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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下)

第二天图尼克母亲带着花包袱,跟着这位凭空冒出的哥哥,搭了一整天公路局(她感觉那漫长无尽头的路程像那车子不断在打陀螺,不断天旋地转,浸在强光下的树影像列队包围他们的幽灵一直在车窗外绕圈圈)往台东去“看你的家人”(她记得出门前她养母流着眼泪用一种冰冷、烦躁但亦是她们之间从未曾有的依恋情感,抓着她的手对她说)。二舅对他们保证,只要回台东让他母亲、其他兄姊们大家看看这位多年失去联络的小妹,至多两个礼拜就带她回来了。

图尼克的母亲回忆起她二哥跑到板桥养父母家来找她那个午后,天正下着滂沱大雨,檐下水柱垂坠着像一柄一柄银色的枪槊。她听见这个未曾谋面的外乡年轻男子和父亲操着相同口音,双方都压低声音但可听出各自极愤怒地争辩着。她隐约听见那年轻人对着父亲说,你们没有资格让她将来变无主孤魂,连自己的亲人在这世上哪个所在拢不知,父亲咆哮说我是伊老爸她是伊老母,她将来是要进我们李家祖祠的,什么无主孤魂?她的家人全在这幢房子里。而那年轻人竟对父亲阴沉沉说了一句:你这样对得起我父亲吗?

那两个礼拜,也许后来更长,一个月,或是两个月,图尼克的母亲住在她二哥那栋盖在学校后面的教职员宿舍。在图尼克父亲和二舅寡言故构图元素稀薄的回忆里,那是一所小渔港里的国中,图尼克三岁以前的记忆,亦是包括岸边挨挤的破烂小渔船、黑油覆盖的彩色海面上漂着一些滑稽笑脸的翻车鱼或幼鲨不全浮尸、轮胎或是绳网缠绞在一起的浮球,岸上一户户像公墓那样小小的砖造矮房,墙上、沟边、门阶全晒着灰黄色的柴鱼,那使得空气中永远充满一种尸体内脏腐败的强烈腥臭味……这一切,全绝望地浸在那沸白滚烫的烈日强光里,所有的人、鱼、狗、任何移动的东西,体内包括灵魂在内所有可能流动的,全被蒸干殆尽所以以干枯缓慢的形式困在那画框限住的小世界。

为什么是她而不是自己或那个在脏污监狱被枪毙的大哥?他们的父亲是否在他们完全无知的状况下,早已启动了他们(二房)这一家脱离主要铁轨干道而驶向灭亡的机制?一个疯狂的人种学实验?他让他其中一支子裔,成为和执政者驯顺合作、权力资源勾挂的地方家族势力;却让另外一支子裔,具备思索人类正义公理灵魂之神鬼战士,哦,不,对不起,是地下共产党员。但又将无家族记忆的这个女儿,当作偷渡他和他们寥姓母亲结合之基因模型容器,拋向未可知的陌生之境?

但图尼克的母亲却回忆当时那宿舍后面即是一条铁道通过,也许是林班运送木材的窄轨铁道。但那是不可能的。图尼克后来翻查了最专业的台湾铁道迷关于各地废矿、金矿区、林业铁道、军事铁道的书籍,皆没有任何记载有这样一条铁轨经过他父母初次邂逅的那个台东小渔村。

图尼克的二舅日后真的变成一个共产党员,但那时他还不是。这位二舅师范学校毕业并通过中学教员检定考之后,恰成为图尼克父亲远离台北跑去台东任教那所小渔村国中的同事。这位二舅是图尼克听他父亲口中一生唯一充满敬意羡慕之情称赞之人。你二舅是天才。这个传奇亲人据说会八国语言。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位二哥想起那位父亲生前当作家族之大船将沉而投入茫茫怒海中之救生艇或瓶中信的,那个小妹。

铁道每隔一两小时便像一个忍不住哼着歌撒尿的男孩那样,发出当、当、当既欢乐却又像呜咽的好听脆响。那是整排小铁轮如骨节突出的手指在爱抚琴键般轮番轧压铁轨接缝处铆钉的颤音。那让一个从小被送至一家异姓之人中困惑静默长大的少女,仿佛腔体、骨骼、年轻如刚刷漆的提琴音箱的子宫、鲜少使用发声的喉头,皆被摇晃轻敲地共鸣着。她并无能理解那造成她寄生家庭养父母如在稠胶中生活,用眼神脸色表情达意而寡言罕语的缄默习惯,是因畏惧可能贾祸背后那难以言喻的戒严与肃杀。那造成她被生父“丢包”到养父母家,且养父母一家举族从台中迁移到台北的“当心!‘匪谍’就在你身边”噩梦。只有一个声音轻快欢唱:自由真好!真好,真好,当,当,自由真好,当当……

