠在一起的。光是一根脚趾就有半米多厚,卧佛塑像的庞大可想而知。
车子从黄色与赭色的鼓楼,朝鼓楼匾额所记的“南望祁连”——中的祁连山方向驶去。车子很快来到郊外。城中的钻天杨略显寒酸,郊外的却很壮硕。不久,我们进入一片耕地和不毛地斑驳混杂的戈壁。车子串连着土屋小聚落。从此时起太阳照了过来,略添了些暖意。道路虽宽,施工地段却多,每处施工地段都沙尘蒙蒙。
13世纪,即元朝时期,据曾进入该城的马可波罗记述称,甘州(张掖)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城里除了佛教徒还住有基督教徒与伊斯兰教徒。游记对佛教寺院的卧佛像也有提及。恐怕,他也曾造访过这座寺院吧。
白墙之城、衣服鼓鼓囊囊的男人之城、毛驴之城、鼓楼之城——平时的酒泉一贯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可今早的酒泉却被灰色天空裹得严严实实,变成了一座边境的冬之城。广场旁的蔬菜市场也十分安静,街道树钻天杨也只有树顶长着些叶子。
除了该寺,张掖城几乎未留下古物。至多有些明清时期的断壁残垣而已。城中也有鼓楼,不过是明代的。我今日造访的是汉代的觻得故城,那么唐代的张掖城又在哪里呢?
八点三十分,出发。我们先是顺便去了趟夜光杯工厂。九点十五分,再从夜光杯工厂出发,一路直奔张掖。距张掖220公里。车子走的是甘新公路。气温10度。天气预报说,下午会刮大风。
我们赶奔招待所。傍晚的人潮让城市格外热闹。大概都在各自回村吧。毛驴排子车来往穿梭。路旁的集市也在匆匆收摊。六点十五分。人多,自行车也多。尽管大饭馆和百货店也给人一种城市的样子,不过较之城市,大村落的感觉似乎更浓一些。
自今日起,以张掖、武威为目标的河西走廊之旅正式开始。虽然我已乘列车三过河西走廊,可这一次是利用吉普车翻越。尽管从列车车窗能大致明白是何种地带,可散落其中的聚落模样就全然不知了。这一次我将乘吉普车将这些聚落一个个串起来。不仅能亲自涉足张掖、武威等历史之城,还能躺在那里的夜色中。张掖作为甘州,武威作为凉州,两城都是我在小说《敦煌》中写过的地方。虽说眼见为实,可我总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晚上,我早早便上了床。的确累了。在小说《敦煌》中,西夏军从甘州至肃州,即从张掖到酒泉的行军时间,我给安排了十天。为防马蹄陷进沙中人们给马蹄穿上了木履,甚至给骆驼蹄子包上了牦牛皮。可今天,我们用吉普车四小时便走完了他们十天的路。或许,多少疲劳点也是值得的。
十月十五日,我在酒泉招待所三楼的房间内醒来,只觉神清气爽。从窗户里望去,灰色的天空和裸树都给人一种冬晨的感觉。我穿上防寒衣出去散步。果然很冷,像日本的严冬。招待所前的广场上有几株巨大垂柳,只有这些柳树是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