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二十分,天终于放晴,右面远处浮现出山影,山影逐渐绕向前方。大概是昆仑山脉支脉吧。有人还发现了海市蜃楼。果然,远处平原的尽头的确有一片幻海。
虽然大耕地仍在延续,却不时夹杂着荒漠。不只荒漠,还有沙丘碎片,另外还夹杂着寸草不生的碱性土壤,不断地飞逝到身后。
不久,车子进入一片散落着小沙丘的地带。据说,由于这一带的沙丘会移动,沙子一晚上便会将道路埋没。前方的山脉雄壮起来。眼前依然是玉米田与向日葵田,浓绿色混搭着黄色。
十二点,车子穿过一处小聚落。仿佛整个村都在搬家一样,路上全是驴拉的排子车。
十二点三十分,周围变成一望无际的大绿洲地带。不久,车进入一个大聚落——英吉沙县。我们在县里的招待所休息,午餐。这里也是一座亮丽的钻天杨之城。县里的总人口有145万[1],县城,即该城市的人口则为1万。80%是维吾尔人。当然这是一个农业县,主要作物为小麦、玉米,从事畜牧业的人很少,工业也是小规模。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通过疏勒县。喀什汉城,即专门建造的汉族居住区域。街道树由此消失。路穿过大耕地中间伸向远方。两侧的田地里,点点散落着略显寒酸的钻天杨。不时还会有向日葵田出现。只有葵花的黄色很鲜艳。由于阴天,右面本可望见的昆仑山不见了影子。车子不时穿过一些聚落。玉米田,向日葵田,树木全是钻天杨。车子时而超越驮人的毛驴,时而与之擦肩而过。远处是一片牧羊风景。
城市位于塔里木盆地西南,喀什绿洲的西南端,出这里后,会进入一片真正的戈壁地带。该县尚未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塔克拉玛干沙漠是在200公里之外,才像大海一样开始铺开的。
过了喀什河来到郊外,车辆行驶在完美的钻天杨林荫路上。卡车往来穿梭。由于是和田至乌鲁木齐的长途公路,汽车当然很多。我们今日要去的叶尔羌与昨日去过的阿图什,全都分布在这条主干道的沿线上。
这座城市被认为是《汉书》所记载的依耐国故地。依耐国是往日西域南道的一个国,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
四辆吉普车,在昨日去阿图什的路上反方向行驶。据说后面的路并未硬化,旅途肯定艰苦。可是没办法。叶尔羌便是在西域史上频频登场的往日的莎车国。
《汉书》中的依耐国称不上一个大国,书中的记述为“户一百二十五,口六百七十,胜兵三百五十人”。虽说是国的形式,不过,充其量是一处较大的少数民族定居地吧。
十三日,十点十分,我们向叶尔羌(莎车镇)出发。昨夜睡眠很足,神清气爽。
英吉沙在清代时被称作“英吉沙尔”,在维吾尔语中是“新城”之意,后来被简称,变成了现在的英吉沙。清代以前是何状态并不清楚,只能称之为古代依耐国的故地。当然,依耐国的都城在哪儿也不清楚。
返回迎宾馆,十二点就寝。远处的雷鸣一直持续到深夜。
这座城市似乎也从未有日本人来过。我们一进城便有许多人围了上来。我们参观了城里的一家刀具厂。这是一处专门生产少数民族腰间小刀的工厂。这里大多数人基本都是刀不离手,即使切个瓜也要用这种小刀。工厂很有一种西域南道的城镇作坊的感觉。
十点,我们辞别招待所,踏上了回喀什的归途。漆黑的原野上没有一点灯火,这样的旅途实在奇异。聚落也应该路过了有一两处,可哪里也看不见灯火。帕米尔高原方向传来了雷鸣。这里的确拥有夜晚!真正的夜晚!一路上,我一直沉浸在这种感慨中。
我们两点在招待所用午餐,三点出发。出了靓丽的钻天杨之城后,一片荒漠忽然在右面展开,左边则是绿洲。路进入前方泥丘的波浪起伏中。大丘陵地带持续了很久。
小女孩一脸认真地望着我。当时给我的印象是,她来这里是想再看一眼把自己扶起来的外国人。她的祖母大概是陪她一起来的吧。在阿图什这座戈壁中的城市里,这些年幼的孩子就是这样在茁壮成长的。