大舅在率领这一支被弃偏房之族东迁的“轨道偏离”家族史任务完成后,便莫名其妙掉进他们父亲生前恐惧不已却终没成真的噩梦。他和当时台东市一挂在地财主协商一个资金规模颇大、技术引进极机密的在绿岛养殖兰花计划,在某个环节谈判破裂,对方便向警方纠举诬告他是共产党。在一个我们现在难以理解的那个年代卓别林式的荒谬、古怪、机械故障的逮捕、侦讯、刑求、情治人员冲业绩的公文定谳之后,图尼克的大舅竟然被判以“匪谍罪”而枪毙。

那两个礼拜,或那两个月,图尼克的年轻母亲和比较不那么年轻的父亲,如何在那凭空而降的“二哥”的单身宿舍里相遇,看对眼,一见钟情或私订终身,这两个终其一生皆沉默如铁的人,很难让人重建当时的现场。当然图尼克的父亲恰是母亲那二哥宿舍隔壁的室友。也许他们会在天黑后各自点烟听着电台收音机里“匪区”电台的广播节目。也许他们真的是年轻激情的马克思信徒。他们是这孤岛一隅小渔村唯二的秘密组织成员?也许经过一种奇怪的差异比对,图尼克母亲靠着这从天而降二哥身上的某些冒险疯狂气质,确定了自己和养父母那一家拘谨闭俗男女老少绝非血亲。但却在这遥远渔村的中学教员宿舍,在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二哥相比永远沉默寡言的这男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灵魂的倒影?图尼克说,我很难加入让他俩启动感情的灵光一闪时刻:他母亲端着一盆浸水的二哥的换洗衣裤,穿洋装赤着脚踝走到阳台,将那些滴水的男人衣服披挂上晾衣竿时的连续动作?或是公用洗面槽旁,父亲那柄从印度一路带着的剃须刀刃上黏沾在白色泡沬上斑斑点点的黑色胡茬?或是某个虚构的场景,他们恰好同时站在宿舍阳台,望着没有夕阳骤然就被暗影侵夺的海面,二哥不在旁,年轻陌生的这一对男女正各自苦于找不到台词礼貌地和对方说两句话(图尼克说:匪夷所思的是,我父亲一辈子不会说也听不懂台语,我母亲则是不会说国语)。当他们被这如东海岸黑夜降临逐渐扩大且渐深渐浓的绝望静默困陷包围时,在他们眼前,隔着断垣砖墙的学校操场跑道,他们不约而同看见一奇怪的景观:

这位长子(图尼克的亲生大舅)到了台东很奇幻地跨海去当了绿岛的乡长。这一段历史图尼克描述起来也是扑朔迷离,感觉上这位冒险家像被什么魅幻之物吸引,不断朝远离文明之边陲而去。从台湾西部繁华邑阜毅然决然带领这廖姓一房迁至人烟稀薄,当时尚无两层楼以上房舍的台东小镇,这还不够,他还继续找人弄船,往肉眼可见的那座海上雾影之岛继续溶进那让自己愈来愈透明模糊的边境。

一群孩子,围着一架坠毁的直升机,从那犹冒着黑烟、尾部折断、钢骨扭曲像扭瘪卷起的牙膏空管的一摊废物中,拖出一具(他们的回忆皆不确定那飞行员死了没)橘色荧光制服的身躯。那件事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因为接下来发生的场面让他俩怀疑那不是一架直升机坠落现场,反而像港边搁浅一只巨鲸,村民们奔走相告带着砍刀斧锯,用竹梯架在那落难神灵身上,各自切割它身上的新鲜生肉。那些孩子将那橘色身躯(究竟是一具尸体或是待作CPU急救的重度灼伤加粉碎性骨折之待急救者?)抬放至一旁跑道上,把他摆放成一“大”字。然后,印象中没有一个大人,且所有小孩无人手持工具,他们便像覆满甲虫尸骸的蚂蚁,在那逐渐暗下的光影中,把那架直升机残骸一人拆解一部分,然后拖着离开,那样像卓别林默剧地勤奋工作,巨大的鲸骸、象骸,或古老恐龙骨骸愈来愈小,不知过了几小时之后,那偌大校园操场,空荡荡完全不见任何曾有物体坠落的零碎残件,只剩下非常乖异的,那具仍保持大字形的身体变成的黑影,孤单地躺在那里。

