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老师徒四人,歇在陈家。将近天晓,觉得衾寒枕冷,难以入睡,爬起来开门看处,呀!外面白茫茫的,原来下雪哩!但见那雪团团滚滚,纷纷洒洒,如剪玉飞绵。
那怪闻言,满心欢喜道:“甚妙!”即出水府,踏长空兴风作雪。
这雪一连下了一整日。及次日天晓,一行人往河边来看,真个是通天阔水更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那路口上果然有人行走。
一个斑衣鳜婆献计道:“大王有呼风唤雨、降雪结冰之神通,不如今夜三更作法,起一阵寒风,下一阵大雪,把通天河尽皆冻结。着我等善变化者,变作几个人形,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经之心甚急,看见如此人行,断然踏冰而渡。大王稳坐河心,待他脚踪响处,迸裂寒冰,连他那徒弟们一齐坠落水中,一鼓可得也!”
三藏教:“趁此层冰,早奔西方去也。”遂告别陈家二老。师徒四人马不停蹄,在冰上赶路。
却说那怪回归水内,心里懊恼,将今日所遇之事告与水族。
那妖邪听得马蹄响处,他在底下弄个神通,哗啦地迸开冰冻。慌得孙大圣跳上空中,而那白马并三人尽落于水内。
悟空八戒回到陈家,将那赶怪钻入河中之事,说了一遍。二老十分欢喜,即命打扫厢房,请他师徒就寝。
那妖邪将三藏捉住,引群精径回水府。
那怪闻言化一阵狂风,钻入通天河内。
那八戒、沙僧在水里捞着行囊,放在白马身上驮了。分开水路,涌浪翻波,负水而出。
行者道:“我等乃东土大唐圣僧三藏之徒弟。”
行者在半空中看见,问道:“师父何在?”
那怪物在云端里问道:“你是哪方和尚,到此坏我的香火?”
八戒道:“师父姓‘陈’,名‘到底’了。如今没处找寻,且上岸再作去处。”须臾,三人一同回到陈家庄上。
那怪不容分说,放开手,就捉八戒。呆子扑地跳下来,现了本相,掣钉钯,劈手一筑,那怪物缩了手,往前就走,只听得当的一声响。行者现本相看处,原来是冰盘大小两个鱼鳞。
早有人报与二老道:“四个取经的老爷,如今只剩了三个来也。”
八戒慌了道:“大王还是照老规矩吧。”
兄弟俩即忙接出门外,果见衣裳还湿。二老不由垂泪。
怪物听说,更不敢动手,拦住门喝道:“你莫顶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
行者道:“我师父定是那灵感大王弄法算计去了。你且放心,等我弟兄寻着那厮,救出师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庄人除了后患,永得安生也。”
行者道:“不敢抗拒,请自在受用。”
陈老闻言,满心欢喜,即命安排斋供。
怪物不敢来拿,又道:“这祭赛乃上年旧规,如今供献我,当吃你。”
兄弟三人,饱餐一顿。各整兵器,径至河边。行者道:“兄弟,你两个乃惯水之人,还是你两个下去。”
那怪闻答,心中起疑:“怎么今日这童男胆大,善能应对?”
沙僧道:“不如我们驮着你同去打探。若能寻着妖怪的巢穴,我们好一起努力征讨。”
行者笑吟吟地答道:“是陈澄、陈清家。”
八戒便背着行者,沙僧剖开水路,弟兄们同入通天河内。行了有百十里远近,忽抬头望见一座楼台,上有“水鼋之第”四个大字。行者道:“待老孙去打听打听。”
不多时,只听得呼呼风响。顷刻间,庙门外来了一个妖邪。那怪物拦住庙门问道:“今年祭祀的是哪家?”
好大圣,摇身一变,变作个长脚虾婆,两三跳跳到门里。睁眼看时,只见那怪坐在上面,有个斑衣鳜婆坐于侧手,正商议要吃唐僧。
于是二人被红漆托盘托着,放在桌子上,由四个后生抬至灵感庙里。将供奉物品摆好后,众人便都各回自家。
行者忽见一个大肚虾婆走将来,便跳到面前,称呼道:“姆姆,大王与众商议要吃唐僧,唐僧却在哪里?”
好大圣,摇身变作陈关保,二人俱停当了,只听得外面锣鼓喧天,同庄众人叫:“抬出童男童女来!”
虾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结冰,昨日拿在宫后石匣中间。”
八戒念动咒语,把头摇了几摇,叫“变!”真个变过头来,面目倒也像女孩儿,只是肚子胖大。行者就吹他一口仙气,果然即时把身子变过,与那孩儿一般。
行者闻言,径直寻到宫后,看果有一个石匣,伏在上面,听了一会,只听得三藏在里面嘤嘤地哭哩。
行者叫:“快些!莫讨打!”
行者急回头,跳将出去,到门外现了原身,叫八戒、沙僧道:“正是此怪骗了师父。你两个快早挑战,让老孙先出水面。你做个佯输,引他出水,等我打他。”这行者捻着避水诀,钻出波中,停立岸边等候。
那陈澄急入里边,抱将一秤金孩儿,到了厅上。八戒一见便道:“哥呀,似这般小巧俊秀,怎变?”