我们在路上遇见数名男子抬灵柩的情形。葬礼。一个生活在戈壁中的人去世了。虽不知他生前如何,可他的一生的确是结束了。
其中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招待所门口。正是刚才摔倒后被我扶起的那个女孩。女孩背后还站着另一名女性,将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似乎是小女孩的祖母。
不久,左边的绿洲也消失,变成了铺展的大荒漠。一个大水库从右面浮现出来。大概是灌溉用水库吧。地面波浪起伏,左边的起伏宛如大海。右面远处浮现出一条细长的绿色地带。路上依然是来往的毛驴。路切开一座座山丘,不断伸向远方。
当夜,看完文工团的歌舞回到招待所时,时间已很晚。招待所前面终于安静下来,不过即便如此仍聚集着二三十个孩子。
三点半,托普鲁克人民公社。四点,克孜勒人民公社。克孜勒完全是克孜勒戈壁上的一个村子。钻天杨长势不好,不时沙尘飞扬。我们在此休息。我顺便在这尘埃的村子里走了走。
宴后,我们去城中心的工农兵文化馆观看州文工团的歌舞演出。这次也不例外,出招待所时,连走到停车处都很艰难。大人小孩已将招待所前面围得水泄不通。尽管大人都在孩子们背后,可孩子们只留出了一条大约一间(间,日本长度单位,1间约等于1.818米——译注)宽的通道,将通道两侧挤得满满的。其中还有些四五岁的小孩。倘若拿正眼看他们,每个孩子都会扭动身子,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纯真和羞怯。我故意拿正眼去盯他们,他们便一个个都害羞起来,如娇羞的花朵。结果还有一个孩子摔倒了,我连忙给扶起来,可仅仅是这么个小动作便引起一片欢声。
离开这里后,克孜勒戈壁之旅开启。巨大的戈壁。四十五分,眼前的戈壁依然不见尽头。右面远处是连绵的低丘。尽管这处戈壁很大,可在南疆却算不上大的,据说横亘在喀什和阿克苏之间的戈壁比这要大得多。
晚上,达伊尔州长在招待所设欢迎宴。
天空中不时有些蓝色地方,可大部分都阴着,戈壁一带云雾朦胧,其中还立着几道龙卷风。
我们临时返回招待所用餐,下午参观了外贸局、克孜勒苏商场、毛制品厂、果树园等。无论去哪里,上车下车都有很多人围观。正如州长所说的那样,全城都被几个日本人轰动了。
五点四十五分,路两边久违地看到了青色,是钻天杨树苗。虽然现在看上去摇摇摆摆的,可它们最终都会长成一棵棵独立的钻天杨的。我们已进入叶尔羌绿洲。
车子在郊外行驶一会儿后进入一处聚落。街道树杨树的枝叶遮蔽在路上,像搭建的屋顶。不久,我们到达一处周边全被钻天杨淹没的寺院。这是座宏伟的清真寺。据说,该寺于六十八年前建在被洪水冲毁的阿图什城,洪水发生时,只有这座寺幸免于难,直至今日。这里便是苏丹去世的地方,因此才建了墓以及做礼拜的清真寺。
不久,两侧田地里逐渐溢出绿色。人、驴、聚落、玉米、向日葵——这便是戈壁脚下所经营的生活。
从招待所出来,招待所前已是人山人海。我们费力地乘上车,来到城区。城区也一样,周日逢集,十分拥挤。即使到了郊外,进城赶集者仍络绎不绝。据说,还有人天不亮就从10公里、20公里外步行着前来赶集。
可是,距叶尔羌仍有40公里。我们通过一处两边为沙枣街道树的地方。或许是走在田野中的缘故吧,道路损坏,路面上有许多水洼,行驶十分艰难。
稍事休息后,我们去了苏丹·萨图克·博格拉汗的墓。据说苏丹是9—10世纪之人,是说服喀喇汗王朝国王,最初将伊斯兰教传入新疆的一个人物,城的西南端便有他的墓和清真寺。
不久,随着棉花田和完美钻天杨行道树的浮现,我们进入一片美丽的农村地带。车子穿过一个个聚落,朝叶尔羌接近。顺着又长又美的钻天杨林荫路,驶进叶尔羌城。这里是一座细沙之城,也是一座毛驴之城。路旁售卖西瓜或甜瓜的店铺林立,人潮涌动。在某些方面与我去年访问过的更东边的和田城有些相似。不久,车子进入今夜的宿舍——叶尔羌县委员会招待所那宽阔的大院中。