这个大家长病逝之后,大房(姓吴的)与二房(从母姓廖的)之间可能经历了一场实力悬殊且年代久远故难以考证的惨烈斗争,因为许多年后两房同父异母兄弟已形同陌路,第二代互不相识,老一辈当年经历过那同血缘却不留情毁灭对方之惨剧的,不是不在人世,便是三缄其口,所以图尼克并无从重新描绘那异姓兄弟间如海市蜃楼雾中风景的自相残杀场面。事实上图的母亲是到了十六岁她的亲生二哥第一次循线找到板桥养父母家,她才恍然大悟为何全家兄弟姊妹都姓李,只有她一人姓廖。或是,她作为女儿在这家中被养大,为何总像活在一有一天要被剥去的新娘衣裳里。总之,那场夺嫡,不,夺家产“百日之变”,最终以二房长子(也就是图尼克母亲的亲生大哥)率领二房从寡母以降,举家迁至台东。这在五〇年代的台湾,是像《出埃及记》或美国西部片到蛮荒之地开垦一般悲壮绝望。且从此他们成为与父系完全无关之冠母姓一族。

图尼克说,或许就是那刻,语言不通的这对男女,手和手牵握在一起。

至于,至于在台中生父那边的家族,图尼克的外祖父在顺利将这个小女儿“丢包”之后,并没有被卷进之后的白色恐怖,以这个家族大房日后在海线政经实力的盘固,可见他在那四九年溃撤来台充满“渗透与污染”恐共强迫症的国民党军情特务系统们在地方掀开每一片鱼鳞挑吸血虫,静默疯狂的那几年,非常柔软聪明且侥幸地躲开被“老头子”噩梦里妖魔幻影黏附且设定诛杀的风暴。但几年后他却死于一场痢疾。

但事实并不是那样的。图尼克说。

她记得……那个原本等着她静静长大就要婚配的大哥,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谈过,这位未来的丈夫约在高中毕业之前,便因肺炎而病逝。图的母亲这时已是少女,小学毕业后便大门不出在家学女红,她待在这家里的身份变得有些异样,好像光度稀薄一些,她像其他那些弟妹死去大哥的未亡人。但这短暂的角色骚乱约在丧礼后一两个月即进入另一个安静的默契。她被移转成这一家人二儿子的童养媳。这原该是她弟弟现在变成未婚夫的男孩比她小五岁。

图尼克说,大约从我五六岁有意识起,我父亲即对我们兄弟执行着斯巴达式教育——那不是形容词,而像是他曾经真正翻书查资料按着最古典严谨的定义按表操课。每天,一天被切割成许多小单位,我的印象是每天都设计了许多“淬炼体格、灵魂、意志”的课程:跑步、搬石块、糊水泥、交互蹲跳、练书法、一种不知他从哪学来的二十一点扑克算牌秘技——那时我以为全岛的小朋友全是按着这种设计而艰辛地成长。事实上在这些切割的课程间,他频繁地用暴力加诸我的身体:拳头重击、抽皮带、木头武士刀劈砍臀部、呼耳光,乃至那漫长时光他的身体在这种东凸西凹的剧痛中散溃成如深海中水母群的透明柔软款款摇摆的非现实事物,但他内心最里面却聚成一坚硬的内核。像所有的受创者畸零人受虐儿在长大后,总想有一天抓着他们的父亲问:那时候为何要这样对我?直到有一天(通常是国二国三的阶段),他会在父亲如梦游预备挥拳击打时,摆出拳击防御并随时挥拳还击的脚步、架势。“你试试看啊?”他父亲会在几十秒对峙的评估后,颓然放弃,永远不再侵犯他的身体。

图尼克的外公在那种大逮捕的肃杀气氛中,一种担忧家族灭绝的恐惧本能使他开始“丢包”。他有两个妻子,大房这边跟他姓吴,二房则从母姓姓廖。图的母亲为二房这边的幺女,便在混乱中被交托给外公水利局一位私交甚笃的同事。这位同事姓李,也在地方士绅被搜捕、被军队带走即不再回来的风声鹤唳中,举家北迁台北板桥,图尼克的母亲便以童养媳的身份变成这养父母家的一分子。

