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道:“我这般劝化你,你怎么还是行凶杀人?”
可怜行者头痛难忍,满地打滚,哀告道:“师父,莫念了!”
行者道:“她还是妖精。”
唐僧一见,惊下马来,更无二话,只是把紧箍咒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
唐僧道:“这个猴子胡说!哪有这许多妖怪!你是个无心向善之辈、有意作恶之人,你去吧!”
那怪见棍子起时,依然脱真身去了,把个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
行者道:“师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应。”
好行者,拽开步,走近前观看,认得她是妖精,更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
唐僧道:“你有什么不相应处?”
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说!等老孙去看来。”
行者道:“老孙五百年前,在花果山水帘洞大展英雄之际,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着实威风。自从跟你做了徒弟,把这个‘金箍儿’勒在我头上,若回去,却也难见故乡人。师父果若不要我,把那个松箍咒念一念,退下这个箍子,也算是跟你一场。”
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那妈妈来寻人了!师兄打杀的,定是她女儿。”
唐僧大惊道:“悟空,菩萨只暗授我一卷紧箍咒,却没有什么松箍咒。”
却说那妖精,按落阴云,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人,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地哭着走来。
行者道:“若无松箍儿咒,你还是带着我西行吧。”
唐僧见行者哀告,回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休无礼!”
长老又没奈何道:“你且起来,我再饶你这一次,却不可再行凶了。”
行者道:“师父,我回去便也罢了,只是不曾报得你救命脱苦之恩呢。”
行者道:“再不敢了。”
唐僧道:“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过。你快回去!”
却说那妖精在半空中道:“好个猴王,我那般变了去,他也还认得我。这些和尚若过此山,就不伏我所管了。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
好妖怪,按耸阴风,在山坡下摇身一变,变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公公,手拄龙头拐,口诵南无经。
唐僧道:“出家人念念不离善心,你怎么步步行凶?你回去吧!我不要你做徒弟。”
唐僧在马上见了,心中欢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稳,却还念经哩。”
三藏果然信那呆子撺掇,手中捻诀,口里念咒。行者就叫:“头疼!莫念!有话便说。”
八戒道:“师父,你且莫要夸奖。那个是祸根哩。行者打杀他的女儿,又打杀他的婆子,这个正是他的老儿寻将来了。”
长老才有三分儿信了。怎禁猪八戒气不忿,在旁挑唆道:“师父,这女子分明是此间农妇,哥哥失手将她打死,怕你念什么紧箍咒,故意地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哄你不念咒哩。”
行者听见道:“等老孙再去看看。”
沙僧搀着长老,近前看时,哪里是什么香米饭,却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长蛆;那瓶里也不是面筋,却是几个青蛙、癞蛤蟆,满地乱跳。
他把棒藏在身边,走上前,迎着怪物,叫声:“老官儿,往哪里去?”
行者道:“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罐子里是什么东西。”
那妖精答道:“长老啊,我老汉一生好善斋僧,看经念佛。命里无儿,只生得一个小女,招了个女婿。今早送饭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来找寻,也不见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汉特来寻看。”
三藏正在此羞惭,行者又发起性来,掣铁棒,望妖精劈脸一下。那怪物见行者棍子来时,预先走了,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下。唬得个长老战战兢兢,口中念道:“这猴实在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性命。”
行者笑道:“你瞒了别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
那长老哪里吃得消他这句言语,羞得个头耳通红。
那妖精唬得顿口无言。行者掣出棒来,棍起处,打死了妖魔。
那唐僧哪里肯信,只说是个好人。行者道:“师父,你见她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她入了洞房,我们大家散了吧。何必又跋涉,去取什么经!”
那唐僧在马上,又唬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边又笑道:“好行者!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个人!”
行者道:“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
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马前,叫道:“师父,莫念!你且来看看他的模样。”却是一堆粉骷髅在那里。
唬得个长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将来打谁?”
唐僧大惊道:“悟空,这个人才死了,怎么就化作一堆骷髅?”
恰此时,那行者自南山顶上摘了几个桃子回来;睁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打。
行者道:“她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被我打杀,就现了本相。她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
三藏还是不吃。旁边恼坏了八戒。那呆子努着嘴埋怨道:“现成的饭倒不吃!”他不容分说,一嘴把罐子拱倒,就要动口。
唐僧闻说,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旁边多嘴道:“师父,他的手重棒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话儿,故意变化这个模样,掩你的眼目哩!”
那女子满面春生道:“师父啊,我丈夫是个善人,听见说这饭送与师父吃了,他与我更加夫妻情深呢。”
唐僧果然耳软,又信了他,随复念起紧箍咒。行者禁不得疼痛,跪于路旁,只叫:“莫念!莫念!”
三藏道:“善哉!假如我吃了你的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岂不罪过?”
唐僧道:“猴头,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幸而无人检举;倘到城市之中,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你回去吧!”
那妖精花言巧语道:“师父,此山叫做白虎岭。正西下面是我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锄田。这是我煮的午饭,送与他吃的。忽遇三位远来,却思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
行者道:“师父错怪了我也。这厮分明是个妖魔,她实有心害你。我打死她,替你除了害,你却不认得,反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屡次逐我。我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无人。”
三藏一见,连忙跳起身来,合掌当胸道:“女菩萨,你府上在何处住?为何来此斋僧?”
唐僧发怒道:“这泼猴越发无礼!那悟能、悟净,就不是人?”
八戒闻言,满心欢喜。急抽身,就跑了个猪颠风,报与三藏。
那大圣止不住心伤难过,对唐僧道:“自投拜你为师,我擒魔捉怪,吃尽千辛万苦;今日你却糊涂,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罢,罢!但只是多了那紧箍咒。”
那女子连声答应道:“长老,我这青砂罐里是香米饭,绿瓷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斋僧。”
唐僧道:“我再不念了。”
走到近前,见那女子生得俊俏,呆子就动了凡心,叫道:“女菩萨,往哪里去?手里提着是什么东西?”
行者道:“这可难说。若到那毒魔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起来,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到时还是要再来见你,不如现在别赶我走。”
八戒道:“等老猪去看看来。”那呆子放下钉钯,整整袍子,摆摆摇摇,充作个斯文样,直统统地迎上去。
唐僧越添恼怒,滚鞍下马来,叫沙僧包袱内取出纸笔,写了一纸贬书,递于行者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
三藏见了,叫:“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个人来了?”
行者连忙接了贬书,放在袖中,却又好言对唐僧道:“师父,我也是跟你一场,你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
但见八戒、沙僧左右护持,妖精便不敢拢身。他在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眉清目秀的女儿,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瓷瓶儿,从西向东,向唐僧走去。
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地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
常言道:“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果然这山上有一个妖精,看见长老坐在地下,不胜欢喜道:“造化!听说吃得唐僧一块肉,便可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
大圣见他不睬,把脑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那长老左右躲不脱,只好也受了一拜。
行者取了钵盂,纵起祥光,奔南山摘桃。
大圣跳起来,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却又吩咐沙僧道:“贤弟,途中更要仔细。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
行者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只见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行者按下云头道:“这里没人家化饭,那南山有一片红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几个来你充饥。”
唐僧道:“我是个好和尚,不提你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吧。”
师徒别了五庄观上路,又见一座险峻高山。行到半路,三藏道:“悟空,我肚中饥了,你去哪里化些斋吃。”
那大圣见长老三番两复,不肯回心转意,只得忍气含泪别了师父,纵筋斗云,径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