县长说道。
晚餐是由买合买提·买买提副县长与徐效成办公室主任等设的宴席。席间听取了有关该地区的各种介绍。
——这是完全建在戈壁上的一座城市。今年是建城第26年,人口是老阿图什的2倍,2万人。这是该城市第一次迎来日本客人,全城都很轰动。
——叶尔羌距喀什196公里。
我曾根据中国的地理书《水经注》中的一段小记述,写过一篇短篇神话小说《洪水》,可一旦真成为现实事件,我却很难描绘其惨状。
——叶尔羌河流经县内。土壤肥沃。农作物有谷物、棉花、橡胶。牧畜为牛、羊。羊有58万只。
那场洪水发生于1944年6月24日夜晚。水量是1000流量。光是查明的溺死者就有364人,房屋被冲毁4025户。由于原本是座1万人口的城市,也就是说,全部房屋都被冲走了。1000流量会造成什么后果,对此无知的我无法做出判断,不过,既然一夜便将一座1万人口的城市冲得无影无踪,那无疑是相当泛滥了。
——县的人口为36万,叶尔羌城则为4.5万。
我们一面吃着被招待的哈密瓜,一面听着本地情况介绍。由于这是一座因洪水而生的城市,因此所有话题都是从洪水开始,以洪水结束。
——民族有维吾尔族、汉族、回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乌孜别克族、蒙古族、哈萨克族、俄罗斯族、塔塔尔族、满族——完全是少数民族混居地带。本县由18个人民公社与1个镇构成。
柯尔克孜族州长、汉族副州长、维吾尔族县长——我们受到了面孔略微不同的人们的欢迎,然后进入州商业局招待所。
——此城是西汉时期的莎车国。
这里离喀什市50公里,同样是一座毛驴之城。城中许多男子都戴着柯尔克孜帽。柯尔克孜在唐代时名叫“黠嗄斯”。新疆地区的这一带住着很多柯尔克孜族人。州人口36万,其中维吾尔族31万,柯尔克孜族5.6万。阿图什是一座戈壁之城,北面与西面群山环绕。
——养蚕业两千年前就已开始。公元前2世纪传到这里,6世纪时已非常发达。这里的丝织品远销印度、欧洲。
绿洲地带的旅途持续了很长时间,不久,车子越过一座桥进入一处聚落——阿图什城。桥下的河便是二十多年前洪水泛滥,将阿图什老城吞没的博古孜河。
——一般认为,往日莎车国的城市被毁于叶尔羌河洪水,如今已成为30公里外的戈壁干河道。由于没有记录,准确情况无法判断。河道的变迁与洪水,历史上曾发生过许多次。
右面的连绵山丘逐渐远去,绿色大平原在前方铺展开来。平原对面有山,据说,阿图什城就位于山麓。
——18世纪中期,乾隆帝时,曾有过将小城扩建的记录。后来发生变迁,19世纪光绪帝时所建的,便是现在的城市。
出发,车子返回原路,继续在砂岩丘陵地带行进。进入主道后,车沿着阶地,在阶地脚下绕来绕去,不久便来到阶地对侧。小绿洲上有一处村落。穿过村落后,一望无际的荒漠舒展开来,前方天山的支脉云蒸霞蔚。车子迎着支脉,在刚才迂回的连绵低丘的左边行驶。左边也坐落着一些低丘。荒漠在两片连绵低丘间曼延。到处都是水汪。据说是昨夜下雨的缘故。如此说来,昨夜我在宾馆似乎真的听到了雷鸣。由于车子行驶在通往乌鲁木齐的主干道上,基本还是很舒适的。自治州州长派遣的迎接车辆则行驶在前头。
晚餐后,我来到街上。傍晚正降临到被围在戈壁海洋中的这座城市。我进入老城。城里人很多,到处充满新疆少数民族城市所特有的喧嚣。尽管如此,在某些方面仍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平静。
恰克马克河的河床像被大规模挖过一样,大概是某次大洪水时造成了如今的样子。一派荒凉的景象。至于作为主角的水流,则隔着宽阔的河床,在对面崖下形成一条细长的蓝线。虽然很远弄不清河流宽度,不过在水流的这边,却能望见一片绿色的地带。据说聚落名叫喀古特村,是建在宽阔河床一角的一个聚落。洪水的危险自不必说,更让我好奇的是,居住在那儿的人们,他们的日常生活究竟是种什么样子呢?