图尼克说,如果当年我母亲是因把父亲当作天涯沦落同路人,而决定和他在一起,那她真是大错特错。因为在我父亲眼中,除了他自己,其他所有人都是一注定交织连接的整体,我母亲也包含在那群体之中。只有他自己是唯一那只孤狼。

图尼克母亲的生父那边是台中大甲的大姓家族,他该称之为外公的那个男人留学东京,回台后在日本人的水利局上班,在地方士绅中属于新锐精英。日本战败,陈仪的长官公署和进驻台湾的国民党部队接收失败,之后爆发了“二二八”。或因事件中台中地区有谢雪红与市民大会、管理委员会的密切牵连,且之后谢的二七部队在埔里野战曾予正规军的二十一师先遣部队重创,这使得随后在中台湾之“绥靖”与“清乡”,逮捕、处决地方士绅、医师、校长的恐怖镇压,规模较他地惨烈许多。

他从心底相信,他父亲会选择那个年轻女孩作为自己传宗接代之对象,是因为,噢,他父亲相信的优生学,噢,那个年代翻译的《物种源始》,是的,达尔文先生。这个完全不会说国语甚至不识字的女孩,究竟哪些点符合这落单于孤岛海隅的沙漠胡人的优生学标准呢?一、或许年轻的图尼克母亲,痩则瘦矣,身体比例却十分健康、结实,属于不易生病的那种体格。二、他旁观多日,这女孩非常勤奋,住在这男教员宿舍里,几乎不停地打扫、洗衣、煮三餐给她二哥吃(后来他们皆邀请他一块用餐)、缝纫。三、这女孩虽然因造化机运没受教育,但根据遗传学的道理,她的二哥那么聪明,想必她拥有的智商基因也不会太差……如此这般。

图尼克的母亲是汉人。但在这个故事里,哦,不,是在她的这一生,她的角色像喑哑人一般静默。因为她的身世在那柔肠寸断却又缝补缀接的不同家族间漂流移换,确实很像那些纵贯线的大火车站碎石砾堆中错织混编的钢轨铁道,像撒锅前的整把面条,似乎除了最初设计之工程师理解这些从不同处远方蔓走而来在此混编使火车机关车头可以跳离原本直线而滑移至另一直线,所有人皆看得一头雾水。在某个超出她理解的历史压缩时空,她像在这样换轨之弯弧铁轨渠网间行驶的某列火车,近距离从窗口丢包,再丢到另一列火车,再丢,再丢,突然列车们像从梦中惊醒,各自离开那挤成一团的换轨网,回到原本孤独、笔直的家族时间。只有她,不知在那样拋来拋去的某一瞬出了差错,她被甩出了她本该安插其中的汉人列车(其中任何一辆都好),突梯古怪地被扔在图尼克父亲这个愣站在月台的胡人的怀里。

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暴力。像玻璃球中缓缓降落的雪花和宁静的无人之城。他看见躺在操场中央被洗劫一空只剩孤自一人的濒死飞行员,仿佛看见某个被乳头滴管从培养皿中摄取出来的一部分的自己。如何让完全没有一个群体依傍的孱弱的自己在他人的地盘像打不死的蟑螂,脑浆都被打爆了,内脏被踩得稀烂汪出汁液,四肢触须还能抽动。那神秘的一刻他几乎从黑暗中远远看见那一切被剥夺的孤独的人,用粉碎性骨折的手肘把自己拗断的颈椎像转紧松脱螺丝那样喀喇喀喇扶正,把断裂的髋骨像替远古人类化石一一排对位置,把脱窗的眼球放回眼眶,散在各处的肝脏、肠肚、胃和睾丸哆嗦捧着塞回那破漏的腹腔。他想起很多年前那只蓝眼睛白河马近距离贴着他的脸温柔对他说的话——虽然他弄混了它说的是恰好相反的其中哪一版本?“你不可能独自一人而活下去”或是“到头来你只能靠独自一人”。那一刻,并非基于爱,而是最深浓的恐惧。像体悟到只有繁衍后代才能对抗那无论他如何强悍总会在时光中被无法逆料之灾难击垮吞噬的事实,他伸出冰冷僵硬的爪指,求援地紧握住身旁这女人的手。