猪八戒闯至门前,厉声高叫:“泼怪物,送我师父出来!”慌得那妖邪披挂开门,走将出来,举铜锤劈头就打。八戒使钉钯相迎。沙和尚见他两个激战,也挥杖上阵。三人在水底下斗经两个时辰,不分胜败。猪八戒对沙僧丢了个眼色,二人诈败佯输,各拖兵器,回头就走。
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爱来看。”
那孙大圣在东岸上,忽然见波浪翻腾,喊声号吼,八戒、沙僧相继上岸。那妖邪随后叫:“哪里走!”才出头,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闪身躲过,使铜锤急架相还。一个在河边涌浪,一个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经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个花,又淬于水里,遂此风平浪息。
那八戒听得此言,心中大惊,道:“哥哥,莫要攀扯我。我变石头,变水牛,变大胖汉还可;若变小女儿,有几分难哩。”
八戒沙僧复入水中索战。妖精急传令,教:“小的们,把门关紧了。任他们怎么在门外叫,只是不开门。”那小妖一齐都搬石头,塞泥块,把门闭紧。
陈清忙跪地磕头相谢。那陈澄则倚着那屏门痛哭。行者上前扯住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整治些好素菜,与我那长嘴师父吃,教他变作你的女儿,我兄弟同去祭赛如何?”
沙僧见了道:“二哥,这怪物闭门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与大哥计较去来。”八戒依言,径转东岸。
行者道:“我今替这个孩儿祭赛那大王去,留下你家后代性命。”
行者道:“似这般却也无法可治。待我去普陀山拜问菩萨,看这妖怪是哪里出身。”
老者道:“像!果然一般嘴脸、一般声音。”
好大圣,急纵祥光,径赴南海。拽步入竹林,远远地看见菩萨正手执钢刀削竹皮。
那陈清急入里面,将关保儿抱出厅上。小孩儿笼着两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着耍子。行者见了,默默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变作那关保儿一般模样。然后又把脸抹了一把,现了本相。笑道:“可像你儿子么?”
行者忍不住高叫道:“菩萨,我师父有难,特来拜问通天河妖怪根源。”
行者道:“原来这等。你且抱你令郎出来,我看看。”
菩萨道:“你且出去,待我出来。”
老者捶胸道:“这个是我舍弟,名唤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五十岁上才生得一女。今年才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舍弟也是晚年得子,今年七岁了,取名唤做陈关保。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所以不敢不献。故此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名曰‘预修亡斋’也。”
不多时,只见菩萨手提一个紫竹篮儿出林,道:“悟空,我与你救唐僧去来。”
行者又问:“你府上几位令郎?”
顷刻间,到了通天河界。菩萨即解下一根束袄的丝绦,将篮儿拴定,抛在河中,往上溜头扯着,口念颂子道:“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篮儿,但见那篮里亮灼灼一尾金鱼,还眨眼动鳞。
老者道:“正是。”
菩萨道:“他本是我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不知是哪一日,海潮泛涨,走到此间。我今早扶栏看花,不见这厮出拜,便算着他在此成精,害你师父。故此运神功,织个竹篮儿擒他。你等速去救你师父吧。”
行者道:“想必今年轮到你家了?”
八戒与沙僧遂分开水道,径往那水鼋之第,入后宫,揭开石匣,驮着唐僧,出离波津,与众相见。
那二位欠身道:“列位不知。此处名唤陈家庄。那通天河里一个灵感大王,一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降祸生灾。”
行者对闻讯前来的陈清兄弟道:“那大王已此除根,永无伤害。陈老儿,如今麻烦你寻一只船儿,送我们过河去也。”
行者闻言道:“怎么叫做‘预修亡斋’?”
忽见水里钻出一个老鼋来叫道:“我感大圣之恩,情愿送你师徒过去。”
老者道:“是一场‘预修亡斋’。”
行者道:“与你有什么恩惠?”
三藏问:“老施主,请问适才做的什么斋事?”
老鼋道:“这底下水鼋之第,乃是我的住宅。那妖邪九年前来于此处,仗逞凶顽,与我争斗。我斗他不过,将巢穴白白地被他占了。今蒙大圣至此,请了观音菩萨收去怪物,将第宅还归于我。此大恩敢不报答?”
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遂招呼唐僧师徒坐下。正叙坐间,只听得里面门开处,又走出一个老者,与他四位行礼。
老鼋将身一纵,爬上河崖。行者闻言,笑道:“师父,我们上他身,渡过去也。”
唐僧骂道:“汝等这般撒泼,唬倒了老施主,把人家好事都搅坏了!”说得他们不敢回言。
唐僧师徒牵马挑担上了白鼋盖上,行者解下虎筋绦子,穿在鼋的鼻子内,扯起来,像一条缰绳;叫道:“老鼋,慢慢走啊。歪一歪儿,就照头一下!”
那厅中原有几个念经的和尚,一见他们三个的容貌,个个吓得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
老鼋道:“不敢,不敢!”他就蹬开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哪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
那老者应允。三藏便回头招呼徒弟。三个人牵着马,挑着担,不问好歹,一阵风闯将进去。那老者看见,唬得跌倒在地,口里只说是“妖怪来了!”
三藏上崖,合手称谢道:“累你相送,无物可赠,待我取经回谢你吧。”
行者在前引马,一行闻响而来。三藏拖着锡杖,径来到人家门外。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三藏合掌高叫:“老施主,我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天色已晚。听得府上鼓钹之声,特来告借一宿。”
老鼋道:“不劳师父赐谢。我在此间,整修行了一千三百余年;万望老师父到西天与我问佛祖一声,看我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
八戒道:“师父,你听,是哪里鼓钹声音?想是做斋的人家。我们且去赶些斋饭吃,问个渡口寻船,明日过去吧。”
三藏慨然应允。那老鼋才沉下水中去了。
一日,天色已晚。师徒四人正行进间,只听得滔滔浪响。又见前面有一面石碑,上有三个篆文大字,乃“通天河”。
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马。八戒挑着行囊,沙僧跟随左右。师徒们找大路,一直奔西。
这一去,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的春尽夏残,又是秋光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