倘若将这里视作西汉时期的莎车国故地,那么这无疑是座古老的历史之城了。尽管历经两千年的历史,可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不清楚。莎车国的名字在西汉时期消失,虽然被视为莎车国后身的多个国名在后续时期的史书中纷纷登场,可准确情况无人可知。既然被夹在疏勒国(喀什)与于阗国(和田)两个大国之间,它的历史自然也波澜壮阔了。
车子所停之处,能够俯瞰险峻无比的恰克马克河河谷。果然,在远处对岸的断崖上,的确能望见三个貌似小洞窟的东西。倘若用望远镜,还能多少望见洞口与洞内一部分,不过也仅此而已。那里也曾既有壁画,也有佛像的,不知现在还剩多少。不过,三洞窟离地有40多米高,佩利奥居然还能爬上去。
玄奘三藏的《大唐西域记》中曾记载了一个名叫“乌铩(金煞)国”的国家,记载说,该国南临叶尔羌河。因此,也有观点将此国认定为叶尔羌。
按樋口隆康的解释,三仙洞为佩利奥报告书中记载的一个洞窟,他是通过自己携带的地图获悉此洞便位于赴阿图什途中,才请当地人把我们带过来的。
假定该国便是叶尔羌,那么:
不久,路至山丘前,不久偏离主道,进入一条通向三仙洞瞭望点的近道。车子在砂岩丘陵地带咯哒咯哒晃来晃去,不久来到一处大河谷边上。我们在此下车。此处离喀什城10公里。
——土地肥沃,农业盛大。林树郁苍,花果繁茂。多产各种玉。
我们通过一处聚落,这里也在逢集,十分繁荣。不久,车子穿过一处机场。离开城市才7公里左右,周围就完全变成沙漠地带,只有道路化为一条黑色的带子,笔直地伸向前方的阶地。那阶地昨日便在飞机上领略过了。
——气候温和,风调雨顺。人与人之间少礼仪,性彪悍。
来到郊外。玉米的绿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美。路是昨天从机场过来时的路,我们正逆向向北。连绵的低丘从前方浮现,可要去阿图什就必须翻越这些低丘。
——文字语言与喀什略同。容貌丑恶,衣服乃皮制或毛织。
不久,我们穿过集市区域,进入一片土屋被拆的新市区。虽然这里路面宽阔,给人一种现代化感觉,不过仍呈现出一种周日混杂的状态,人和驴格外多。纵然在毛驴众多的新疆地区,恐怕也没有哪里会如此泛滥。大人、小孩、老人、女人,人们不是乘坐驴拉的车子,就是骑在驴背上。城中有条河流过,不过河水已被染成茶褐色。
——但是,明辨信仰,信奉佛法。伽蓝十余所,僧都不足千人。
土屋之城人驴泛滥。在只有中央部分被硬化的道路上,由两头毛驴、三头毛驴,或是仅由一头毛驴所拉的车子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我昨天便在城中心感受到这个问题,真搞不懂究竟是人多,还是毛驴多。
——数百年来,王族绝迹,无自己君主,隶属朅盘陀国(塔什库尔干)。(选自水谷真成译《大唐西域记》)
今天似乎是逢集的日子,城市显得十分混乱。骑驴的农民们不断涌向市场。虽然从集市区域正面能望见帕米尔,可遗憾的是,今天阴天云雾朦胧。
以上便是7世纪的玄奘三藏所看到的叶尔羌。塔什库尔干现在已是靠近中国与巴基斯坦国界的帕米尔山中的一大聚落。可即便如此,难道叶尔羌只有依附他国这一条路吗?
十点出发。迎宾馆院子里有许多花坛,每个花坛都盛开着葵花。车子穿过钻天杨林荫路,进入城市。这一带的钻天杨似乎被叫做“穿天杨”,的确,这些树高大挺拔,穿天的名字十分贴切。虽然乌鲁木齐的钻天杨同样直冲云霄,不过种类似乎多少有点不同。
暮色一刻不停地在这叶尔羌城加深。即使多少有些其他聚落所没有的静谧笼罩在大街小巷,或许也毫不奇怪。
但是,由于它地处乌鲁木齐—喀什主干道沿线,所以注定不会是一座遭时代抛弃的深山之城。
[1]该数据疑似有误,但本书原文如此,因此沿用。
八月十二日,八点起床,九点早餐。今天要访问一座北方50公里外的城市——阿图什。阿图什海拔1400米,比喀什高约100米,是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的首府。老阿图什城已被1946年的博古孜河的大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后来于1953年在戈壁滩中又建了一座城,即现在的阿图什城。虽然只是座人口2万左右的小城,不过在新建二十五六年后,如今变成一座什么样的城市,这一点倒令人颇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